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激动万分,连珠炮似的问题冲口而出︰这套收发报机是为什麽目的设计的?接收机现在在哪?密码是什麽?能不能破译?……
“我负责研制它的接收机,不认得发射机怎麽干活?”
那人对每个问题都是连连摇头。
“你认得!”“龙口”喊。
“我怎麽知道,我只是个工具。”他的眼睛死盯着仪表板上的四块乾粮。
“把乾粮给我。”
“龙口”把乾粮包起来。
盖打开了。那人只扫了一眼。
“假如你什麽都提供不出来,你认不认得这台发射机毫无用处。”
这人知道有个盖?!
那人咽了一下,有点慌张,立刻开动脑筋。
“把盖打开。”那人说。
“……试制时我们先搞过一台接收机样机,上面配有特制的译码器,可以把发射机密码自动打成明文。如果这台发射机还在发射,也许从样机上能得到解了密的明文电文。”
“龙口”把刚想塞进嘴里的乾粮放下,懒懒地拿起发射机。他根本没信心。眼前这人满脸脏胡子,没有半点科学家的样。
“太对了!”“龙口”狠狠砸了一下方向盘。“样机在哪?”
“我看看你那玩艺儿。”他显然是刚听到消息,气喘吁吁地赶来。
“可能还在库房……”
大雨使对面的楼影影绰绰。叶脉般在天上生长的闪电却清晰之极。但愿这次是真的!“龙口”骂完又祈祷,看表看天再看对面的楼。当他已经彻底绝望,准备一口气把四块乾粮全部吃掉,再回去向石戈报告一事无成後睡他几天几夜的时候,这个人挎着半筐野菜出现在车旁。
“上车!”
这一招还真灵,再不用他自己跑腿了。一广播完,那些鬼窠一样的空楼便会东一个西一个自动出来一些鬼魂般的形影。个个瘦得好似一阵清风就能吹上天。他们没有表情地围上来,只有那些眼镜还能显示出往昔的身分。可他们不认得发射机,只认得“龙口”高举在手里的四块乾粮。眼镜後面的眼睛盯在乾粮上的时间比盯在发射机上的时间长得多。“真的”“真的”,他们议论,不是议论发射机,而是在说那乾粮是真的。他们有人还戴着上校大校的军衔呢。有几次“龙口”甚至感觉很危险。如果饥饿的人们一拥而上,即使只是一群弱不禁风的知识分子,也不是他用一条腿所能抵挡的。每当有这种感觉,他就一下把乾粮塞进怀里,手里换上一支手枪。虽然觉得不大礼貌,可只有飞快地开车逃离後才感到歉疚。
“先把乾粮给我。”那人说。
他终於琢磨出一招。他算直属石戈的工作人员,在中南海领配给食品。他跟配给处打了一架,把以前拖欠他的两天定量强要出来,加上连续两天光吃野菜,一共攒下四块压缩乾粮,又四处拆零件组装了一个扩音器,用汽车电瓶做电源,便挨个到那几个研究所的宿舍区广播︰谁能认得他手里的发射机并提供有关情况,四天的口粮就归谁,当场兑现!
“龙口”斜视他。
然而,真找起来比预料的更困难。有的宿舍很分散,并不全在单位附近。好不容易找到,却是十室九空。楼上楼下跑个大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影。他腋下和手已被拐杖磨得鲜血淋淋。好不容易遇上有人,又常是怎麽叫也不开门。这年头,谁能相信还有人要打听什麽“科研产品”的情况,太可疑了!
“你信不过我?”那人惨兮兮地苦笑。“我跟你一去就得大半天,说不定我女儿在这段时间就得饿死。”
每个单位都是人去楼空,一片破败。他把希望寄托在石戈政府用配给食物把专家留在国内的政策上。北京剩的人虽已寥寥无几,但这个政策使高级技术人才在其中占的比例居多。一般来讲,如果没有被抢或被烧,人们都会住在原住处。中国多数住房是单位宿舍,所以在单位附近找,找到人的可能性是该有的。
“龙口”从四块乾粮中拿出两块递给他。
“龙口”进入“绿大”特别训练营以前是个电子工程师。职业习惯使他把重点放在发射机本身上。电波一直照样发射。用石戈的话说,已经发射那麽长时间了,该有的害处早就有了,继续开机害处不会更大,反而是停机更容易引起变故。这样就不可能解剖发射机。发射机上也没有任何铭牌标记提供线索。但“龙口”从工艺、材料、只有行家眼睛才能发现的那些微小特点上断定发射机是国内研制的。如果能找到研制的人和单位,也许就是个突破口。全国的电子研制单位有几千家,挨个调查有如大海捞针。而且国内现状已是原有单位基本散光,人们不是随难民队伍出走异国,就是投奔绿党的生存基地。即使哪也没去,也没人再与单位有什麽联系了。可是“龙口”有他自己的思路。这玩艺既然弄得如此神秘,肯定不会在普通民用部门研制。王锋原来是国防科工委主任,最大可能就是隶属於国防科工委的电子研究部门研制的。这个范围仍然大,全国总共有近百家。不过通过研究王锋的档案,“龙口”看出他习惯把他关心的研究项目放在眼皮底下,以便随时视查和掌握进展。所以那个研究单位在北京的可能性最大。国防科工委能研制电子通讯器材的单位在北京有五家。这些天,“龙口”就在这五家之间来回跑。
“剩下的完事再给你。”
说实在的,他很能理解那些老手的怨气。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撬开王锋的嘴就能掏出一切。对王锋用精神是无法取胜的,他那种居高临下傲视一切的气势使每个审讯者都感到是自己在挨审,什麽也问不出来。老手们一致认为只有用刑,通过肉体摧残打垮他的精神防线。共产党时期这种方法打垮过那麽多精神贵族──那些精英们、政治犯和知识分子们──百战百胜!如果一个人痛苦地嚎叫在地上爬,仰着被揍变形的脸求饶,他还怎麽可能“居高临下”或“傲视一切”呢?支撑人一口“气”的高贵和自尊一旦被打掉,他就什麽都会说出来。可对王锋用刑不是件小事,没得到批准不好擅自动手。然而刚跟石戈透露一点这个意思,就招来他一顿愤怒的斥责︰过去那套法西斯手段是人类和中国的耻辱,永远不许借屍还魂!这一下等於把直接突破的路封死了,只剩一个谁也弄不懂是在说什麽的发射机。组织了一大批密码专家进行破译,俄国情报机关也共同参与,费了不少劲,全都毫无结果。密码结构罕见,找不出密钥。至今调查毫无进展,而班子其他人在日益恶化、朝不保夕的国内形势下,或弃职而去,或不辞而别,各谋出路,已经走光了。
雨像来时那样突然地停下。阳光立刻从云隙里灿烂地射出。“龙口”看见那人就站在对面的楼门洞里。他不是骗子,只是个怕淋雨的软蛋包,连趟过街上流淌的雨水都直哆嗦。研究所库房的大门已被砸开,里面的东西因为不能吃,得以大部分还在。两人全都饿得东倒西歪,每搬动一件东西都得歇半天。谢天谢地!接收机样机终於在最底层被翻出来。可安装的时候那人看上去一点不熟练,犹犹豫豫,来回琢磨。难道研制者会是这个样子吗?“龙口”没吱声,到底他还能摆弄下去,自己虽然也是个不错的电子工程师,可几乎连半点都看不明白。终於有那麽一下,在那人捅来捅去之中,仪表灯全亮起来。打印机立刻轧轧地开始动作。一条纸带从输纸孔里让人惊喜万分地爬出来。“龙口”扑上去。是字!汉字!破译成功了!
发射机现在就揣在他口袋里。开始他是最末一位配角。班子里全是搞破案的老手,没人瞧得起他这个外行。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继续坚持,班子已经名存实亡。
然而喜悦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他很快又陷入茫然。所有的字他都认得,意思也理解,可这算是什麽电文呢?一百二十七个人的家属死亡情况,循环往复。难道这是值得通过如此尖端的设备,随机启动全中国的卫星地面站,覆盖全世界的电文内容吗?是王锋那个傲视一切的大人物在最终一刻所干的事情吗?是值得石戈亲自布置、俄国情报部门参与,而他自己没日没夜奔波所要破的案子吗?
他是特种训练营最年轻的成员,刚满二十四岁。当他架着拐杖哭着向石戈要一份对得起那些训练的工作时,石戈让他加入了调查发射机的班子,并给他了一份至少能以残疾人机动车代步的汽油配额。
那人对输出的是什麽一点不感兴趣,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坐在一旁喘气,半天才擦掉额上汗珠。
突如其来的暴雨从顶蓬裂孔往下灌,彷佛在头顶开了好几个水龙头。“龙口”本来就饿得直打颤,叫冷水一激,抖得便如跳起迪斯科。他只有不停地拧衣服上的积水。假若这辆残疾人三轮机动车的底板不也同样到处是孔的话,车里就早得叫雨水灌成澡盆了。拧到那只空裤腿时,他的心又是麻酥酥地收缩一下。快两个月了,仍然难以相信自己真的少了一条腿。可如果不是真的,全训练营怎麽会只剩自己一个留在国内?身为华北大队山东分队烟台小队的队员,他现在本应正在率领成千上万的海上难民“占领”日本远洋轮驶往北美。可偏偏送他到出发地点的飞机在空中熄了火。迫降虽然成功,全机人员却只有他永远失去了一条腿,结果也就只剩下他留在暴雨里等一个很有可能一去不复返的饿鬼。他第十次或是第十一次看表,伴着雷鸣破口大骂。
“说实话,我只是设计天线的,对机器本身不熟悉。不过天线也不容易,要求水下五百米也能收到电波呢……”他的眼睛又盯在了乾粮上。
【水下,五百米,一百二十七个人,那一定是艘潜艇!】
水下!五百米!一百二十七个人!从小就爱和男孩们比赛兵器知识的“龙口”马上就意识到︰那一定是一艘潜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