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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 洛杉矶

“灭虱团”引起一部分人喝采,也有一些人为之辩护,为美国的良心寻找安慰。大多数在初始为中国难民流过泪,捐过钱,参加过示威请愿的人现在都沉默了。即使不赞成“灭虱团”,也用沉默给予认可,只要自己的手不沾血就行。但是“灭虱者”的行为也同时激起了另一种力量,他们主要由知识分子和受教育程度较高的青年组成,也有教会、慈善组织和人权组织人士。他们开始都是形形色色的救援队和募捐组织的骨干,现在则逐步演化成与“灭虱团”针锋相对的集团,专门保护和解救中国难民。新闻媒介相对於“灭虱团”把他们叫做“救人团”。

结果原本为抵御中国难民而调集的美国军队和警察反倒成天忙於制止屠杀,成了中国难民的保护者。民主社会法律至上,杀人是犯法的,不管杀什麽人,这是美国军队处境尴尬的主要原因。中国难民谦恭服从,对付“灭虱团”却很头疼,甚至要展开枪战。有几个集中营被“灭虱团”攻破,那种惨不忍睹的场面让州长恶心了好几天。反而那时中国难民四散而逃,军队管不住,也发生了士兵向难民开枪的事。跑出去的难民基本没有好下场,语言不通、地理不熟、最终大都被“灭虱团”斩尽杀绝,吊在公路两侧的树上或路标上。

与“灭虱团”的功利原则相反,“救人团”完全从道德立场出发。他们或是人间的理想主义者,或是献身上帝的圣徒。在他们心目中,为了人道和博爱,牺牲自己都在所不惜,因为不肯分享一碗饭而从事的屠杀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也有人是追求戏剧性的人生,这个冲突提供的舞台正好可以使他们扮演那种在寂寞时代不可能产生的崇高角色。当然也少不了企图捞取政治资本的政客。这一派激进分子相当多,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大学生,拿起武器的速度几乎和“灭虱团”一样快。他们冒着飓风出海接应中国难民的船队,为保卫登陆点和“灭虱团”展开枪战。他们解救受攻击的难民集中营,并在许多地方建立了中国难民保护所,不但提供吃住和武装守卫,还力图在难民中组织自力更生的生产,为此又与受到侵犯的土地和资源所有者发生冲突。

在“灭虱者”的叫嚣中,种族主义的色彩非常浓重。州长本人是黑人,深知种族歧视是怎麽回事。但这回的“灭虱者”却大部分是有色人种──黑人、波多黎各人、墨西哥人、菲律宾人、古巴人……从他们对中国人的蔑视与憎恶来看,似乎全世界最低下的人种便是华人。甚至美国社会的华人也普遍存在敌视自己同胞的情绪。他们自己虽不参加“灭虱团”,但对“灭虱团”的屠杀却能心安理得,甚至表示赞同。

已近洛杉矶。公路两旁出现鳞次栉比的巨型广告牌。州长记得上一次路过时,高架桥旁最显着的也是最大的那块广告牌上是个女人屁股和一双高跟鞋,现在则换成了一幅古典画。这幅克纳科弗斯根据德皇威廉二世的草图画於一八九五年的《黄祸图》被世人遗忘多年了,近来却成了全世界的热门话题,到处展示和复制。画面中央是上天派下人间的天使长米加勒,手持燃烧的宝剑站在悬崖边上,正在向一群武装的女神──欧洲列国的化身们告诫临近的威胁。隔着美丽的欧洲平原和多瑙河,黄祸正在一条龙背上跏趺而坐,双手合掌,一副静观沉思的模样,在焚烧城市的火焰光辉中拨开暴风云从天边逼近。州长从前的黄祸概念是在矮小蒙古马上射箭冲锋的黄种兵士,现在才理解黄祸为什麽会被画成一个佛陀。那正是中国难民的气质,柔弱似水,却比成吉斯汗的铁骑更能征服和毁灭!

所谓的“灭虱团”已开始在西海岸蔓延。那是由老板们出钱,失业者们出人组成的屠杀组织。他们宣称︰中国人毁了自己的国家,就已经没有资格再在地球上生存。现在他们企图到别的国家寄生,就有理由像消灭虱子一样消灭他们。美国军队不下手,他们就自己组织起来“灭虱”!

车队驶进洛杉矶市区。往日车水马龙的大街现已几乎没有生命迹象。街两侧的建筑全都门窗紧闭,从里面堵得严严实实。满街汽车有的车轮朝天,有的烧得只剩残骸。城市上空笼罩着黑烟,着火的建筑仍在自行燃烧,只有时而传来的枪声打破寂静。从前天夜里开始,为保卫在飓风中劫後余生登陆的中国难民,“救人团”和“灭虱团”在洛杉矶市内展开了全面枪战。随後军队和警察也被卷入,加上中国难民,形成难分难解的四方混战。州长不得不把去白宫见总统的时间推後,先赶到这来处理危机。

实际上,民主的可笑常常就在於无主,毫无主见。用不了几天,原来的激动、誓言、情感就可以忘个精光,一变而成为完全相反的立场。首先变化的是西海岸的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和华盛顿三个州。中国难民对它们的冲击最大。三州旅游业顿成空白。旅馆关闭。居民外逃。预定的国际会议纷纷转移。娱乐业、夜总会也一蹶不振。连在地震期间都未停业的迪斯尼乐园也关了门。失业率直线上升。各行业迅速萎缩。可中国难民仍是越来越多地继续登陆,根本看不见头。政府在人道原则和国家利益的冲突之中拿不出合理的现实对策,只有被动地承受,来多少收多少,从全国紧急调拨生活物资,同时全力生产薯瓜种植设备供给难民,还要严密防疫和隔离,使中国难民及病菌不向美国社会渗透扩散。这基本是传统难民对策的一脉相承。然而,现在的区别在於量的不成比例。一个人肚子里长个鸡蛋大的瘤子还可以对付,如果长出个牛一样大的瘤子,用对付鸡蛋的方法怎麽能对付呢?

这已经是内战了,恐怖感越来越深地渗进州长内心。最使人担忧的还不是美国与中国难民之间的水火不相容,而是美国内部的冲突。前两天一个众议员在电视里声言这是新的林肯时代,将爆发不分南北的的南北战争,那时他还认为是故作危言,现在却已经看到全国一亿多枝民间枪枝全举起来互相射击的情景了。虽然“灭虱团”和“救人团”目前还只是西海岸的事物,但类似的对立已经在全国范围造成分裂。洛杉矶的混战一旦扩展到全国,州长身上掠过一阵寒颤,美国就完了!

在当时那种气氛下进行有力反击是不可能的,仅能做到严密封锁港口。但是中国难民并不进港,只是把无数条救生艇从大船放下海,一艘一艘首尾相接地固定连接,就形成通向海滩的栈桥,难民船上的中国难民通过这种栈桥登陆,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美国海军对港口的封锁。军队只能封锁登陆点,防止难民深入内地。登陆的中国难民对管制很服从。倒是美国人组成的志愿救援队到处惹麻烦。他们经常试图冲破封锁,把食物衣服和药品送给难民。仅一天时间,从圣地牙哥到加拿大的鲁帕特太子港,那种救生艇栈桥就搭起了三十八座,向北美大地大口地倾吐黄色人流,让人想起中国神话中的龙。每艘下空了的船立刻调头驶回中国去接下一批人。後续船队一批比一批多地到达。三十八条栈桥上的人流从此不再中断。

这正是俄国的目标所在!州长已经和总统交换了这个看法。俄国不但投入了三千万吨船只运送中国难民,供给粮食和燃油,而且极力阻挠国际社会解决这个问题,不惜在联合国大会上连续对美国方案实行否决权。俄国远东各港目前成了中国难民最大的出口,不光是滞留在中国北方的难民将从那里上船,就连已经进入西伯利亚森林的中国难民也受到宣传诱惑,想把艰苦的野人生活换成天堂式的美国生活,成批地弃陆登船。俄国巴不得把他们全都倾倒到美国来。如果不加阻止,美国就得被活埋,加利福尼亚的今天就必然成为美国的明天。

使州长悲哀的是这麽一个表演竟能在初始起到左右美国的效果。美国掀起一片狂热。人们集会、请愿、募捐、成立救援组织。以世界救世主自居的美国民族心理和热衷人生戏剧的美国人心态使人们闭眼不看後果。那些道德家压力集团、妇女组织和形形色色爱出风头的戏子们越是这时越会跳出来显示自己。最可悲的是对後果清醒到极点的政府和政治家们也注定在民主的箝制下缩手缩脚,无所作为。既然他们的政治命运由那些无知短见的选民决定,他们就必须把自己的智力水平和见识降到与选民同等的位置,以致在开始那个决定性时刻反应软弱迟缓,失去了先机。比“锦绣中华”号晚三天,正是蛊惑性宣传的效果达到最大值时,中国难民船大批到达北美海岸。

州长深知无论“灭虱团”还是“救人团”都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在人权意识已经如此普及的今天,屠杀是无论如何不能被接受的。但一个社会又不能支撑在迂腐的道德原则上。“救人团”的偏执大部分是被“灭虱团”的行为刺激和强化起来的。只要稍微冷静一点,每个头脑都会明白美国不可能无限地接受中国难民。眼前的当务之急是要立刻切断中国难民的来源,至少使还未上路的一亿、二亿、三亿不再进来。晚一天切断来源,未来的难题就得多加上几百万人。他在电话里向总统反覆强调这一点。

那位难民领导人向登船采访的记者团解释︰为了保持最低程度的存活,难民必须轮流到甲板上“放风”。即使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每人每天也只能轮上不到半小时的时间。他们的衣服和头发(包括阴毛)全用於制造薯瓜营养液了。除此之外,海上找不到别的物质。全船现在只有他身上这件碎布拼的袍子,是专为这次接受采访缝制的。州长看得出其中的表演手法,但凄惨不可能全靠伪装。当摄影机深入到船舱内部时,悲惨之状惊心动魄。一层层狭窄隔架上挤满肩挨肩躺着的人。在新闻灯照耀下,无发的头颅在隔架边缘古怪地反光,彷佛是一串串渔网上的浮球。所有躯体都在做着同样动作──先把瘦骨嶙峋的胸膛充满气,再把腹部收成薄薄两张皮。船舱里回响着千万人沉重的呼吸,如刮着时起时落的风暴。那个蛊惑专家又藉机发挥。他介绍难民们正在做一种中国气功,用以把胃液排进肠道,抑制胃的蠕动和痉挛,减轻饥饿感。他边说边走到那位最胖的众议员身边,对一直跟着他的电视镜头说,这种气功用於节食减肥会受到美国人民欢迎,美国人民由此可以更加健美,省下的食物也能使中国难民不再做这种气功。中国难民可实在不算肥呀。

如何切断来源?他已提出建议──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美国军队自行封锁俄国的远东港口。

接受采访的难民领导者英语说得就跟道地的美国人一样。他煽动性地回顾美国做为吸引世界苦难者灯塔的历史,重述华盛顿、杰弗逊和林肯的伟大原则。大洋的海风吹过每一位美国人祖先远渡重洋的船只,他相信今天的美国也不会给身处绝境的中国人以军舰和炮火。在他演讲时,船舱里出来大队难民,在薯瓜塑料管之间散成间隔相等的队形做操。州长想像得出那副情景对守在电视机前的全体美国人会产生怎样的震憾。所有难民都是赤裸的。蓝幽幽半透明的躯体好像玻璃纸叠的殭屍。做操动作彷佛梦游,轻飘飘地宛如随时能飞起来。更让人吃惊的是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没有头发,每个头颅都是光的,上千个排列在一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憾力。

美国曾想在联合国的旗号下组织这个封锁,那样有名正言顺的合法性。但是有俄国在联合国拥有否决权,这种合法性就没有指望得到。俄国的策略在於拖时间,说一套做一套,把责任全推给已经没有能力负责的石戈政府。时间多拖一天,俄国的压力就减轻一分,美国的压力就增加一分。等到俄国不再阻挠联合国的时候,那也就是美国的末日了!

州长本人也是通过电视看到那条船的。那船有一个让人听起来有点心酸的船名──“锦绣中华”号。当它出现在旧金山海域时,甲板似一块平坦的农田,种植着薯瓜。除了几个驱赶海鸟的草人,没有任何人迹。相对这样一块宁静“田园”,美国海军的阻拦行动反倒显得让人讨厌。其实阻拦毫无用处,既不能开炮,也不能硬撞。要不是那条船有礼貌地自己在港外落锚,就得眼看它靠上岸。那条船的使命无疑是为博取美国人的同情先行制造舆论的。

州长知道这个建议的份量。没有获得合法性便对俄国进行自行封锁等於侵略,可能要冒着与俄国开战的危险。但是别无选择。即使在远东真的打起来,也比在美国本土发生全面内战好。他向总统谈了几点估计︰第一,即使开战,也只是局部战争,俄国不会为中国难民全面开战;第二,俄国在力量对比中处於弱方,承受的中国难民也远比美国多,趁它还没用太多的难民削弱美国,开战也是美国胜利;第三,开战将带来一个好处,国内尖锐对立的各方会转移注意力,缓和矛盾,化解导致全国动乱的危机。看来总统是听进去他的话了,约他去白宫详谈。州长准备在洛杉矶逗留的时间尽量短,然後直飞华盛顿。

仅仅十几天以前,舆论还是往另一个方向一面倒的呢。州长这些天常想起历史学家的一句评价︰如果不是与专制相比的话,民主制便是最糟糕的制度。事实上,对於应付灾难,专制倒比民主强得多。中国难民的行动策划者精於利用民主制的弱点,从单独放出一条船先到美国就显出是个老手。这条船对美国产生的影响使州长沮丧难言。虽然电视每天播放的卫星图片清楚地显示千万条船正在後面齐头并进地接近美国,但人们只看到眼前一条船时,恐惧就远远让位给好奇心。商业化、私营化再加上自由化的传播媒介一定会竞相满足人们的好奇,政府却没有权利控制舆论。蜂拥而至的几千名记者,上百家电视台便成了中国难民的义务宣传工具。美国人爱看戏,性格单纯,又爱表现高尚与慈善。坐在电视机前,既能看清细节,又不过於贴近,是最有利於产生同情心的位置。

“停车!”他叫司机。十字路口东侧的街上,一群身穿画着骷髅头──灭虱团的标志──服装的人正在向畏缩地蹲挤在地上的数十个中国难民身上浇汽油。一个“灭虱团”成员狞笑着划燃火柴。

横扫太平洋的“凯撒”号飓风刚刚过去。极其睛朗的天气使人能看到一片片死屍继续从海平线涌来。无数条食肉鱼从大洋深处跟随而至,在死屍中跳跃翻腾。据卫星观测,至少有上百艘中国难民船因飓风沉没。虽然加州在飓风中遭受巨大损失,却笼罩着一片欢庆气氛。人们举杯畅饮,感谢上帝的明智,并祈求上帝继续兴风作浪,把中国佬全部淹死在太平洋。

“住手!”州长跳下车。保镖还没来得及跟上,他已经向那边大步跑去。“住手!”

加利福尼亚州的州长觉得眼前的情景简直就是世界末日。从沙加缅度沿着海岸线驱车五百英哩,好像是一场在地狱里旅行的恶梦。昔日挤满了游客的金色沙滩现在堆着一层层中国人的屍体,全泡得如面包一般发酵膨胀。腐烂气体吸引着乌云似的苍蝇,落下时如在无边的死屍上面盖了一层无边的黑纱。

火柴扔在了难民头上。“轰”地一声,数十个难民成了数十具熊熊燃烧的火把,惨叫着四散狂窜。烧焦肉皮的气味顿时呛进鼻腔。女人的长发喷着火焰拖在身後。孩子成了滚动的小火球。一个燃烧的男人猛然抱住那个扔火柴的“灭虱者”。其他“灭虱者”吓得拚命逃窜。

【黄祸在一条龙背上跏趺而坐,双手合掌,一副静观沉思的模样。】

州长站住了,绝望地举起长长的胳膊。周围全是燃烧的人,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该怎麽办。透过那些窜动嚎叫的火把,他看到逃远的“灭虱者”们回过头举枪扫射。胸膛里似乎猛地钻进一只滚烫的小虫子。一块血迹在雪白的衬衫上梦幻般迅速扩展。他想喊一句︰“我是州长!”可他已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天地彷佛倒转。他看见一个火把跟他一同倾倒,两人的节拍如做操一般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