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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岑旷之所以必须由叶空山来指导,就是因为她虽然擅长读心术,但人族的思维太过诡诈狡猾,总会用虚假的记忆来欺骗她。通常情况下,只有那些濒死的人才会失去这道防线,任由她找到真实的记忆。而现在,她面对的是叶空山,也许是九州最奸诈的家伙,他的记忆一定会被包裹在各种各样的假象和陷阱中,非但能不能看到他的真实记忆实在难料,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吞噬,导致自己精神失常。

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过去,叶空山也曾经为了帮助岑旷了解人族,让她体验过他的精神,但在那种时候,叶空山主动取消了精神上的防御,主动把自己的思想袒露出来,而现在,他能辨认出入侵者是岑旷吗?他会不会发起难以预料的攻击呢?

但岑旷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算再危险十倍,她也必须那么做。她的手掌轻按在叶空山的额头上,开始催动精神力。片刻之后,她进入了叶空山的精神世界。

叶空山一生中大概从来没有像这段日子一样安静过。他虽然旷工偷懒的时候也可以整天整天在床上赖着,但那张嘴从来不闲着,可以从黄炯开始数落到皇帝,再挖苦到历史上的名人们。可现在,他的思维已经禁锢起来,不再能指挥他的身体。岑旷只能扮演一个入侵者的角色,去读取他的记忆。

在她的想象中,此时此刻叶空山的精神世界应该是一片黑暗,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发现眼前充满了光明。她踏足在一片芳草如茵的绿色草地上,细长的草叶如波浪翻滚延伸向远方,在太阳下闪烁着金光。天空湛蓝如洗,点缀着朵朵白云,仿佛纯净得没有一粒尘埃。

当然,这当中还有一个技术性的难题,那就是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叶征鸿说话。她必须要回到叶府,侵入叶空山的精神,从他的记忆里找到他父亲的声音。读心术,这就是岑旷所掌握的最与众不同的秘术,也是黄炯如此器重她的根本原因。这是人族几乎不可能掌握的高深秘术,只有魅的强大精神力才能驾驭。

这片草地真是宽广,根本就是一望无垠的草原,这是岑旷的第一印象。但仔细观察之后,她觉得这草地很不自然,因为其中没有任何小昆虫和小动物,甚至找不到一朵野花。这无边无际的绿色乍一看很舒服,看久了就会有些别扭。

岑旷被自己这个大胆的主意惊呆了,但仔细盘算,又觉得还是有成功的可能性。她只是模仿别人的嗓音,这个动作本身不算是说谎话,只要言辞中注意着只发问、不回答提问,也就不会有说谎的机会。至于驼子会不会上当,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

她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向前走去,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眼前所见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看不到边际的绿色草原,仍然是连位置都没有发生变化的太阳和云朵,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尽循环的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只能见到一样的景物。

她在街边坐下来,盯着那扇神秘的大门,苦苦思索着。最后她突然想到了,在过去的若干年里,驼子一直只守着正门,而不会去在意后院的响动——否则昨天夜里他就能发现自己了,因为他知道,那里面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都是叶征鸿的事,他不必去过问。那么,假如自己从后院的门里面对着他说话,并且恰好发出叶征鸿的声音,是不是能够骗到他呢?要知道驼子现在还忠实地守在这里,说明从不和人打交道的他并不知道叶征鸿的死讯。

这就是叶空山自我设置的保护层啊,岑旷想,他把自己内心的一切都深深隐藏起来了,让人完全看不到他真正的思想。如果始终这样的话,自己就算是再走上一天两天,也无法从这个迷宫里钻出去,更不用提找到叶空山了。

但是应该怎么和他交流呢?按照刚才那个小贩的说法,该驼子脾气暴躁,动辄打人,不愿意和任何人交往。如果是叶空山在这里,没准还能有点花言巧语去接近他,但自己非但拙于言辞,甚至根本不能说谎话。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岑旷坐在草地上思考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她的手指绘制出秘术印纹,郁非系的秘术从指间流出。郁非,是火焰的象征。

岑旷觉得,自己距离终点又近了一步。这个看门的驼背老头,毫无疑问曾经是叶征鸿的手下,在剿匪战争中受伤,被迫退伍。叶征鸿因此收买了他,让他在这里看着这处庭院,禁止外人进入。想要了解这里隐藏的奥秘,就得从这个老头身上入手。

大火熊熊燃烧起来,呈燎原之势,迅速向前扩散,很快点燃了整片草原。岑旷把自己笼罩在防火的秘术罩中,看着冲天的烈焰席卷着那些原本挺拔的绿草。这原本是很消耗精神力的秘术,但在纯精神的世界里,秘术的使用变得轻松容易,几乎感觉不到疲累,这也让她增长了不少信心。

“我也只是听说,据说他原来是个当兵的,还曾经到西陆的雷州去打过仗呢,”小贩说,“后来在战场上伤到了脊椎,变成那副驼子的样子,兵也没法当了,回到了天启城。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弄到那么一笔钱,买下这个院子的。好多人都在说,其实那个院子是晋北的大盗用来藏值钱宝物的,驼子不过是个看门的而已……”

草原上火光冲天,浓黑的烟雾几乎遮蔽了太阳的光辉。但是突然之间,火焰消失了,烟雾消失了,原本烧成灰烬的草,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生长起来。岑旷心里一颤,知道这个世界的主人——叶空山,终于出现了。他主宰着这个世界,有着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能力来改变它。

“他到底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缓缓来到岑旷身前,她惊讶地认出来,这是孩提时代的叶空山!虽然他个子小小,满脸稚气,但脸还能依稀辨别出来,而那挂在嘴角的倔强更是不会让人认错。

“就他那副穷样,能有什么宝贝?”小贩哼了一声,“几十年了,他的生活一成不变,就是天天看着院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也从来不和邻居往来,甚至连问好都从来不问,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买东西从来不赊账。对了,他买东西都从来不出门的,都是叫人送过去,每次加一点跑腿费。”

这就是叶空山的精神世界吗?岑旷呆呆地想,这个仿佛了解一切、蔑视一切的强势的男人,内心深处其实只是一个小孩子?

“难道那个院子里藏了什么宝贝吗?”岑旷忍不住问。

“你来这里干什么,岑旷?”叶空山冷冷地问,虽然嗓音稚嫩,但语调仍然是岑旷所熟悉的那种咄咄逼人。

岑旷找到一个路边卖水果的摊贩,买了几个苹果,然后向他打听那个驼背老人。小贩一听她问的是驼背老人,嘴角一撇:“那个老怪物啊?听说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三十多年了。那座院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成天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去,谁敢靠近他就要打谁。”

“我来找你,我想要带你回去!”岑旷连忙说。

岑旷是一个魅,直接以成年女性的体态凝聚成熟,虽然实际上她的实魅体还不足两岁,却始终以成人的方式生活着,以成人的思维模式思考着,从来没有经历过所谓的童年。此时看着这些活泼的顽童,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羡慕。回过神时,驼背老人已经回到了院子里,“砰”的一声关上门。

“这里很好,我不回去。”叶空山依旧冷漠地说。

她干脆就在那张床上躺下,睡了一觉。天亮之后,她从地道退出到叶宅,再走到街上,绕回到那个隔街小院的门口。她还没来得及靠近,就看见几个顽童跑了过去,向宅院的大门扔出了几块大石头。石头砸在木头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大门“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驼背老人从里面吼叫着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足够把狗熊砸死的大木棒。孩子们看到老人出来,并不慌乱,先齐喊了一声“臭驼子”,然后一哄而散。这帮小恶棍显然早就商量好了,分别跑向不同的方向,而那个驼背老人看来腿脚并不是太灵便,根本追不上,只能气哼哼地转回去。

“可是你必须得回去,我们都需要你。”岑旷说。终于能和叶空山对话了,尽管对方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孩,她仍然觉得十分激动,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可是看着叶空山冰一样的眼神,她又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叶空山,陌生到让她害怕。

岑旷的眼前浮现出如下的画面:地面上的木板移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费力地爬出来,孤独地守在那些漂亮的紫玉箫前,一坐就是一整天,缅怀着那个消失了的女人,直到入夜之后,才到床上去安睡。这间小屋和这些花,还有那个神秘的女人,对他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你并不需要我,没有谁需要我。你回去吧。”叶空山摆摆手,转身走开。一阵狂风刮过,草原上的草疯狂地摇摆起来,天空中出现了成片的乌云,太阳的颜色也变成了暗红。这个世界的主人不高兴了。

她观察着屋子里摆设的事物,虽然都很陈旧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来,这间小屋里曾经住着一个女人,一个细心且井井有条的女人,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人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岑旷心如刀割,却也知道,在叶空山的世界里,连太阳和星辰都归他调度,自己完全对他无能为力,他能够轻松地把自己撕成碎片。现在暂时不要和他说太多,岑旷想,只能先打听出叶父的声音,先解决那件事再说。

岑旷小心地靠近那间屋子,敲了敲门,没有人应声。她推开门,看见里面摆放着床、桌子、柜子等家具,而这张床上终于有齐全的被褥了。怪不得叶家老宅的那张床上什么都没有呢,岑旷恍然大悟,那张床只是一个纯粹的机关,叶征鸿实际上是在一街之隔的这间小屋里消磨时光的。

“好吧,你别生气,我马上就走,立刻就走!”岑旷大声说,“我只想求你一件小事。”

她打量着花圃周围,发现这个后院被一把大锁牢牢锁住了通往前院的道路,而后院里除了花圃之外,还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整个后院就像是完全被封锁起来了,如果不是那些美丽的花朵,简直像是某种软禁,或者直接地说,一个大一些的、能见到阳光的囚牢。

“什么事?”叶空山并没有停步。

这一定是当年叶征鸿所精心布置的,以方便他通过地道来到这里,岑旷兴奋地一挥拳头。这些年来叶征鸿的古怪举动也有了解释,他其实是回到老宅,然后通过地道进入到这座院子里。所以,只要弄清楚这座种了许多紫玉箫的院子到底有什么古怪,也许就能接近事实真相了。

“我想听听你父亲的声音,可以吗?”岑旷问。

这一望让她吃惊不小。原来这个花圃是一个小宅院的后院,而这座小院竟然和叶宅之间隔了整整一条街,而且彼此之间还隔了两栋其他的房屋,一栋与叶家老宅背靠背,一栋与这座小院背靠背。也就是说,假如沿着街道行走,这两座房子相隔非常远,但没有人会注意到,假如通过地道连通,它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

叶空山仍然没有停住脚步。但岑旷能感到,风越刮越猛烈,整个天空已经完全被乌云遮蔽,世界变得一片昏暗。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来,惊异地发现乌云都在迅速地移动,慢慢排列成一个图形,一个俯瞰着这个世界的巨大无比的图形——一颗人头!

她打算纵身跳上墙头,向远处眺望,却发现周围的围墙不但高,而且顶端插满了尖锐的玻璃,看来防盗措施做得很严密。不过些许玻璃阻挡不了一个秘术高手,岑旷很快除去了部分玻璃,为自己找到了落脚之地,然后跳上了墙,望向远处。

岑旷在衙门的停尸所看到过这颗人头。那是叶空山的父亲,叶征鸿。

岑旷俯下身,拾起一朵还算完整的落在地上的紫玉箫花朵,轻嗅着还未完全消失的花香,想象着在雷州的山区里满山遍野都是这种花的情景,几乎忘记了自己来到此处的目的。过了好久,她才定了定神,决定先弄清楚这里到底是哪儿。她发现,此处已经是另外一座院落了,比叶家老宅小得多。那么叶家老宅在什么方位呢?

遮天蔽日的巨大人头张开嘴,话语如同轰鸣的雷声般响起:“如果你想走,你就走,我不会拦你。”

但她仍然可以想象当这些紫玉箫全都盛开时的美丽景象。明月之下,夜风拂过,白色的花瓣轻轻摇摆,间杂其中的紫色波浪散发着清新的芬芳,带出若有若无的箫鸣声,那样的场景一定很让人感动。

“既然你已经不把这里当家了,也不必把我再当成你的父亲,我也可以不再见你这个儿子!”

她看到了花圃,一片种满了紫玉箫的花圃,看样子足足有好几百朵,是艾华川所种植的许多倍。艾华川说得没错,紫玉箫这种花,即便找到了种植方法,让它在东陆的土地上绽放了,也不会持续太久。现在这些花儿一大半都已经枯萎凋谢,落了一地,叶子也开始枯黄,显出一派凄凉的景象。

“要滚就滚,谁也不许拦他,把大门打开,让他滚!我叶征鸿不需要这样的儿子!”

她沿着梯子毫不费力地爬上去,推开梯子尽头的一块木板,来到了地面上。这时候正好乌云散开,月光尽情挥洒在地面上,把一切事物都照得亮堂堂的。岑旷站在如水的月色下,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从心底涌起。

“我就当我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

床下藏了一个地道。岑旷摔进了地道,正好躺在了一堆柔软的稻草上。她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稻草屑,沿着地道向前走。地道本身并不长,很快就走到了头,一架梯子正靠在那里。岑旷注意到,这个地道也经常有人走动,所以并不是特别脏,梯子上的灰尘更是很薄。

每一句话都如同闪电,狠狠劈在岑旷的心上。世界开始旋转、变形,慢慢沉入黑暗。最后一眼,岑旷看见叶空山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好像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