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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半岛 二○一基地

王锋审视一会儿丁大海。

六千八百公里是这艘潜艇装载的“岳飞”核导弹的最大射程。只要潜艇在这条界限内活动,中国境内的任何一处目标都在潜艇的有效打击范围内。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能看出,确定这样的航行范围所威慑的是中国而不是外国。然而丁大海仍然只回答了一个“是”,如同没有思想。

“你了解目前国内的局势吗?”丁大海很少听见王锋用这种口气说话。他总是命令,准确、乾脆、没有一点多余。现在却好像要谈谈心。

“潜艇活动范围不能超出这条线。”随着王锋的操作,萤幕好像从天空向下降落。地图放大了,变成局部,只剩那条线以内的海域。海岛、海流、海沟清晰地显示。线条的每个转折点都标出精确的经纬度。一条宽幅纸带从萤幕下方“轧轧”输出。海图和界限被打印出来。王锋交给丁大海。

丁大海无法说自己了解,他除了在洞里就是在海底。他也不能说自己不了解,潜艇有最高灵敏度的收音设备,可以清晰地收到世界大多数电台。所有关於国内战争的报导他都听过,听得很仔细。但他只从军事角度听,头脑里画出一幅战争形势的精确图景,而对政治方面的争论,他从不想为那些彼此矛盾,谁也弄不清真相的政治争论伤脑筋。军人如果都有自己的政治判断,军队就会因无所适从而瓦解。

王锋旋亮电子地图的萤幕,展现出一幅色彩缤纷的世界地图。他用光笔沿着中国内陆边界点了一系列圆心,又设置了一条闪动着“6800KM”字符的半径,让半径依次从那些圆心出发,在太平洋上画出一条曲折的线。

“军人不需要了解,只需要服从。”

潜艇还没完工前就确定了这个行动。艇上装载了一年的给养,配有制造氧气和淡化海水的设备。丁大海不知道这个行动的最终目的是什麽。王锋只强调必须在海底隐藏一年。他一句也不多问,对王锋的任何指令,他的回答总是一个字──“是!”

王锋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在丁大海的海军生涯中,他执行过大大小小许多次行动,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没有代号,没有方案,没有文件,没有各部门的配合,也没有按照条例下达的各种命令。在王锋嘴里说出的“行动”只有丁大海一个人理解:让这艘没有名字的潜艇消失在大洋中,任何情况下也不得暴露。潜艇不许和外界联系,也不受其他任何方面指挥。唯一的指令来自艇长舱航海桌内的接收机。没有指令就只有一个任务──牢牢隐藏在海底。

“南方几个省的分裂成不了气候,很快就将被消灭。但积重难返的问题已经把我们国家推进了一个复杂局面。这种时刻,什麽事都可能发生,时局也许瞬息万变。为了维护祖国统一和人民利益,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中央将采取一切手段,包括核打击。无论命令打击哪里,你都必须无条件执行。”

“明天开始行动。”王锋似是顺便提一件小事。

“是!”

王锋很满意这种简洁。他对试航了如指掌,让丁大海谈,不在於了解潜艇本身,而在於了解艇长内心的把握。

王锋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金属盒。盒上带有一圈极细的金属链。他调准盒上的微型密码锁,盒盖自动弹开。里面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集成电路片。

丁大海只说了四个字:“一切顺利。”

“这是启动核打击控制程序的密码电路,只有把它插进启动线路矩阵九空位,核弹的锁止保险装置才能被打开。它是发射核弹的钥匙。”

电话蜂音器悦耳地响起来。王锋纤长的手指在一排精致键钮上划过去,所有的电话、电报、电传全被关闭了。

王锋把盒盖关上,递给丁大海。

“给你三分钟谈谈试航感觉。”

“锁的密码号是你的出生年月日。把它时刻挂在胸前。唯一的指令只能从我的发射机给你。但愿我们永远不使用它。但一旦给你了核打击指令,那就是中央军委的决定,不得有任何贻误。明白吗?”

车内门框上方有一圈小钟,分别标着世界各国的时间。王锋看了一眼北京时间。

“明白。”

在王锋手下工作四年,丁大海深知这位上司对科技的迷恋。即使是动动小手指头就能完成的事,他也要用复杂昂贵的自动化设备取而代之。没人把这当做好逸恶劳。正因为这种迷恋,他领导下的国防科工委才取得那样辉煌的成果。

“好。”王锋换上亲切表情。“分手以前,送你一件小礼物。”

这辆车丁大海上过不只一次了。准确地说,它应当算一个价格昂贵的电子办公室。非常能体现王锋的风格。这是一辆加长型“奔驰”轿车。多余的座位全部被拆掉,装上了办公桌、冰箱、食品柜,还有一张可自动伸缩折叠的床。前後左右上上下下全是叫不出名目的电子设备、形形色色的按钮、仪表和萤幕。置身其中,像进入一个未来世界。

他拿出一个信封,放到丁大海手中。

“你好!”王锋微笑着向丁大海伸出手。另一个马达把他的座椅转了个方向“请坐。”

丁大海有点不知所措。信封是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下方印着中央军委的红字。里面的东西很轻。

丁大海一进车里,车门自动关上。随着轻微的马达声,四面车窗被金属卷帘遮蔽。车内亮起柔和的灯光。

“拿出来看看。”王锋鼓励地向他挤挤眼。

“请上车。”黑洞洞的车里只看见仪表灯像五彩群星,传出王锋威严可亲的声音。

那是一对大校肩章。丁大海先是呆住,黑黑脸膛变得通红,然後突然挺身站立敬礼,却“咚”地一头撞在车顶棚上。整个车身在减震弹簧上颤动。

靠近丁大海的车门自动开了。

王锋笑了。

一辆轿车无声无光地沿着暗淡公路驶来,几乎快到身旁时他才发现。他知道王锋对精确有一种癖,指定在五十一公里处见面,车停的位置就正好让里程碑在轿车的二分之一截面上。这也是王锋使丁大海着迷和崇拜的特点之一。他身上哪些不可抗拒的魅力使丁大海惊叹地仰望,不自觉地模仿。当丁大海立正敬礼时,五十一公里的里程碑正好把他的身子分成两半。

“坐好,我给你戴上。”

青山公路五十一公里紧靠海边。丁大海把潜水摩托藏在礁石之间,爬上山崖。五十一公里的里程碑在星光下白森森的。隔着一座小山包,天幕上涂抹着基地灯火的温暖颜色。那颜色不仅使初冬的夜空显得有生气,也在他心上暖暖地流动。登上小山包就能看见家属区。东边第一栋房子便是他的家。那灯光总在他梦里出现,就像在潜望镜里看见灯塔。

在丁大海心中,王锋是一个神。他的一切都是这个神给予的。当他从美国的监狱出来,带着一颗冰透了的心,被使馆武官处的官员押回国,面对他的全是训斥,审问、责难、嘲笑、开除……他从一个海军骄子变成了人人厌恶的狗屎。是王锋收留了他,给他工作、职位、薪水、使命,更重要的是,给了他一个军官的尊严、不容侮辱的荣誉和信任。当王锋宣布委派他担任这艘潜艇的艇长并恢复他原有的中校军衔时,他哭了。他的灵魂天生就是一个海军,哪怕只让他指挥一艘鱼雷艇,他都会感激涕零。而王锋交给他的却是中国海军王冠上的钻石,是他一辈子的梦想,是四十枚可以打瘫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核弹头!现在,那个启动导弹的集成片就贴在他胸上。大校的两杠四星在闪烁。为这个神,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死一千次也在所不惜。可他厚厚的嘴唇只是抿得紧紧,一句话也不会说。眼镜的反光掩盖了泪花。王锋给他摘下刚戴了一个半月的中校肩章,换上那对大校肩章。他感到每一下动作都是神的触摸,生怕抑制不住会突然跪倒在这个神的脚下。

当潜水摩托脱离潜艇升到海面时,他打开头顶的密封罩。寒冷的海风扑面而来。夜空中的星星迷茫地眨眼。他吐出海底的闷气,大口吸进带咸味的潮湿海风。他从小在渔船上渡过,眼前永远是最广阔的海和最无遮拦的天。直到现在,他早已习惯了潜艇那棺材般的宁静,还常常梦见海面上的惊涛骇浪和闪闪流星。

王锋的车在寂静公路上无声无光地驶远了。直到消失在黑暗中很久,丁大海还立正目视。再过几分钟,那辆车会开进一架专用直升机飞回北京。战事正紧,王锋飞这一个来回只为见他一面,这使他感到无上光荣。分别时,王锋刚打开那些被关闭的联络设备,各种蜂音、呼叫、打字就一股脑地拥出。他将在开车路上和飞行途中不间断地处理事务、指挥战争。在他的上将军服内侧衣袋里,有一个烟盒大小的发射机。那就是全世界唯一能与潜艇接收机联系的发射机。它能畅通无阻地使用中国境内全部无线电中继网络,把王锋的指令通过卫星覆盖全球海洋。不论丁大海的潜艇在哪,这根无形的线都牢牢地把他们拴在一起。

他撕下纸带。接收机灯光无声熄灭。关上抽屉,弄乱密码锁上的号盘,那盏鲜红的小灯也熄灭了。

一面是茫苍苍在黑暗中翻腾的大海。一面是暖融融在天幕上辉映的灯光。大海里有他的灵魂──那钢铁的无坚不摧的潜艇。灯光下有他的港口──那宁静安适温柔的家。明天就要远航了,驶入漫无边际冰冷的孤独和寂寞。解缆的时候,水手的眼睛总是看着港口的。

纸带上打印的字是:立即到青山公路五十一公里处等待。

本来他只想登上小山包,最後看一眼家的灯火,然而却倘过海风中瑟缩摇摆的荒草,迳直走到了家的窗下。

丁大海按下一个闪烁橙光的按键。薄薄纸带从一条狭隙中“哒哒”微响地钻出。手表後背的振荡器随即停止振动。接收到的密码信号已被接收机自动译成汉字。

这片家属宿舍是专为这艘潜艇的官兵建造的。全艇家属集中住在这里,既为保密,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们生活。本来要盖一栋现代化的公寓大楼。可丁大海挑选的潜艇成员多是渔民和农民出身。他一直认为城市的花花公子忍受不了海底的寂寞和艰苦,不是上潜艇的料。王锋赞同他,除了能吃苦,农村兵还比城市兵更服从。王锋给了这批从各潜艇挑选的尖子最高待遇:每人提升一级军阶,家属全部从农村户口转成城市户口,在基地安排工作。当他知道家属们愿意种菜、养鸡,住不惯楼房时,又专门追加拨款,把宿舍改建成现在这种院落式的平房住宅。

抽屉里是一台无线电接收机,亮起各种颜色的指示灯。这台接收机只接收一台发射机的信号。那台发射机在王锋手中。

窗帘是粉红色的。还是当年他和妻结婚时做的。虽然已经褪色,可在他眼里永远是世界最美的颜色。窗帘从两侧合拢在中间,紧挨窗台的接缝下部有个没合严的三角形空隙。他把眼睛贴上去,看见两双脚泡在一个黑陶洗脚盆里。一双妻子的脚,小巧玲珑。一双儿子的脚,像两条小白鱼在水里不停地嬉戏。儿子的脚把水撩到盆外,妻子的脚把两条小白鱼踩住。儿子的笑声穿过窗子。小白鱼一挣就逃脱出来,撩出更多的水。

艇长舱的航海桌右侧第一个抽屉上,密码锁亮起一个米粒大的鲜红小灯,标志里面的机器收到了讯号。如果灯不亮,即使知道密码也打不开抽屉,而现在,密码一对准,抗爆抗火的合金钢抽屉就沿着导轨自动滑出。

“小强,别弄满地水。”妻子对儿子从不训斥。

这是第一次振动。

“要是爸爸踩,我就动不了。”儿子自豪地说。“那次爸爸踩咱俩,你也动不了!”

丁大海右腕突然感受到振动。是的,振动!不是脉搏,比脉搏强,比脉搏快,像一连串撞击送进神经,即使在深夜也会立即让人惊醒。那是装在手表後背上的微型振荡器在振荡。自从王锋把这块特制的手表交给他,他连洗澡都戴在腕上。

新房子有盥洗室,可他们喜欢每晚上床前把脚泡在同一盆热水里。过去是他和妻子,後来又加入两条小白鱼。

炊事员立刻动手。病号饭的材料和配方是特制的,比大灶伙食可口得多。中尉的肚子随之发出一阵肠鸣,不好意思地收腹。

“妈妈,爸爸现在干什麽呢?”

“给中尉做一份病号饭。”他吩咐炊事员。

“爸爸在海里呢。”

基地附近这种金属碰撞声太多,看来没引起声纳网的注意。如果是在敌人的监视范围中,他可能要采取防范措施。可自己基地里那些少爷兵,割了他们的脑袋都不会知道是谁干的。

临走前只有“执行任务”四个字,去哪,干什麽,多长时间都没交代。军人家属对保密应该习惯,但保密一达到极端的程度,就难免使人猜疑。妻子正是那种敏感的女人,总有点忧心忡忡。

中尉和炊事员挺了一下胸接受处罚。从现在开始,四十八小时内他们不许说一个字。艇里空间昂贵,没有关禁闭的地方。禁言既有反省效果,在只能用交谈打发时间的单调海底,也有惩戒作用。

“爸爸昨天又来看我了。”

“禁言四十八小时。”他只是嘴唇动了动。

“你做梦呢。”

丁大海把罐头盒举到垃圾桶上。煎鸡蛋油汪汪地落进垃圾。

“不是,爸爸还说领我去钓鱼呢。”

丁大海关掉电炉开关。为了避免声音,伙房没有可移动的锅,也不许炒菜。艇上伙食主要是或蒸或煮的半成品和罐头。丁大海知道那种食品在无穷无尽的海底日子里多麽让人厌恶。中尉刚在艇外海水里干了五个小时,调整好一个喷口的扭转机构。潜水头盔压出的痕迹还在额上清晰可见。炊事员是为了慰劳他才违犯纪律的。两个煎鸡蛋在海底算得上无上美味。

放暑假时,儿子磨着丁大海领他钓鱼,可潜艇施工接近尾声,正是最忙的关头。现在已寒风凛冽,儿子还记着爸爸未兑现的诺言。丁大海不由得一阵心酸。在美国的监狱里,他是靠看着这个独生儿子的照片活下来的。当爸爸肩头终於有了中校的肩章,儿子发狂般地冲到外面向他的小朋友们高喊宣布。为了那张闪光的小脸,当年的一切忍辱负重都值得了。现在,爸爸肩上已经是大校肩章,只隔着一道玻璃,他多想再让儿子兴奋地扑进怀里抚摸新增加的两颗星,多想在父母脚下磕个头,多想再和妻烫一次脚,让她温柔有力的双手把他的脚捏遍,放进湿润的怀里。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只在窗外偷看,已经足以受处分。妻子和儿子的脚离开了脚盆。窗帘空隙里只剩空空的水在灯下晃动。他想找一个角度看他们最後一眼,哪怕只是拖鞋的边沿,却没想到帽檐在冰冷玻璃上碰出一下响声。

伙房的声音是一个罐头盒与电炉锅台碰出的。失手的炊事员和刚下岗的轮机中尉紧张地立正,不敢与丁大海的目光相遇。罐头盒里两个煎鸡蛋正在吱拉拉地变焦。

“谁?”里面传出妻子惊慌的声音。

伙房发出一声金属碰响使丁大海心里一抖。这声音在陆地上不会引起注意,在海底却让他全身渗出一股寒气。潜艇里全部地面都铺着橡胶。每人都穿软底鞋。工具多是塑料制品。说话必须用耳语。安静是潜艇最高的纪律。潜艇消灭别人和被别人消灭都是因为声音。丁大海已形成一种本能,在潜艇上,静是他最美妙的享受,越静越美,任何声音都会引起他生理上的难受反应。这次尤其不同,以往潜艇即使被发现还可以逃脱,反败为胜。这次隐蔽本身就是最高宗旨,只要被发现──无论被国内还是国外──就是彻底失败。这是王锋下的死命令。

他本想悄然离去,让妻子以为是风吧,或是一粒无端的沙子。没想到刚迈出一步,身後“哗啦”一响,不知什麽沿着墙根倒下,虽然那东西很轻,在黑夜中发出的声音却足够大。一个细小的钩子挂在衣角上,随着迈步,後面的东西劈哩啪啦地紧跟。他伸手在後面摸到一根细线,拉一把,抓到一根竿。就在这时,窗帘撩开了,一片灯光投在他身上。他回头看见儿子小小的身体倾斜地趴在窗上,手举着窗帘。妻子两臂抱着肩膀,吊在头顶的灯在她眼窝里投下深深的阴影。不知为什麽,这画面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如烙铁般烫进他心里。

二十三天之前,海底闸门打开,潜艇像蚕蛾钻出茧包一样从灌满船坞的海水中一点点退出那个巨型外壳,驶出建造它的山洞。一沾到海水它就活了。设计和建造期间严格的模拟试验和质量保证使它几乎完美无缺。八天前,潜艇已经无需再返回山洞,钻进那个外壳进行调整了。丁大海深深地爱上了它。如果说以前的感情只源於自己倾注给它的血汗和关怀,那麽现在则把它当成一个生命对象而充满欣喜和赞叹。它不叫潜艇,简直是一个精灵。它能和他在无言中沟通思想,领会他的意图。它就跟他的身体一样,他脑子想到什麽,它就一丝不差地做出什麽。他从未使过这麽顺手的潜艇。它简直可以在海里表演杂技。哪怕把它开进污水排放口,一直开进处理场的污水池,他都觉得能做到。除了两套常规的低噪音螺旋桨推进系统外,潜艇前部还有一个鲸鱼嘴一样的进水口,可以连续不断地吞进海水,通过一系列逐级加压的泵体,从艇的尾部喷出数股稳定的水流推动潜艇前进。由计算机控制水流的压力、流速、水流之间的角度、时间关系以及与海底水流的配合,除了一点类似自然紊流的低频声波,几乎什麽动静也没有。这种推进系统速度很慢,静水中每小时航速仅四海里。然而世界最先进的声纳系统也难以发现它,这就是致胜的保证。

他抓着竿子消失在黑暗中。

他打开嵌在舱壁上的萤幕。计算机显示出这片海区上方的卫星运行状况。英国的S─18卫星马上就要飞过头顶。二分三十七秒之後是俄国的○○二七卫星;只差三秒钟,一颗美国侦查卫星从另一个角度穿过。然後是日本的、印度的、以色列的、澳大利亚的、法国的……两小时内将有三十三颗军事卫星飞过头顶,是一天中频度最高的时刻。卫星发现潜艇一般是用红外线探测热源。潜艇动力部分放出的热使潜艇温度高於海水。核动力潜艇的反应堆长年累日不停运转,热能更是源源不断地随冷却水释放在潜艇周围,很难逃脱密布天穹的卫星网。然而这个世界各国海军的难题却被中国海军的能源研究所研制的一种高能冷却剂独辟蹊径地解决。那种高压贮存的粉状晶体一进入冷却水,便在溶解过程中吸收极大热量,通过一套复杂的计算机控制系统和冷却分配系统,使反应堆释放的冷却水与环境海水温度一致,连潜艇内部由做饭、照明、体温等累积的生活温度也同时掩盖。研究这种冷却剂的工程师向丁大海打保票:即使在卫星眼皮底下全速前进,潜艇也不会被发现。但丁大海还是以谨慎为先。至少第一次出海试航曾发现冷却分配有计算误差,虽然只航行了一小段距离,却已包藏了被发现的危险,同时也是为了节约冷却剂,每到头顶卫星活动频繁的时候,他就把潜艇停到基地的污水排放口旁。这是卫星图上一个固定的热源,潜艇可以被掩盖掉一切痕迹。大洋深处有许多这种固定热源,如海底热泉,海底火山口等。那些海图上的红色标记,都是他将来可以放心睡觉的窝。

“爸爸!”儿子隔着玻璃喊。不知是不是耳朵的错觉,声音好像无限遥远,又特别清晰。

艇长舱算是潜艇里最宽敞的空间了,最远的视线也不超过两米。但是对於丁大海,眼前层层的金属、塑料和橡胶永远是透明的,他不仅能看见海底,而且目光还能折射回来,完整地看见自己的潜艇在海沟中穿行,或是在敌舰之下跟踪,或是在洋流深处漂移。而现在,潜艇静静地卧在黑夜海底的细沙上,四周飘动着纱巾般又长又轻的水底植物。他想起金兰湾,南中国海底温热漫长的日夜。十二年前,他曾在那个越南军港之下一动不动地卧了十天九夜。而现在,他卧在自己的基地之下,却得比在金兰湾还隐秘,既不能让国外情报机关发现,也不能让自己人有半点察觉。

他一口气跑上小山包。最後一次回头,家的灯已经熄灭。妻子和儿子肯定正在窗前看着外面。他们的视线会碰在一起,可谁也看不见谁,只有黑暗,风和海浪的声音,基地船舰落锚的轰响。

【让这艘没有名字的潜艇消失在大洋里。】

映着基地和港口的灯火,他认出握在手里的是儿子做的渔竿。一段一米多长的竹子,一根细细的尼龙渔线,渔钩钩在他的军服衣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