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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那的确是陶如旧的手。

陶罐不过寻常花瓶大小,里面却好像是一个另外的世界。那只白得透明的手慢慢地从罐口伸出来,仿佛是生长在陶罐里的一只动物,听到了蕲麟魄的召唤,慢慢探出来看个究竟。

凌厉记得陶如旧的手腕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浅色痕迹,听说是幼时伤口愈合后留下的。此刻,同样的痕迹出现在了这只苍白的手上。

凌厉目不转睛地看着,陶罐里隐约飘出了一缕寒气。在八月湿热的空气中凝成移到白烟,缥缥缈缈地散开,然后蕲麟魄铜铃一振,瓦罐顶上犹如绽开了一朵雪白的莲花似的,探出一只手来。

是陶如旧的魂魄,慢慢化作人形,从陶罐里爬了出来。

快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制七魄咒法之中,蕲麟魄用手在陶罐上轻轻比了几个字,然后慢慢揭开盖子。

“若欲飞行,唯得诣太极上清;若欲饥渴,唯得饮徊水玉精……”

“太微玄宫,幽黄始青,内炼三魂,胎光安宁,神宝玉室,与我俱生,不得妄动……”

蕲麟魄低沉的诵念声中,那只手在半空中慢慢地摸索,然后下垂碰触到了桌面。紧接着头颅与双肩也慢慢地从陶罐里探了出来。

蕲麟魄布完了法阵,口中念念有词,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回到桌前在四个角上各点了一只蜡烛。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凌厉看见蕲麟魄将一手轻轻地移到了陶罐上,另一手摸出一盏小铜铃来。

同样苍白甚至是半透明的脸庞,紧闭着双眼,没有半丝表情,却更显得阴柔而秀致,像活动的水晶雕塑。这让人不自觉地联想起了蛹中新化的蝴蝶,柔弱而潮湿得经不起碰触。

凌厉点了点头,找了张凳子坐下。看着蕲麟魄将门反锁了,又检查了一遍窗户。沿着墙角四周划下法阵──凌厉看懂了,这是隔绝灵体的阵法。法阵内外的灵体无法流通,从而防止陶如旧的魂魄散开。

蕲麟魄看着陶如旧一点点从罐里出来,口中的咒语一直没有停歇。手上的铜铃时不时地摇晃一下,似乎是在引导着魂魄走向身体的方向。陶如旧依旧紧闭着双眼,而人已经完全从陶罐里爬了出来,他浑身赤裸,只裹着一层古怪的白霜,而白霜下面的肌肤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或青或紫的瘢痕。

“你若是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保持绝对的安静。”蕲麟魄对凌厉说道,“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作声、不要走动。明白么?”

凌厉下意识地皱了眉,那每一道痕迹,都是一个对于他的嘲笑。

话说到这里,要做的事已十分明了。两人停了话题,抬头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推门走进了陶如旧的房间。

魂魄回归的过程并不复杂,两个小时前方才初窥法门的凌厉,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如旧的魂魄走过小半间屋子的距离,在铃声中变得透明而缥缈,慢慢与床上的那具实体融合到了一起。

蕲麟魄摇头道:“普通的砖石建筑,本身并没有特殊功效,我们只需要毁掉陵墓里东篱不破的尸体就可以──更简单地说,就是摘掉他的面具。”

“好了。”蕲麟魄总结道。

凌厉似懂非懂地听了,又问道:“要将戾气疏通,是否就意味着要用外力将东篱不破的墓穴铲平?”

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咒法与铃声停止之后,整间小屋内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蕲麟魄在陶如旧身上画了定神收惊的符咒,方才将灯烛熄灭,又让凌厉将门窗与白炽灯都打开。

“其实海岭有一段时间被叫做海陵,原因是这里有祭祀镇海将军的寺庙与墓穴。正因为‘镇海将军’与他的墓穴堵住了水流的去路,导致河水在地下河道内淤塞,造成戾气盘桓的局面。”

屋外的天空已经呈现一片藏青,尚算清凉的穿堂风拂来,替换了这几天小屋内久不流通的污浊空气。蕲麟魄揉了揉千余年未曾活动的腿脚,走到门口作些调息;回头的时候看见凌厉已经坐在了陶如旧的身边。

蕲麟魄点头。

“他有呼吸了……”男人伸手贴近陶如旧唇上,“身体也暖了过来。”

“东篱不破的陵墓?”凌厉接了他的话茬,说道,“你是说要去砸了他的坟墓?”

蕲麟魄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身体本没有什么大碍,魂魄回归之后,最多半个时辰就会醒来。你不妨叫叫他的名字,看他有没有反应。”

凌厉点头表示了明白,蕲麟魄又道:“在其他地方,镇妖慑怪的建筑无非是庙宇塔阁,而在海岭城里,起到这种效用的便是……”

凌厉点了点头,立刻准备俯身去试着将青年唤醒;然而简单的三个字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蕲麟魄答:“水流性偏阴,其中所载之戾气,乃是百年来战场上杀伐的怨念积累。这种戾气,从前一直都靠着术法的镇压禁锢在地下,这种办法看起来普遍,实际上并非一劳永逸。其中的道理就像大禹与鲧的治水措施一样。”

曾经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丧失了喊出这三个字的权利。在青年苏醒过来做出清算之前,凌厉首先不能自我原谅;不仅仅是为了过去的作为,更是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预见,这种因为怀疑、不信任而产生的伤害,是否还会再次发生。

凌厉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要我帮你解决地下水流的问题,这和东篱不破有什么关系?”

就这时候,床上的人突然轻轻喘了口气,慢慢地抬了一下眼皮。

蕲麟魄也不再与他仔细计较,直接切入正题道:“地宫的地下河流,你也见过了。里面包含了强大的戾气。如果放任自流,始终是个祸害。”

陶如旧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黑而甜,没有任何梦境的记忆。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海洋中,心中没有任何感情,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平静而温和,竟是意想不到的舒适。

凌厉怔了怔,难得没有反驳什么。

所以当他再度感觉到身体的沉重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愉快。他慢慢记起来自己的魂魄离开了身体,随着风像蝴蝶一样飘走,又被蕲猫仙找了回来,放在陶罐里……接下来的事,就是现在。

“我倒觉得你唯独不相信陶如旧。”蕲麟魄冷冷地说道,“如果说你的喜欢是用欺负与伤害来表现的话,那么只能证明你还是个孩子。”

身体上细小的疼痛绵绵不绝地传进脑海中,这让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

“糊涂?”凌厉笑,“我从来不糊涂,只是太过自信,不愿相信别人。”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果真好像是睡了一觉,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尝试着动了一下手脚,记忆中那种受制于人的不灵活感已经完全消失。青年挪动了身体,尝试着起身,刚偏过头就看见了坐在床边地板上的人。

蕲麟魄冰山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你总算不至于太糊涂。”

是凌厉,却又不像是凌厉,起码陶如旧从没有看见过如此狼狈的凌厉:凌乱的短发与泛青的胡渣,铁青的脸色与隐约可见的黑眼圈,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身沾满了黄土的衣裳,肩上还渗出了一块干涸发黑了的血迹。

“有什么事不能当着花开的面说?”凌厉低声问道,“难道和东篱有关?”

“……”

目送着他离开,留下来的两人突然改变了话题。

同样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陶如旧隐约觉得是发生了什么,可他并不愿意再涉险与凌厉发生过多的际会,所以犹豫了片刻,最后只是客气地笑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了门边的蕲麟魄身上。

凌厉本就是个聪明人,简单的操作与布阵也并不困难。蕲麟魄与他两人一教一学,约莫过去了两个小时。坐在一边的花开这才想起没有吃午饭,肚子饿得受不了了,便打了招呼去餐厅吃饭。

“……你是……”他颇有礼貌的试探道。

说是传授道术,事实上需要修为与技巧的咒法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掌握的,蕲麟魄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交给凌厉的,不过是使用法器的基本常识与动作。重要的是以凌厉罕有的纯阳体质,将这些法器的力量强化;必要的时候,甚至是男人的鲜血,也能成为有利的武器。

“不认识我了么,陶陶?”蕲麟魄倚在门上讪笑,“你以前还帮我洗过澡呢。”

凌厉挑了挑眉毛,很有点争强好胜地回答:“学。”

“你,你是蕲……蕲猫仙?”

蕲麟魄没有明确回答,似乎有所避嫌,只是含糊道:“这事需要慢慢说,现在只是问你,学,或者不学?”

陶如旧慌忙到枕边摸来眼镜戴上,眼前这个高大冷峻的人竟然就是那只白色大肥猫的本体,惊讶之余,青年立刻去回想蕲猫仙曾经对他提起过的本名。

凌厉反问道:“接下来的事?难道地宫的事还没有结束?”

“蕲……是叫…蕲麟魄吧?”

蕲麟魄道:“学什么和吃什么没有直接关系,我只是看你先天不错,荒废了可惜。而且接下来的事,也需要你的参与。”

他不确定地念出这个名字。“是你把我的魂魄找回来的?”

凌厉点不着火,依旧将香烟含在嘴边,似笑非笑地说:“我?你要叫我做道士?我不吃素。”

蕲麟魄点了点头,将如何寻找他魂魄的事交待了一遍,而凌厉与他所共同经历的部分却只字未提。

“吸烟有害健康。”蕲麟魄慢条斯理地说道,“与古时候的人相比,现代人的确是在慢性自杀。与其虚耗生命,不如跟我学些道术。”

陶如旧恍恍惚惚地听了,只当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聊斋故事。过了好久才想到道谢。他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像是要走到蕲麟魄身边,然而双脚乏力,眼看就要跌倒的时候,却被身后的凌厉猛地扶住了。

凌厉对于阴阳术数知道得不多,想起刚才冰棺的事,也未敢再造次。于是沉着脸坐到青石花台边,习惯性地又拿烟来抽。可是掏出打火机,却总是点不着火。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青年吓了一跳,站稳了身子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就要逃开,冷不防地恰好甩到了凌厉的脸上。

蕲麟魄解释道:“我把陶陶的魂魄收在加了符咒的陶罐里,必须等到日落之后才能开启。”

男人似乎是被这一记“耳光”打得怔住了,半天只是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陶如旧心中悚了悚,急忙想解释,而这时一身狼狈的凌厉却主动放开了揽着他的手,闷声不吭地站起身走向门外。

“离体的魂魄,也就是俗称的鬼魂,不能在白日间阳气重的时候出现。”

听着一连串沉闷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陶如旧又慢慢坐回到床沿上,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是要做些什么。

既然蕲麟魄找回了本体,凌厉便以为陶如旧立刻就能醒过来。然而他提出了让蕲麟魄立刻做法的要求,却遭到了拒绝。

“陶陶,凌厉已经知道了你是被冤枉的。”蕲麟魄这才说道,“他从医院里跑回来阻止别人将你的身体抬走,又帮恢复到现在的模样。公平地说,他知道自己错了。”

凌厉帮助蕲猫仙寻找本体的事,花开是知道的。所以这时候见了蕲麟魄也不觉得多么惊讶,只是在暗中偷偷观察着,似乎是想要寻找一些属于大白猫的影子。

陶如旧坐回床上,蕲麟魄将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慢慢说给他听,末了又指着他的胸口补充道:“我已经将你的魂魄用鬼蛛丝与肉体缝住,日后除非阳寿已尽,魂魄主动离体,否则一般的冤魂野鬼,无法强行进入你身体,更无法将你的魂魄勾出。”

二人回到翠莺阁正是下午两点,走到最里面那一进的天井里,就见到花开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直到看到了凌厉归来,才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陶如旧听了,只明白这是对自己有利的好事。于是点头道了谢。而后依旧怔怔地坐着出神。蕲麟魄知道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最近发生的一连串故事,也就不再打扰他。离开翠莺阁,东篱不破的事情还需要找凌厉一起解决。

出了防空洞,凌厉先将蕲麟魄带回别墅换了发式与衣着,所幸两人身材近似,大小上倒没有多少出入。只是凌厉的衣着,风格洒脱随意,穿在面目严肃清冷的蕲麟魄身上,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违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