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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 阿尔卑斯山

“这只能说明您的『几百年民主』不怎麽样。用您的概念,我的手下是八级。实际他们是的我的上级,只有五个人。这五个人想撤掉我另选一个『九级』只是彼此议论几分钟的事。论才智,这五个人谁也不比我低。如果我直接领导一千万难民,把他们骗到别的方向去是可能的,可领导这五个人却绝对骗不成。您要是给这五个人的肚子也打一拳弄到这来,他们下面还有二十八个『七级』。我可以把我们的组织结构毫无保留地全告诉您,一点不必担心您的目的能得逞。因为对逐级递选结构,除非您把所有人全部收买,否则怎麽费尽心机也无法破坏。”

“我不相信您的『马上』,连推行了几百年民主的西方政体也不可能这麽乾脆,你们一群乌合之众能有这种效率?”

“我不喜欢您这种绝对化的结论。”

“我的胃疼得要命,没心思跟您玩游戏。您对逐级递选制了解得太浅薄,我不得不给您讲点初级常识。您尽可以试,即使您用希特勒那套逼我按您说的办了,我马上会被我的下级罢免,也就成了一块对您半点没用的废料。”

“这我相信。”邢拓宇看一眼表。“您可能更不喜欢我的估计:现在一个新的『九级』已经被选出替代我了。”

“您是不是在跟我玩概念游戏?”

“根本没人知道您被绑架!”将军的涵养看上去快到头了。

“我们这个数字结构不能用数学概念衡量,数字越大越是下级,越要被决定而不是决定,越要服从而不是被服从。您实际上抓了个最小的。您若把最大的抓来并且答应他们的条件倒是能成功,但那正是四以下的全体,也就是所有难民,却是您最不想要的。”

“我怎麽失踪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新选一个『九级』的原因在於『九级』的工作必须有人做。我看这像一个了望塔,窗口那家伙应当是个望远镜。如果您允许我用它看看,也许我可以证明我的估计。”

邢拓宇笑了。

将军凝视他片刻。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目前最大的数字就是您这位『九』。”

“请。”

“您认为数字越大就越管用吗?”

了望塔相当高,收入视野的面积很大。正当盛夏,山峰全是绿色。然而对面斯洛文尼亚境内的所有山谷却被一层蠕动的灰黄覆盖。那是落满灰的黑头发和沾满泥的黄皮肤,无穷无尽。在高质量的德国望远镜中,能看清很远的人脸。只有最熟悉难民组织结构和布置的人才能在这片人海中找到目标。当邢拓宇停止移动望远镜时,他几乎想笑出声来。

邢拓宇试图止住胃的痉挛,一口喝光杯中的酒。

“请。”他把位置让给将军。

“我们可以让所有袖标符号在『四』以上的人都成为体面的欧洲公民,给你们房子、工作和财产。”

望远镜已推成一个年轻男子的特写。他正在向身边的人有条不紊地发布指示,一边做着手势。他的胳膊不时划出镜头,然而每当他左臂收进画面,就可以看到那上的袖标清晰地写着“九─○一”。跟邢拓宇预料的一样,是“银川”,原来的“八─一○三”。他想过好几次。一旦他有意外,这是最让他放心的接替人选。

“这不是我个人的事……”

将军在望远镜前看了好久,脸色越发阴沉。

“我们可以满足您个人的一切要求。注意,我说的是一切,只要您提出来。”

“难道你们这个民族就没有廉耻吗?”他在牙缝里问。“为什麽非往别人的土地上赖呢?”

“您白费力气了。”

过去邢拓宇一定不会容忍这种侮辱,现在只是收起笑容。迁移队伍的纪律之一就是对谩骂挑衅甚或殴打都保持克制。无论有什麽理由,迁移确实侵犯和打乱了别人的生活,因而不能强求人家对自己尊重。中国难民想在别人的家园紮下根去,恰当的方式只能是用礼貌、歉意和自我约束争取同情。

挨过打的空胃被食物刺激开始激烈痉挛。

“您能解答我这一个问题吗?”邢拓宇心平气和。“据说以前的地球几十亿年没有人类,也没有民族,在上帝手里,它是一个整体。可现在,人类只有几万年的历史,为什麽把地球弄得挤的地方那麽挤,松的地方那麽松?是谁给了号称民族的人群划分地球的权力,并把这种划分视做天经地义的呢?”

将军没说话,用食指点了一下他左臂袖标上的“九”字。

“人类生存需要秩序,而国家主权是人类在进步过程中创造的最重要的秩序。”

“为什麽……您认为我……能做到这一点……”他吞咽面包和煎鸡蛋。

“依我看,所谓主权倒更是人类灾难的来源。回头看看,哪一场战争的罪魁祸首少过它?主权本质上是一个强权概念,国家更是一种无理的占有。大自然无国界。国界是用战争和军队划分的。那麽凭这麽一个概念就不惜让数亿生命死亡更是不能接受的。反过来说,三百年前欧洲发现新大陆时,你们又何尝尊重过印第安人的主权呢?我们只是要生存,你们却是去屠杀和抢劫!难道你们迁移完了,你们的秩序就成为永恒,别人再迁移就成了没有廉耻了吗?”

副官给邢拓宇倒了一杯酒。他却指指桌上剩的半份早餐。

“不要忘记,过去的已经是历史,而我们生活在今天。”

“我赞赏直率的方式。”将军说。“眼前也已确实没时间兜圈子。我们请您来这里,只希望您能让中国难民不进入欧共体边界。”

“同样别忘记,对於未来,今天也是历史。”

“你们想让我干什麽?”他费力地坐起,打断翻译。将军那些冷漠的致歉不用听也知道是什麽意思。打手按打正常人的力度下手,没想到他的虚弱使昏迷时间增加了好几倍。焦虑正挂在每张脸上。

将军愤怒地盯着邢拓宇,两只手臂如同要出拳一样垂在两侧。邢拓宇觉得逐级递选制奇妙地改变了自己的性格。人的激烈大多出於内在的紧张和压力,逐级递选制提供了一种整体的结构保障,无需把千斤重担压在苦撑苦熬的个人肩上,因而便获得一种极有把握的依赖感,使人松弛自信,在对峙场合中也就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超脱能力。

“……很抱歉……”一个蹩脚的汉语似乎从很远处飘进耳朵。邢拓宇没学过任何外语,听不出那位灰白头发的将军讲的是哪国话。但他在训练营学会了辨认欧洲所有的旗帜,因而从墙上的旗看出自己落在了欧洲统一军队的德意志军团手中。

国境线出现的情况转移了争论,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外面。

失去知觉的时间似乎很短,可天已大亮。费了半天劲才把天边红霞和眼前穿白大褂的大夫联系在一起。他躺在一张沙发上。好几双眼睛身看他。

从天亮起,中国难民一直在斯洛文尼亚境内集结。队伍前端由一排肩并肩的年轻男人组成人墙,始终无人超越。现在,人墙如同门一样打开。一排老人从中走出。

天边出现红霞了,从难以与青灰区分的暗红一点点转成越来越美丽的鲜红。邢拓宇沿着荒草覆盖的小径下山。他很想在山顶看到太阳光芒万丈地跃起,但他知道明智的选择还是回到相互以体温抵御清晨寒气的人群中睡一会儿。穿过山腰几块巨石之间的缝隙,他的脖子突然被一双毛茸茸的大手从後面扼住。他本能地向後猛踹一脚,却像踹上纹丝不动的石柱。几个人影闪到面前,全穿着中国难民的破烂衣裳,却在晨光中露出西方人深眼高鼻的脸。几十米外就有成千上万的同胞,可他也喊不出声,连气都透不过一丝。正面的胖子熟练地向他腹部猛击一拳。他只觉五腑六脏以空前未有的能量向头顶冲起,便是翻滚着坠进一团漆黑……

老人们走得很慢,分散成散兵线队形走向国境线。最中间那个老人足有九十岁了。邢拓宇认得他。刚上路时他还风头挺健,敢跟六十岁的人比脚力。以後的旅程全是他固执的孙子用自行车推着走过来的。老人自己则见人就惭愧地唠叨︰活不了几天的人了,还拖累队伍,分吃食物。现在,老人虽然步履蹒跚,却自豪地挺直胸脯,高昂着头。

东方的青白泛起得更多了。一窝小鸟在近处的灌木丛里啁啾。他想起在太白山陈盼曾分析他排斥绿色运动的心理,不见得是他只认定红色革命更正确,而是在他心灵深处,那种对血与火、英雄主义和轰轰烈烈的渴望太强烈。绿色运动是和平的,因此对他就如同嚼蜡。他当时反对这种分析,现在回味却不无道理。从刚懂事他就梦想着成为凯撒、拿破仑那样的名将。此时他真的有了一支队伍。一千零六十万人,人类历史上何曾有过如此庞大的大军!可是既无英雄乐章和浪漫激情,也无凯旋仪式、勳章和鲜花美酒,只有无边的饥饿、瘟疫和死亡,黄灰色的人流铺天盖地滚动,如滔滔泥浆。然而,这支凄惨的大军难道不是正在同样横扫世界吗?

国境线上的高音喇叭用汉语警告︰前面有地雷和炸弹,不要前进!

北方是奥地利国境,灯光雪亮,排列着乌光闪闪的坦克和装甲车,如同挡住国境的钢铁大坝。欧洲军队几乎把所有军力都调到与斯洛文尼亚接壤的欧共体边境。从东方奔泄而来的黄色洪流使欧洲陷入末日般的歇斯底里。与之对比的是在杀人武器瞄准下,中国难民视若不见地席地而眠。难民最前端离那道坦克大坝只有几十米。

欧洲军队在边境线布设了几百万颗地雷和炸弹。主要目的是让中国难民望而生畏,不敢逾越。炸弹全都暴露着,涂上醒目颜色。地雷前面插着吓人标志。真真假假的拉火索如蛛网般密集,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一个人︰往前走就是粉身碎骨!

晨曦已经在东方泛白。“八级”们一散会就匆忙赶回各自队伍去和“七级”们商量。“八─一○三”用衣服包走了已被露水打湿的柴灰,那是制造薯瓜营养液的好原料。邢拓宇独自留在山顶。以往他从不多愁善感,近来却常陷入遐想。也许是距离太近,时间太短,国破民亡在他心中远没有产生同等规模的悲伤和震撼,更多的是怅惘,掺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讶。每当夜深人静,就悠远地在心灵的旷野中画出问号似的白色树影,传来一个凄长的类似哭坟的歌声,总是同样旋律,伴着飘忽於天际的一张纸钱。

老人们的头发在风中好似一排飘扬的白色火焰,显得那麽圣洁。他们不理会警告,继续向前走,好似前面不是炸弹,而是天国。将军一把抓过麦克风,用德语大声叫喊,震得山谷嗡嗡鸣响,发出多重回声,老人们却依旧不停地往前走。

这是逐级递选权力结构的一个重要原则──每一层的行政领导者集体构成更高一层的立法者,而他们推选的上级就是执行他们立法的行政领导。这种关系远比三权分立制灵活、准确、及时和彻底,同时仍然保持制约的能力。邢拓宇在“九级”会议中是立法者,制约上级“十─一”并接受其具体领导,而面对选举他担任“九─○一”的五个八级,他就是这个“九级”组织的行政首脑了。“九级”会议结束後,他们围着残火余烬接着开了“八级”会议,布置天亮就将开始的对奥地利国境的突破。“九级”会议所做的决议是“九级”及以下各级组织不可违背的上级法令,但对他们这个“九─○一”组织之内的事务,则完全由“八级”会议自己决定。这是逐级递选结构的另一个原则──每一级组织都有高度的自治权和在自己组织之内的立法权。

第一声爆炸使每个人全都不自觉地痉挛。随後爆炸便连成一片。那些腾起的火球快速地吞没老人的身影。当爆炸停止,硝烟随风散去,已不见老人们的踪影,好像全体飞走了,飞上了天。地面乾乾净净,只剩一角衣服在一棵燃烧的桩子顶端飘了一下,也化成升腾的火焰。

东路将是最艰苦的,不光因为他们的终点在路途最远的寒冷北欧,还因为一路经过的东欧和俄国既贫穷又遗留着史达林主义的残暴,饥饿与死亡的威胁比别的方向更大。负责东路先遣的“九─○三”表示无法保证他的队伍能从头走到底,一直充当为後面队伍突破国境的角色。难民毕竟不是军队,没到目的地前为了求生可以服从指挥,到了适合居住的国家再让他们继续走就难了。“九级”会议同意这个看法,修改了决议。每突破一个国家,先进入的队伍先留下,直到饱和,後面的队伍便成为突破下一个国家的先遣队。这样借助空间满载的自然压迫,给後续难民走下去的动力。

爆炸後显得极静。邢拓宇心中没有叹息或悲伤。如果他在老迈之年能选择这种死法,应当算最安乐也是最心满意足的。德意志军官们震惊的身影使他第一次在外国人面前为中国人感到自豪。这个民族曾经深深地堕落过,被强权、暴政、贪婪和慾望扭曲,丧失道德、人格,在世界面前丢尽脸面,做尽了丑陋的中国人的丑事。但是在这最大的苦难降临之际,低到极点的物质水平却使贪婪失去立足之地。逐级递选保证的分享不仅是维持生存的唯一方式,也成为美德、牺牲和友爱精神得以恢复的基础。也许,这个民族在被灾难毁灭的同时,也将被灾难拯救吧?

会议主要内容是分配每支难民队伍下一步的去向。这对每个人都是决定命运的,几乎有点像决定投胎做法国人还是波兰人那样将导致全然不同的未来。别说由几千万难民,就是缩小到几百个代表也只能吵破天而什麽都定不下。“九级”会议却非常简便。火光通讯不宜详细讨论,没有特殊意见就由会议直接对每个议题进行表决。多数赞成即为决议,多数反对即被否决。

国境线这一侧的欧洲士兵在爆炸时训练有素地卧倒,刚起身不得不又一次卧倒。难民队伍中走出的第二排老人从第一排老人打开的缺口继续深入,引爆了剩余的炸弹和地雷。倒下的老人带着微笑。活着的老人一直走到卧倒的士兵脸前。整个难民队伍从凝固的波浪变成洪流,无声而和平地开始流淌,流进老人们用血肉之躯敲开的欧洲大门。

邢拓宇暗暗骂了一句,“青海”这个提议太有点老一套的色彩。他刚想表示反对,又收住口。他要看看过去的下级们对此是什麽反应。西边的“九─○四”立刻表态,反对临阵更换最高指挥,几支“九级”队伍都处在以“青海”为中心的位置,这种部署已决定中心不能转移,“青海”一路表现的指挥才能未见得比“西北”逊色。其他火光也都表示赞成这个意见。远处闪烁的火光静止下来,似乎是几只明亮的眼睛看着“西北”自己怎麽表态。他本想跟他们说:“我在验证石戈的话。”可是用火光解释这一点过於复杂,耽误时间,於是只发了两个字:“很好”。掀动的挡火帘把火焰煽得飘忽摇摆。乾柴爆裂出四处飞溅的火星。他们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酸溜溜?脚下岩石已被火烤得发烫。汗水在裸体上无阻挡地流淌。那次是“绿大”四个学院加上研究院、教师院和职工院七个院长选举石戈任校长,石戈表示当选令他高兴,但更高兴的将是在他被罢免时。戴着创始人的桂冠和有着总理职位,在哪种制度下都会被推举,难的不是这种人的当选,而是这种人被罢免,只有他被罢免时才最能体现逐级递选制的真正优越,才是他做为创始人的最大光荣。邢拓宇知道自己没有石戈那种地位,但能被下级毫无客气地一致否决,也已说明了一点问题。

士兵的手指勾住扳机,无数威力强大的武器在等待驱动的命令。

“青海”在训练营是属於“西北”大队的一个分队长。整个向欧洲的迁移由“西北”大队负责,所以几乎每支难民队伍的领导人在训练营都是邢拓宇的属下。“青海”首先向“西北”致敬,感谢他做为先驱为後续难民大队打开通路,接着便向全体“九级”会议提出,前一段“西北”孤军在前,未参加选举,现在应当选他担任“十级”。

军官们的眼睛全盯住将军。

这是一个“九级”会议。几个“八级”都是来帮助邢拓宇打信号的。“绿大”特种训练营有火光通讯这一课。在没有无线电通讯设备时,火光比旗语或鼓音传递距离都远得多。山顶每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用破烂不堪的衣裤连出两块挡火帘,拉成“V”形,把火堆夹在两道帘之间。这样打出的信号可以让不同方向的几处火光同时看到。火里添了更多的柴,使火光更明亮,传得远而清晰。几位“八级”按邢拓宇的指令掀起或放下挡火帘。他们的裸体在火光中如赤色塑像,变幻着夸张而难以思议的造型。

将军的脸从铁青变成紫红,呼吸中透出窒息的嘶鸣。

最後一个火光亮起时,正南方的火光发出会议开始的信号。黑暗中共有五处火光,全在斯洛文尼亚境内。每处火光都代表一位与邢拓宇相同层次的“九级”领导人,每人指挥的难民都有上千万人。从信号中看,後到的几支“九级”队伍在路途上已经选出一个“十级”,就是在正南方火光处主持会议的“青海”,他的逐级递选代号是“十─一”。

突然,将军转向邢拓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狂怒吼叫。邢拓宇不做任何反抗,看着那张通红的大嘴在眼前猛烈张合。

收音机播放的音乐中断了。邢拓宇想像得出烧尽最後一滴油的发电机抖动一下戛然而止。他也想像得出在随之而来的黑暗中石戈那颗头发稀疏的头颅显得多麽沉重。“中国”的使命结束了,中国也彻底解散了。只有以大区为代号的七个大队长知道“中国”就是石戈。邢拓宇和石戈的直接对话加一起也不比他在“人阵”总部训斥“中南海奸细”的那番话多。但此刻他已真心产生出一种不舍的感情。这个“奸细”看上去软弱平庸,实际却是一个顶天立地把世界置於股掌的家伙。中国命运此时能交到这个人手中,真是天意不让这个民族彻底亡。邢拓宇常想当年如果能实行逐级递选制,“六四”还会不会发生,历史会不会就是另外一条路?至少天安门广场不会被譁众取宠者得势,运动也不会让一些不称职的人充当领导。现在的难民比当时广场上的人员混杂得多,彼此更无相互了解的基础,却只需数小时相处交谈,就可以自然形成以n为基数的群体,实现逐级递选。最初的选举不一定准确,随着相互了解深入,罢免和重新选举会有一段比较频繁,但只需几次整合,一个新建立的逐级递选结构就可以稳定下来。邢拓宇相信,把混乱流动的难民组织起来,除了逐级递选制再无更好的途径。当年的天安门广场是传统的组织意识和民主口号的杂交,产生的是缺胳膊少腿的怪胎,结果是谁能把持高音喇叭谁就是“领袖”。对领袖的制约只来自乌合之众的掌声或嘘声。为了获得廉价的掌声,“领袖”们恶性互动地向极端赛跑,理性之声却被嘘赶下台。他自己不也曾被那些自焚的誓言感动得热泪盈眶吗?可镇压的枪声一响,“自焚者”逃得比谁都快!

“他在跟我说什麽?”当将军最终放开手,他扬起眉头问翻译。

亏得有了逐级递选制,这些凄惨的人们才得到一个支撑住自己的构架。邢拓宇越来越感慨这点。他最初曾激烈地反对逐级递选制,在太白山举手赞同实施也是一大半为了陈盼,还因为有点看不惯欧阳中华。虽然他随後没在太白山呆几天,但逐级递选制的运转之灵和见效之快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美俄核打击促发的暴乱之夜他领导的起义是他在红色道路上的最後一举。特种兵的子弹又一次让他和战友的血流成了河。势不可挡的大崩溃使其他所有改变中国的路都堵死了,因而当他最终挣脱死神,刚一下床就到正办得轰轰烈烈的“绿色中国大学”报了名。

翻译是个壮实小伙子,用和将军相似的凶狠眼光瞪着他。

电台最後播了几首中国民歌。听到“哥哥你走西口”时,每人眼睛都禁不住湿润,连“银川”也停止了打信号。邢拓宇平视墨蓝的天边,看见蜿蜒的远方山脊後爬出一弯细如刨花的月亮。微微银光洒进纵横左右的低处山谷,隐隐照出相互紧挤在一起熟睡的人群,布满每条山谷、公路、河床、就像淹没大地的死屍海洋。生长薯瓜的塑料管如同乱涂的白线,正在把人群统统勾销。

“将军问中国的军队在哪?为什麽用绵羊来侵略别的国家?这是一场卑鄙的不公平的战争!中国有再多的军队武器我们也能把你们打进地狱。你们这是在侮辱德意志军队的光荣!”

凡是有地名代号的都是“绿大”特种训练营的成员。大队长以大区为代号。分队长、小队长和队员分别以省名、地级市和县名为代号。隶属关系与地名一致。邢拓宇在特种训练营除了担当学员副营长,还兼任一大队大队长,代号是“西北”。“银川”是他下属的“宁夏分队”里的一个小队长。数字代号则标志难民逐级递选组织的各级领导人。中文数字标志当选级别,阿拉伯数字代表具体组织。如邢拓宇是这支队伍从最基层以N为基数逐级递选出的最高级别当选者,也就是第九级,这支队伍走在全体难民最前端,他的代号就定为“九─○一”。如果继续向上递选,十二级便能囊括中国全部十三亿人,十三级就能囊括全世界了。在目前的难民递选组织中,八级以上的当选者几乎清一色是“绿大”特种训练营成员。他们的能力、所受的训练和献身精神使他们被推举成为必然。地名代号是自上而下的系统。数字代号是自下而上的系统。两个系统正好在难民组织的最高层次重叠在同一批人身上。这种双重性使“中国”对迁移进行宏观指挥能顺利实现,也为稳定地过渡到单一的递选结构创造了条件。现在,随着“中国”告别,地名系统便将彻底让位给逐级递选系统了。

将军冷静下来,双手背在身後,沉默地注视正在深入的难民。他长叹一口气。

“西南有火光了。”“银川”把写着“八─一○三”的袖标摘下,脱掉上衣有节奏地遮挡面前的火,与远处山头那个刚燃起的火光联络。

“您能向他们开枪吗?”他问身边一个少校。

迁移目的地已到,难民此後将分为三路,一路去西欧,一路去中欧,一路去东欧。每一路沿途还将不断分出支流,以把所有难民均匀分散到欧洲每个国家。“中国”又一次部署了分到每个国家去的难民数量。那些数字是国内研究班子制定的。一旦把数字落成现实,迁移就告完成。“中国”最後说,电台播音的能源已无法保证,今後将不能定时广播,也可能彻底中断,好在到此阶段已不需要集中指挥了,今後将主要依靠难民自己的逐级递选组织,所以不妨此刻就先向大家告别,免得以後没了机会。“别了,我会永远想念你们。”这是“中国”最後的话。自打这个电台播音以来,他第一次没用切字语。

少校的表情像吃了一剂苦药,只是摇了摇头。

从“中国”用切字语讲的那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和暗语中,他听出马上跟上来的难民约有三千五百万人,今夜能与他率领的一千零六十万人会合,明天就可以开始突破欧洲共同体边界了。更多的难民正源源随後。他在这段斯洛文尼亚与奥地利的边界已经等了三天。他的队伍一路打头,始终走在难民大队最前面。每道国境线都是他组织突破的。但以往的突破大都是做个样子,有被突破的国家政府暗中配合,这次则将是第一次真正的突破。

“我被全球军界誉为防御专家。”将军惨然地一笑。“但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种战争。要抵御的不是残暴的敌人,而是无边无际的绵羊。我等了一辈子战争,自信能抵御一切强敌,到头来却是白当了一辈子军人。”

在“绿大”训练营时,邢拓宇的切字语成绩最糟。切字语是把汉字的声母韵母分开,声母後面加一个特定韵母,韵母前面加一个特定声母,每个汉字便能拼读成两个音。据说本是由唐朝江湖黑帮创造的。现在“中国”每天都用这种“黑话”向难民队伍中的训练营成员发布指示,别说外国人听不懂,其他中国人也全都如听天书。身为“西北”,邢拓宇每天必须听“中国”的指示,他现在听切字语已如听普通话一样流畅。

国境线上,中国难民已开始长驱直入。坦克大坝被人海淹没。人们从坦克上面翻越,只当是跨过一道土墩。从了望塔上俯瞰,根本看不见坦克,只是人海隆起的一道鼓包,就像撞上了横礁的河流,虽然掀起一道翻卷的波浪,却依然不停地继续奔流。

“中国呼叫西北。”“八─一○三”把收音机音量放大。

邢拓宇突然感到眼前这番景象和他少年时代的梦境产生了一种神秘的相通。这铺天盖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枯槁人群与凯撒、拿破仑的大军别如天壤,却同样是胜利者,由这亿万双老人、孩子、怀抱婴儿的女人的赤足踏起的黄尘将所向无敌地弥漫全世界的天空。

朗朗星光朦胧地辉映群山。晚风传播着异国植物和土壤的芬芳。邢拓宇把最後一捆乾柴背上这座视线开阔的山顶,汗淋淋地躺倒在岩石上。火堆一直在燃烧,负责添柴的“八─一○三”汗流得比谁都多。五个“八级”已全到山顶,来回几趟背上来的柴足够开会用了。

“再见。”他对将军行了个中国式的军礼。他真心地产生出一种同情和尊敬,与少年时代在书里看到那些勇敢的败将时感觉一样。

【由这亿万双老人、孩子、怀抱婴儿的女人的赤足踏起的黄尘将所向无敌地弥漫全世界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