“你怎知皇上不会怪罪?他对薛氏现在可是……”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会怪罪的。”
姜沉鱼柔柔地打断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得清楚的。”
昭鸾大喜过望,连忙兴冲冲地去准备了。她一出嘉宁宫,姜画月就急声道:“你疯了,这种事情怎么能答应她?”
姜画月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这话怎么说?”
“那好,你去换上宫女的衣服,准备点吃的,我们一块儿去看皇后。”
“你想,皇上连薛肃的脑袋说砍就砍,可见对薛家根本已经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却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乾西宫,而没有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赐死呢?”
昭鸾急声道:“我一切都听两位姐姐的!”
“你认为皇上念着薛茗的旧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对薛茗素来冷淡,哪儿来什么情分可言?”
姜沉鱼冲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着公主一块儿去吧。照理说也该是去看看的。”说着,转向昭鸾道,“不过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地去。”
姜沉鱼摇了摇头:“只怕天下人都错了。皇上娶皇后时,才十三岁。当时先帝专宠太子荃,对他远远谈不上宠爱。由于薛怀同王氏是死对头,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边,他就当然要扶植另外一个,因此,薛怀挑中了皇上,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也就是说,对皇上而言,薛茗实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姜画月又是一呆,怎么连沉鱼也来凑这热闹?
姜画月不解道:“这与旧情何干?”
姜画月心想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若是真让你去乾西宫看薛茗,皇上回头知道了还不得连我一块责备?不行,这种敏感时刻,步步皆不能错,这个头,我绝对不能点。她正要拒绝,姜沉鱼却突地压了压她的手,开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与皇后姐妹情深的分上,就让她去看看吧。”
“自从娶了薛茗之后,皇上得到薛、姬两家的帮助,最终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过程中,薛家日益庞大,最后连皇上也控制不了了,当他与薛怀的矛盾日益加深时,薛茗成了他的保护伞,也可以说是这一矛盾的缓和地带。这么重要的一个女子,你真的认为皇上会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姜沉鱼说到这里淡然一笑,眼中别有深意,“如果我没猜错,我认为皇上其实是很喜欢薛茗的,但是作为一个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对权力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对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因为他知道,他迟早会除去薛家,若太爱那个女子,到时候犹豫心软,必坏大事。可是,他终究还是手软了,杀了薛肃,追杀所有的薛家人,却独独让薛茗活了下来。”
“可是皇兄现在不在啊,不是吗?皇兄离京前把后宫交给贵人暂管,这后宫的事就你说了算,求你,让我见见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鸾泣声道,“贵人,我知道你平日里是最心地纯善的,重情重义,你就看在表姐她从前待你也不薄的分上,让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连表哥也给皇兄砍了头,还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我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对得起姑姑的在天之灵?贵人,贵人……”
听闻昭尹喜欢薛茗,姜画月心中流过很微妙的情感,不悦道:“这只是你的推断,事实如何,我们并不能肯定。”
姜画月一呆,为难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讳这个……”
姜沉鱼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宫看看吧。沉鱼保证,你去冷宫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会假装不知,不会怪罪的。”
昭鸾泪汪汪地望着她,哽咽道:“我想去乾西宫看皇嫂……”
不信归不信,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姜画月也只能作罢。待得昭鸾换好衣服拿了食篮来时,她们三个撇开宫人,一起出了门。走了半顿饭工夫,才到乾西宫。
姜画月连忙起身,便见昭鸾公主双眼通红地冲了进来:“贵人,这回你可一定得帮帮我!”说着,就要下跪。吓得她赶紧一把扶住:“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这样可折煞我了。”
参天树木萧条,叶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杂草因寒冬的缘故,全都变成了枯黄色,景致一片荒芜。
“皇上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助,不会有事的,姐姐不用担心。”刚说到这儿,一宫女来报:“娘娘,公主来了。”
两盏灯笼高悬于雕梁之上,一盏已被风吹破,另一盏的绳子断了一根,歪歪地垂在那里,被风一吹,摇摇晃晃,也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
姜画月低声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昨夜探子来报,薛怀的大军已经北上,势如破竹,一夜间便攻下了晋、冀、汇三城。不愧是璧国第一名将,宝刀不老,再加上他那义子薛弘飞据说力大无比、骁勇善战,拿下三城城主就跟玩儿似的。皇上此去,还真是……”说到这里,化成了一声叹息。
昭鸾看见这个情形,眼圈一红,院落内很僻静,只有木鱼声,一声声,单调清越地自房中传出。她连忙加快脚步,推开掉光朱漆的房门,唤道:“表姐……表姐……”
“只剩下请期了。不过,因为现在打仗的缘故,搁置了。”
一盏孤灯淡淡地照映着室内的一切,薛茗坐在灯旁正在参佛,低眉敛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对她们的闯入毫无反应。
姜画月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纳吉纳征都过了吧?”
昭鸾将食篮搁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来看你了。”
姜沉鱼的睫毛颤了一下,继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没有事。也不会有事。”
薛茗依旧敲着木鱼,没有回应。
“多虑?要真是多虑就好喽。薛家那么大的势力,皇上说除就除,更何况是咱们姜家……我且问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办得如何了?听说庚帖出了点事?”
昭鸾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这里这么冷,你穿这么点,你的手好冷……我带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莲藕羹和松子香糕,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老哭,一哭,你就用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说话呀,你不要不理阿鸾,阿鸾知道皇兄对不起你,但是请你不要连带着我一起恨,表姐……”说着,一把搂住她的脖子大哭起来。
“姐姐多虑了。”
姜沉鱼在一旁想,这位公主虽然娇纵任性,但难得是赤子真情,想来也是这皇宫里最不会做戏之人,但正因这一份难得的真,才更加动人吧。
“还能怎样,在乾西宫那种鬼地方待着,跟死也没什么区别了。”姜画月说着说着自怜起来,幽幽一叹道,“当日那样的风光,总以为薛家能保她一世,怎想到那大厦说倾就倾。薛家如此,姜家,亦会如此。”
果然,薛茗虽然还是不说话,但目光一闪,也变得悲伤了。
姜沉鱼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后现在如何了?”
“表姐,阿鸾人微言轻,半点忙都帮不上,只能偷偷地来看你,给你带点吃的,你还有什么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诉我,我下回来时一并给你带过来。”昭鸾抹抹眼泪,转头道,“对了,还有姜贵人,要不是她,我也来不了这里。表姐,你说句话吧,求你了……”
“皇上宝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宫里头但凡和薛家扯上一点关系,服侍过薛茗的,受过她好处的,通通驱逐。”
薛茗的目光转到了姜画月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一热,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鱼把她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里,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轻,三人成虎,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听听,能帮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会帮的。”
“不是已经查明了么?”
姜画月吃了一惊,心想你还敢给我添事?那边昭鸾已连忙点头道:“没错,表姐,你有什么心愿?阿鸾和贵人一定想方设法地帮你办到!”
于是,距离上次曦禾呕血的一个月后,姜沉鱼再次入了宫。路上遇到好多宫女太监哭哭啼啼地被侍卫押着擦身而过,到得嘉宁宫问姐姐,姜画月唇角轻扯,不无嘲讽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连累的?”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木鱼,仿佛痴了一般。昭鸾还待说话,姜沉鱼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声,因为此刻薛茗心里必然在进行着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成败就在她的一念之间,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会起到反效果。
皇帝的军队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就来人传道,姜贵人召见沉鱼。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薛茗忽然发出一声惨笑,继而摇了摇头,再次去敲她的木鱼。姜沉鱼心里暗道不好,皇后毕竟还是没过那道坎,看来不得不推她一把了。当下,她上前两步,按住薛茗的手道:“皇后!”
其次,被罢免的前任轻车将军潘方,在淇奥侯府外冒雪带伤跪了整整一夜,恳请领兵征讨薛贼。公子被其诚意所打动,终允。次日,帝于朝堂上,不顾群臣阻挠,赐封潘方为大将军,携三十万大军,挥军南下,御驾亲征。
薛茗有些呆滞地抬起头,看着她,不作声,也不动怒,平静的脸上,有着心如死灰的漠然。
首先,薛肃被抓,薛家被抄,但凡与薛氏有牵连者皆锒铛入狱。三日后,薛肃以通敌叛国联七七四十九条罪状于午门问斩,其头颅用千里马送至洛城,悬城门上示威。
姜沉鱼道:“皇后幽居深宫,自可以不再理会外界任何俗尘凡事,寄情于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们正遭受着一场浩劫?你真忍心弃他们于不顾么?”
随着薛怀的逆反,整个京城开始全面戒严,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乱,但其实,一切都按照姜沉鱼所想的那样有条不紊地发生着——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废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们走吧,以后也莫再来了。”
姜沉鱼咬住下唇,凝望着昏黄跳动的烛火,瞳色由浅转浓。
姜沉鱼盯着她道:“你没试过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无力便可脱罪么?你如今袖手于外,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黄泉路上,如何去见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无数的列祖列宗?”
姐姐送我长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长长相守,永不离弃。
薛茗重重一颤。
因为若是男子的话,此生就与公子无缘了,而她,不要错过他。无论时局有多艰难,无论挡在他们之间的阻碍有多么多,无论那遥远的未来看起来有多缥缈动荡,她都要紧紧抓住这段机缘,一定一定,不要错过!
“沉鱼只是一介女流,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不过前阵子看见一件事,很有感悟,现在说出来,与皇后一起分享吧。”她换了另一种口吻,缓缓道,“沉鱼一次路过厨房,见厨娘在烧鱼,滚沸的油锅里,活鳝丢下去,全都挣扎了没几下就死了,唯独其中一条,拼命地弓起身子,迟迟没死。厨娘觉得奇怪,捞起来剖腹一看,原来,那条鳝鱼腹内有籽。它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样拼命地垂死挣扎。”
可我不要当男子,姜沉鱼如此想。
薛茗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他一连说了三声“可惜”。姜沉鱼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为女儿身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姜沉鱼凝视着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皇后,连鱼类尚知为籽求生,更何况人?你,真的什么愿望都没有了吗?”
“不。”姜仲伸出手,缓慢又有些沉重地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没发现,你竟具有这般见识,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薛茗的嘴唇颤动着,最后慢慢睁开眼睛,流下泪来。她伸出颤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鸾的胳膊道:“阿鸾……”
姜沉鱼顿时脸上一红,讷讷道:“沉鱼浅见,倒令爹爹见笑了。”
“表姐,我在呢!”
姜仲听了,久久没有说话,最后才低低一叹道:“想不到,我儿竟是皇上的知己……”
“我们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唯独薛采,年方七岁,那些个害人的龌龊事,通通跟他没有关系。但皇上既然已对薛家动手,势必要斩草除根,断断不肯独饶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于你了……”
姜孝成睁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够狠!”
昭鸾煞白了脸,颤声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会听我的……”
“原因有三。”姜沉鱼打断他,“皇上自登基以来,尚无建树,借此役一为树威,二为夺权,第三,正如爹所说,皇上是个刚断善谋、聪明隐忍之人,这些年来,他处处受制于人,心中必定积攒了一大堆的怨气,而要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在对方最得意的地方击败他。薛怀不是号称第一神将么?那么,皇上就要在沙场上打败他,给予他彻彻底底的一击。”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们薛家保卫疆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说着弯腰跪倒,叩头于地,咚咚有声。
“妹妹,为什么你也这么认为?对手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薛怀啊,皇上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昭鸾慌乱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去求太后!无论结局如何,这话,我一定给你带到太后跟前!”
姜沉鱼深吸口气,悠悠道:“不,皇上此战,必须亲征。”
薛茗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字一字沉声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谢你了!”
关于这个姜沉鱼倒是也略有所闻,听说昭尹因是不受宠的宫女所出,所以从小遭受冷落,无人问津,一直到十岁才得到机会回到先帝身边,之前别说武艺,连字都不认识几个。也因为有着那样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阴沉多疑,喜怒难测。
旁边,姜沉鱼望着这一幕,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表情。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这回真的是昏了头了,跟薛怀翻脸也就算了,还要自己上战场,说句大不敬的,这不是找……”环顾四周,虽然肯定不会有人窃听,但还是压低了声音,“找死么?谁不知道我们这位主子是自幼体弱,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连会不会骑马都是问题,更别提亲征。”
回到嘉宁宫后,昭鸾便先行回去了,姜画月屏退宫人,独独留下沉鱼,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姜沉鱼吃了一惊。
姜沉鱼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姜氏父子对望一眼,表情全都变得很古怪,最后还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驾亲征。”
“你清楚?我看你是疯了!你先是擅自让昭鸾去看薛茗不算,还拉着我一起去看,后又唆使薛茗向昭鸾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计这几天昭鸾就会想办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惊动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终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会生气!你害死我了,妹妹,你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讨伐薛怀的领军之将?”
“姐姐少安毋躁……”
“那江晚衣的确高明,不但救回他一命,而且经过这几日的调养,据说已好了一半了。”
姜画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最不愿趟浑水的人就是你,今儿个怎的变得如此主动,非要把事往自个儿身上揽呢?”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个时候到,也过于巧了吧。不过也罢,是不是真反已经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为他反了,他根本没有第二条退路可走。”姜沉鱼目光一闪,“潘方的伤势如何了?”
姜沉鱼轻轻一叹,低声道:“也许只不过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已经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无疑。”
姜孝成道:“这还会有假?”
见她说得恐怖,姜画月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薛怀真的反了?”
“图璧四大世家,王氏已灭,而今轮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难道姐姐真的认为会并存共荣?”姜沉鱼嘲讽地笑笑,却不知是在笑谁,“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两家都肯,皇上也不会肯……”
“皇上自然是大发雷霆,还能怎样?底下本还有些人想替薛家说话的,结果被他一吓,也不敢说了。目前的形势朝着主战一边倒。”
姜画月越听越是心惊,发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姜沉鱼皱了皱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时间也劝不过来,当下撇开不想,挑要紧的事情说:“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说什么了?”
“一直以来,薛、姬、姜三大世家,与皇帝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牵制着局中的每个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执意要打破这种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来,璧国的势力必将再次重组。而这一次重组之后,姐姐认为,对皇上一直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凡事讲究个明哲保身的我们姜家,还会有立足的可能么?”
姜孝成立刻谄媚地笑:“怎么会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得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么,也没真想怎么着……”
姜画月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姜仲又“哼”了一声:“你再这样下去,下场也比薛肃好不了多少!”
“所以,要想姜家没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给薛家留一线生路,目标不在薛茗,而是薛采。”姜沉鱼深吸口气,分析道,“薛茗已废,孤身一人在冷宫中再难有所作为,但是薛采不同,他还很小,还有无数种可能,再加上他与生俱来的天赋、才华,还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脉,这些都是他日东山再起的资本。这个孩子,一定要想办法保住!”
“也没什么,踹了一脚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个色鬼老爹关在一起。”
姜画月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忽然觉得她变得好陌生,纵然眉眼五官还是那熟悉的模样,但从她身上流露出的,却是自己从不曾发觉的慑人气势。
姜沉鱼急道:“哥哥你把他怎么了?”
她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样?
姜孝成恨声道:“那小子自身都难保了,还想保护别人,真是可笑。”
又是因什么而改变的?
姜沉鱼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今天姜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时,见一婢女生得极为美貌,一时色起动手揩油,结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能怎么保住?”姜画月颤声道,“就算太后知道了,开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气,也未必会卖这个人情。要知道,皇上毕竟不是太后亲生的,供着她,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姜仲重重地“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你色胆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等要紧关头还敢如此胡来,要我说,这一口还咬得轻了!”
姜沉鱼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过来,明亮之极,亦锐利之极:“太后当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个人的话,皇上却是绝对会听的。”
姜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时,被只小疯狗咬了一口。”
“谁?”
“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公子。”
姜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书房。
没错,如今满朝文武中,若说谁是真正对皇帝有震慑之力,且真正能救得了薛采的人,只有一个——淇奥侯,姬婴。
姜沉鱼连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当晚,姜沉鱼回到家中,向父兄诉说了此事,姜孝成瞪大眼睛,惊道:“你说什么?你和画月陪公主去乾西宫看望薛茗,并答应她替她保住薛采?”
她摇头,依旧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时二刻,姜仲和姜孝成才一同回来,两人的神色都很疲惫,尤其是姜孝成,双眼深陷布满血丝,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左手还缠着纱布,受了伤。
姜沉鱼点头。姜孝成差点没跳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你疯了?你明知道皇上现在摆明了要将薛家连根铲除,你还敢老虎爪下去抢人?嫌自己命不够长吗?”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阁窝着吧,免得在这儿给冻了。”
对比他的激动,老谋深算的姜仲则平静许多,沉吟道:“薛氏一族里,薛怀虽是神将,但毕竟年迈;薛茗虽为皇后,但已被废黜;薛弘飞虽然善战,但却是义子……倒也的确只剩下了薛采。不过,年纪却是太小,很难说他将来成就如何。为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血脉?”
鼻息间,可见袅袅白气。姜沉鱼看着窗外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姜沉鱼抬起头,清楚干脆地说了两个字:“竖敌。”
雪已停,霜寒未歇。
“竖谁之敌?”
而正如姜沉鱼所预料的那样,关山千里外,镇守晏山的将领用五百里加急快件传来一个更为惊天动地的消息——护国将军薛怀,反了。
“姜家、姬家,还有……皇上。”
不日,昭尹颁旨,皇后失德,祸乱后宫,贬为庶人,幽居冷宫——乾西宫。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想用薛家来牵制姬家,不让他继续坐大?”
眼中依稀有泪,她提前看见了结局。
“这么说吧,三大世家里,一旦薛家没了,剩下姜、姬两家,无论从哪方面看,我们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对手,而皇上对我们既不信任也不亲近,没落是迟早的事。但是,皇上虽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势强欺主的前车之鉴,他必定也不会任其坐大。所以,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其实和皇上是一样的,都需要一个契机去牵制姬家。试问,目前还有什么比薛族遗孤更好的契物?”
国难当头,公子……不会成婚了。
这下子,连姜孝成都听懂了,眼睛开始发亮,不过依然还是有所迷惑道:“薛采一垂髫小儿,能有什么作为?能牵制得了姬婴?我不信。”
更避开这争斗中,自己注定要被耽误的一腔情怀。
姜沉鱼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采赐给姬婴呢?”
避开这永无休止的权势之争。
姜孝成呆了一下,继而跳起道:“怎么可能?”
灯花飞溅了两下,姜沉鱼望着案上残乱的棋局,忽然间就疲了,乏了,再一次地想逃避。
“为什么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杀薛采,那么对他来说,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淇奥侯身边更安全也更危险?他将薛采赐给姬婴,因为他信任姬婴,所以把心头大患交给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会好好看着薛采,不让他有任何作为;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婴,正好可以借此考验姬婴的忠诚,看看他会如何对待薛采,是把他栽培成材,还是就此摧折。”
暗卫躬身退离。
“可皇上没有理由不杀薛采啊!”
姜仲点点头:“再去打探,一有进展,速速来报。”
姜沉鱼目光一沉,定声道:“那我们就给他找个非留不可的理由。”
暗卫适时地继续道:“淇奥侯得知此事后,立刻从皇宫里骑马赶往薛府。薛肃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话不说就交还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气,于是江晚衣连晚饭都没吃,又急急赶往侯爷府帮他诊治,目前仍在抢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犹豫了很久,最后低低一叹道:“此计虽好,但为父总觉欠妥,因为,若是由我们出面救薛采,岂非是等于向皇上宣告,我们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们开了刀……”
姜沉鱼连忙冲他使眼色,姜孝成咂巴两下乖乖闭上了嘴巴。
姜孝成忽然开口哈哈笑了两声。姜仲皱眉道:“你笑什么,孝成?”
姜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训,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么不说是你没本事,连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都斗不过,还得眼巴巴地巴结着……”
“爹的烦恼真有意思,就凭咱们,能救得了薛采?”
姜仲训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这把年纪了还操心成这样!”
姜仲的一张老脸顿时变成了黑紫色,这个儿子,果然笨得就只会拆自家人的台。
姜孝成笑道:“他倒好,门下什么贩夫走卒都有。”
姜沉鱼察言观色,连忙安抚道:“爹不要生气,哥哥说的也是事实。薛采一事,当然不能由咱们出面,事实上,沉鱼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选。”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虽然是个屠夫,但也是淇奥侯的门客之一。”
“谁?”
姜孝成道:“等等,此事与淇奥侯何干?他赶去干吗?”
姜沉鱼咬着舌尖道:“淇奥侯。”
“那女先生虽是寡妇,早死了丈夫,但数日前已准备再嫁,因此誓死不从,最终咬舌自尽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罢,就此闹上薛府,一路打进去,但毕竟寡不敌众,还没见到薛肃就被擒了。据说当淇奥侯赶到时,他已被打得只剩下半口气。”
姜仲摇头:“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采,姬家也没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无可与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举,为自己招惹一只烫手的山芋?”
姜沉鱼心头一颤,果然是秦娘!在那样亲眼目睹了两人的姻缘之后,再听闻这样的结局,直觉人生境遇,实在残酷。
“要不要……跟我赌一次呢?”姜沉鱼抬起头来,双眸灿灿,异常坚定,也异常地自信,“女儿赌公子他,一定会救!”
被父亲这么一说,姜孝成顿时脸红了,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幸得暗卫的声音已经清清冷冷地响了起来:“薛肃前阵子看上了三香茶馆的女说书先生,召她入府说书,醉后性起,意图霸占。”
随着这一句话,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姜仲轻哼一声:“好色,能比得上你?”
第二天,一封书笺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爷府,未时,绣有白泽的马车如约出现在京郊十里的青岚寺外。
姜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么了?”
车帘轻掀,走出来的果然是姬婴。两名僧人为他领路,一直带到寺庙后方的庭院中,才躬身退下。
“第三件事,是有关薛肃的。”
而庭院里,古树,岩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嗯。”
一双纤纤素手端起炉上的麒麟黄花梨茶壶,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压盖,将盖瓯掀起,沿茶盘边沿轻轻一抹,去掉附在瓯底的水滴,再将浅碧色的新茶注入杯中。
暗卫应了一声:“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药后,脉息平稳了许多,不过还没有醒,若醒了我会再来禀报。”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但见浅紫色的衣袖轻轻飘浮,姿势美妙如仙,堪比画中人。
姜仲发令:“继续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奥侯之间的关系查清楚。”
姬婴凝望着那个人,不动。
暗卫没有理会他的嘲讽,继续面无表情地说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亲大吵一架后就离家出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没想到此番再出现时,已成了淇奥侯的门客。”
那人回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于物之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不知这以陈年梅雪泡制而成的仰天雪绿,是否入得了公子之口?”
姜孝成听到这里嗤鼻:“他若真不是趋炎赴势之辈,这回怎么就眼巴巴地进宫了?”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见那人楚腰卫鬓,蛾眉曼睩,柔情绰态,令人望而惊艳。不是别人,正是姜沉鱼。
“属下已经证实,江晚衣确实是江淮的独子。其医术也的确青出于蓝,更胜其父。不过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进太医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却说了句‘医者当悬壶济世营救百姓,不甘困于深宫趋从炎势’……”
姬婴释然一吁,笑容顿起:“如此好茶,婴自然谢领。”
姜孝成道:“如何,事情有进展了吗?”
姜沉鱼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将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弥,天青皓蓝,只觉红尘俗世到了此间,都一一远离。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下默默地品着茶,好一阵子不说话。
一暗卫匆匆走进,跪下。
最后,还是姜沉鱼先开口道:“沉鱼僭越,冒家父之名约公子来此,还望公子见谅。”
姜仲神色一振,连忙道:“进来。”
姬婴淡淡一笑:“小姐约婴前来,必为有事,既然有事,是谁约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门外有人低唤道:“相爷。”
姜沉鱼却没有立刻接话,垂下眼睛注视着手里的茶,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般的深吸口气,抬头道:“公子可知,这青岚寺的名字,是从何而来?”
那他的暗招是什么呢?想不出来……
姬婴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皇上逼薛怀反,必定是算计好了能赢。可是薛怀号称百年难遇的神将,手上又持有六十万薛家军,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对抗的将领……”说到这里,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婴在茶馆外对潘方说的“他日战起,必有用你之时”,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公子早就知道会有大战,所以连将领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虽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贵地亲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过,潘方对薛怀的话,还是太嫩了,皇上也决计不会将宝押在这么一颗赢率难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说,必有暗招。
“没错,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额,皆出自薛采之手。冰璃公子四岁时,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这山中迷了路,正昏饿之际,幸遇一美人。那美人提灯将他带至此处,寺中的和尚发现晕倒在门外的孩童,救了他。他醒来后,感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称青岚,恍然惊觉,原来她就是《山海经》中的最后一怪——青岚女。遂以伊命以赠此寺。”姜沉鱼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才道,“四岁孩童,能有此奇遇,着实令吾辈艳羡。”
“什么地方奇怪?”
姬婴笑道:“纵是奇遇,若非他这般的妙人儿,也成就不了一段佳话。”
“我只是觉得奇怪……”
姜沉鱼指着身旁的岩石道:“那么公子又是否知道这块抱母石的由来?”
“沉鱼之言绝非危言耸听。”姜仲当即站稳阵线,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该如何做?”
“当然,说起来还是跟冰璃公子有关。他被寺僧所救后,日日盼望家人来找,感怀母恩,写就了名彻四国的《抱母吟》,而这块石头,便是为纪念他的那首诗,改作此名。”
姜孝成听得心惊胆战:“妹妹,你别吓人。”
“嘤嘤稚儿,发初覆额。食母之乳,因母喜乐。桀桀童子,骑竹高歌。母唤归家,厌母苛责。朗朗青衫,异乡之客。袖开袍裂,忆母针盒。苍苍老翁,泪无可遮,墓前枯草,已没行车……”姜沉鱼缓缓道,“婴儿时代腻着母亲,孩童时代烦着母亲,长成之后离开母亲,老了回来难见母亲……短短六十四字,将一对母子的一生都书写尽了。而他当时,不过才四岁。”
姜沉鱼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会再手软,薛肃之头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肃的头,薛怀绝对不会退忍,他有大军在手,再加上手下将领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两方势成水火,战争在所难免,看来,这场浩劫,是逃不过了……”
这回轮到姬婴沉默。
这个站在灯下面色冷静侃侃而谈分析事理丝丝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儿么?
壶里的茶水沸腾着,顶得盖子扑扑作响,偶有风拂过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鱼凝视着他,眸中有着千种情绪,万般思量,最终归结成为一句话:“公子,求你……救他。”说着,屈膝跪下。
当时府上的师爷就赞叹道:“三小姐机慧过人,但更难得的是宅心仁厚,将来必有大作为。”而他当时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毕竟,这个小女儿大多数时间里只是个安静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里见到都是一副低眉敛目温婉可人的模样,几曾想到她会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准的逻辑?
姬婴回视着她,看似平静的眼底,却有着难掩的迷离,最后轻轻一叹。
不止孝成和画月,在场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孩子会想出这样妙绝的方法。可她半点骄傲之色都没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鸟儿身上拔下来的,还给鸟儿才是正道。哥哥,姐姐,这个月饼我们一起吃吧。”
姜沉鱼咬唇道:“公子耳目无数,必然已经知道昨日我同姐姐还有公主去冷宫看过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书笺时便应该猜到,我们找你,所谓何事。公子本可以不来,但公子既然来了,就说明,此事可成,不是么?”
轮到沉鱼时,她命人取来挂在游廊上的鸟笼,将羽毛系到百灵的腿上,再把手一张,那鸟儿便振翅飞走了。
姬婴的视线转到了那块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画月明显要聪慧许多,捡了团泥巴裹住羽毛,再将泥巴丢出去,丢了两丈远。
“公子,你门客三千,养贤纳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亲执车辕。如今,这个四岁就写出了《抱母吟》、五岁御前射虎、六岁出使燕国的神童就要为家门所累,无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弃之不顾,这岂非寒了天下学士的心?”
孝成从小就是头脑不会拐弯的傻孩子,当即就把羽毛丢了出去,结果那羽毛飞了半天,被风悠悠吹回他的脚边。
姬婴道:“小姐请起。”
于是乎,三个孩子一字排开,彼时孝成十三岁,画月十一岁,沉鱼只有八岁。
姜沉鱼却不起,继续道:“若是旁人,我亦不会相求。但唯独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胆开这个口。公子,薛采于皇上而言,只不过是一个逆臣家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孩子,但是于这天下而言,却是至宝奇葩,砍了他的脑袋,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了。”
姜沉鱼,他的小女儿,从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书画固然一一学好,女红烹调亦不输于人,无论是奶娘、夫子还是侍婢家仆,没有不夸她脾气好的。他记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赏月时,他故意出题考这三兄妹:“你们谁能将这根羽毛扔得最远,我就把这只水晶月饼奖赏给谁。”
姬婴似是被这最后一句话勾动了心绪,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再看向她时,目光里就多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闪烁着、跳跃着,最后凝成了惋惜:“你说的没错,薛采的确只有一个……”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来,起身道,“人生百年,国仇家恨,于历史长河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转瞬即没。但文采风流,却可以万世流芳,寰古相存。婴虽不才,亦见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损蒙尘。我答应你,姜小姐,我会救薛采。”
姜仲和姜孝成显然没有考虑到这一步,闻言全都变了脸色。而姜仲怔怔地望着女儿,更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会救薛采。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这五个字,字字坚毅,掷地有声。
“薛怀见女儿被废,必定大怒,可他现在驻守边关,一时之间回不来,他的儿子薛肃又是个好色无能之辈,断断不会是皇上的对手,被抓被关被杀也就是这几天了,不过如此一来……”姜沉鱼猛然惊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还不仅仅是削弱薛家,而是彻底逼薛怀反么?”
姜沉鱼仰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中依稀浮起泪光。
姜孝成插话道:“先前宫里传来的消息说,宝华宫那边的太监已经招了,说是受了薛家人的贿赂所以才给曦禾夫人下毒的,而且毒药的来源也查清楚了,说是薛皇后身边的奶娘程氏亲手给的,程氏上吊自尽了。皇上为此大发雷霆,二话不说就下圣旨,将皇后软禁。”
这场赌局……她赢了。
姜沉鱼继续分析道:“圣旨落水一事,出来调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带人来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说,公子与皇上联合起来演了一出逼宫之戏,将矛头指向皇后。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与她不和,上次圣旨落水一事,曦禾揪着皇后的小辫子不依不饶,大大损害了皇后颜面,哪怕是个再好脾气的人,都会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怀孕,最有理由有动机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因为,公子爱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质良材。她赌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负她望,最终答应相救。她知道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处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够应允此事,她虽然猜到了他会心软,却依旧为这样的心软而感动。
姜孝成赞道:“妹妹果然聪明。”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么久心心念念的公子啊……这样的宽仁大度,这样的摒弃私利,这样品德高洁完美无瑕的一个他……
姜沉鱼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经准备就绪,开始迫不及待地要对薛家动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个计划的第一步。”
可是,可是,可是……
“没错。要说看薛氏最不顺眼,最一心向着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视着自己的女儿,感慨道,“所以,为父才会想要将你许配给淇奥侯,表明姜家愿与他们同心协力,一同辅助皇上,只可惜……”
重重雾气弥漫上来,姜沉鱼想,她也许马上就会哭出来了。心里,像被刀割一般,某个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为感动,因为爱恋,更因为愧疚:
“是公子……”姜沉鱼的声音很轻,脸上恍惚之色更浓。
公子,你救薛采虽是大义,我姜沉鱼却是为了私心啊。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强横欺主,专权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却事事都需听他之见,受他之制,若他是个平俗庸君也就罢了,偏偏我们这位主子处事刚断善谋,再是聪明隐忍不过,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时机未到。想通了这点,为父就开始观察这满朝文武中,谁是站在薛氏那边的,谁又是站在皇上那边的?”
因为,若薛家真灭,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来,姜、姬两家的联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姜沉鱼虽涉世不深,但却是个一点就透的玲珑之人,父亲这么一说,她顿时就明白了,明白过来后再细细回想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惊,最后不禁“啊”了一声。
而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门婚事夭折?
姜仲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与皇后,而是皇上与薛家!”
所以,我只能趁它还没呈现出彻底颓败的端倪前,紧紧抓住不放。
“什么端倪?”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会失去你!
“但是,画月虽然受宠,封后却是无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现后,便连那一点的恩宠,也都消逝了。听说,皇上已有半年未进过嘉宁宫了。”姜仲说到这儿又是长长一叹,“这半年来,曦禾与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锐,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护薛氏,但细想之下,他真正保护的其实是曦禾才对,毕竟,相较有整个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样一个出身寒微毫无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宫之中毫发无伤,岂非奇迹?带着这样的想法为父开始暗中查访,终于被我看出端倪……”
我要嫁你为妻,两相扶持,永结白头。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为旁人所鄙夷,认为我配不上你。
姜沉鱼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紧,忽然觉得从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为不听不见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便行了,以为只要自己始终清白就行了,却不曾想,又是什么使得她可以那样悠然逍遥。那都是家人的牺牲啊!父亲的牺牲,哥哥的牺牲,姐姐的牺牲……
我要你以我为荣,我要无比光耀地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说:姜家的沉鱼和姬家的淇奥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姐姐……是那样被送进宫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为,虚荣好强的姐姐,是自己想进宫的,因为她曾经说过:“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
所以,我只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来。
“也就是说,在皇上登基这件事上,我们姜家可谓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尽管皇上后来继续任命为父为右相,但在为父心中,始终是心虚不安的。也因为这个缘故,三年前,为父急急地将画月送进了宫中,一来表示臣子忠心,二来也希望画月能得受圣宠庇护全家。”
我只能这样阻碍了你的前程。
这些话,仿佛一只手,掀开过往的同时,亦将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开,姜沉鱼看见有些东西开始浮出水面,每条纹理,都是那般的鲜明。
对不起,公子,对不起……
而在她的沉默中,姜仲长叹一声,缓缓道:“众所周知,图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当年皇子夺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当今的皇上,至于姬家,当时老侯爷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无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为妻。据说姬忽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后来不知怎的改变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来,皇上有薛家撑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终得了这个皇位。而我们姜家,从始至终一直保持着中立状态。”
因为爱你,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是如此执著却又卑微地爱着你……
于是姜沉鱼只能沉默。
姜沉鱼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战栗,心中难掩悲怆。而就在那时,她听见姬婴道:“原来这里也有杏树……”
由此可见,女子和男子,在考虑同一样事物时,本就存在天壤之别的差异。可是这话,又让她如何能说出口?
她抬头,但见姬婴负手立在桌旁,凝望着不远处的一株杏树,此时寒冬刚过,天气尚未完全转暖,树干光秃秃的,毫无美感。但他却宛如看见了春花烂漫万物复苏的丽景一般,眼神变得非常非常温柔。
于她而言,因为她爱慕公子;于母亲而言,因为母亲觉得姬婴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但是对父亲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绝非他这个“人”,而是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罢了。
她心头一颤,忍不住问道:“公子喜欢杏花?”
为什么?这个问题提得真是好啊。
“嗯。”清软的鼻音后,又强调着补充了一句,“非常喜欢。”
姜仲与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最后由姜孝成开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们为何如此积极地促合你同淇奥侯的婚事?”
原来公子喜欢杏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如此清雅高洁的公子,应该喜欢更另类特别些的花才是。
姜沉鱼怔立半晌,用一种异常恍惚的声音道:“爹爹真的认为,事情到这一步,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有点意外,我以为公子喜欢樱花。”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难道你真喜欢虞美人草?”姬婴如此反问,看来他也想到了庚帖里的那幅对联。
“爹爹不说清楚,女儿不走。”
姜沉鱼抿唇一笑道:“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沉鱼,你回去睡吧。”
“原来你喜欢梨花……”姬婴望着那株杏树,悠悠道,“真好,再过一月,两种花就都会开了。”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儿,灯光下,姜沉鱼的容颜越见美丽,那是真真正正一种明露春晖般的美貌,纯净无瑕得不染丝毫沧桑,所谓的“大家闺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体现……只可惜,这样的仪容,这样的玉质,还是没能派上用场……
姜沉鱼心念微动,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专门的赏花盛典,万卉千芳,犹以红园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与我同去?”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姬婴似乎怔了一下,这令她顿时有种自己唐突了的后悔感觉,自己这样主动邀请一个男子去赏花,会不会太……不矜持了些?
“还能怎么办?根本就没有容我们插手的余地。”
但公子毕竟是公子,很显然,他是绝对不会让别人难堪的,尤其是给女子难堪,于是他扬起唇角,柔声道:“这是婴的荣幸。”
姜沉鱼转头向兄长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胶凝在棋局之中,低声道:“爹,事到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姜沉鱼的心扑扑跳了几下,不安与尴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描述的柔软情怀。她看着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觉他周身上下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完美,样样都是那般符她心意令她欢喜。还有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她就能和公子并肩去看他们两个最钟爱的花了。
姜仲看着棋盘上错落复杂的棋子,表情变得更加悲哀,喃喃道:“毕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从头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绝在外了……”
到时候,白梨红杏,两相辉映,必会如他与她一般连珠合璧,开放得很灿烂很灿烂吧……
“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日后,屯兵淮江以北正准备与薛怀大军正面较量的璧国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国君主彰华写来的信笺,笺中为薛采求情,恳请留他一命。
“瞧瞧,连你都不会信,这宫里头又有哪个会信?”
少年帝王在看过那封信后,愤怒的火焰燃烧了双瞳,刺地将信撕成两半,吓得身旁一干将领齐身下跪,口呼万岁。
姜沉鱼吃了一惊:“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开口道:“你们全都出去,朕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你还不明白吗,沉鱼?”姜孝成在一旁道,“刚从宫里传来的信儿说,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来了。”
将领们陆续退下,整个营帐中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目光一闪,唤道:“田九。”
姜沉鱼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从屋顶上飘下一团黑影,最后显现为人,匍匐在地道:“在。”
姜仲发出一声苦笑:“重点根本不在于是谁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谁下的毒。”
“这是怎么回事?”昭尹将信笺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丢。
姜沉鱼便将事件从头到尾细细描述了一遍,眼见父亲和哥哥的神色越发凝重,不禁问道:“爹,可查出是谁给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吗?”
田九捡起碎片,拼凑起来看了一遍,低声道:“听说姜贵人和公主曾去冷宫看过皇后。”
姜沉鱼捧着宵夜敲了敲书房的门,然后走进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书案旁下棋,抬头看见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来得正好,听说今天曦禾夫人呕血之时你正好在场,快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昭尹冷笑:“你认为是皇后写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还能与外界通传个之字片言,宫里头养的那一大帮侍卫就都不必活了!”
“让我去吧。”姜沉鱼说着从丫环手中取过托盘。姜夫人见她这样子,心知她有话要跟他们说,当即点点头道:“也好,那就由你送过去吧。”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气头上,一个回答不慎便会迁怒于众,当即道:“燕王喜爱薛采天下皆知,无奈身份特殊,不能收为义子,而他又年纪太幼,不能招为女婿,他为此遗憾了许久。想必是听闻薛氏一事,故而特来求情……”
姜夫人叹道:“他们都在等宫里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给做了玉带羹和水晶饺,防止他们夜里肚饿。”
昭尹沉默,最终“哼”了一声。
姜沉鱼望着丫环手里捧着的宵夜道:“娘这是要去爹和哥哥书房?”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应对?”
姜夫人劝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们全都不得声张对外泄露,还找了巧匠将它还原,你放心,保管做得天衣无缝瞧不出有被烧过的痕迹。你也别多想了,快去睡吧。”
“朕还能如何?这封信表面上看是客客气气来求情的,其实根本就是威胁。他分明知道吾国内乱,虽碍于两国邦交不便妄动,但心里指不定想着该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应他留下薛采,恐怕,他明日就宣称要协助薛怀讨伐我这个昏君了!”昭尹的脸色极为难看,眸色闪动间,更是阴沉。
“睡不着。”
田九不敢接话,只得低下头。
姜夫人回头,看见是她,柔声道:“沉鱼,怎么还没睡?”
如此静默了好一会儿,昭尹勾起唇角忽地一笑道:“也罢。既然你们都希望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恰巧姜夫人带着丫环走过,她连忙出声唤道:“娘。”
田九依旧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沉默,他跟随昭尹已有七年,深知这位主子的秉性脾气,若真挑眉毛瞪眼睛发脾气那还是好的,最怕就是这样似笑非笑的模样,每每皇上这个样子时,就说明有人又要倒大霉了。
当夜,姜沉鱼看见父亲书房灯火通明,暗卫们进进出出,窗户上剪出父亲和哥哥的两个影子,在焦虑地踱来踱去。
“罗横。”昭尹唤进他的贴身大太监,“替朕传旨,就说薛怀虽反,罪连子孙,但朕念其旧恩,特网开一面,免薛采一死,把他赏给姬婴为奴,请公子好好代为管教吧。”
第三回 战起
罗横稍微犹豫了一下:“皇上……”
完了。
“什么?”
这四字沉沉如山,当头压下,扩大了无数倍,与两个今日已在脑海里浮现了许多次的字眼,飘飘荡荡地纠缠在一起——
“把薛采赐给姬婴,会不会不妥……”
不可成婚——
昭尹冲他淡淡一笑,眉眼弯弯:“那么赏赐给你?”
不可成婚——
罗横顿时吓出一头冷汗,不敢再多言,连忙领旨而去。
握瑜在一旁轻泣道:“小姐,这可怎么办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异样则视为不吉,不可成婚……”
昭尹做出这个决定后,脸色好看了许多,挥手示意田九也可以隐身了,于是地上黑影一闪,人影消失不见。
浅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银色的白泽图像从中一分为二,也把那句“樱君子花”的“樱”字,给彻彻底底烧去。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地摊开桌上的行军地图,传了潘方来见。没多会儿,潘方赶至。昭尹将他招到案旁道:“爱卿,我们已经到淮江了,而薛贼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们会在哪里交兵?”
怀瑾帮她接了下去:“不知从哪儿漏进了一阵风,把烛台吹倒,烧着了那庚帖……”说罢,从身后取出一物来,抖啊抖地递到姜沉鱼面前。
潘方指着江边的一座小城道:“当然是洛城。”
“突然怎么了?”
“就是挂着薛肃头颅的那个地方?”
握瑜颤声道:“小姐,今日午时,压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是。”
她被今日所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搞得心浮气躁,又见下人如此失态,不禁怒从中来,厉声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握瑜,你说!”
“为什么?”
姜沉鱼虽然担忧,但亦无别法,只得跟着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里的下人们见了她又个个面带异色,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
“一来,此城虽小,却是兵家重地,一直以来,都是各路军马必夺之处,城高十丈,三面临河,易守难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输了一半了。”
那边,名叫朱龙的大汉朝她拱一拱手,恭声道:“姜小姐,请。”
“那么二呢?”
不待她有所回应,就一掀长袍下摆,纵身上了大汉来时骑的马,骏马抬蹄嘶鸣一声,飞驰而去。
“二来嘛……”潘方指着地图上画了红圈的地方道,“侯爷已在城中布下天罗地网,臣敢拿头颅担保,只要薛贼一进此城,必死无疑!”
姬婴眼中闪过一丝怒色:“我这就去薛府。”转眸看一眼她,又补充道,“朱龙,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昭尹目光一闪,没有细究原因,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贼诛伏,朕要与将军痛饮三杯,以谢上天将你这样一员虎将赐给了图璧。”
什么?姜沉鱼睁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见过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岂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潘方扑地跪倒:“皇上斩了薛肃,为微臣那未过门的妻子报了大仇,微臣纵然肝脑涂地,亦难报皇恩!如今,臣只剩下一桩心愿未了。”
“听说……听说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说书,被薛肃给……给玷污了。”
“讲。”
“为什么?”
潘方咬咬牙,声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大汉瞅了姜沉鱼几眼,虽有犹豫,但还是说了出来:“潘方单枪匹马地跑薛府闹事去了。”
昭尹点头道:“你放心,此仗功成,朕自然会还令尊一个公道。”
姬婴扬眉:“什么事?”
“谢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就在那时,一骑自殿门外飞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马,屈膝拜道:“侯爷,出事了!”那是一个四旬左右的灰袄大汉,浓眉大眼,长相粗犷,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还文了一条红色的三爪小龙。
昭尹伸手将他挽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谁人不识君啊……便是令尊在天有灵,亦会含笑九泉。你,可莫要让朕失望啊……”
好尴尬。难言的一种尴尬气氛弥漫在他和她之间,虽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亦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看着潘方脸上露出的感动之色,昭尹微笑,笑意却不曾抵达眼睛,他想,这个人,表面上是朕的臣子,骨子里,却仍是淇奥的人。
她只好又道:“我刚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吓得不能动弹……”讪讪地笑,笨拙地说,但终归还是说不下去。
不过没有关系,一旦有一天要面对异途不得不进行抉择时,这个人就会变成朕的人。只是,如果可以,还是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
姬婴淡淡地“嗯”了一声。
昭尹笑着笑着,眼神忽然就寂然了。
她心中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也随着那手帕一起被丢掉了。为了消除这种异样的感觉,她连忙转移话题道:“那个……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吧?”
第四回 镜花
姬婴道:“一条手帕而已,不必麻烦。”到底还是丢掉了。
随着薛家军在洛城外的扎营,谁都看出这将会是决定胜负的一场关键战役,能否夺下洛城,也许就决定着最后的输赢。一方是百年名将宝刀未老的薛怀,一方则是雷厉风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谁输?谁赢?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鱼连忙喊:“等等!那帕子……给我带回家洗净了再还给公子吧。”
一时间,不止璧国人心浮动,便连周遭的其他三国亦紧密关注,暗暗自危。
此生何幸,让她能与这样一个温柔的男子缔结良缘?自己,果然是有福气的吧?姜沉鱼心里一甜,忍不住还是抬起视线看姬婴的脸,谁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婴放开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得利于右相府强大的情报网,姜沉鱼同父兄第一时间得知了战役的消息:
他这么这么的……温柔。
据说,薛家军一路顺利地打到淮江,在看见洛城城墙上悬挂着的薛肃人头后,那位年近六旬白发苍苍的神将落泪了。但即使激动,即使恨得想立刻为子报仇,但多年的领兵经验以及最后一点理智还是使他命令城外扎营,暂且按兵不动。
他好……温柔。
而之前的攻城战中他的义子薛弘飞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疗养。见义父落泪、伤心得饭都吃不下,就劝道:“斯人已逝,来者可追。义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儿定悬昭尹首级于城墙上,以告兄长在天之灵!”
姬婴轻叹一声,从她手里拿走湿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轻轻为她擦去血迹。湿帕与他的手指所及处,那一块的肌肤便着了火,开始蓬勃地燃烧。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难言的羞涩,想抬起眼睛看他,却又害怕与他的视线接触,只能低垂睫毛看着他的衣襟,心中逐渐泛起脉脉柔情。
当时姜仲便道:“这个义子,倒比亲生儿子还有用,薛肃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地步……”
姜沉鱼这才想起刚才曦禾喷了她一脸的血,而她事后一直跪着,根本不敢擦拭,可想见自己现在会是如何一个糟糕模样,却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连忙接过帕子。但一来血渍已干,不易擦洗;二来此处无镜,看不见到底哪儿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脚乱地拭擦下来,反而令原本就凌乱的妆容更加混沌,红一缕黄一缕的无比狼狈。
姜沉鱼则目光闪动,有些凄凉地低声道:“此言一出,薛弘飞……是决计活不得了。”
沉鱼心中好生感激,刚想开口说话,姬婴忽然松开她的手臂,从一旁的栏杆上拢了捧雪,只听“呲”的一声,雪化成了水,袅袅冒着热气。他又从怀中取出块手帕,用水打湿,拧干递到她面前。
姜孝成不以为然:“他跟着薛怀那老贼,十年来手头沾血无数,本就当诛,爹和妹妹替这种人可惜什么?”
昭尹的视线在二人身上一扫,最终点了点头。于是,姬婴便扶着姜沉鱼离开那里,慢慢地走出宫门。
姜仲摇头叹道:“薛弘飞少年才俊,文武双全,又对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干,为父我也不至于操心成这个样子。”
姬婴望着昭尹道:“皇上,就让微臣送姜小姐出宫吧。”
三日后,薛怀下命开始攻城。
回头,看见的正是公子。
就在人人都以为这场大战必定会打个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之时,突然间它就结束了。
姜沉鱼没想到皇帝会如此轻易放她走,连忙叩谢,刚想起身,双腿因跪得太久而僵直难伸,眼看又要栽倒,一只手伸过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以一种最最出人意料和最简单不过的方式结束了。
“你就是姜沉鱼?”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有点儿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肃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受惊了,回去吧。”
书房中,暗卫描述此事时,声音亦不复以往的平静无波,带着少许激动:“就在战斗如火如荼打得最是激烈时,左臂上犹包扎着纱布的薛弘飞策马奔至薛怀身旁,一边喊着“义父,我来帮你”,一边抽出腰间宝刀,一刀挥下,人头落地——”
“臣女姜沉鱼。”
“谁的人头?”书房里的三人齐声惊问。
最后还是昭尹转头盯住她,问道:“你是谁?”
“薛怀。”
这一声令下,宫女太监立马跪了一地,求饶声不绝于耳,但全被侍卫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鱼,依旧跪在一旁,无人理会。
这一答案无异于晴天霹雳,姜孝成懵了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跳起道:“你说什么?薛怀?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薛弘飞砍了薛怀的……脑袋?”他一连重复了两遍,直到看见暗卫点头,仍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果然,昭尹闻言震怒,拍案道:“真是岂有此理!是谁?是谁胆敢对朕的爱妃下毒?来人,把宝华宫内所有的当值宫人全部拿下,给朕好好审问,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便连姜仲,也是满脸惊讶道:“薛弘飞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沉鱼咬着下唇,再次将视线投向一帘之隔外的姬婴,那么公子啊公子,你在这一事件里,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在战中突然发难,一刀砍了薛怀的脑袋,众人被这一变故惊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剑。他又跳上车头砍断薛字军旗,大喊道:‘泱泱图璧,天命所归,薛贼叛逆,当杀无赦!’薛家军这才回过神来,知道他出卖了他们,于是用乱箭将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亲、母亲,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胜儿终于为你们报仇了!’”
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怜她毫无抵挡之力。
姜沉鱼拧眉道:“报仇?”
饶是她再怎么不理俗事,再怎么厌恶宫闱争斗,但不代表她就对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致死,这一事件就好比千层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实,牵连必广。而她偏在这一刻,跪在这里,亲眼目睹这一巨变的发生,注定了再难置身事外。
“是的。我们刚刚查出,原来他本不叫弘飞,而叫周胜,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为人刚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丧命薛肃之手。为了报仇,周胜认贼做父隐忍十年,终于得到器重,趁其不备,一击而中……”
完了。完了!完了……
姜沉鱼心头一紧,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全部得到了解答。她当时断定皇上敢亲自征讨,绝对有必胜的把握,原来他的暗棋便是这个薛弘飞。想到此人隐忍十年的作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终也选在了洛城让一切结束。”
姜沉鱼不禁闭了闭眼睛,一时间手心冷汗如雨,脑中两个字不停回旋,那就是——完了。
姜孝成道:“难怪当日淇奥侯会吩咐将薛肃的头颅送到洛城去,我当时以为他只是纯粹地想替皇上示威,现在想来,分明是给薛弘飞,哦不,周胜的一个暗示——一头换一头。”
但是,薄薄的两片唇轻轻张开,皓齿闭合间却是冰凉的字眼:“回禀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只不过,如今已成死胎。”
“好一个一头换一头!”姜仲赞叹道,“可惜了这样的人物啊!”
不要说,不要说,千万不要说!
姜沉鱼摇头道:“他的确是个人才,如能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为。不过,像那样的人,活着的唯一目的便是为了报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怀虽是他仇敌,可这十年来父子相称,多多少少会有些感情,他亲手杀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对他来说,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姜沉鱼紧张地盯着江晚衣,心中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喊:
姜仲怔立半晌,再看向她时,神色变得很复杂:“周胜之顽韧刚毅固令人动容,但姬婴之智则更令人心颤啊。当日皇上忽对薛家发难,我还认为此举太过急近鲁莽,现在看来,他们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计划好了。先是以太后病重,将伊隔离;再囚禁皇后怒斩国舅,刺激薛怀;最后利用薛怀最信任的义子,一招釜底抽薪,轻轻松松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里我们看见的有这些,而暗地里我们看不见的,还有更多……与这样的人同朝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昭尹整个人重重一震,颤声道:“你说什么?再给朕说一遍。”
姜孝成笑嘻嘻道:“有什么关系,反正我们也快变亲家了,只要变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说,对吧,妹妹?我这样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妹妹,难道还配不上区区一个淇奥侯么?”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儿,所以,这胎儿,恐怕是保不住了。”
姜沉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是越来越浓。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无双,现在想来,却是有点多智近妖。那么聪明的公子,会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戏么?还是,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但却故意不说破呢?
“只是什么?”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时,是否其实正一步步地陷入某个不可预测的陷阱呢?
“皇上请放心,夫人乃是贵人,自有天助,必会平安度过此劫,只是……”
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
昭尹怔立半晌,急声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偏耳中听哥哥又道:“无论如何,这结局总算不错——薛怀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将归朝,届时,马上就该轮到沉鱼的婚事了。”
“嗯,而且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这种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顾名思义,服食者将会身体虚弱,元气大损,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终悄然病逝。”
她心头又是一颤,眼皮开始跳个不停,正在心神不宁之时,门外有丫头敲门,听声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中毒?”昭尹面色顿变。
“什么事?”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实上,夫人是中了毒。”
“黄金婆来了,现在大厅中,夫人说,问你要不要过去也看一下。”
姜沉鱼顿时心头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姜孝成走过去打开房门,笑道:“看什么东西?”
江晚衣放开曦禾的手,直起身来行了一礼,缓缓道:“回禀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握瑜抿唇笑道:“当然是看皇历,挑黄道吉日啊。”
昭尹又道:“她数日前曾受风寒,得过内有蕴热、外受寒邪之症……”
姜沉鱼面上一红,见父亲和哥哥都望着自己,哥哥一脸戏谑的笑,而父亲则目露殷盼,只得点头道:“好,我去。”
江晚衣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语。
到得大厅,果然见黄金婆一脸喜气洋洋地坐在堂上,姜夫人闻声转过头来,冲她微微一笑:“沉鱼来了,快过来。”
昭尹没去理会其中的复杂关系,只是焦虑地问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么病?为何会突然呕血,昏迷不醒?”
姜沉鱼上前一看,只见桌上摊着的皇历上,画了三个圈。
听他之言,这对父子似乎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而今再见,却又如此诡异,真真令人猜测不透。
黄金婆在一旁解释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爷府,他们给出了这三个日子让你们选,看看哪个最方便。这三个都是好日子,分别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见,赶早不赶晚,正赶上皇上打了胜仗,趁这股喜气把婚事给办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离现在还有二十天,完全来得及送礼书礼烛礼炮。”
老太医一口气堵在了胸坎里,根本说不出话来,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淇奥侯请来的神医竟然就是太医院提点江淮的独子。
姜夫人点头道:“我也中意这天……沉鱼,你的意思呢?”
江晚衣抬起头,对着他微微一笑:“父亲,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
姜沉鱼垂头道:“但凭母亲做主。”
而身旁的老太医望着他,表情更加惶恐,笼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
姜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劳烦黄金婆带信回去,就说,我们选四月初七这天。”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应了一声,躬身而入,开始为曦禾诊脉。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五官姣好若静女,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儒雅之气,不似名大夫而更像个书生。
“我这就去!”黄金婆喜滋滋地告辞。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钦赐你神医之名!快快进来。”
待她走后,怀瑾、握瑜两个丫头便上前笑着行礼道:“给小姐贺喜了,给夫人贺喜了!”
青衫人答:“神医乃是乡民抬爱,不敢自称。”
“嘴甜。”姜夫人笑呵呵地打赏了两个丫头,回身见姜沉鱼面色凝郁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么呢,这么大喜的事情,怎么是这副表情?”
昭尹道:“你是神医?”
姜沉鱼低声道:“娘……我有点害怕……”
内室中一老太医的身躯晃了几下,满脸震惊。
姜夫人揽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么呀?女孩子家,总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样的好人家,那样的好夫婿,求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你怕什么?”
一青衫人在罗横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在姬婴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参见陛下。”
“我怕……”也许是母亲的声音太温柔,又也许是窗外初蕾新绽的景色太美丽,姜沉鱼放任柔软的情绪将自己丝丝缕缕地沉浸,说出最真心的话语,“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祸不是福。”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姜夫人一怔:“什么?”
姬婴依旧镇定,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也不高不低,但听入耳中,偏又令人说不出的受用:“皇上请息怒。微臣听闻夫人病后便速速赶来了,并且,还带了一位神医同来。”
“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姜沉鱼在说这句话时,脸上有着悲伤的神情,那悲伤很淡,却又死死萦绕,挥抹不去,“若是此次联姻真能使姜、姬两家同荣并欣也就罢了,否则,一旦两家起冲突时,我怕,我会牺牲公子选娘家。”就像她这次故意留下薛采牵制他一样,用他的前程来成全姜家的前程。这种事情,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昭尹回身,脸上也有松了口气的表情,扬声道:“淇奥你来得好,这帮太医院的废物,竟没有一个瞧得出曦禾得的是什么病,你快去拟折,朕要把他们通通撤职!”
她很害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家族这边,选择背弃他,背弃她所引以为傲的爱情。
只要他一来,自己,就绝对不会有事。
“怎么会呢?”姜夫人宽慰道,“联姻本就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后,他和你爹只会更加同心协力地辅佐皇上,怎么会起冲突呢?别多想了,你啊,放宽心,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当个最美的新娘。”
姜沉鱼抬起头,隔着绣有美人图的纱帘,看见姬婴跪在外室,白衣鲜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红,就像溺水之人看见了浮木一般,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但于那样的战栗中却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了。
娘什么都不知道……姜沉鱼悲哀地想,娘亲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即使亲如母女,也无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对她来说亦毫无作用。
与此同时,外面有人通传:“淇奥侯到——”
人人都说姜沉鱼脾气好,但是,为什么她却一个知己好友都没有呢?是不是因为……她的心藏得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对别人流露呢?那么,公子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公子有门客三千,侍从无数,但是,他也没有朋友啊……
耳旁有很多声音,隐隐抓住几个字眼:“此病蹊跷……恐有性命之忧……为臣无能……”视线中,无数衣角飘来飘去,黄色的是皇上,红绿青蓝五颜六色的是妃子,浅紫的是宫人,最后,突然出现了一抹白色。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姜沉鱼凝望着那些雨丝,轻声道:“下雨了……这算冬雨,还是春雨?”
先是云起唤来了太医,继而皇帝也来了,小小的内室,一下子围了好多人,浓重的药味沉沉地压下来,令她觉得几乎窒息。
姜夫人笑道:“现在都三月了,这当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呢。”
此后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出戏,而她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出戏,由始至终,感觉到一种近于死亡般平静的紊乱。
“那么……”姜沉鱼喃喃道,“这场雨过后,杏花和梨花便要开了吧……”
怎么会这样?
“嗯?应该会开吧……怎么忽然问这个?”
曦禾砰地向后倒了下去,陷入昏厥。而姜沉鱼顶着那一头一脸的鲜血,吓得几不知身在何处——
姜沉鱼唇角上扬,这回可是真正地笑了:“我和公子约好了一起去赏花。”
身旁宫人惊叫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姜夫人先是一愣,继而也跟着笑道:“噢?是吗?呵呵,不错哦……”
不偏不倚,全都喷在了她脸上。
旁边握瑜睁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爷就要大婚了,人说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见面的呀,否则不吉利的……哎哟!”话未说完,被怀瑾狠拍了一记。
曦禾并不说话,只是一直一直看着她,目光里似有凄凉无限,最后突然身子一个剧颤,噗地喷出血来。
姜夫人和蔼地看着女儿,柔声说:“去吧。只要你觉得高兴,而且一年一度,也属难得的机会。”
姜沉鱼吃了一惊,这一分神,角弦顿时断了,她连忙跪下道:“沉鱼该死,请夫人恕罪!”
“嗯。”姜沉鱼又是嫣然一笑,内疚与不安在这一瞬转化成了满满的期待。没有关系,她想,就算这世上无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没有关系。因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样寂寞没有朋友的人,但是,因为有了彼此,就不会再感到孤单。
曦禾听着看着,眼睛开始湿润,最后落下泪来。
所以,她们两个人,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极重细节,但她轻挑慢拈间,信手弹来,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一定要坚信这一点。
琴声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之际,忽一阵云来,大雨滂沱,江涛拍案,惊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云雾弥漫的夜景中,一条苍龙出云入海,飘忽动荡。
姜沉鱼深吸口气,再缓缓地吐出去,双瞳一片清澈。
姜沉鱼呆了一下,应道:“会。”当即就弹了起来。
而窗外,娇姿妍态的梨树,正沐浴在图璧四年的第一场春雨中,繁复的枝干上悄然绽出了点点花骨朵,白雪般皓洁,巧笑般明媚。
她本想就此退离,曦禾却道:“你来得正好。不知你可会弹《沧江夜曲》?”
正如姜夫人所说的那样,不久便盛开了。
一名叫云起的宫女将她引入内室,屋内生了暖炉,还夹杂着淡淡的药香。七宝锦帐里,曦禾拥被而坐,脸色苍白,看上去相当虚弱。
而当梨花最是灿烂时,天子大军得胜归来,班师回朝——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说与母亲知晓。偏这夜天又转寒,大雪积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宫弹琴,才进宝华宫,便听宫女道,夫人病了。
这一日,姜沉鱼正留在嘉宁宫中同姐姐一起吃饭,宫女来报,淇奥侯将薛采送过来了,说是奉皇上之命,让他同薛茗见个面。
众人说笑了一番,散了。姜沉鱼回到闺中,却开始惆怅:公子此联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说,那“意难忘”是什么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隐喻不祥,真真让人琢磨不透。
得到姜画月的允可后,两名宫人领着薛采进来,见到堂下站着的那个小人之时,姜沉鱼心中不禁一酸,她回想起了初见薛采时的情形。彼时少年权贵,有着天下孩童皆所不及的春风得意,乘鸾驾,戴金翎,佩稀世之璧,敢马前斥妃,敢殿前溅血,眉梢眼角,尽是逼人的骄傲。而今,却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粗衣麻鞋,一张小脸黯淡无光。
嫂嫂笑道:“他这樱君子花,嵌入了‘婴’字;沉鱼便还他虞美人草,得了‘鱼’字,真是好对。”
他垂着头站在那里,低眉敛目,毫无生气。
黄金婆夸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对得好,对得妙啊!”
姜画月道:“我这边还有点事,要不沉鱼你陪他去吧。”
虞美人草,春青夏绿秋黄,于中好六彩结同心。
姜沉鱼领了旨,走过去将一只手伸到薛采面前,薛采抬头看了她一眼,乌黑的眼睛里没有情绪。
姜沉鱼想了想,回了下联:
姜沉鱼冲他微微一笑,目带鼓励。薛采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却退后一步,躬身道:“薛采是奴,不敢执小姐之手。”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飘逸,灵秀异常。
姜沉鱼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个在宠妃前敢扬鞭说“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的孩子,那个在国主前亦傲立说“吾乃人中璧”的孩子,此时此刻,却在她面前说“薛采是奴”……
樱君子花,朝白午红暮紫,意难忘一夜听春雨。
真像一场活生生的讽刺。而这一切,又何尝不是拜她所赐?
在这段期间,黄金婆没有食言,果然带了姬婴的庚帖回来。庚帖乃是以浅紫色的纸张折成,印有银丝纹理,图案依旧是白泽。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还写了一幅上联:
是她执意要救他,是她因一己之私而强留住他,但其实,对他来说,也许宁可骄傲地死去,亦不屑如此窝囊地偷生吧?
姜沉鱼觉得她是在观察她,但却不明原因,因此只能尽量做到谨言慎行。
姜沉鱼转身,默默地带路,从嘉宁宫到乾西宫,一路上,听见身后稚子那细碎的脚步声,心头越发沉重。
此后,曦禾隔三差五便传姜沉鱼入宫教琴,但名为教琴,实质上,只是沉鱼负责弹,她负责听,基本上不说话。
转出拱门,前方便是洞达桥,而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曦禾。
曦禾转过头来,清亮的眼波带着三分惊讶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涩,望着她,望定她,最后长长一叹。
曦禾倚着栏杆,在湖边喂鱼,不知为何,身旁并无宫人相随。自从中毒一事后,她就一直卧病在床,俱不见外,因此姜沉鱼虽屡次入宫,但这还是继上次弹琴后第一次看见她。
姜沉鱼屈膝施礼。
阳光淡淡地照在她身上,依旧是白衣胜雪,婉转蛾眉,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淡淡的慵懒。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她,她都是这副厌世的模样,却偏偏独有种妖娆的味道。
原来这位嚣张跋扈的美人,也是会忧伤的。
曦禾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先是看了姜沉鱼一眼,继而又把目光投向薛采,脸上闪过一抹很复杂的神色。还没等姜沉鱼看出那究竟是什么表情时,她却又笑了。
不知为何,看起来竟那般忧伤。
笑得很邪恶。
就这样,姜沉鱼第二日进了皇宫。轿子在宝华宫前停下,她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进花厅,轻罗幔帐间,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阳光勾勒出她几近完美的侧面轮廓,眉睫浓长。
“你怎么还没死?”她如此对薛采道。
但姜沉鱼最后却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传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决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托了,下次她还是会寻其他借口找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我决定了,我去。因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薛采脸色顿变,像张面具,从额头裂出一道缝隙,最后扩延到全部,哐啷碎开。
便连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艰险,还是不去为妙。”
曦禾绕着他走了一圈,忽然从他颈上拉下一物,姜沉鱼看见,正是那块燕王赏赐的千年古璧。
嫂嫂道:“是啊,还是找个理由推辞了吧,这差事,是万万接不得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冰璃?”曦禾用眼角瞥向薛采,后者的脸色非常难看,双唇紧闭,而眼睛却又睁得极大,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鱼,要不你就装病吧?”
“听说你已经贬做奴隶了,既然是奴,就不需要带这样的好东西了。”曦禾说着,将那块古璧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没收了。”
姜家全都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这差事怎么就指派到了沉鱼头上。按理说,妃子想学琴,自可请天乐署的师傅教,再不济,找宫里会琴艺的宫女,怎么也轮不到右相的女儿。这曦禾是出了名的骄纵蛮横,教她弹琴,一个不慎,可能就会惹祸上身。
薛采死死地咬着下唇,整个人都因为愤怒而发抖。姜沉鱼看在眼中,忍不住出声道:“夫人,这冰璃乃燕国国主所赐,你强行拿走,若燕王知晓,怕是不妥。”
第二日,宫里传下话来,要姜沉鱼进宫教曦禾夫人弹琴。
“有何不妥?”曦禾转头,明眸流光间,华丽无限,“难道我配不上这块古璧么?”
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摇曳着,模糊成了涟漪。
姜沉鱼顿时语塞。
“还有……”昭尹停顿了一下,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姜沉鱼。”
曦禾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凑到薛采面前,无限轻柔地说道:“真是风水轮回转啊,当初在这桥上,你骂我,又惊我之马害我落水时,可曾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比如这琉璃宫,这碎璧池?”
薛采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气。
昭尹不理会她的嘲讽,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朕会在其他事上弥补你。有些事,只要你觉得开心,朕都会尽量依着你。”
“不甘心吧?怨恨吗?哈!哈哈哈哈哈……”曦禾放声大笑。姜沉鱼在一旁叹息,如此小人得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针对一个孩子,这又是何必呢?
曦禾的回应是一声冷笑。
曦禾笑完了,拍拍薛采的脸颊:“那么,就活下去吧,带着憎恨与不甘,拼命地屈辱地活下去吧。你只有活得比我还长,才有可能从我这里取回冰璃,当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昭尹凝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悲伤之色:“朕知道亏欠你许多……”
一路上,都听得见她那肆意张扬的笑声。
“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盘,又把这事归到了臣妾头上,到时候薛家要是灭了族,百姓提起时,必然说是臣妾害的,看来臣妾这妖姬之名,还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
而薛采,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曦禾听后,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种肃丽之美,但笑容一起,就变得说不出的妖娆邪气,眉目间更有楚楚风姿、懒懒神韵,令人望而失魂。
姜沉鱼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小手冰凉而颤抖,她低低一叹道:“别多想了,我们走吧。你的姑姑还在等你呢。”
昭尹低叹道:“曦禾,时机未到啊。朕向你保证,很快,很快就能让你一解当日落水之恨。”
薛采抬起眼睛,将泣未泣的清瞳里,有的却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层的东西。他将手从她手中慢慢地抽了出去,垂头道:“是。”
曦禾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丢了就丢了吧,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牺牲臣妾。”
姜沉鱼知道他家遭巨变,因此他已经变得不再信任他人,心结一旦结死,一时半会儿之间是解不开的,只有慢慢来。当即不再多言,继续带路。
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将她搂紧了几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只道朕爱你之容,却不知,朕真正喜欢的,是你这狠绝的性子啊,不给别人后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这话要传了出去,便有十个脑袋也要丢了。”
到了乾西宫后,刚走到门口,就听薛茗在屋里喊道:“是小采来了么?”紧跟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薛茗奔了出来,看见薛采,双眼一红,抱头痛哭道,“天可怜见,真是小采……小采,我的侄儿哇……”
曦禾定定地回视着他,许久方将脸别了开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当夏桀商纣,也得有那个本事才行,你如今手无实权,处处受制于臣,何来夏桀商纣的威风可言。”
薛采此时反而镇定下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臂道:“姑姑,小采来看你了。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昭尹将她的身子翻转过去,直视着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难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纣?”
薛茗见姜沉鱼立在一旁,心知这会儿的确不是伤感之时,当下拭了眼泪道:“一时失态,令姜小姐看笑话了,请进。”
曦禾唇角上挑,懒懒道:“这不挺好么?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掷杯;古有妲己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今有曦禾以瓷为池,琉璃为宫。唯有如此,才当得起这‘妖姬’二字,不是么?”
“不必了。”姜沉鱼心想,这对姑侄俩大概会有很多私心话要说,自己留着多有不便,便歉声道,“家姊还在宫中等候,沉鱼先回去了,一个时辰后再来接小公子。”
昭尹将头抵在她颈间,轻轻叹道:“你又拿这些死物出气了……”
薛茗感激道:“如此多谢姜小姐。”
曦禾没有回头,视线依旧望着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凉。
待得她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薛茗才面色一肃,握住薛采的手道:“跟我来。”两人进了屋,她四下查望一番,确信无人监视后,这才锁上房门,回过身将薛采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泪光晶莹,“孩子,你……受苦了……”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轻唤:“曦禾……”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数不尽的缠绵入骨。
薛采“扑通”一声,屈膝跪下。薛茗惊道:“你这是做甚?”
她听着那样的声音,看着池底逐渐增厚的青瓷残片,素白如衣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恹恹的神色。而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间,就有了那么点意乱神迷的情动。
薛采道:“小侄已经知悉,是姑姑向公主她们求情,这才得以留我一命的。”
她扬眉,再拿起一只,再往池中丢。一时间,大殿内只听得到一下下的水花凌乱声,分明清冽脆绝,却又凄厉幽怨。
薛茗黯然,也不唤他起来,眸底神色变了又变,最后低声道:“我救你,却不是为了你好啊……”
而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拿起其中一只酒杯,再随随便便地往池中一丢。“哐啷——”瓷器落于水中,与琉璃相撞,发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脆音。
薛采抬头,巴掌大的脸,因为瘦的缘故,一双眼睛就显得更加大,墨般深黑。
那人披散着一头长发,穿着件纯白丝袍,丝袍的下摆高高挽起,露出光洁如玉的两条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摆放着许多酒杯。杯身轻薄,花色剔透,触之温润如玉,乃是以璧国赫赫有名的“璧瓷”烧制而成。
“我若真为你好,便该让你跟哥哥嫂嫂他们一同去了,虽落得个逆臣污名,但一死百了,再不必受苦。可我保下了你,我要你活着,小采,你可知是为什么?”
池旁坐着一人。
薛采素白的脸上没有血色,声音低沉:“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
穿过长长一条廊道后,一湾碧池展现在了眼前,水旁有阶,阶形呈圆弧状,而三尺见方的池底,积着累累碎瓷。
薛茗一记耳光狠狠地扇了过去,直将薛采扇倒在地,她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见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数,便挥手让身后的侍从也退了下去,独自一人走进门内。
薛采咬紧牙关,重复道:“姑姑要我,为薛家报仇……”话音未落,薛茗又给了他重重一巴掌:“你,再说一遍!”
奢华皓丽的宝华宫,在夜景中更见璀璨,却不见丝毫人影。
薛采的唇角都渗出了血丝,但眼中坚毅之色却更浓,一字一字道:“立誓报仇,重振家门!”
田九弯腰退下,换了大太监罗横前来服侍,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景阳殿,往赴宝华宫。时入夜,宫灯盏盏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斓。
薛茗至此长叹一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很好,你要记得今天姑姑打你的这两巴掌,记住这疼痛的滋味,也记住你今天所立下的誓言。”
昭尹沉默,最后起身道:“摆驾,朕要去宝华宫。”
薛采抿紧唇角,竭力挺直脊背。薛茗从怀中取出丝帕帮他擦去唇上的血,擦着擦着,忽地伸手抱住他,哭了起来:“对不起……小采,对不起……”
“中郎将终日里只是同其他将领饮酒作乐,也无异状,不过前夜亥时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荣去过他府中,两人单独说了会儿话,坐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走了。至于说了些什么,尚不得知。”
薛采眼中浮起幽幽的雾气。
“那么薛肃呢?”
“姑姑对不起你,薛家也对不起你,不但没能给你安定的生活,让你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还要把这么大这么沉的担子强压给你。你今后要面对的将是比地狱还要可怕的生活,并且你要一个人独自面对,孤立无援,你不能再信任谁、依靠谁、指望谁,你再也感受不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温暖的东西,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幸福安逸地成长……所以,对不起。”薛茗说着,跪倒于地,行了一个无比正规的大礼。
“回皇上,皇后每日里只是悉心照看薛采,并无异状,也不曾与其父通信。”
薛采被骇到,眼睛瞪得更大,却只能僵立着无法动弹。
“最近皇后有何动静?”
“但是,我替四十九代薛家几千人一起谢谢你!谢你为他们报仇,谢你没有让薛氏就此绝亡,谢你让它重新辉煌!”薛茗紧紧抓住他的手,哽咽道,“薛茗,谢你大恩!”
田九如幽灵般出现在书房中。
薛采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双膝一弯也跟着跪了下去,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三个头。
他注视着那行字,沉吟许久,忽唤道:“田九。”
砰——砰——砰——
“噢。”昭鸾转身走了出去。昭尹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低头看向书案,在一大堆折子中间,平摊着一份密报,上面只有一句话:“右相有意许小女沉鱼于淇奥侯为妻”。
他额头上本有那日与曦禾起争执时留下的旧伤,此时复磕于地,伤口再次迸裂,流下血来。
“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
薛茗默默地看着他流血,陪着一起掉泪。
昭鸾“啊”了一声:“对!就得这么形容!太精准了,没错,她就是这么一个好姑娘哪!”
阳光穿过破旧的纱窗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亦沾上了几分肃穆萧索。
昭尹眼角弯弯,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说,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喽?”
一个时辰后,姜沉鱼接他回嘉宁宫,见他两边的脸颊高高肿起,虽不明是何原因,但知道终归是挨了打,便取了热鸡蛋来帮他揉,薛采本还拒绝,但她道:“你现在是侯爷之奴,代表的就是侯爷,若让你就这样子出了宫,侯爷的脸面可就丢了。”
昭鸾眼睛一亮,回身兴奋道:“姜家姐姐是个大美人哦!不是我说,她可比那个什么西禾东禾的美多啦,又温柔又善良,还很有才华,弹得一手好琴……”
他这才不动,乖乖站着让她敷脸。
昭鸾大喜,连忙拜谢:“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万岁!”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问道:“姜沉鱼是个什么样的人?”
揉了大概一盏茶工夫后,宫女来报,淇奥侯的马车到了,要接薛采回去。姜沉鱼问道:“侯爷来了吗?”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暂且作罢,不得再有下次。”
宫女答道:“只见马车,不见其人。”
“没什么。我能说什么?”
姜沉鱼有些失望,一旁姜画月打趣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听说婚期不是已经定下了么?再过半个月你就要嫁他了,便这一刻都等不及么?”
昭尹挑了挑眉:“你说什么?”
薛采的眼睛闪了一下,有点惊讶。
昭鸾自知理亏,只好低下头,但毕竟不甘心,轻声嘀咕道:“市井之地怎么了,也不想想你的某个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么不说她没名声?”
姜沉鱼红着脸道:“姐姐你又笑话人家……”
“相门千金,女扮男装,出入市井之地,这还不是败坏名声?”
“我笑话你不打紧,最怕就是天下人都笑话你,都快成亲的人了,还不避避嫌?”
昭鸾叫了起来:“等等!皇兄,我哪有败坏人家名声啊?我只是带姜家姐姐去吃面,顺便听说书而已,这怎么就败坏名声了?”
“我……我不和你说了!”姜沉鱼一拉薛采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你呀……”昭尹放下笔,看着自己这个唯一的妹妹直摇头,“太后身体不适,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只想着玩,是谓不孝,此其一;你贵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当带保镖随行,怎可一人独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还拖他人一起下水,败坏闺秀名声,此其三……”
薛采跟她走了几步,脚步迟缓,姜沉鱼低头道:“怎么了?”
昭鸾见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当即松出大口气,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爱民,本就不该花费心神在臣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饶了我吧!”
“你……”他咬着唇,表情古怪,“你是淇奥侯未过门的妻子?”
昭尹轻轻地“哼”了一声:“朕日理万机,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宫。”
姜沉鱼想了想,展眉一笑:“是啊,也就是你未来的女主子。现在想起要讨好我了么?晚啦!”
“还有?”昭鸾又想了半天,“不该不事先知会皇兄。”
薛采垂下头,没再说话。
“还有呢?”
嘉宁宫外,姬府的马车静静等候,车夫跳下来打开车门,薛采正要入内,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落在姜沉鱼眼中,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仿佛是被他看透,又仿佛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昭鸾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答道:“臣妹不该贪玩儿,私自出宫。”
她情绪低落地返回宫内,隔着纱帘,见姐姐正与江老太医说话,因为声音压得很低的缘故,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过不多久,江老太医便起身告辞,姐姐一直送到门口,神色沉重愁眉不展。
昭尹凤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么说说看,错在哪儿了?”
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见宫人又领着一人进来,那人长身玉立,青衫翩然,可不正是江晚衣?
昭鸾连忙点头,委屈道:“阿鸾知道错了,站了这么久两条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饶了我吧!”
姜画月与他低声交谈几句后,再次进入内室开始诊脉,又将几件东西拿给他瞧。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后,江晚衣起身,背着药箱走出来。
“你知错了吗?”昭尹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从案前传出。
一直坐在椅上观望的姜沉鱼连忙站起,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和姐姐,不知是不是错觉,姐姐的脸色看起来更加凝郁。
昭鸾咬了咬牙,再唤:“皇兄啊……”
姜画月将江晚衣也送出去后,便立在门边久久不动。姜沉鱼忍不住上前轻扯她的衣袖道:“姐姐,你怎么了?”
御案前,昭尹恍若未闻,依旧埋首于奏折之中。
姜画月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昭鸾用左脚踩着右脚,再用右脚踩着左脚,如次换了大概十几回后,终于忍不住出声惨兮兮地叫道:“皇兄……”
这眼泪流得如此突然,令姜沉鱼吓了一跳,急声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别哭啊,太医们说什么了?”
姜沉鱼回府之后,因事先知会过姜夫人,所以右相姜仲回来后也只是念叨了几句,并未多加责备。但是昭鸾公主就倒霉许多,被人带到御书房站了一个时辰了,昭尹依旧自顾自地批着奏章,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姜画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抖个不停,几次开口,都哽不能言。见此情形,姜沉鱼只好将她先扶进内室,遣开宫人后,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公子……姜沉鱼望着夕阳下那抹长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说,你究竟是否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妻呢?
姜画月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顾不上擦拭,只是抓了她的手不停唤道:“沉鱼,沉鱼……”
为什么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礼温文有加,但却给她一种始终隔得很遥远的感觉呢?
她每唤一声,姜沉鱼便应一声,一声比一声柔和。
为什么那个人,当没有旁人在看他时,他就从来不笑呢?
“沉鱼,我我……我该怎么办呢?我可怎么办好呢?”
他在想什么呢?
“姐姐,究竟怎么了?”姜沉鱼一直认为,就做人而言,姐姐比她要圆滑和老练得多,心中再柔肠百转,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几曾见过她如此失态的模样?不知出了多么糟糕的事情,竟让这个一向自信满满的姐姐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她是在江氏父子走后才变成这样的,难道……
姜沉鱼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流泻太多依恋的表情,快步进了府门。但过门之后,还是忍不住转头回望了一眼,见姬婴立在原地,目光并没有随她过来,而是看着他前方的地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姐姐,你病了?得了很严重的病?”
“多谢……公子。”本想称他侯爷,但话到了嘴边,最后又变成了公子。因为,他于她而言,从来与身份爵位无关啊……
姜画月哽咽着点头。
还待再说些话,但相府转眼即至,姬婴在离门十丈处停下,拱手道:“容婴就送至此处。”
姜沉鱼心中一沉,下意识地反握住她的手道:“什么病?如何严重?”虽然姐姐一年四季经常伤风感冒,小病不断,但真要论如何荏弱,却又完全说不上,这回得的会是什么病,竟让她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
姜沉鱼听了更是欢喜,姬婴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没有那些个狭见陋习,而且很会化解他人的窘迫,与他相处,如沐春风,难怪会有那样一个姐姐。
姜画月张开嘴巴,看看四周,眼神更见凄凉:“我我……妹妹,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不会……有孩子了……”
“更何况,”姬婴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乐所用,男子可来,女子亦无不可。”
姜沉鱼顿时呆了,大脑刷地变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为什么?江氏父子说的?”
他在夸她漂亮?姜沉鱼咬住下唇,一颗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里。
“你还记得我一直服食的那种很香的药吗?”
“我……我打扮成这个样子,跟公主一起胡闹,很……失礼吧?”她不安地去看他,生怕他将她当成轻浮女子,然而,姬婴依旧是微笑,语音里带着低低的温柔:“不会,小姐的男装很漂亮。”
姜沉鱼点点头。
原来如此。传闻淇奥侯不但文采风流,武功也极高,难怪那些暗卫分明藏于暗处,却还是被他一眼看穿。
“其实,我,我已经居经(注:指月事三月一来)很久了……而那些药,吃了却一直不见好,我心中焦虑,终于忍不住请江晚衣来看,他号称神医,医术应该比太医们更高明些,结果,他告诉我……”姜画月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
“我看见了贵府的暗卫。”
姜沉鱼眯起眼睛:“是江晚衣跟你说你不孕?”见姜画月点头,她豁然站起,往外就走,吓了姜画月一跳,连忙拉住她道:“你做什么去?”
“你……”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公主在那里?又怎么知道我……我的身份呢?”
“我有话要问他。”
没有询问,没有责备,也没有多余的话,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她回家。
“不要,沉鱼,这种事情……”这种事情遮掩犹不及,怎么能够张扬?
他送她回家。
“可是!”
他认得她。
姜画月拖住她道:“你去问他什么?问他有无诊错?问他可有药治?这些我都问过了。我自己的身体,其实我自己清楚……想当年,皇上最宠爱我时,夜夜留宿,都未能怀上龙种,更何况现在色衰恩弛……”
不,即使在最奢侈的梦中,她都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和姬婴并肩走在一起。
“姐姐……”
恍同梦境。
姜画月的手改为搂住她的腰,像孩子拥抱母亲一样紧紧贴着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唯一的马车也走了,两人只能步行。姜沉鱼看着地上他与她的影子,周遭的一切在这样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虚无,只剩下两个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姜沉鱼反抱住怀中的姐姐,只觉得一颗心就那么幽幽荡荡不着边际地沉了下去。
她心中一紧,复一喜,羞涩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画月在害怕什么。画月的婚姻可以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庇护全家。眼看如今后位已空,正是众妃借机上位之时,谁能先给皇上诞下麟儿,极有可能就能成为新后。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太医告诉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对女人来说,这无异于是比死还要恐怖的打击。画月入宫已有三年,已经渐失宠爱,再无子嗣,眼看封后无望,又不受恩宠,叫她在这深宫中如何度过漫漫余生?
抬眸,看见的依旧是水般的清浅笑意,相比她的无措,姬婴更显镇定,眉睫间一片从容:“天色不早,婴送小姐回府吧。”
姜沉鱼一想到这里,忍不住也跟着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帮姐姐,一定要想想办法,然而,平日里那么多的智慧灵光,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抱住泣不成声的画月,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战栗与冰凉,忽然觉得好生悲伤。
原来他真的认得她……姜沉鱼连忙请安:“沉鱼参见侯爷。”
那悲伤浓浓,伴随着皇宫巍峨的屋宇、阴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岂单单只是姐姐一人?
“姜家的小姐?”温润的语音带着礼节十足的询问,传入耳际,又是一阵心跳。
“妹妹,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姜画月抓紧她的手,焦虑中还带着难言的惶恐,“不止是对宫里的人,还有爹娘哥哥他们,也不能说!因为……因为……”
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低下头不敢看他。偏偏,鼻间嗅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时间,更加无措了起来。
因为一旦说穿,必定会引起全家人的恐慌,会让爹娘心疼……姜沉鱼正这么想,姜画月已无比凄凉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们一旦知道了,就会认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变成一颗无用之棋,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好了……”
眼看着马车拐了个弯,消失在视线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辞,如此一来,茶馆门口就只剩下她与姬婴两人。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颤,万万想不到,姐姐竟然会这么说!
昭鸾从窗内探出头来,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来找你玩儿,顺便还你钱……”
“其实,他们如今对我也不能说是好了,起码是不如三年前了……”姜画月再度哭了起来,“妹妹,为什么我的命会这么苦啊?”
昭鸾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独独就怕他,因为她深知淇奥公子虽然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做出的决定却比圣旨还难更改。此趟被他捉住,游玩之旅只能就此作罢,当下不情不愿地嘟着嘴巴上了车。姜沉鱼正想着她是否也该跟上时,姬婴对车夫吩咐了几句,车夫挥鞭驱动马车径自走了。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这样才不枉生一世!”依稀还在耳边回荡,与此时的话语交织在了一起,姜沉鱼想,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否则,为什么昔日那个眼高于顶永远自信着的妩媚少女不见了?为什么那段无忧无虑单纯朴素的时光不见了?为什么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雾气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姬婴笑着摇摇头,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肯定是,哪里出了差错啊……
昭鸾冲到姬婴面前,恨声道:“就你这只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当没看见不行么?”
嘉宁宫中虽然是一片愁云惨雾,宝华宫里却是歌舞升平。
姜沉鱼这才知道原来姬婴早看见她们了。
偌大的殿堂里,曦禾斜卧于贵妃软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面的舞姬们跳舞。这些舞姬都是由天乐署精心训练而成,听说天乐署每年要收数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艺,极其严苛,栽培个三五年后,资质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开始登场献艺,只有跳得最好的,才有资格进宫。
昭鸾掉头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闪,瞬间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躯往那儿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给堵死了。
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纪,容貌美丽腰肢柔软,此时轻歌曼舞,拥簇一堂,当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姬婴又是一笑,姜沉鱼正觉他这次笑得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样,少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慧黠时,便见他的目光朝她们的藏身之处转了过来:“热闹完了,两位还不回家么?”
曦禾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最后一抬手,所有的乐声舞步顿时在刹那间停了下来。
潘方连忙道:“公子但请吩咐!”
她指着众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么名字?”
姬婴转身正要上车,忽地停下道:“哦,对了,现在正有一事劳你相助。”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潘方连声应是。
“你喜欢杏花?”曦禾的视线焦凝在她裙摆上绣着的杏花之上。
姬婴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当新郎。他日战起,自有用你之处。”
袁杏芳答道:“是。”
潘方又道:“从今往后唯公子马首是瞻,任凭差遣!”
曦禾淡淡地望着她,忽地将手里的酒杯往旁边几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么光着双足一步步地朝她走过去。
姬婴受了他这一礼。
众舞姬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有关这位夫人嚣张跋扈难以伺候的传闻,尤其是袁杏芳,额头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见畏惧。
那边潘方求亲成功,将匣子往帘后一递,又看了帘上的人影几眼,转身喜滋滋地跑出来,对着姬婴弯腰行大礼:“若非公子当头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梦死,更无勇气向秦娘求亲……多谢公子大恩!”
曦禾用那种高深莫测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摆,就那么用力一分,只听“刺——”的一声,做工精致的红裙,硬是被她用手给撕破了。
姜沉鱼看着眼前的一切,回味着姬婴方才说的“佳偶宜求,良缘莫误”,心中弥漫起一片柔情。
众人脸色齐齐变白。袁杏芳更是惊呼道:“夫人!夫人……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说着,砰地跪了下去。
昭鸾叹道:“没想到原来秦娘对潘傻瓜也有情啊……听说他们是青梅竹马,后来潘傻瓜当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来时,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来转去,两个人还能在一起,真应了‘缘分’二字呢。”
谁知曦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地将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时间,大堂里悄寂一片,只听得见布料破裂的声音,声声刺耳。
掌声再起,馆中人人起身恭贺,为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喜,而馆外,姬婴靠在马车上,望着他们微微而笑,阳光洒在他的白衣和车辕处的白泽上,白光如雪。
直到将那枝杏花撕得碎成了末,曦禾这才直起身来,目光冰凉地看着袁杏芳。袁杏芳哪还敢说话,只有拼命地不停磕头了。
低垂的竹帘摇晃着,帘后人幽幽一叹:“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众姬面如死灰,心想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里触犯了夫人的忌讳,看来一顿重罚在所难免,拖出去砍头还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残疾,一辈子可就算彻底毁了。
昭鸾伸长了脖子去看,雀跃道:“原来匣子里装的是聘书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么都给准备好了啊!”
谁知曦禾并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发火,而是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镯子,递到袁杏芳面前道:“这个赏你。”
茶馆里沉寂了片刻,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泪流满面的袁杏芳抬起头,看看那只镯子又看看她,满脸的不敢置信。
在那样的众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异常缓慢却又十分坚定地走到说书的台子前,将匣子打开,单膝跪了下去:“寒户潘方,求娶秦娘为妻。”
曦禾将镯子塞入她手中,然后懒洋洋地一挥手道:“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匣子,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转红,来回变了好多次,而茶馆里的人,似乎成心要把这出戏看到底,全都屏住了呼吸默不作声。
众姬这才知道逃过一劫,连忙躬身行礼退离,曦禾又唤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宫不喜欢你的名字,回去改了。”
姬婴从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递了过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阴,潘兄你已在馆前凝望三年,还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缘莫误,去吧。”说着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跄跄地跨过了门槛,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见茶馆里人人转头朝他望来,一片诡异的安静。
“是……”袁杏芳战战兢兢地应了,踉跄而逃。
“呃?”
偌大的殿堂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有风吹过,吹得七重烟罗纱层层飘荡,吹得曦禾的长发,四下飞扬,形如鬼魅。她踩着地上的碎布,转身准备回榻上继续歪着,一双手臂忽然自后伸出,将她一把抱住。
谁知姬婴听了却哈地一笑,舒眉道:“潘兄误会婴的意思了。”
曦禾一惊,正要挣扎,却听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没有想朕?”
姜沉鱼的心沉了一沉,他这么说,也就是要放弃秦娘了?
是昭尹。
潘方的脸色顿时变了,惨白一片。他凝望着那道人影,目光闪烁不定,显见犹豫和痛苦到了极点。从姜沉鱼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的手在袖旁紧握成拳,指关节都开始发白。最后,那手蓦然一松,潘方抬起头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车本是奢望,从今往后,再不做此念!”
身体虽然放松下来,但心中余悸犹存,她忍不住回头,见到一双细长带点上挑的凤眼,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神里,亲昵无限。
姬婴的目光穿过窗子看向茶馆中垂帘后的人影:“仕途凶险,婴有与子同仇的决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果然是昭尹。
“不过什么?”
见鬼了,这个时候他不应该在回京的路上的吗?怎么会出现在宝华宫里?还是一身侍卫的装束!
姬婴将他扶起,目光灿灿如星,带着水般润泽的笑意:“潘兄多礼了,婴本就慕才而来,潘兄肯允,是婴的荣幸。只不过……”
“皇上你……”
潘方转身砰地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爷门下,只要能为我父伸冤,甘脑涂地,在所不辞!”
“朕怎会提前回宫是吗?因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点儿见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马加鞭,撇开大军,先行回来了,这个答案够不够好?”昭尹说着吻上她的面颊,还待吻唇,却被曦禾一把推开,冷笑道:“皇上来见臣妾用得着穿成这样?骗鬼呢?”
姬婴悠悠道:“前尘已逝,来者可追,现在悔悟还不晚。”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几上的酒一口饮下,然后顺势就坐到了榻上:“果然还是曦禾最了解朕,骗不到啊骗不到。”
潘方怔怔地站了好一会儿,忽地一拳捶向墙壁,红着眼睛道:“我错了!父亲,我错了!我真是错大了!”
曦禾见他神色欢愉似乎心情大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皇上遇到什么好事了?高兴成这样?”
“信可以假,人证亦可做假,但是,”姬婴的冷笑转为微笑,如春风拂绿了青草,晨露润艳了红花,有着这个世间最温柔的颜色,“你父亲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间的感情不是假的。难道连你,也不信任他么?”
昭尹眨眨眼睛:“诛灭叛军,算不算?”
潘方呆滞了半天,最后慢慢地松开姬婴的手,喃喃道:“难道是假的……难道当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曦禾轻哼一声,沉下了脸。昭尹笑着,一把将她拉过去拥入怀中道:“还有就是朕秘见了几个人,并且给你找了个舅舅。”
姬婴冷笑:“潘兄熟读兵法,难道不知‘借刀杀人’与‘无中生有’二计么?”
“舅舅?”曦禾拧起眉头,“我家的亲戚全死绝了,哪儿来的舅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惊”二字可以形容,他瞪着铜铃般的眼睛,颤声道:“你说……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可是当时分明有他亲笔招供的信函,还有他的两个下属也都那么说……”
“所以说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无比认真地望着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当皇后?”
“我说什么?我说——难道你真的认为你父亲会叛变?真的认为他被俘虏后受不了严刑拷打所以泄露了军情?”
又一阵风从殿外吹进来,纱帘轻飞,如云雾般层层荡开,曦禾的眼睛,亦如这纱帘一般,泛起一片迷离。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声道:“你说什么?”
“为什么选我?”初春乍暖还寒的午后,一地斑斓阳光里,素白乌发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轻轻地问。
“是。”姬婴的目光格外明亮,盯着他,盯紧他,须臾不离,“我没想到的是,潘老将军一世英雄,竟然生了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不但不曾想过要为父正名,还其清白,还跟着人云亦云,黑白不分,自甘堕落……”
于是那五个字便成了花开的声音,既急促又缓慢,既质疑又震惊,既痛苦又快乐,顾虑重重,却又肆无忌惮。
潘方一怔:“我?”
锦榻上,年轻的帝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的影子,隐隐约约地一道:“因为很多原因:不愿放权;不想再出现第二个薛怀;示弱他国,让他们以为朕是个昏庸好色之君;还有,最后一点……朕喜欢你。”
“我没想到的是你。”
图璧四年四月初一,帝军回都。昭尹犒赏三军,赐封潘方为左将军,并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
“是啊,谁也没想到,我父会叛变……”
第五回 水月
姬婴凝望着他,目光中露出了几分悲哀之色:“没想到啊……”
“这枝杏花多少钱?”
潘方有些动容,但最后却凄凉一笑,沉声道:“侯爷果然详知潘某的过去,那么更应知晓,潘某是因何丢了官职被逐还乡的。一个叛军之将的儿子,怎有颜面再上战场?”
无边暗境,因着这一句话,而绽出了光与亮。那光先是荧荧的一点,继而蹿起成火苗,展开光晕,逐渐弥漫开来。
姜沉鱼对她竖起一指,示意她继续听。
“十文钱。”依稀间,有个清稚的女声如此回答。仿佛是千百年前就已书写好的戏码,按着那个她所熟悉却又陌生的套路走下去。
昭鸾“哇”了一声,凑在姜沉鱼耳边道:“没想到这个屠夫原来这么厉害啊!”
于是,光晕里就出现了一枝花,深褐色的枝干,灰红色的萼,洁白的花瓣,一朵朵密密地长在一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妖娆盛开。由于沾了水的缘故,显得更加鲜艳欲滴。
姬婴微微一笑:“潘兄真是过谦了。这世上千里独骑追流寇,万军单枪擒敌首的能有几人?你自幼随父从军,熟读兵法,擅使长枪,十六岁时力挫宜国大将颜淮,十九岁时受封轻车将军……如此荣光,又岂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她看见一只手伸过来,将那枝花接走。
耳中听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无心仕途,侯爷又何必强人所难?”
修长如玉的手,宽大飘扬的白色衣袖。
姜沉鱼不禁心生感慨,他们这个样子究竟算是有缘还是无缘呢?若说无缘,京城这么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门,偏就这么巧地遇上了;但若说有缘,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亲,他却不在家中来了此地。
那人的脸,在黑幕里看不见。
姬婴与潘方开始交谈,阳光照在馆外的这一幕上,他的每个表情,每个动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条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她忽然觉得焦躁,想去拉他的衣袖,那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下一瞬,却已飘到了十丈开外。
昭鸾低声道:“啊,原来他是来找潘方的,奇怪,他们两个认识?”
这十丈的距离,隐隐然,如隔了一世。
继而,车门开启,姬婴一身白衣走下车来,对潘方拱手行了个大礼。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她看见自己的手就像拉面一样拉得长长,跨越了这隔若浮生的距离,紧紧抓住他。
公子怎会来此地?姜沉鱼下意识地揪住自己的前襟,见那马车驰近了,缓缓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边。
某种渴望溢出胸腔,随之而来的还有眼泪,光影中,那白衣绝世独立,堪比谪仙,而她紧紧抓住,不顾一切地抓住,不敢松手。
也就是说,车中之人是……公子?
“我希望……”她听见那清稚的女音说,用一种瞬间苍老的声音,“我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到了六十岁,人世间该吃的苦都已经吃完了,只需要最后静静地等待死亡。”
白泽,昆仑山上的神兽,能说人话,通达世情,鲜少出没,若得圣君治理天下,则奉书而至。当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赐此图腾于姬婴,从此,白泽就成了淇奥侯独一无二的身份象征。
“不,你应该先等待十六岁。”白衣人在前方回过头,分明看不清容颜,却能鲜明地感觉出,他的眼神很温柔,“十六岁时,我会娶你。”
一语如雷,震得姜沉鱼浑身一颤,再凝目细望过去,果然见那马车虽然质朴无华,丝毫不起眼,但在车辕处却绘着一只白泽。
她的心悸颤了几下,满是惊喜,开始微笑、展齿笑、弯眉笑,很雀跃地笑,然后朝他跑过去:“这是你说的,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不许抵赖哦!”
“哎呀,白泽啊!”
光圈变大了,重重黑雾慢慢散去,显露出那人完整的模样,她抓住他的手,将他转过身来,说道:“那我就等你十六岁,十六岁时你……”
“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昭鸾紧张道:“怎么这么倒霉,京城那么大,偏在这里撞上呢!你看见了吧?”
亮光映在那人脸上,眉眼弯弯,笑得深情,却不是他。
“怎么了?”姜沉鱼透过门板的缝隙往外看,见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两两,摊位稀稀落落,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一辆马车从拐角处转了出来,不急不缓地朝这边走过来。
那人开口,声线撩人:“没有错啊,朕娶了十六岁的你,朕没有食言。”
姜沉鱼还没反应过来,昭鸾已一把拖着她回到茶馆,躲到了门旁。
她惊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一把揽回,头贴着头,鼻对着鼻,近在能感应到彼此呼吸的距离。
昭鸾得意:“那是,这京城里还有我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事么!走,再带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刚走没几步,她徒然变色道,“糟了!”
“不仅如此,”那人说着,从身后取出一个金灿灿的皇冠,不由分说地戴到她的头上,“朕还要封你为后。曦禾,你将是璧国之后。”
“你连这个都知道?”
那金冠沉得就像山一样,重重地压了下来。她发出凄厉的叫声,豁然惊醒——
昭鸾解释道:“这个屠夫名叫潘方,喜欢秦娘很久了,经常站外头偷看她说书。”
夜凉如水,宫灯暗淡,空气里,有着冰麝龙涎的香气,糜烂而芬甜。
顺着她的指尖望过去,见一男子立在茶馆的窗外,望着里面一动不动。男子约摸三十多岁,身形魁梧,相貌堂堂,这么冷的冬天,只穿了件破旧皮袄,敞着大半个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冻,肩上扛着一条猪腿,腰间别了把刀。看打扮,是个屠夫。
曦禾抱着柔软的丝被,瞳孔涣散,好一阵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她最终想起这里是宝华宫,而她正躺在自己的象牙床上时,便又发出一声尖叫,跳下床,发了疯似的冲出去。
昭鸾忽然扑哧一笑,凑到她耳边道:“姐姐你往那边看!”
宫人被声音惊醒,连忙点灯披衣围拢,见她披头散发地冲出内室,不禁惊呼道:“夫人,夫人你去哪儿?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去哪儿啊……”
姜沉鱼咀嚼着那两句话,不禁也有几分痴了。
曦禾听若未闻地打开门,跑到院中,像个孩子一样从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边跑回东边,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位说书的秦娘是个寡妇,本来她家相公才是这里的说书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恶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说书,倒也不是为赚家用抛头露面,而是她认为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纪念她家相公。她曾说过:‘每当我站在我相公站过的地方,拍着相公他用过的醒木,并说着相公说过的书时,我就觉得他并没有离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边。’当时听了,真真个连眼泪都快掉下来。”
宫人见她衣衫单薄又光着脚,生怕受冻,连忙取了外套来给她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道:“夫人,你找什么啊?”
“昔日家父寿宴时也曾请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馆的先生来府里说过书,以为已是口技的极致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曦禾呆滞地看着空无一物的院落,茫然道:“杏、杏树……”
并且那女子说得声情并茂,活灵活现,营造紧张气氛和悬念效果一流,直把人听得小心肝怦怦直跳。当听完一段“枪挑小康王”后,昭鸾拉着她走出茶馆,笑道:“如何?”
“杏树?”其中一个宫人皱着眉头,无比诧异地说道,“夫人住进宝华宫的第二天,就命人把皇宫里所有的杏树都砍光了,夫人忘啦?”
此地的说书先生,竟是个女人?
“砍、砍、砍光了?”
继而她们又去了一家茶馆,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门面,楼上楼下都坐满了人,姜沉鱼本想着用重金要个雅间来坐,但昭鸾却拉着她往柱子旁一站,说了声嘘。只听案上醒木重响,垂帘后的说书先生一张口,姜沉鱼怔住了——女人?
“是啊。”一头雾水的宫人说完这句话后,就看见她们的主子慢慢蹲下身去,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某个方向,然后——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难说啊……
号啕大哭。
姜沉鱼回头看了眼正在煮面的妇人,心中依稀泛起几丝惆怅。曾经,曦禾的母亲方氏正是站在这个地方日夜卖面的吧?那么曦禾是不是也在这里帮忙擦过桌子洗过碗呢?又有谁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贫家女,今日会成为深宫内院的帝王妃?
几个时辰之后,晨曦映入绿棂窗,早起的姜沉鱼正在梳头时,怀瑾从外接了一帖子进来道:“小姐,有你的信。”
昭鸾点头:“可惜那位正主已经死了,现在做面的这个,据说以前是她的帮佣。连帮佣做出来的面都有这等味道,没能亲口尝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面,真是遗憾啊!”
浅紫色的信封上,用清灵俊秀的字体写着:
姜沉鱼吃了一惊:“这是方家面?”
谨呈 姜三小姐 淑览
“那是,便连言睿也抵挡不了这方家面的诱惑,更何况你我。”
是公子!
姜沉鱼深吸口气,又长叹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面尽都是白吃了的。这位阿婶手艺真好。”
姜沉鱼心中一喜,连忙接过拆口,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行:
末了昭鸾问她:“如何?”
梨花已风起,谨候芳踪。
首先是一条极偏僻小巷里的一个卖面的摊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张,粗碗竹筷,看上去简陋之极。姜沉鱼本还担心不够干净,但等那面一端上来,一闻到那扑鼻而来的香味,她就什么都忘记了。
公子约她去看花?
一路上昭鸾对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带她去的几个地方,连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还是第一次知道。
当即头也顾不上梳了,将那封信看了又看,开始挑选衣服。鹅黄色,太跳脱;青荷色,太老成;朱红色,太妖艳;水绿色,不衬她的肤色啊……把整箱子的春衫都给淘汰尽了,还是找不到合心意的衣服。
看昭鸾那雀跃模样,家里是决计留不住了。也罢,让她出去一个人胡闹,还不如自己跟着,起码能看着她不闯出乱子来。一念至此,姜沉鱼便也换了衣衫带上银票,知会过母亲后,又安排了四个暗卫护着,这才出门。
身旁两个丫头早已看得不耐烦,嘟嘴道:“小姐,怎么我们瞧着都挺好的衣服,到你眼里就不满意了呢?就拿那件七彩绮罗衫,刚做好时你还夸漂亮呢,怎么穿都没穿过就又嫌弃了?”
“别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钱,顺便和我一样换了男装,我带你去几个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开眼界!”
“多嘴!”姜沉鱼不理她们,又从头看了一遍,想起公子几次送帖都是浅紫色的,想必对此色有偏爱,当下就选了件大袖对襟浅紫罗纱衫与白抹胸长裙,什么佩饰都不要,只在髻上簪了七朵刚摘下来犹带露水的梨花。
“这……”
最后,在众婢一致惊艳的目光里上了马车,赶赴红园。
她话还没说完,昭鸾已娇声叫了起来:“哎呀,这家里头有什么好玩儿的,要的就是外头的刺激新鲜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儿,你成天闷在家里,也怪没意思的吧?”
红园坐落于帝京之南,占地约百亩,素以风景秀丽闻名,有人间天堂之称。它本是王家的产业,随着王氏没落,此园辗转几次,被一姓胡的商人买下。那人长年不来帝都,因此索性开了园门供人玩赏。
姜沉鱼想,这刁蛮公主已经找上门来,再想置身事外已经不可能,为今之计只得一边稳住她,一边派人给宫里带话,让皇上定夺。当下道:“外头人杂事多,有什么好玩儿的?既然公主来这里,不如就在我这儿玩吧,家中的厨娘擅做糕点……”
姜沉鱼往日只闻其名,未曾入内,如今乘着马车一路进去,但见林木葱茏,花草繁茂,楼阁参差,亭台掩映,仿佛所有春天的景致都浓缩在了此间一般。湖心岛旁,有鹦鹉冢、览翠山,与澄光林成鼎足之势。过了湖心再往南,便是最负盛名的三春林。
“算是吧,不过,以前也跑出来玩过,皇兄其实是知道的,但睁只眼闭只眼假做不晓罢了。只要不传到太后耳朵里,就什么都好说。”昭鸾说着,摇了摇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点钱吧,回头我还你。”
所谓三春,乃杏、梨、桃。
姜沉鱼吓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宫的?”
因此林中,这三种树木交叉栽种,错落有致。
昭鸾嘟哝道:“在宫里待得无聊死了,所以出宫来玩儿,岂料走得匆忙,竟连一文钱都没带,正好路过右相府,就跑来找你帮忙。”
在她所见的第一棵梨树下,停着公子的马车,公子站在车旁,车上的白泽与他的白衣两相辉映,鲜活如生。
原来,这个头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别个,乃是女扮男装的昭鸾公主。
姜沉鱼缩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紧,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太多兴奋的情绪,然后打开车门。
姜沉鱼连忙屏退下人,压低声音道:“公主,你怎会来此?”
姬婴果然前来相扶。
“小生栾召,参见姜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个不停,笑着上来握住了她的手,举止很是轻浮。
指腹温润指身修长,那只手,平摊在她面前,有着绝佳的姿势与风华。尽管一再嘱咐自己要镇定,但她还是忍不住脸红了,轻轻搭住那只手,提裙下车。
姜沉鱼送走了母亲,便见一个青衫少年在家仆的带领下走进大厅,冬日的阳光映在那人脸上,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春风荡漾,梨树花开,天资灵秀,白清似雪,意气高洁。
姜夫人起身道:“如此请客人来这儿吧。我先回房了,沉鱼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在这一刻,便是无人亦醉了,更何况是在心上人的身畔。
咦?她也有客人的吗?这个时候,又会是谁来拜访她?
姜沉鱼咬唇道:“沉鱼来迟了,令公子久候。”
“娘……”姜沉鱼回握住母亲的手,只觉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动时,一家仆匆匆来报:“三小姐,有客拜访。”
“不会。”姬婴笑笑,“是婴事起唐突,匆匆传讯,希望没有打搅到小姐的正事。”
姜夫人将她耳边的几缕发丝挽到耳后,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觉,一眨眼,连我的小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想我三个子女里,你哥哥孝成虽是男孩,但从小就不争气,读书不行习武也不行,虽靠你爹的荫庇当上了羽林军骑都尉,这辈子恐怕也就这样混着了;你姐姐画月倒是个七巧玲珑心的,但好胜心切难免尖刻;至于你,长得好,性子也好,为人处事最有分寸,但太过纯善,娘真怕你日后受欺负,所以,想来想去,这朝中的贵胄子弟里,能保我儿一世富贵又宽厚相待的,也只有淇奥侯了。”
姜沉鱼连忙摇头:“没有,我没有正事。”
“娘辛苦了。”
于是两人并肩而行,一同朝林中走去。
姜夫人牵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计完你的亲事,我也就放心了。”
花荫下,偶有书生围席而坐,携酒洗妆,好生热闹。姜沉鱼远远地看着,笑道:“以前在书里读过‘共饮梨树下,梨花插满头。清香来玉树,白议泛金瓯’的诗句,不能想像是何光景,而今真个看见了,顿觉长了见识。”
姜沉鱼心知母亲已经知道自己躲在后面了,只得走出去,但见母亲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全是喜意,顿时又不自在起来,连忙低下头。
“梨花本就有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之气势,世人钟爱,在所难免。”
姜夫人一路送到厅门口,这才回头对着屏风一笑道:“出来吧。”
“可惜杏花迟迟未开,不能看二花齐放,真是遗憾。”
姜夫人听了这番话果然大是受用,笑着打赏了银子。那黄金婆倒也不啰嗦,这就起身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侯爷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满后,再带侯爷的庚帖回来。”
姬婴望着桃梨争芳中依旧萧条的杏树,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今年的杏花,开得晚了。”
黄金婆摆了摆手道:“夫人这是说哪的话,贵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国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为这样的姑娘说媒,可是我黄金婆的造化!再说那淇奥侯是什么样的人物,我若真能牵成了这样天造地设的一桩好亲,真是阿弥陀佛,不知会让同行多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老婆子敢拍着胸脯说,这门亲事啊,准成!到时候,还请夫人赏我杯喜酒吃呢。”
姜沉鱼见他落寞,便安慰道:“也不尽然,你看,这一枝上,已经结花骨朵了,没准儿等到明天,便能开了。”
那边姜夫人道:“一切就有劳你了。”
姬婴笑笑,没说话,继续前行。
姜沉鱼淡淡一笑,心想一个媒婆又懂什么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爱听的话说罢了。
好像、好像有点尴尬呢……为什么明明是那么期待的约会,真正见到了,反而觉得无所适从,没什么话可以说呢?难道她必须在这些花上不停地绕圈子吗?姜沉鱼决定转换话题:“公子,有件事沉鱼听闻已久,一直觉得好奇。”
握瑜将脑袋凑将过来,小声道:“小姐,她都说你八字好呢!”
“三小姐请问。”
妇人眉长额宽,下颌削尖,一副玲珑刻相,此时手里展着一张帖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说,就三小姐这名字,这年庚,这八字,实在是大富大贵之相!侯爷他断断没有拒绝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听说公子生平最怕下棋?”
姜沉鱼虽觉不妥,但毕竟战胜不了好奇心,当即换好了衣裳随握瑜赶往前厅,直接走侧门进去,隔着一道挡风屏,见母亲和一四旬出头的妇人正坐着吃茶,不消说,那名妇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黄金婆了。
姬婴莞尔:“婴小时候,极为顽皮,却碰上家姐,刁钻古怪犹在我之上,因此经常被她捉弄。那时候我最喜欢一种叫青团子的糕点,念书时都要在旁边放上一盘,边吃边看。有一日如往常般拿了其中一只就咬,结果当场崩掉了两颗门牙。原来,那团子里填的竟不是豆沙,而是棋子……”
“又没说要走进去瞧,咱们就在外面偷偷地看一眼嘛,小姐,都说黄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脸说成赛天仙,死的也能给说活了,你就不好奇吗?”
姜沉鱼“啊”了一声。
怀瑾皱眉:“这种时候,小姐怎么能抛头露面?”
“自那以后,每见棋子,就想起我那两颗屈死的乳牙,疼痛难当。所以,就再也不碰棋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们去看看吧!”
姜沉鱼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缘由,想了想,不禁笑了:“原来公子也是个任性之人,棋子何辜?该埋怨的,是将棋子放入糕点中的人啊。”
姜沉鱼又是害羞又是欢喜,脸顿时红了。
“家姐凶悍,我哪敢怪她。”姬婴说着,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依稀间仿佛听见另一个声音咯咯笑道:“下棋这么费心劳神的玩意儿,不下也罢。以后,你可以吃我做的青团子,保证没有棋子……”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请来了京城第一巧嘴黄金婆,托她去淇奥侯那儿给小姐说媒,这会儿正在前厅里写庚帖呢。”
声音缥缈着,在耳边远去了。另一个声音清晰地压了过来:“公子?公子!”
帮她梳头的怀瑾啐了一声:“什么天大的喜事,值得你这样大清早的就咋呼?”
姬婴回神,便觉脸上凉凉,一抬头,却原来是下起了雨。两人连忙跑到最近的亭子里,他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测风云,古人诚不我欺。”
这一日,姜沉鱼晨起正在梳妆时,贴身的丫环握瑜喜滋滋地跑进来笑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姜沉鱼理了理自己的发鬓,嫣然一笑:“春雨贵如油啊。”
第二回 缘误
“你喜欢雨?”
一腔悲欢古难全,世事从来不如意。
“嗯。”她望着沐浴在雾气般雨帘中的梨花,微笑道,“没有雨这些花又怎会开放?而且梨花带雨,素来是人间的极致美景。”
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姬婴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个缥缈的声音再度在耳边轻响:“雨?我最讨厌雨了!因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摆摊卖面了;一下雨,爹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面就湿滑难走,满是泥泞……我啊,最不喜欢下雨天了!”
叫长相守的,恰恰分离。
彼时,那声音无限清灵,脆生生的,不像后来,沾染了很多慵懒与喑哑。
姜沉鱼捧着那支钗,心中百感交集。然而,这时的她和姜画月都不曾预料到,正因为这对明珠,她们,以及曦禾,还有今日这起事件所关联到的所有人的命运,全都纠缠在了一起。
再看眼前的树林,梨花正是全盛时期,开放得格外灿烂,杏花却仍在苞中,黯淡无华。
长相守……么?真是个好名字。
果然不是两种相像的东西……
姜画月凝望着那支钗,眼神柔软,却又溢满沧桑:“愿你真正能如此名一般,与良人长相厮守,恩爱白头。”
姜沉鱼见他额前的发被雨打湿,正在一滴滴地往下滴水,便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红着脸递过去。
姜沉鱼连忙跪下谢恩,恭恭敬敬地接过,珠钗入手,映得肌肤都变成了幽幽的蓝色。
姬婴谢过,接了手帕刚想拭擦,却不由得一愣:“这个……”
“这是宜国使臣进贡来的稀世之珠,当今世上只有一对。皇上分别赏了我与曦禾一人一颗。这颗叫长相守,她那颗叫勿相忘。我请巧匠将它打制成钗,如今送于妹妹,就当是给妹妹大婚的贺礼吧。”
“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还记得吗?”那日曦禾中毒之时,在宝华宫外,他曾用此帕帮她擦过脸上的血迹。虽然当时被他丢掉,但后来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于是她便对朱龙说还要拿样东西,趁机回去捡起,洗净叠好,带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场。
姜画月从梳妆匣中取出一支珠钗,钗头一颗明珠,足有龙眼大小,散发着莹润的光。
这番用心良苦,姬婴又怎会不知,拿着那块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姜沉鱼心中清楚姐姐说的是事实,正因如此,反而觉得更加悲哀。她对姬婴,是真心倾慕,可对家族而言,却更看重联姻的好处。这世间,果然一旦沾染了荣华富贵,便再无纯粹可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有点小小的尴尬,而在尴尬中,又渗透着几丝微妙的旖旎。
“怎会不成?当今帝都,能配得起那个谪仙般的人儿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姜画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里也见识到了?皇上对他极为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现在便连后宫内务都开始听他的了。姬、姜两家一旦联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一听到这种争权夺势的事情你就厌恶,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当朝重臣,你又怎脱离得开这是非之地呢?”
斜风细雨,梨花满目。五角亭檐,线落如珠。
“此事还没成呢……”
以林为景,亭中的他与她,又何尝不是最美的一道风景?
“多好,你对他不是仰慕已久了么?如今,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而这一道风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姜沉鱼咬着唇,半晌,轻点下头。
“夫人,下雨了,我们没带伞,还是回车上吧?”
“我明白的,不说了。”姜画月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纵然眉目依旧如画,但眼眸早已不再纯粹,哪还是当初那个待字闺中不谙世事的姜大小姐?再看身后的妹妹,只不过三岁之差,却恍似两类人。她已因经历风霜而憔悴,而妹妹却依旧被家族所庇佑着,像晨曦里的鲜花一般纯净。一念至此,不禁很是感慨:“想来咱们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宠如珍宝,而且听说还给你安排了同淇奥侯的婚事?”
“是啊,夫人,时候不早了,咱们出来很久了,也该回宫了。而且,这杏花都没开呢,不如等它开了时再过来看吧……”
被她这么一说,姜沉鱼不禁惭愧起来,上前握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爱听,只是……”
殷殷的劝声落在耳后,被规劝的人将视线从亭中的两人身上收回,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子。
姜画月一愕,随即明白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笑道:“我知道你觉得这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事情恶心,不爱听。但是想想你可怜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这样的日子里,指不定哪天被算计了的人就是我呢。罢了罢了,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岂能懂得?我也只是一时牢骚而已,你不爱听,我不说了便是。”
深紫色斗篷下,是张素白的脸,没有血色,亦没有表情。
姜沉鱼突地起身,道:“姐姐,我要回去了。”
然而,却是惊世骇俗的美丽。
“我以前还是太抬举她了,视她为劲敌,现在再看,也不过如此。事关薛氏时,便连皇上也只想着如何护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给他的宠妃要个公道。所以说,泥鳅终归还是泥鳅,再怎么折腾,也翻不出池塘……”
傲视四国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顺着斗篷的边沿流下来,滴滴答答。她开始行走,视一旁的马车如不存在,两名宫人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只得跟上。
姜沉鱼低下头,没有接话。
出红园,一路往西,两旁的建筑亦从繁华变为简陋,道路越来越窄,高低不平,最后,为沙石杂草所覆盖。
“今日这事若是换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只需让父亲联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折子,痛诉皇后教侄无方,纵侄行凶,导致圣旨落水,触犯天威。到时候,一本接一本的折子压上去,就算有先帝的御卷那又怎么样?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姜画月一边慢条斯理地梳着长发,一边得意道,“再倾国倾城、再三千宠爱又怎么样?没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势力在后头撑腰,这皇宫阿修罗之地,又岂是区区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此刻,因为下雨的缘故,满是泥泞。
姜沉鱼心中一颤,听懂了弦外之意。
马车跟到此处,无法再向前驰,宫人忍不住唤道:“夫人……”
姜沉鱼羞红了脸,姜画月见她这个模样,只能笑着摇头叹道:“好吧好吧,就当这是一个原因吧,不过,这恰恰说明了最重要的一点——曦禾虽然受宠,但除了皇恩,再无其他。”
“我要一个人静静,你们在这里等着吧。”说完这句话后,她拉紧斗篷,走进小巷。
姜画月瞪着她:“你呀,看见淇奥侯,就跟丢了魂似的,满脑子都是你的公子了!”
帝都西南角的浣纱巷,是出了名的贫民窟。
姜沉鱼迟疑道:“因为……公子插手的缘故?”
在这里,住着衣不蔽体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因为没有壮年男子的缘故,比别处显得更加贫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鸽笼般挤在一起,肮脏的地面上堆满杂物,空气里,充盈着混合了各种气味的腐烂味道。
“我笑曦禾机关算尽,白跪这么半天啊。”姜画月说着打散头发,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卸妆,“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机会,可惜就这么白白地丢掉了……沉鱼,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输在了哪一步么?”
她走过一排排的房子,最后停在巷尾的最后一间前。这幢房子看起来比旁边的更加简陋,连墙都是歪的,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塌。蛀满了虫洞的木门上,用草绳系着个结充当门锁。她轻轻一扯,早已枯干的草绳便自己断了。
“姐姐又笑什么?”
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很阴暗的房间,依稀可见墙壁上长满了青苔和霉菇,她走过去想打开窗子,结果整扇窗户都啪地掉了下来,落在地上,震起无数尘土。
“什么当时身上带有先帝的御卷?分明就是现去定国寺取的。”姜画月嗤鼻,忽似想起什么,开始咯咯地笑。
是了,这里是浣纱巷,而她,是长于此间的另一个西施,从这个贫民窟飞出去后,就成了凤凰。
姜沉鱼沉吟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样咄咄逼人,不过就是抓住了圣旨落水一事,可是薛采当时身上也带着先帝的御卷,孝字大于天,即使皇帝的圣旨,在先帝的御卷面前,也不得不让了。这一招,虽然简单,但亦是绝妙。”
狭小的陋室几乎没有可以站脚的地方:左边是一张很大的木案,案上放着擀面杖,母亲曾在这里揉面,每天三更就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右边的墙脚下堆放着很多酒坛,父亲经常席地坐在那里喝酒,唱着她所听不懂的歌,每每那时她就无比憎恶她的父亲,可他不喝酒时,却又会很温柔地帮母亲画眉,帮她梳辫子,于是那个时候她就会忘记他的可恶,觉得自己很爱他;剩下还有一张床,一个柜子,柜子里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却是让我白欢喜了一场,本还以为曦禾这次能和皇后斗个两败俱伤呢,没想到半途杀出个姬婴,皇上在书房等这么久,果然是在等他来救火。曦禾这回,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她走过去打开那个已经少了一只腿的柜子,里面放着几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着非常粗糙的纹理,再然后,摸到一面镜子,镜子上长满了绿铜,她举起来照了一下,里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姐姐……”
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姜画月白她一眼:“你是好了,只要能见到姬婴你还有什么不好的?”
这个人,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她那永远红润的健康肤色哪里去了?
姜沉鱼垂头笑道:“这不挺好的么?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场干戈……”
这个人一笑,眼神就变得很冷酷,唇角充满了嘲讽,显得这么这么刻薄。可她记得,她本来是笑得很好看很灿烂很落落大方的啊。
姜画月低声道:“没想到,淇奥侯竟是如此人物……呵呵,这么简单就解决了此事,太后的懿旨,真亏他想得出来!”
这个人乍一看很年轻,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姿容正丽,但再细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满沧桑。
“姐姐?”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
回到嘉宁宫,姜画月屏退左右,放开她的手,表情变得非常复杂,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连忙丢掉镜子不敢再看,踉踉跄跄地后退,然后撞上床角,整个人就那样砰地向后摔倒,躺了下去。
姜沉鱼脸上一红,刚想辩解,姜画月已挽起她的手道:“我们回去吧。”
满天尘土飞扬。她开始咳嗽,而就在那时,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落在心里,却又变得很重很重。
姜沉鱼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姜画月重重推了她一把,取笑道:“还看?人都没影了。”
她顿时跳起来,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就那样看见了站在窗外的他。
寂寂的晚风,吹拂起他的长袍,宫灯将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长长一道,绝世静邃,暗雅流光。
确切来说,是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一个方洞外面的他。
然而,姬婴的目光并未在她脸上多加停留,很快扫开,匆匆离去。
雨还在下,那人不知从哪得来了伞,此刻,正撑着伞站在屋外,静静地望着她。
姜沉鱼刚待跟姐姐回宫,突见姬婴从殿内走出来,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交错,姜沉鱼顿时心跳骤急,几乎连呼吸都为之停止。
于是红尘顿时逆转,时光瞬间倒退,仿佛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见他时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撑着一把竹柄纸伞,沐浴在春雨之中。
曦禾在宫女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毕竟跪的时间太长,起身到一半,便又跌了下去。太医连忙快步奔出,罗公公命人架来了软轿,将曦禾抬回宝华宫,随着纷纷扰扰的一干人等的离去,景阳殿前终得安宁。
她还记得,那把伞上画了一枝红杏,红得就像她那时怀里捧着的鲜花。
姜沉鱼轻吁口气,此事可总算是解决了。再转眸看向殿内,见姬婴站在皇帝的龙案旁,表情虽然平和,但皇上看他的眼神里却蕴着欣赏,看样子……这办法是他想出来的吧?也只有公子,会用这么平和简单却最实际有效的方法处理事情。
“这枝杏花多少钱?”
曦禾这才将目光从薛皇后脸上收回,如梦初醒般的整个人一颤,然后勾起唇角,笑得格外妖娆:“谢吾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十文钱。”
罗公公走至她面前,提醒道:“夫人还不谢恩?”
梦境里的场景与回忆重叠,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一丝一毫都没有忘记掉。
而曦禾素丽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笑容里却有恹恹的神色,令人完全猜不出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会来这里?”她开口,如梦呓。
落在一旁的姜沉鱼眼中,只觉这场景好生怪异,仿若沧海浮生,便这么悄悄然地从两个女子的视线中流了过去。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见一人像你,跟过来,果然是你。”
四扇殿门大开着,跪在门外的曦禾,与跪在门内的薛皇后,同时抬起头来,目光遥遥相对。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睛,每个字都说得很僵硬:“杏花没有开。”
那圣旨想必是她进殿前便已写好的,罗公公听得命令,连忙打开殿门,在众佳丽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曦禾面前,抖开黄缎圣旨,朗声宣读道:“维图璧四载,岁次辛卯,二月己未朔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内则之礼,用穆人伦,中馈之义,以正家道。咨尔长秋府中郎将薛肃第七子,孝友至性,聪达多才,乐善为词,言行俱敏。奉太后懿旨动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先帝勋功。今虽误惊帝旨,冒犯天威,奈孝字为先,不予追究。另夫人曦禾,柔闲内正,淑问外宣,赐封永乐,赏明珠十串,丝缎百匹,黄金千两,以铭慧芳。钦此。”
那人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低低叹息:“是啊,杏花没有开……”
“很好。”昭尹终于回过头来,瞥一眼旁边的太监道,“罗横,去宣旨吧。”
于是两个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阵颤抖,不知抖动的是身体,还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进来!”
薛皇后明白这是警告她不得因此而对曦禾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看来皇上虽然表面上是帮了她,但心还是偏在曦禾那边。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些许涟漪也随着这一句话沉淀了下去,她低眉敛目,尽量将声音放得很平和:“是,臣妾谨记。”
那人凝视着她,摇头。
昭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铜兽之上,悠然道:“皇后,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皇后乃国母,当以后宫祥宁为重,朕希望以后不再出现任何与此事有关联的后续。”
“那么我出去!”她说着挽起裙摆准备跳窗。
当即恭身下跪,感激道:“臣妾谢皇上隆恩!”
然而,那人依旧是摇头。
可是,在今天的这件事上,他却选择了维护她……一时间,五味掺杂,有点点甜蜜,又有点点辛酸。
“为什么?”
昭尹,她的夫,她十四岁便嫁他为妻,迄今六年。他对她素来礼仪有加、亲昵不足,真正可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五年前他被姬忽的绝世才华所倾倒,三年前他恩宠温婉可人的姜画月,如今对美貌绝伦的曦禾更是捧若明珠,天下皆知。
那人对她微笑,笑容里却有很苦涩的东西:“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曦禾,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是正妃,又有先帝御卷在手,曦禾即便身怀圣旨,也需恭身避让。如此一来,薛采令曦禾连同圣旨一起落水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皇后心头震撼,一方面固然是为大祸消解而喜,另一方面则是对皇帝此番的意外偏袒而诧异:
她如被当头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来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谁?当今璧国的宠妃,将来的皇后。然而,此时此刻,她望着窗外的那个男子,心里却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为不能干脆利落地割断,反而更受折磨。
听闻太后这几日凤体欠和,若她自称是为了太后而将这轴御经从定国寺取回,今天的事情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你要娶姜沉鱼吗?”
昭尹将目光别了开去,注视着书案旁的一樽铜制人首司晨灵兽微笑不语。见他那个样子,薛皇后知道自己猜对了——没想到皇帝居然肯帮她!
他低下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姬、姜联姻,于两族都有好处。而且……曦禾,杏花不会开了,再也不会开了……”
薛皇后心头一震,忽然醒悟过来,惊道:“皇上的意思是?”
“你骗我!”她陡然暴怒,五官都开始扭曲,“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说当我十六岁时,会娶我的,结果我却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说杏花开时带我去赏花,可是赏花的却换做了别人!而现在,你还要娶别人……”
昭尹点点头,目光中闪烁着一种难言的情绪,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皇后与小薛采今日岂非正是从定国寺回来?”
声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时就变了形,她捂住自己的脸哭得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卷而来,空气被瞬间夺走,无法呼吸……
“听闻……前朝云太后病重,先帝为表孝顺,亲手抄录了这首《增壹阿含经》,为伊祈寿。之后此经便一直供奉在定国寺中,视为天下孝之表率。”
曦禾发出一声尖叫,再度惊坐而起,恍然知觉,竟然又是南柯一梦。
“没错。皇后知不知道它的来由?”
屋子还是那个东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布满尘灰的木板床上,看着脑袋上方的那根横梁,忽然想起,母亲是在这根梁上吊死的。
薛皇后迟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亲笔抄录的《增壹阿含经》?”
那一天,她去卖花回来,甫一推门,就看见两只绣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还绣着母亲最喜欢的卷心莲。地上的影子也摆来摆去,拖拉得很长……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这是何物?”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从窗洞里吹进来,将地面打湿,于是空气里就充盈起一种氤氲沉闷的水汽。
薛皇后满心疑惑地接过,只见里面放着一轴黄绢,展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迹徘徊俯仰,容与风流,正是先帝御笔亲题。
天已经黑透了。
昭尹打开盖子,眉毛又是一弯,朝身旁的姬婴笑道:“淇奥果然好计,如此一来事情便可解决了。”说完,转身将匣子递给了薛皇后。
横梁上仿佛伸出了一双手臂,无比温柔地迎向她,“来吧,囡囡,来娘这里,来啊……来啊……”
“是。”田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长匣子,毕恭毕敬地呈至皇帝前。
那声音是那么甜蜜,仿若鸟语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唤。她的眼中起了一阵迷离,身体好像有自己的意识般的伸出手去,把腰带解下来,对了,再把腰带挂到梁上面去,然后再打个结,就是这样,很好,要结得紧一点,然后,把脑袋伸进去……
昭尹立刻回身道:“如何?拿来了么?”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时候蹒跚学步时,娘也是这样在前面一步步地呼唤她,鼓励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话去做,就会快乐,就会幸福,就不会再这么绝望了。
这时一个容貌清秀的太监悄悄从侧殿猫着腰走了过来,薛皇后认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见他进来后屈膝跪下,唤了一声“皇上”。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终是难逃。
“砰”的开门声震得室内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薛皇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将目光转向昭尹,昭尹眉色淡淡,依旧不动声色。她再度下跪,凄声道:“皇上,小采年幼无知,冲撞了曦禾夫人……”刚说到这里,昭尹便抬起手来,制止她继续往下说。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象瞬间湮灭,曦禾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两只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依然两手空空。
正黯然神伤时,感应到某个视线,她抬起头,只见姬婴朝她微微一笑道:“男儿大丈夫,区区疤痕不算什么,皇后勿需为此多虑。”
前方没有可以被抓住的东西,更没有希望。
薛皇后一颤,再看向昏迷中的薛采,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内疚。她这侄儿从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头脑聪慧,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虽只在额上,但毕竟是有了瑕疵。
“我说过要一个人静静,没有我的允许不可以前来打搅的。”她沉着脸,扭头转向门口,想看是哪个胆大的宫人,敢来搅醒她的梦。
“不过他额头之伤,恐怕会留疤。”
门外,白衣如霜。
“不过什么?”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来我还在做梦。那么,继续睡吧。
太医为薛采把完了脉,回身行礼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无大碍,只需休养一阵子便能康复。不过……”
她把头转了回去,闭上眼睛,但下一瞬,却又惊起,满脸震惊地看着门外之人,颤声道:“是……你……”
她忐忑不安地凑近榻前,急声道:“太医,我侄儿撞得可严重?”
那人站在离门三尺远的地方,没有撑伞,于是雨丝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头发都被打湿了,却半点狼狈的样子都没有,看上去,依旧是这浑浑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明亮的灯光映着他的脸,璧国的现任国主昭尹,是个极其英俊的少年,眉眼弯弯,总是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颜悦色不过是假象,这位季姓的少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他慢慢地一掀白袍下摆,跪倒在地,开口道:“天色已晚,婴恭请夫人回宫。”
皇帝转过身来,微微笑道:“起来吧。”
婴,姬婴。
薛皇后望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身进去。进得殿内,只见太医正在为薛采上药,皇帝与姬婴都站在一旁静静观望。薛皇后连忙跪下道:“臣妾教侄无方,还请皇上恕罪。”
原来真是他。原来这一回,不再是做梦。
姬婴进去大概一盏茶工夫后,罗公公出来传唤道:“皇上宣皇后晋见。”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横梁,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开始冷笑:娘,刚才是你吧?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因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带走对不对?不过——我可不是你。
姬婴走上台阶,自曦禾身侧走过,随宫人进了景阳殿。曦禾一直垂着头,直到殿门合起,才抬起头,宝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浅转浓,表情难分悲喜,因太复杂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面对苦难,你只会哭,只会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选了最最不负责任的自尽。
而今,她望着这个很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渗透在水中的颜料,悠悠荡荡地化了开去……
我才不要像你一样没出息。我才不要那样懦弱和没有尊严地死去。
嫂嫂当时也在旁边帮腔道:“想那淇奥侯,是何等的风流人物,帝都的适龄女子们,哪个不眼巴巴地望着他,沉鱼啊,这可真的是桩好亲事,只要你点个头,我们这便去求亲。要办趁早,否则再等几年,昭鸾公主大了,恐怕,就轮不上你喽。”
我不会死的。
姜沉鱼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紧。就在昨天,母亲还笑言道:“我家沉鱼这样的人品相貌,当今天下,想来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婴,才配得上。我们姜家联同薛、姬二家,乃璧国三大世家,正可谓是门当户对。沉鱼,你意下如何?”
哪怕十四岁时卖花回来看见娘吊在横梁上的尸体;哪怕十五岁时被爹醉酒后卖给了人贩;哪怕十六岁时蒙受皇帝临幸痛不欲生;哪怕现在我的旧情人要娶别人为妻……我都不会去寻死。
是他,真的是他,又见到他了……
不但如此,我还要活着,用尽一切方式肆意张扬地活着。
公子姬婴。
生命本就短暂,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样新鲜美好。
如此简单,如此素淡,却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十六岁那年的杏花没有开,今年的杏花也不会开了,可是,只要我活着,活得够长久,迟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它开花。
墨般的黑,与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颜色。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尘土,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然后裹紧斗篷走出去。在经过姬婴身旁时,她微微一笑道:“淇奥侯对皇上真是忠心,牺牲了自己的姐姐,放弃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干脆一点,献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没有任何语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风姿哪怕万一,没有任何词汇能形容他超然的气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见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溶溶月华一泻千里的景象,你必会想到他这头长达腰际、光可鉴人的黑色长发;如果你见过静寂无声的山巅上,皑皑白雪绵延无边的景象,你必会想到他这身轻如羽翼、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着道旁矮屋里透出的淡薄灯光,笑容一点点转淡,目光却一点点加深。
只剩下那么一个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极尽从容地,像是从宿命的那一头,浮光掠影般的走过来。
巷口,宫里的马车果然还在等候,两名宫人拿着伞在车旁,看见她,全都松了一大口气。
周遭的一切顿时黯然消退,不复存在。
曦禾上车,回首问道:“是你们通知的淇奥侯?”
姜沉鱼曾在父亲的寿宴上远远地见过他,自那之后,便再也难以忘怀。此刻一听说他来了,又是羞涩又是期待,当下凝目望去,只见一白衣男子跟着宫人出现在玉华门外。
宫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为夫人进去这么久还不出来,我们怕有什么事情,正巧看见侯爷的马车经过,所以就托他进去请夫人……”声音越说越低,惶恐之色愈浓。
淇奥二字,本出自《诗经·卫风》:“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认为,这二字再是适合他不过。
“做得好。”帘子刷地放了下来,将曦禾的笑容与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乃姬贵嫔的胞弟,世袭一等侯,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少年扬名,先帝赞之,赐封号“淇奥”。
维图璧四载,岁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咨尔右相府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册。
淇奥侯姬婴。
晴天一霹雳!
一干人等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皇上迟迟不表态,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来了,这天下,就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情呢。众人不禁纷纷面露喜色,尤其是姜沉鱼,一时间心如小鹿乱撞,手脚都无措了起来。
大堂内跪着的姜氏众人,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道皇旨弄得满脸震惊。为首的姜仲抬起头来,望着前来宣旨的罗横道:“罗公公,这是……”
殿内传出一声音道:“宣。”声线无限华丽,宛若游走在丝绸上的银砂,低迷撩人。
罗横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贺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个皇妃,真是满门荣耀啊。”
为什么会这样?姜沉鱼不禁起了几分疑虑。这时一宫人匆匆跑上石阶,高声报道:“启禀圣上,淇奥侯已至,现正门外候见。”
“可是,小女沉鱼已与淇奥侯定下了婚约……”
薛皇后惊乍之下,几乎没晕过去,旁边一干女官纷纷劝慰。照理说闹成这个样子,皇帝怎么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可殿内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
罗横打断他:“右相真会开玩笑,听闻侯爷庚帖入府时遇火,这样的婚事怎可算数?”
幸得旁边的罗公公虽然年迈,身手倒是极快,在最后关头一把抱住,因此薛采虽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晕了过去。
这下,众人又是一惊——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么知道的?
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姜仲顿时面色如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薛采听到她的笑声后目光徒然而变,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缓缓道:“薛采明白了。薛采愿以一死,还家门清白。”说完,便一头朝旁边的栏板撞了过去。
罗横将圣旨递到他手上,继续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气,右相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一番苦心。这福气要当成了晦气,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得虽然亲切,但话里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还敢多言,连忙颤抖着谢了恩,接过圣旨。
薛采素来讨人喜欢,如今受这样的罪,直把众人看得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地怨恨曦禾,为何这样一个小孩也不肯放过。而曦禾就跪在他身侧极近的距离里,看着他磕头,目光闪烁间,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后又是扬唇那么淡淡一笑,似嘲讽似愉悦更似是置身事外。
“这就对了嘛!”罗横又走到姜沉鱼面前,行礼道,“老奴也给新主子贺喜了。”
白玉阶石,冷至彻骨,而那小儿便一次又一次地磕着头,额头皮破,血慢慢地流下来,模糊了那样一张俊美灵秀的脸,当真是说不出的可怜。
姜沉鱼如木偶般一动不动。
薛采摇头,粉妆玉琢般的脸上满是坚持,一双眼睛黑亮如珠地望着殿门,高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与姑姑没有关系。请皇上念在薛氏一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分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罚我一人,薛采谢恩!”说完,磕头于地,砰砰有声。
一旁的姜夫人连忙拉着媳妇一起将她扶起来,帮着道谢道:“哪里哪里,明儿入了宫,还要公公多加照看。这点心意请公公笑纳。”说着,塞了个红包过去。
这下子,局势更乱。昭鸾连忙上前拉他道:“小薛采,你这是又做什么?快快起来。”
“也好,那么老奴就先回宫复命了。”罗横收了礼,笑眯眯地领着一干人等离去。姜氏父子一路赔笑送到大门口,再回来时,面色一个比一个凝重难看。
众人抬头,只见七岁的童子就那样狂奔而来,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地跪下,竟是跪在她身边,与她并肩。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老爷啊,这是怎么回事?皇上为什么会要沉鱼入宫啊?他又怎么会知道庚帖着火一事的?”
皇帝又迟迟不肯表态,眼看着这事没个完时,一声音远远传来:“薛采冲撞圣威,前来领罪——”
姜仲烦躁道:“我哪知道?”
如此一来,又成了双方僵持着的局面。
“你每日上朝面圣,难道皇上事先半点风声端倪都没透露过吗?”
薛皇后苦笑一声,也不肯起身。
“要有端倪,我至于像现在这样不知所措吗?”
这边,昭鸾也劝皇后道:“皇嫂,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错,你跪什么啊?既然当时有旨在身,她为何不早说?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该给皇后让道,皇嫂,你和薛采都没有错!”
姜夫人忍不住骂道:“亏你还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连女儿要入宫都不知情;还有你也是,作为兄长,半点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曦禾不为所动。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区区一个羽林军骑都尉,连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会知道?更何况,选妃,那是后宫的事!”
那罗公公转身嘱咐了一句,立马有小太监送来了伞,他将伞撑到曦禾头上,哀求道:“夫人,您看这会儿都开始下雪了,而且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个时辰了,便是铁打的也受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来吧……”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见他们争吵不休,连忙劝道:“你们别说了,没看见妹妹都这个样子了吗?”
这样的天气里,连站着都是一种煎熬,冻得手脚冰冷,更别提跪着。而那位曦禾夫人,发上结了碎冰,莫不成自湖里上来后就直接过来了,连湿发都未擦干?
众人想起沉鱼,面色俱是一痛,转头望去,只见她依旧站立堂中,双目无神,一动不动。
姜沉鱼抬头一看,就见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好呢?”
天色越发的阴沉,寒风里多了缕缕白点,不知是哪个女官喊了一声:“啊,下雪了!”
“还能怎么办?圣旨已下,不能更改,这宫,是入定了……哎哟!”姜孝成话未说完,便被李氏狠狠地掐了一把。
景阳殿外,人人表情各异。
他虽然说的是实话,但大家都知沉鱼对姬婴一片痴心,只盼望着能嫁他为妻,眼看好事将成,突然被皇上横插一脚,心愿泡汤,再看她此时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样,更觉心疼。
景阳殿内,依旧肃穆无声。
李氏叹道:“小姑,事已至此……你,认命吧……”
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谦恭、进退得宜的姜沉鱼眼里,简直是不敢置信的事情。如今她望着这个十步之外的女子,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惊悸异常。
一句认命刺激到姜沉鱼,她咬住嘴唇,浑身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样一无身份二无背景的女子,虽凭借过人的姿色获得了一时的宠爱,但君王的宠爱素来难久,她怎得就敢这般张扬放肆,咄咄逼人?不为自己留半点退路?
“不认又能怎样?皇命不可违,逆旨可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皇上竟连庚帖被烧一事都知道了,显见是做足了准备的……”姜仲说着,摇头道,“当日你被传入宫中教琴,我就觉得事有蹊跷,现在想来,皇上大概是当时就动了这个心思,只是我们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里没看出来罢了……”
听说,曦禾夫人出身市井,父亲叶染是个百考不中的秀才,母亲方氏以卖面为生,因做得一手好面,远近闻名。衰翁言睿便是被她的面所诱惑,收了叶染这么个不成材的学生。后来,叶染不知怎的成了淇奥侯的门客,仍是碌碌无为,终日嗜酒贪睡,其母不堪忍受,于是自尽而死。叶染不但没有因此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为了还酒钱,还把自己的女儿抵押给了人贩子。曦禾就是这样被卖进宫里来的。自她入宫后,某夜叶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来,她就真的是举目无亲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夸,就咱家妹妹这样品貌的出去,是个男人都会喜欢的……哎哟!”话未说完,又被掐了一记。
姜沉鱼暗暗心惊,忍不住想,是什么令得她敢这般嚣张?
姜夫人抹泪道:“沉鱼,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可别闷在心里,说句话吧……”
昭鸾听了更是气怒,狠狠地瞪着曦禾,而曦禾依旧平视着前方,艳绝人寰的脸上满是嘲讽,竟是连这皇后也未放在眼里。
姜沉鱼突地抬头,目光亮得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烧。
薛皇后注视着曦禾,沉声道:“小侄顽劣,冒犯圣旨,实乃臣妾管教无方。皇上若要责罚,但请责罚臣妾,小采年幼……”语音至此,已近哽咽,那“无知”二字,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众人吓了一跳。
再看皇后,脸色更见惨白,最后凄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周遭女官纷纷惊呼,昭鸾更是连忙伸手相扶,急声道:“皇嫂,你这是干吗?”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走出厅门,姜夫人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鱼,你这是要去哪儿?”
偏偏,有圣旨落水这么一桩压在那里,着实让她抓到了最强有力的机会。
她挣脱了母亲的手,目光划向门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备车。”
这下连那公公也没办法了。她这态度摆明了非要一个结果,绝不就此罢休。说是责罚她,其实针对的还不是薛采?而说是针对薛采,其实还不是指向了皇后?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为难地抬眼看着姜夫人,姜夫人急声道:“外头在下雨,你要去哪儿?”
“皇上若不责罚,臣妾就不起来。”口吻极淡,却让人感到一种格外的坚持。曦禾平视着前方谁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扬,固执懒散邪魅无双地笑。
姜沉鱼加重了语音:“怀瑾,你去备车!”
“哎哟我的夫人哦,皇上哪舍得责罚您哪?便连跪也不舍得让您跪啊,这不吩咐老奴出来接您进去么?您快起来吧……”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没多会儿回报车已备好。姜沉鱼挣脱开母亲的手,雪白的脸上有着几近死亡般的平静,淡淡说道:“我会回来的。”
她的声音亦很独特,带着点儿硬生生的脆,懒洋洋的媚,每个字的尾音都断得又是利落又是缠绵。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撩起她的长发和衣袖,笔直地朝后飞去。春寒料峭时分,最是阴冷。她裹紧衣襟,一步步地走下台阶。马车已在阶下等候,名叫怀瑾的婢女跟着她一同上了马车,收起伞道:“三小姐,咱们去哪?”
接着,曦禾终于开了口:“臣妾办事不力,连圣旨都保不住,令天颜蒙羞,万死难辞其咎,恳请皇上责罚。”
姜沉鱼闭上眼睛,睫毛瑟瑟抖个不停,再睁开来时,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耳中听那罗公公又道:“夫人,您身子骨素来弱,如此长跪,以后落下病根儿可怎么得了?您就当可怜可怜老奴陪着站了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让老奴回去啊……”
朝夕巷尽有人家。
忽然间,就有了那么点自惭形秽的滋味。
马车远远停下,姜沉鱼将窗打开一线,透过连绵的雨帘望着长街尽头的那扇朱门,时间长长。
又怎是她所及得上?
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如此的活色生香,如此的风华绝代,如此的美貌逼人!
曾经很多次从巷外经过,也想过进来看一眼,但每每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放弃。那时总想着没有关系,来日方长,尔今方知缘分已尽。
然而此时此刻,第一次亲眼目睹曦禾的仪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倾覆而下,直将她从头寒到了脚。
抑或是——从来无缘?
就在片刻之前,昭鸾还赞过她的美丽,称她为璧国第一美人。虽然当时她谦虚地立刻做了否认,但心中要说没一丝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姜沉鱼望着朱漆大门上的匾额,“淇奥”二字深如烙印。
从小到大,她听过最多的一个字就是“美”。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惊叹不已地说:“姜家的这个小女儿生得可真是美呢。”“哎呀,这就是沉鱼吧,这名起得够傲也够配。这般画似的人儿,真不知是修来的几世的福气呢。”
就在前日,她还与公子同游赏花,公子的笑容和温柔,还清晰地印在脑中,未曾淡去,彼时以为那便是幸福的极致了,却原来,真的是物极必反,兴极必衰,一梦终醒,醒来后,八面楚歌。
姜沉鱼整个人重重一震,几不知身在何处。
姜仲第三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钦若保训,践修德范。既连荣於姻戚,且袭吉於龟筮,是用命尔为淑妃,择时进宫……
这一瞬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挥,浑浊尘世,顿时明朗清晰,黑白人间,刹那色彩斑斓,数不尽的蕴藉风流,道不完的艳羡惊绝,全因着这一女子的样貌姿态,被拨起撩动。
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将语调拖拉得很长,那些个赞美的词句,听起来,无异于天大的讽刺。
前一刻,还是单调的纯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鲜明得令人目眩。
皇上……那个虽然见过几面却印象不深的男人,为何那般残忍,轻轻易易地一句话,就摧毁了她苦心经营期盼许久的缘分!
用淡雾中的远山凝聚成的长眉,用灵动着的羽翼交织起的双瞳,用连绵雨线描绘下的肌骨,用带着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这样乍然呈现在了眼前。
不、不、不甘心啊!
姜沉鱼跟着姐姐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那曦禾夫人的面庞也跟着由模糊转为清晰,就如一幅画,慢慢地勾出轮廓,染上颜色,最后形筑成明丽影像:
真不甘心啊!
只见总管太监罗公公弯腰站在曦禾夫人面前,柔声劝道:“……夫人,您是万金之躯,这天寒地冻的,万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还是起来吧……”
不甘心就这样错失良缘,不甘心就这样与公子分离,更不甘心就这样进宫,成为那些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妃子们中的一员。
刚过玉华门,就见殿前站了好些人,原来是各宫的妃子们大多赶来了,宫女们搀着脸色苍白的皇后,昭鸾站在她身边,用一种愤然的目光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曦禾夫人。姜沉鱼又仔细看了一下,没有看见那位才冠天下的姬贵嫔,心中略感失望。
她的命运不应该是这样的!
姜画月淡淡一笑,用指头戳戳她的额头:“你懂什么?正是这样的是非之时,才是可用之机啊。”当下命人更衣,简单梳妆后携同姜沉鱼一起去皇后的住处恩沛宫,不料走到半路听说皇后等都赶去景阳殿了,便又转去景阳殿。
深宫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还不够,还要再加上她么?
姜沉鱼连忙拖住她,低声道:“姐姐,这种是非,还是避开为妙吧?”
姜沉鱼的手紧紧抓住壁门,指甲嵌入木中,一声细响后,铿然断折。
姜画月忽地攥了妹妹的手,也跟着起身道:“走,我们也去瞧瞧。”
而就在那时,怀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唉唉唉,这可怎么办?我说她怎的一直跪在殿前,要赶平日里,皇兄早心疼得亲自出来扶了,这会儿恐怕是皇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拖而不见吧。不行,此事我绝不能袖手旁观,我这就去找皇嫂,看看究竟该怎么解决。”昭鸾一边说着,一边竟是匆匆地去了。
其实勿需提醒,她已看见了公子的马车。
姜画月轻叹道:“这要平日里也没什么,只是有圣旨在身,代表的就是皇上,冲撞天威,可是死罪啊。”
长街那头,绘有白泽的马车从拐角处转出,不急不缓地在府邸门前停下,侍卫们恭迎上前,在脑海中描绘了千万遍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内,白袍玉带,国士无双,就那样灼湿了她的眼睛。
“是呢,皇兄有意聘衰翁言睿为师,而言睿又是那妖妃父亲生前的老师,所以那妖妃便领了圣旨亲自前去册封,不想就在洞达桥上与皇后撞上了,而且还被小薛采一鞭给弄进了湖里……”
公子啊……公子啊……
此言一出,不止是她,连姜画月也顿时色变:“什么?圣旨?”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进宫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么不愿入宫不愿嫁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爱慕他憧憬他仰慕他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乱何其无助何其苦不堪言?
“原来曦禾夫人今日里是领着圣旨要出宫去办差的。”
一念至此,满腔的渴望生出冲动的双翼,令得她一把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姜画月和姜沉鱼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姜画月柔声道:“公主别急,先说说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怀瑾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这一去,就等于是把名节还有姜氏满门的前程都给断送了啊!
昭鸾跺足道:“完了完了,我就说那妖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本还以为她这次要倒大霉,没想到她竟然还藏了那么一招,这下可糟糕了!”
但是,姜沉鱼没有理会她的呼唤,踩溅着满地的积水,就那样一路冲到府门前。
姜画月不禁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侍卫们齐齐回头,愕然了一下,分散开,露出里面的薛采,薛采脸上有着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刚说到这里,一女官匆匆求见,进来后俯在昭鸾耳边低语几句,昭鸾顿时变色而起:“什么?你说的是真的?”
但他最后还是让开了,而他身后,就是姬婴。
“嗯哪,估摸着到现在还跪在那儿呢。”
姬婴望着她,脸上先是错愕,继而泛起丝丝缕缕的怜惜。
耳中听昭鸾又得意洋洋地把曦禾夫人落湖之事说了一遍,姐姐脸上果然一副讶然的表情:“曦禾夫人去殿前跪着了?”
而未等他开口说话,姜沉鱼已扑将过去,一把抱住他。
姜画月哭笑不得,扭头对妹妹道:“你怎的把这活宝也给带来了?”姜沉鱼只是抿唇笑,也不说话,心里却想,不愧是姐姐,竟连公主也哄得服服帖帖,相对比之下,那曦禾夫人果真是不会做人。
姬婴手上的伞,就那样啪地掉到了地上。
昭鸾上前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娇声道:“我说呢,贵人平日里怎的这般香,想必就是吃了这药的缘故。贵人就是会藏私,不肯让我也跟着沾沾光。”
雨水落下来,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水汽之中,姜沉鱼将脸贴在他怀中,隐隐约约地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终止,也许,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拥抱的缘故,她便不会觉得遗憾……
姜画月淡淡一笑:“公主又胡来了,这药,也是可以随便吃的?”
可是,漫漫余生,若离了这个拥抱,她又怎么度过去?
昭鸾吸吸鼻子,奇道:“这药是什么做的?竟这般的香!给我也尝尝。”
姜沉鱼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凝望着这个生平最爱的男人的脸,嘴唇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多了,就是身子乏力,懒得动。快请进。”宫女说着掀起挡风帘,引二人入内。进得内室,见一女子拥被而坐,正就着宫女的手在吃药,眉眼细长,肤若凝脂,长得极为秀丽。
风雨凄迷,天地间,一片清愁。
“姐姐的病好些了吗?”
沙漏里的沙细细绵绵地流了下来。
比之惊世骇俗的琉璃宫殿宝华,嘉宁则显得端庄素雅,屋前种着三株腊梅,点点鹅黄悄然生姿。廊前宫女早早迎了过来,一边叩拜一边接了披风过去:“贵人正念叨着姑娘怎么还没来呢。”
几旁茶暖炉香,姜沉鱼捧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蒸腾的水汽升上来,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换了身干燥的衣衫,头发也擦干了,神色也平静了很多,不复之前雨中的落魄。
说话间,嘉宁宫已至。当今皇帝还很年轻,登基不久,后宫妃子尚不足百人。皇后以下,设有贵嫔、夫人、贵人三夫人,分别住在端则宫、宝华宫和嘉宁宫。再下是九嫔、美人和才人,但大都只有虚号,尚未封实。而她的姐姐姜画月,便受封贵人,住在此处。
姬婴走进来,看着她道:“你觉得好些了吗?”
“怕什么?”昭鸾满不在乎道,“小薛采可是太后的心肝宝贝,便连皇兄,也不敢拿他怎么样的。”
她放下茶盏,点头。
如今,他又为皇后出头,惊了曦禾夫人的马,害她跌进湖里出尽洋相,以她的脾气,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那就好。”姬婴在她身旁坐下,却久久不语,注视着桌上的沙漏,眸光纠结。
自那以后,“冰璃公子”之号不胫而走,名动四国。
姜沉鱼深吸口气,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刚才一时失态,令公子为难了。”
那孩子从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风景,七年来,年纪越长,景致愈妙。三岁能文,四岁成诗,五岁御前弯弓射虎,六岁时便成了璧国派往燕国的使臣,燕王见而笑:“璧无人耶?使子为使?”薛采对曰:“燕乃国中玉,吾乃人中璧,两相得宜,有何不妥?”燕王大喜,赐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叹道:“当得这样天下无双的璧玉,才配得上这样一个天下无双的妙人儿啊。”
姬婴垂下眼睛,低声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经知……”
姜沉鱼也忍不住抿唇一笑,薛采之姿,她在两年前便领教过了。
不等他说完,姜沉鱼一下子站了起来,笑道:“这样最好啊,其实呢,我是来跟公子讨一样东西的,就当做是公子送给我大婚的贺礼好不好?”
昭鸾咯咯笑道:“真没想到啊,那妖妃也有这么一天!哎呀呀,小薛采实在可爱,真真让人疼到心坎里去。”
姬婴脸上讶然之色一闪而过,再看向她时,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怜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后凝结为一句话:“什么东西?”
原来皇后参佛归来,在洞达桥上,不知怎的就跟曦禾夫人的车对上了,原本怎么说都应该是妃子给皇后让道,但曦禾夫人就是不让,两边就那么僵持着。原本以皇后的性子,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好巧不巧的皇后那年仅七岁的小侄子,有着璧国第一神童之称的薛采也在车上。他见姑姑受辱,冷冷一笑,出车叱喝道:“区区雀座,安敢抗凤驾乎?”说完夺过车夫手里的马鞭,对着曦禾夫人的马狠抽一记,马儿吃痛立刻跳起,结果曦禾夫人就连人带车一块儿扎进了湖里……
“耳洞。”姜沉鱼一本正经地说道,“一只就可以了。”
不待她问,昭鸾便已细细道出。
纵是姬婴再见多识广,此时也被弄糊涂了:“耳洞?”
说到那位薛皇后,出身极其高贵,乃前朝长公主之女,当今天子的表姐,其父薛怀更是戎马半生,南至江里,北达晏山,将璧国的版图整整扩大了一倍,先帝亲赐“护国神将”之名。薛皇后生性平和,温良大度,对诸位妃子都宽和有加,而且一心向佛,鲜少理会后宫之事,所以那些争风吃醋的事情,素来是与她无缘的,怎得这回曦禾夫人把她也给得罪了?
姜沉鱼挽起左耳旁的鬓发,露出小巧光洁的耳朵:“沉鱼幼时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亲无奈,只得放而任之。现在,请公子为我穿一耳,就当是,沉鱼向公子讨的贺礼。”
姜沉鱼一惊。咦?
天底下贺礼无数,但以耳洞为礼,却是闻所未闻。
“咦?这就要走了么?我还没看够呢,难得见那妖妃倒霉的啊……”昭鸾一边不满地嘟哝着,一边还是跟了过来,继续道,“你知道吗?她这次得罪的,可是皇后呢。”
鬓发如墨,肌肤似玉,耳轮与耳垂相连,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执,汇集成十二分的一个她。姜沉鱼就那么拢着发,将左耳凑于姬婴面前,睫毛低垂,在脸上投递下一片阴影,遮住表情。
姜沉鱼转身道:“我们走吧。”
姬婴沉默许久,终于一叹:“来人,取针来。”
“不过,这次恐怕是讨不回来了,跪也是白跪。”昭鸾在一旁幸灾乐祸,也不知曦禾夫人是哪里得罪了她,竟惹得她如此生厌。
屏风后转出一人,却是薛采,双手将针盒奉上。姬婴取出其中一枚,点着桌上的灯,将针在火中淬过,又默默地注视了姜沉鱼一会儿,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较喜爱的诗吧。”
姐姐当时咬牙切齿的表情,她现在还能清晰地想起。而今,看这女子于这样的寒风凛冽中跪在台前,不知为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种戚戚然的感觉——这皇宫,果然是是非地啊。
姜沉鱼想了想,开始低吟:“不得长相守,青春夭蕣华。旧游今永已,泉路却为家……”窗外雨疏风骤,芭蕉泣泪,纱窗朦胧,而她的声音,却是字字如珠、清冷绵长。
“哼,她这般嚣张,迟早会有报应的。等到皇上什么时候对她失去了兴趣,不宠她了,她今日得到的福分,就得一样样地还回去。”
在吟声里,银针如白驹过隙般从她的左耳飞穿而过,落回姬婴手上,不沾丝毫血迹。
这样的奢侈,这样的糜烂,这样地引起朝臣不满,议论纷纷,但被议论的那个女子依然张扬故我,毫不收敛。
“……早知离别切人心,悔作从来恩爱深。黄泉冥寞虽长逝,白日屏帷还重寻。”姜沉鱼念完这四十八字后,放下手,鬓边的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耳朵。
然而想归想,却一直没有下手的时机,曦禾夫人目前正受恩宠,大有“摒弃三千,独宠一人”的趋势。甚至于,只因为她喜欢琉璃,皇帝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宫,从瓦到墙,从窗到门,还有地面栏杆,无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光,极尽绚烂。
她退后一步,拜了一拜:“谢谢公子。”
对于曦禾夫人,她实在是听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原因无它,她姐姐视这女子为最大劲敌,恨得厉害,连带着整个姜家都把曦禾夫人当成洪水猛兽,处心积虑地想着怎么才能除掉这个绊脚石。
姬婴的目光依旧落在手里的银针之上,针尖在烛光下闪烁,点缀了他的眼睛。他抬起头看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但终归没有说出来。
姜沉鱼不禁又是一呆,忍不住想:天底下还有人敢给那个女人委屈受么?
而姜沉鱼又后退了一步,道:“谢谢……侯爷。”
昭鸾嘴角轻撇,不屑道:“苦肉计呗。她受了委屈,想讨回来呢。”
是侯爷,不再是公子,一进宫墙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为何跪在殿前?”
她再退第三步,开始微笑,比风还轻:“沉鱼告辞了……珍重。”
虽然距离遥远,容貌模糊,但光凭那么一个气势夺人的身影,姜沉鱼已猜到那必是曦禾夫人无疑了。
然后她就转过身,一步步地走出房间,薛采站在屋檐下,递给她一把伞,她双手接过,微笑着道了谢,然后撑着伞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爷府。
因天色的缘故,四周的景物都是那么的黯淡,泛着郁郁的青灰色,只有她,身披一袭白貂皮裘,在那样的景致间,白得刺眼,白得撩人,白得惊心动魄。
府外,车马在等候。一脸焦虑的怀瑾看到她,松了一大口气,连忙打开车门扶她上车。
放目望去,透过汉玉雕刻的栏板望柱,只见一女子正跪在殿门外的台阶上。
车夫挥动马鞭,轱辘向前滚动,碾碎一地尘泥。
姜沉鱼微微一怔,尚在一头雾水时,昭鸾已拉着她走过玉华门,远远地指着景阳殿道:“喏,你看。”
姜沉鱼抱着那把伞,像抱着至爱之物,眼眸沉沉,再无情绪。所有的力气好像都在刚才念诗时用尽了,现在残留下来的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再不会欢愉,也再不会疼痛。
昭鸾脸上顿时显出厌恶之色,“哼”了一声道:“那个妖妃?你不提她倒好,提起来我就莫名烦躁,她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一日都不得安生。你可知我为何要去前殿看皇兄?就是因为她又兴风作浪了!”
怀瑾红着眼圈道:“小姐,侯爷答应想办法让皇上改变主意么?”
姜沉鱼顿时脸上一红,轻声道:“公主此言羞煞我了,别且不说,单是这宫中,薛皇后之高贵,姬贵嫔之华雅,都远为我所不及,更何况……还有那曦禾夫人,她才是四国公认的第一美人啊。”
姜沉鱼摇了摇头。
“我刚见完太后,正想着去前殿看看皇兄呢,就碰上你了。对了,听说姐姐上个月及笄,可惜我未能前去观礼。我们已有半年未见,姐姐比我印象中还要美丽。”昭鸾说到这里,不禁感慨,“这世间,果然也只有你这个璧国第一美人,才配用‘沉鱼’这个名字了。”
“那你跟他都说了些什么?小姐,你真的要认命进宫吗?你不是一直讨厌皇宫吗?而且,明明你喜欢的人是侯爷啊……”
“公主怎会来此?”
姜沉鱼再次摇头。
她怎敢拒绝,但见公主身后只跟了两名宫女,并无辇车,心想自己的轿子恐怕也不能再坐了,便索性弃了轿随她而行。一路闲聊着过去,两旁宫人纷纷叩礼。
怀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别老是摇头啊,究竟怎么样了?你这个样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姜沉鱼连忙出轿,俯身刚要叩拜,昭鸾已一把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我之间,何需多礼。可巧碰上,我便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姜贵人吧。”
“哭?”姜沉鱼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那少女语速极快,吐字如珠,大约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尚未长开,容貌平平,却有一股子天真烂漫的神态,显得好生娇憨。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妹昭鸾公主。
“三小姐……”
她将轿帘挽起,便见一张笑靥卿卿,凑上前来:“啊哈!果然是姜家姐姐!你今天可是来看望姜贵人的?怎么事先都不知会我一声呢?要不是正巧在这儿碰上了,我还不知道你来了呢……”
“我不会再哭了……”她抓紧了车帘,抬起头,望着姬婴消失的方向,缓缓道,“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正想到这里,轿身忽地一停,前方传来一声音道:“轿中可是姜家姐姐?”
“什么事情?”
若当年,一旨下来,选的不是姐姐而是她,真不知该如何在这样的深宫内院里度过漫漫余生……也幸得是圆滑世故的姐姐,才能游刃有余,圣眷至隆。
“我入宫,不是因为皇上想要,而是……”车外风雨如晦,夜幕逐渐降临,侯爷府的灯笼映在坑坑洼洼湿漉漉的地上,点点晕黄,一闪一闪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记忆都闪烁出来。她看着那些灯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姜沉鱼想,她终归是不喜欢皇宫的。
笑容里,一滴眼泪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两旁的朱墙青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图案多为龙凤,虽然大气,但却失之灵秀。
不得长相守,不得长相守啊……
昨夜冬雪犹残,最是森寒。从轿子的帘缝往外看,只觉一切都是阴阴的,森严壁垒间,经冬不凋的松柏显得格外黯淡。明廊在这样的日子里,也点起了灯,远远望去,红线连绵蜿蜒,仿佛没有尽头。
图璧四年四月十一,姜沉鱼进宫,受封淑妃,位列九嫔之首。
东风呼啸,天色阴霾。
【第一部 完】
第一回 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