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子里是个人!”电台里喊。
那边的人吃了一惊。
“活的死的?”李克明问。
“别!别使那麽大劲……”“软的……”“稳当点!”“我先过去。”“慢点解!炸弹拉火线可都在口上!”“没事……”“……你他妈不要命我还想活呢……”
“……活的,喘着气呢,就是没知觉。”
“……用桨捅捅。”两个艇的人互相商量。
“搜他身上,检查舢板!”李克明换了个电台。“摄像艇马上到现场。”
“船上只有一个袋子。”巡逻艇报告。
萤幕上,又一艘快艇如离弦之箭擦着水面飞出去。
李克明把另一支烟插进小孔。指挥部里属他无动於衷。电台里传出那两条巡逻艇拦截舢板的配合和彼此挑剔。虽然看不见,每个动作都历历在目。舢板在离岛六百五十米处被拦住,没发生爆炸。
“……舢板上什麽都没有。人身上除了衣服只有一支小管。管外面包着一张字条。”
尽管探照灯很亮,萤幕里上游方向仍是一片模糊,什麽也看不清。黄士可盯着萤幕,似乎看见整个小岛被重型炸弹送上天去的情景。
“字条上写了什麽?”
“三号艇五号艇,注意检查有没有炸弹,按排爆程序操作。”
“……口──臭。”
“……好像什麽都没有……不……船舱里有东西……像是一个包……”
“口臭?”
“船上有什麽?”李克明问。
“对,就这两个字。”
“现在看清了!”三号观察哨在电台里报告。“是一条船,一条渔民舢板。”
另一个萤幕亮了。摄像艇已到现场。全屋的眼睛都盯住萤幕上逐渐调清晰的画面。
萤幕上看到一排强烈的探照灯光束快捷而井然有序地射向上游。两艘武装巡逻艇风驰电掣般地向上游驰去,艇首高高翘起,削起白花花的水浪。
几艘艇首灯全照着舢板。画面有些曝光过度,白花花的。几个巡逻者蹲在舢板上。舢板随着江水晃晃悠悠。摄像机镜头推近,巡逻者让开位置。一个衣着高档且时髦的男子软绵绵地从厚毡口袋里探出。
“一号至十八号灯,全部向上游探照。不许留死角。三号艇和五号艇,马上去上游拦截漂浮物。其他人坚守岗位,别让人家调虎离山。”
“把人脸对准镜头。”李克明吩咐。
李克明发布命令时不拔掉插在面罩小孔里的香烟,烟头随时说话节奏在面罩上奇怪地扭动。
一个巡逻人员把男子上半身扶起,抓住头发扳起他的头,那张低垂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摄像机前。
“三号观察站发现情况!”一个电台的声音压倒了其他电台。“有漂浮物从上游下来……距离观察哨一百五十米……水流每秒零点九米……漂浮物细长形,大约四至五米长,现在还看不清楚……”
黄士可不明白李克明为何这麽长时间不出声。套着面罩的脑袋如同凝固。他从没见过李克明有这种震惊的反应,就连说到零点南京出兵,他也仅指指墙边的数十箱子弹,轻描淡写地说句“打光了算”。黄士可碰他一下。
岛上防卫全部由李克明部署指挥。他正在同时和雷达站、防空部队、巡逻艇几个电台对话,一边从萤幕上观察每个哨位的情况。燃烧的香烟插在面罩嘴部位置上一个割开的小孔里,使脑袋像个点着了导火索的地雷,似乎随时都能爆炸。黄士可此刻突然意识到这个人也许值得重用。只有他做的工作算得上完美无缺。不一定是他比别人更有才能,而是他没有任何个人的慾念。做为人,他已经死了,没有感情,也不考虑後路。而不管是什麽,只要塞进他手里,他就紧紧抓住,就成为他的全部。本应当塞进他手里更重一些的东西,可现在认识到这点已经没意义了。
李克明回过头。面罩外面只剩一个极小的烟头。一股青烟袅袅缭绕着向上盘旋。那张没有五官的脸透出无比的诡异。清烟断裂,破碎成不定型的烟花。烟头後面吐出极轻微而又五雷轰顶的两个字──“沈迪”
他让百灵跟刘亚基联系:零点之前必须赶回岛。去菲律宾要靠刘亚基的关系,他不到飞机不能飞。路过李克明的指挥部,黄士可在门外站下。此刻他已觉得无事可干,见到里面忙忙碌碌的气氛反而有点奇怪。
这下轮到黄士可被击呆了。他的嘴张成一个固定不动的黑窟窿。李克明吐出烟头,好像从面罩里射出的子弹,在墙皮上撞出四射的火星。
李克明转身离去,没说话。黄士可犯了寻思。难道发出射线的装置在百灵身上?她偎依在他身边,一条无光的射线却在她手里闪烁?他又一次感到百灵的神秘。她解释上回警告北京要逮捕他只是出自直觉,这回的射线又是什麽呢?可他一句话也没问。再过一个半小时一切就统统结束,还有什麽心思管射线呢?
“马上把他带回来!”他对电台喊。“特级保护!出问题要你们全体的命!”
那面罩不动,像块石头。百灵始终微笑,依偎着黄士可,僵直臂膀却传出内心的恐惧。
五艘艇迎上去护航。又调过十盏探照灯,把江面照得白昼一般。围成一圈的巡逻艇如一团旋风呼啸返回。在摄像艇送回的画面上,沈迪已转移到汽艇上,被其他艇环绕。数名巡逻者紧紧围着他,除了两个给他做人工呼吸,别人全都持枪警戒。
“你需要搜身吗?”
沈迪被抬进来时,丝毫看不出受伤或垂死迹象,只像是酣睡,呼吸平稳,脉搏正常,却无论医生怎麽忙乎也弄不醒。李克明细细审视从沈迪身上搜出的管。那玩艺儿像一支钢笔。拔下“笔帽”,里面是个压钮。压钮下面有个喷嘴。
百灵微笑了。
黄士可在字条上看出了名堂。
“那麽秘书小姐呢?”看不见李克明的眼睛,却能觉出他的逼视。
“这上写的哪里是『口臭』,分明是『嗅』!”
“我怎麽可能有那个?”
巡逻者的文化程度不高,加上字两部分离得远了点,就被想当然地念成“口臭”。如此推测,沈迪是被一种特殊方法麻醉了。字条似乎是在告诉让他嗅管里的喷剂就可以清醒。
黄士可摇摇头。
李克明叫人牵来一条警犬。对准狗鼻子按了一下管上的压钮,喷出一股白雾状气体。警犬打了个喷嚏,摇摇头。屋里弥漫开一种很怪的臭味。看不出警犬有任何不良反应。李克明把喷嘴对准沈迪鼻孔试喷一点。只几秒钟,呼吸和脉搏都有加强,瞳孔对灯光也有了反应,明显恢复机能。李克明把一管药全喷进他鼻腔。
“上游观察哨发现岛上有按节奏发出的射线束。”李克明手指的方向正是他和百灵刚才面对的方向。
沈迪睁开眼睛,似乎立刻清醒,看不出麻醉後的迟钝相。他在扶手椅中坐直,迅速向四周打量一圈。
“什麽射线?”黄士可莫名其妙。
“到福州了?”他问李克明,像是早打过交道,一点没显出奇怪。对黄士可却做出初次见面的笑容。“黄总理,佩服!”
“你身上有能发出射线的装置吗?”李克明问。
没人说话。没人问,也没人答。朝思暮想的猎物就在眼前,可实在无法理解。连李克明也无声无息,似乎一开口能把这个荒诞的幻影吹跑。沈迪倒挺自然,光洁的脸上既无恐惧,也无惊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黄士可觉得百灵被背後的声音吓得一抖,挽着他的温软胳膊变得僵直。他回过头,李克明的鹅黄面罩在黑暗中灰白一团。
“麻醉後的人对水有特殊渴望。”他故意咬文嚼字。
“总理。”
李克明动一下手指。身边人立刻倒水。沈迪一口气连喝三杯。黄士可看了一眼表。离零点只差四十七分。眼前一出现这个人,时间又如掐住喉咙一般紧迫起来,比以前更紧迫。不管沈迪怎麽来的,无论如何得让他在这四十七分钟内开口做证。稍有一点拖延,赶不到南京出兵之前,再有十个沈迪也都是废物。
码头罩着伪装网的水上飞机像个孵蛋的大鸟一样老老实实趴在水上。它油料加得满满,飞行员在驾驶舱内待命,随时可以起飞。出国逃亡是最後一条路,也可能是最现实的路。问题在於往哪逃?水上飞机的速度和续航能力有限,最佳选择是飞越海峡去台湾。这在半年前国民党执政时应当不成问题。虽然海峡两岸贸易已相当可观,来往也日益密切,但国共两党的敌对立场却没有根本改变,容留对方的投奔者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道义上都是必要的。然而自从民进党上台,基本方针变为与大陆井水不犯河水,决不做惹恼北京政权的事。虽然“台独”远比国民党更受北京痛恨,从双边关系上,台湾现在却是更多与大陆配合而更少对抗。自打福建脱离北京,民进党政权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秘密场合都拒绝与福州接触,并公开警告所有台湾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帮助自治的七省市联盟。在这种情况下,怎麽指望台湾收留,连做中转站也不可能。弄不好,说不定还会被引渡给北京。看来只能先飞菲律宾。军人政变後,菲律宾抛弃穷困的中国大陆,重新承认台湾。北京为此与其断交,两国关系颇为紧张。十万美元可以买个菲律宾国籍,再做跳板转到西方国家。黄士可心里不是滋味,至今没有一个西方国家表示愿意给他避难权。虽然他有四百万美元的“保险金”,也有房子,晚年生活不成问题,可戴个菲律宾的帽子入土也太对不起祖宗。
沈迪也看一眼表。
黄士可看一眼百灵。她正安详地望着江面。乌云折射的探照灯余光辉映下,显得那麽年轻和娇美。这些天他们终於可以整夜睡在一起。与办公室里的匆促偷情相比,不知甜蜜了多少倍。如果他一头从现在的地位栽下去,他还能留住她吗?虽然她说只爱老人,但他却认为那只能是强大的老人。他决定无论如何不去广州逃难。在那他只能是废人一个,食客,或者乾脆就是个丧家犬。何况南京军区一归顺北京,广州又能多挺几天?
“时间不多了。咱们得抓紧。”
下一步怎麽办?这个问题已经一千遍地出现在黄士可脑子里。军事上没有任何抗衡能力,唯一能借助的只剩群众。群众拥护自治。组织工作已经进行。如果零点一到,所有公路、铁路、机场都被群众堵塞,兵营被群众包围,能把南京军队的行动延迟多久?黄士可对此没有信心。一天二天也许可以,难道能指望群众风餐露宿超过三天?如果军队当场枪毙两个,一分钟之内群众就会逃个精光。一旦有杀身危险,洪水猛兽般的群众转眼就是老鼠和绵羊。
“你愿意和我们一块抓紧吗?”黄士可小心翼翼地开口。他无法想像沈迪竟会主动配合。
岛周围巡逻的冲锋艇一会儿掠过一条。艇首的搜索灯像水兽的独眼,架在艇首的机枪像犄角。一艘艇靠岛加油,从防蛙人的拦截网留出的唯一出入口慢慢驶入。岛上城墙改成了工事,密集的枪眼後面守着高度警戒的枪手。所有制高点全布满轻重武器。说这个岛固若金汤不算过份,但整个福建不堪一击,再牢固的岛也是个水泡。
“当然。”沈迪嘻笑。“前面耽误的时间在你们。绑架和麻醉费时又费事。你们既然知道了我在哪,完全可以直截了当找我谈。说实话,虽然我躲起来,那只是程序,心里还真有点盼望被你们找到呢。”
他几乎是机械地被百灵领到空气清新的室外。夜空的乌云被交叉移动的探照灯光一团团照亮,随着潮湿的海风疾跑。指挥中心设在闽江中的一座小岛上,原来是个游览区,沿岛建有一圈仿古城墙,城中是不伦不类的堡垒式建筑和招待游客的要塞设施,既处福州市中心,便於指挥,又四面隔绝,有利於防范突击和暗杀。百灵挽着他的手臂登上城墙,什麽都不说,看样子只是想让他在室外的空气中放松一下。两岸,福州的南北两区仍像往常一样灯火通明。不处身於核心,很少有人能体会或者愿意体会迫在眉睫的危机。酒吧音乐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飘荡,防空探照灯的光束让人想起舞台追光或节目焰火。然而零点一到,乌云中就会钻出满天的伞兵和空降战车。到那时,是命令两岸的导弹、高射炮、高射机枪一起开火呢,还是静静等待飘落下来的伞兵骑在脖子上?
“你要的是什麽?”黄士可仍然没有改变小心翼翼的口吻。
副参谋长没有再听黄士可的回答,和他说话一样骄横,那张脸断然地消失。黄士可呆呆地坐了半天,直到百灵拉住他的手。
“还是先说我能提供吧。第一,我能告诉你们内幕;第二,我能向南京军区作证;第三,我可以开一个记者招待会,把真实情况向全世界公布。”
“如果你在这世界上能找出说话算话的人,那必定就是军人。零点以前,我们不认为你们是叛乱,为什麽要你们投降?零点见!”
黄士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你莫不如现在就让我们投降。”
“那……你要我们提供的……?”
“不可能!”副参谋乾脆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给你们三十天,已经是冒着违抗中央的罪名了。还有二小时三分钟,如果你们不能拿出证据,零点一到,你们就必须无条件投降。南京军区所属部队都将出动,任何反抗都将被坚决粉碎。我们将用实际行动向中央表明忠诚。”
“首先,摄像机撤下去。只要我还在中国境内,一切音像设备都不能用,文字记录也不能做。等到我在国外开记者招待会,再让你们的摄影师显身手吧。”
“再给我十天时间。”黄士可心里明镜一般,再有一百天也不会摸着沈迪一根毫毛。但是能拖一点是一点,总比伸着脖子挨铡好。
此刻,没时间纠缠小问题。黄士可立刻吩咐摄像机撤下去。过早留下有记录的证据会使沈迪掉价,也使他失去保护自己的手段,这种要求不难理解。
“对不起,黄副省长,现在不是凭良心讲话的时候,你的问题也不归我考虑。”
“……我要你们提供的无非只是个合理价格。根据版权法,以不同方式使用版权,版权拥有者应分别得到相应报酬,情报也是一种精神劳动的结晶……”
“……不错。”黄士可克制身上的颤抖,越是这种时刻,越要敢於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但是苏副参谋长,凭良心讲话,即使是你,能不能在三十天内查出藏在周长四万公里的地球上一个身高一米七八的人?”
“你要多少?”
“是不是?”
沈迪悠然地摆弄了一下手指。
“但是……”
“在我认为没有暗藏录音录影设备的地方,比如室外,从头至尾讲一遍内幕──二百万美元。向南京作证,同样价格──也是二百万。至於记者招待会,肯定要多一些,不过眼下那还不急,可以到时再商量。”
“但是你们连他在哪个国家还不知道,是不是?”
到时候不要一千万才怪了,这个恶棍!黄士可开始相信他的话了。共产党人的宁死不屈早已是历史陈迹,现在这茬人不会为任何事物献身,不管是主义、理想,还是国家、领袖。他们唯一感兴趣的只是做生意,谁出好价就卖给谁。一旦被抓获,马上就转到既能保命又能狠狠赚一笔的路数上。服务周到,态度热情,完全符合市场原则。
“我们正在全力以赴搜寻。我们雇佣的国际侦探遍布世界。我们组织了海陆空各种突击队,随时准备出发。我们还和一些国家的政府达成了协议……”
只差三十四分就到零点。
“这不用掌握也必是确切。现在呢?”
“我希望你先跟南京通一次电话。”
副参谋长翘着一边嘴角笑了一下。
“可以,再加十万美元。”痛快之极。
“我们已经确切掌握,沈迪现在藏在国外。”
“我们可以付你钱,但是我们得知道你的证词是什麽,是真是假。”
黄士可这时不能计较。
“我已经说过,先付二百万,我挑个地方跟你讲。我人在你们手里,不会蠢到兜售假货给自己找麻烦的地步。”
黄士可已被福建人民代表大会推举为福建自治政府的总理,这位副参谋长仍然称他过去的官职,是在表达南京从未认可福建自治的立场。
“时间来不及了,是不是先跟南京通一次电话,十万美元马上给你。”
“怎麽样,黄副省长?”
“黄总理,这种交易不能打乱层次。跟南京通话必然包括透露内幕和作证,所以不是十万而是四百一十万。”
萤幕上出现苏副参谋长清秀傲慢的面容。
“现在只差三十分就到零点了……”
萤幕上出现通话前的彩条。他挥手让其他人出去。百灵迅速给他擦乾嘴边水迹,弄齐衣领,在萤幕一亮的同时躲开电视电话的摄像镜头。黄士可挺直胸脯。
“我明白零点对你们意味什麽。虽然我在国外,可一直关心你们。”沈迪抄起桌上的笔纸写了一串字符数码。“这是我在瑞士联合银行的存款码,通过电传转入四百一十万美元可以在十分钟内办完。只要我得到对方手据,马上就坐到电话前。”
杯里的酒又空了。黄士可还想添,被百灵巧妙地拿走了杯子。自从指挥中心搬到这里,老伴不在身边,他和百灵朝夕相处,几乎每一分钟都不分离。百灵递给他一片解酒药,这两天就靠这个保持清醒。有百灵管着,不管他心里怎样绝望,至少外表在这班衣着不整,或醉或呆的人马中还是最清醒整洁的。当他听见电讯室突然传来“南京通了”的喊声时,药片从嗓子半截一下喷出来,他撞掉百灵手里的水杯冲进电讯室。
“让一个政府拿出钱得有一系列程序。美国总统能不能在几分钟内就从国家财政中拿出四百一十万美元呢?”
隔壁的通讯室片刻不停地与南京军区联系。三十天来,南京军区就像砌着道铁墙一样沉默,既不露面,也不作答,一点声息都没有。派人去南京进不了军区的门。打电话对方接线员不给接。电报电传信件全如石沉大海。只有十天前刘亚基秘密给福州附近的一个兵营送去五千万元後,南京立刻来了个极严厉的电话,警告停止一切挖墙角的小动作,否则将立刻停止中立。吓得这边再也不敢做什麽手脚。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能对上话,求对方宽限点日期。
沈迪耸耸肩,显出事不关己。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打着鼓点,眼睛看向别处。黄士可真想哀求这个无赖,可是能被哀求软化的就不叫无赖了,即使下跪也不会有用。他又看一眼表,终於一横心。
蓝色本令人镇静,然而此刻投影地图上那些南京军区的蓝光点却令黄士可想起狼群的眼睛,密布在整个东南地区。这些眼睛使整个自治运动显得可笑。江苏、上海、浙江至今不敢有大的举动,就是因为不知这些瞪在自己领土上的眼睛到底在转什麽主意。福建是被逼上梁山,铤而走险了。然而武夷山口那条细小的福建防线到底有什麽意义?在它背後,整个福建境内都瞪满了蓝眼睛。虽然在投影萤幕上蓝点显得并不大,黄士可却清楚地知道每个蓝点里有多少兵力、火炮、坦克、飞机、火箭弹、火焰喷射器。一旦南京那个蓝色的心脏发出命令,所有蓝眼睛都会转瞬变成一只只怒张的利爪,扑向四面八方,顷刻就能把福建撕成碎片!
“好吧,先给你四百万,剩下的十万随後补。”
唯一能提供证据的就是沈迪,这个目标很明确,而且从一开始就紧紧瞄住这个目标。然而沈迪就像化成了空气一样无影无踪。派出去五十七个搜寻小组全都空手而归。把沈迪调查了一个底朝天,调查结果只弄清这个人没有任何朋友,跟亲属也几乎不来往。即便是情妇,除了他的床上功夫,别的也一无所知。能断定的只是他肯定已不在国内。他从小受高级间谍的训练,十几岁就开始在世界游荡,能流利地使用五种外语,二十多年来编织起了一个覆盖全球的关系网,从王室成员到黑手党的毒贩子全能打上交道。可以说他是一个世界公民,他在自由社会远比在中国更如鱼得水,更易隐藏。然而对南方,国境之外却是一个难以插手的世界。黄士可通过这一点深深感受到地方政权和中央政权的差距。没有那些几十年培养出来的机构和人才,那些情报组织、外交使团、国际社会的关系和一整套运行机制,一到这种关口就暴露出没有根基、无能和土气。仅靠原来的省安全厅、公安厅和省军区的老班子,平时看着似乎也有能干的人,可毕竟是井底之蛙,一面对世界就束手无策。别说找沈迪,就连让他们在地图上找出蒲隆地、牙买加一类的国家都得让他们费上半天劲。有时黄士可不免悲哀地猜想,在政治舞台上,自己是否也是这种井底之蛙的形象呢?
沈迪大方地挥了一下手。
现在已经不是延缓北京前进的问题了。到今夜零点,也就是再过二小时五十四分,南京军区给的三十天期限就到头了。按照那位苏副参谋长最後通牒式的约定,三十天之内不能提供北京政权暗杀前总书记的证据,南京军区就将放弃中立,视自治为叛乱,服从北京指挥进行平叛。可是到现在为止,和三十天前毫无区别,仍然拿不出一点证据。虽说还剩二小时五十四分,与到期已是一样。黄士可感觉就像躺在铡刀之下,眼看着珵亮的刃口,时间只不过是刃口接近喉咙的距离罢了。
“十万好说。付了四百万的人不会舍不得十万,何况往下还有买卖呢。”
一屋人都不说话,烟酒味呛得要命。几个省军区参谋不时地修正形势图。褐色洪流不可遏制地前进。它根本不着急,福州迟早是瓮中之鳖。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光线问题,在黄士可眼里,屋里每个人都是青脸,带着鬼气。他向百灵伸出酒杯。这几天酒喝得越来越多。百灵只给他倒了一点,其余兑的全是水。所有人中,百灵倒显得最冷静。
黄士可产生了在那张保养极好的脸上奋力击一掌的慾望。给他做保险金的四百万美元恰巧也存在瑞士联合银行。这个贼好像就是专门来剥光他的。仅一小时前,他唯一能指望的就只剩贴身衬衣口袋里这份存款文件,现在一分不剩地扔出去,能换回福建山河吗?
直到现在,战争的程度和范围都非常有限。北军非常克制。以政治压力为主,分化瓦解,步步为营,只有遇到武力抵抗时才采取军事行动。安徽、江西有部分地区加入了自治运动,目的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官员企图从此成为不受管制的一方土皇帝,也有的认为投靠富裕的南方能沾光。七省市工商界组织的“南方基金会”提供的资金也起了作用。成箱钞票往那些土地爷面前一放,他们立刻就倒过来。这些人起不了太大作用,北军一到不是溜就是降,几乎不做任何抵抗。但是他们构成了一个缓冲带,使意在收复一处稳定一处的北军没有迳直开到福建门口。
正如沈迪所说,不到十分钟,四百万美元的转户手续就办妥了。沈迪显出讲信用的风度,一旦转户得到证实,不用任何吩咐便自觉地坐到了电视电话之前。
地图上的西部,黄色箭头和线段代表广州军区的布防。从广东向北延伸到湖南、湖北,与褐色箭头对峙。兵力虽不少,态势只是保卫广东,对福建没有任何援手姿态。福建和以北的安徽、江西处於“中立”的南京军区防区,代表南京兵力的蓝色标志全都是圆点,缩在兵营里一动不动。北军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一面牵制广州兵力,避免正面大规模开战。一面绕开南京的驻防部队,直取福州。福州是自治运动的带头者,又最无抵抗力量,只要拿下福州,就会在心理上让其他省不战自降,使反叛的广州军区分化,“中立”的南京军区重新服从控制。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沈迪看看并肩坐在一起的黄士可,又转向身後的李克明。
虽然已是初冬,黄士可的酒杯里却堆满冰块。心头的燥热火一般烧得他冒汗。冰凉的白兰地更像火上浇油。
“警官,我有一个问题,从你在曼谷的东方酒店里用枪逼住我的那一刻我就在想,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虽然你是有能力的,甚至可以说有天才,但是你带着这样一个面罩怎麽可能在国外活动?你们又怎麽可能找到我?就算你们七省市搞秘密工作的那点机构全加一块,也不可能有这个能力。”
代表北军的褐色箭头在投影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指向南方。其中最粗大的一股已经穿过安徽,插进江西,尖端直指福州。面对这个箭头,只在武夷山山口有一道又细又短的红色线条,像条可怜的小尾巴。那是福建唯一能组织起来的军力。在褐色洪流面前,看上去真如螳臂挡车。
李克明没有回答。黄士可觉得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样在毛骨悚然地回想,什麽时候他会在曼谷用枪逼住沈迪?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李克明从未离开过这个岛,清楚得就像全都看见此刻眼前有个沈迪。而这两点最清楚的,却把每个人都搅得稀里糊涂。
【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样在毛骨悚然地回想,什麽时候他会在曼谷用枪逼住沈迪?】
双方的问题暂且都得放下,萤幕已经刷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