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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吕师傅,我想我还是回楼下好了。”

陶如旧看看吕师傅,再回头看看满屋子的蜡质品。

戏班子自己搭建的浴室在花园里,陶如旧洗好澡回到屋里已经将近十一点。院子里其他屋子里的灯都陆陆续续地熄灭。四周围只剩下金铃子与蟋蟀的鸣叫,以及戏台子上海风撩动贝壳风铃的声响。

“这些都是原来摆在楼下和其他院子里的摆设和假人,没地方放了就堆在二楼上,你今天先将就着睡一觉,明天我叫他们帮你一起搬。”

将笔记本从床底下拽出来,把录音笔内的纪录导入。按照陶如旧的习惯是还要简单地作一些总结的,唯独今天的事他不想回忆。

这是一具蜡人。而且屋子里还不止这一具,花瓶,砚台甚至连如意,盆景都是蜡质的。

时钟很快跳到了十一点,陶如旧关了灯躺到床上用毛巾毯裹住自己。郊外的夜晚,寒气从仿古门窗的缝隙之间溜进来。陶如旧甚至能够感觉到它们在自己床前的空地上堆积起来,化成一个模糊不清的白色背影。在耳边蚊虫的嗡嗡声中,他把头埋进了毯子里。

那个白脸的女人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满屋子浓郁的蜡油味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小屋没有窗帘,满月的光芒将花园里桂花与香樟的树影投进屋内,变成诡异的触手在毯上轻轻摇晃。陶如旧在自己的想象中看见那轮圆月变成了一枚巨大的独眼,降下来,透过冰裂纹的窗棂向屋子里窥视。

因为不是今晚的第一次意外,陶如旧多少有些准备,他只是低低叫了声向后退一大步。吕师傅却以为他出了什么大事,连忙从旁扶住。

陶如旧的神经始终是紧绷的,并且就在这紧绷之中慢慢走向朦胧。毕竟这一整天的奔走,耗费的又岂止是体力而已。

“吓!”

睡魔侵袭,青年躺在黑甜乡里,开始是安静且平稳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平静却被远处缥缈的唱戏声所打断。

幽绿的灯光跳了两下,无声地“燃烧”起来。不大的屋子立刻填满了惨绿,照亮了一张同样带着淡淡惨绿的女人的脸,就贴在距离陶如旧右脸不到五厘米的地方。

他侧耳倾听,声音是从前院的戏台上传来。

陶如旧应了一声,突然记起傍晚时在地宫拿的电子火把还在身上,于是顺手从口袋里取出来打开。

陶如旧下了床推开门,满月的光辉照得院子里一片惨白。树叶静静地落了满地,四周没有人,只有他随着戏曲声走出第三进院子。

“这楼上的屋子没装电灯,你要是住的话,就拿个手电,洗了澡上楼就睡吧。”

中庭里有潺潺的水声。

黑暗中看不清楚室内陈设,只是有一股比楼下更加浓郁的蜡油味道。

戏班子里的人都不见了,楼上楼下的门窗大敞着,只有井里汩汩的流水漫出来,淹过陶如旧的脚踝,再一点点沿着小腿向上攀爬。

第一进因为有店辅和戏台子,所以住不了人,戏班子的人也将第二进填满了。吕师傅还是带着陶如旧在第三进打转,上了楼,估摸着选了间还算透气的打开。

他趟着井水向前,走进第一进院子里。戏台子上果然奏着丝竹。唱一出他从来没听过的曲。陶如旧立在廊柱后边,灯笼般大的月亮落到戏台顶的瓦片上,照得四下里通明,台上面是一男一女穿着喜服在唱戏。

“要不你随我来,看看还有哪间屋子收拾收拾还能用。”

戏班子里是没有女人的,陶如旧正纳罕那台上的新娘究竟是谁,目光无意间落到了台下。

陶如旧也明白这些,于是点点头不再多说。倒是吕师傅怕他出个什么状况,于是主动从腰间摸出一大把钥匙来。

红色的帘布已经撩起,里面那两具钉了钉的棺木都已经打开。有湿红的痕迹从棺木中滑出来,落在生满青苔的地上,一路蜿蜒着上了通向戏台的狭窄楼梯。

“按道理说来,这里不是招待所,所以只准备了这一间客房。大夏天的,要和别人挤一张床也是要人命的啊。”

唱戏的画了浓妆,殷红殷红,喜服原来也是红色,只是唱了一会儿衣服与头面便开始发黑发霉,最后那旦角每走一步,都会掉下一串流苏来。

吕师傅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陶如旧朝戏台子两边看,戏班子的伴奏也都在,只是好像有薄纱拢在他们脸上看不清楚五官。他一个个地看过去,想要辨认出来,目光最后落到戏台正前方的青石空地上。

“吕老师,我想换一间屋子,可以么?”

月光照出一排仿古桌椅,以及坐在正中央的一个银白的人。

听到班主这么说,陶如旧心中踏实了一点。然而回过头去看自己的那间小屋,关了灯漆黑一片,心中却又有点不安起来。

那正是陶如旧在地宫中瞥见的那个白影。

“戏班里的那些孩子也都是听别人说说,真正的鬼魂,也不是要见就能够看见的。”

白影坐在仿古圈椅上,右手却抬起来紧紧捉住了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

“鬼火之类的当然见过。不过那种青面獠牙的就没有。”老人十分肯定。

少年是秦华开。

“那么吕师傅,您见过鬼魂么?”

“花开!花开!”

陶如旧点头,手机失常说不定是因为地下有磁脉,至于闹鬼的事,则有可能是以讹传讹。

陶如旧躲在廊柱后面小声叫着。想将花开唤到自己身边。然而乐曲声突然变大盖住了他的声音,陶如旧尝试着绕到那白影的身后,伸手想要去够秦华开的衣袖。

“当然不止啦。不过具体原因已经说不清楚,那些人被吓跑了再没回来,城里也就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撞到了什么。倒是听说他们常在夕尧讲海岭城闹鬼,搞得人心惶惶。”

可是他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白影的肩膀,那感觉,坚硬地像是敲在了墓碑上。

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一个细节,那也未免太小题大做。

白影僵硬地一点点扭头,左手抓住了陶如旧的手腕。

“您是说,于是他们就被这手机信号的事情吓跑了?”

它的手冰冷,如同粗糙的皮革。陶如旧想要甩脱,却对上了它在月光下一览无余的面容。

“我听其中一个记者讲过,手机没有信号那叫……干扰,鬼魂和阳间的东西不一样,靠近那些电视机录音机手机之类的东西就会有干扰,哎…我也说不好,反正他们的意思是手机就没有信号的时候,屋子里就有鬼魂。”

那是用白银浇铸而成的,毫无表情的脸。

该退缩么?青年恍惚,一边上吕师傅还有话没说完。

一张白银的面具,冰冷地覆住它的上半张脸,只余出幽深的眼瞳,阴鹜般的目光。

凌厉一定知道这座仿古城的古怪,于是想要以此戏弄他,或者让他知难而退,就像前面那几位记者一样。

陶如旧睁大眼睛,他是认得这半张脸的。

陶如旧突然明白了凌厉带他到这里来的原因。

好像是凌厉。黑发而非金褐色、戴着面具而非墨镜的凌厉。

“其中一个还说这满屋子都是鬼……唉,你说这叫什么话!”

就在“凌厉”牢牢抓住了陶如旧的同时,台上的乐曲戛然而止。

“应该是吧,好几年前的事情了,反正没待两天就都跑路了。”吕师傅说起这些事还有些愤愤然。

面目模糊的戏班成员放下了乐器,静坐在折凳上,就连戏台子上那对死人戏子也僵直了身子直直遥望过来。

“都是来取材的么?”

死寂中,汩汩的流水声变得清晰。并且化作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有哇。都三四个了。”

叩叩叩。

“以前也有记者来住在这里?”

中庭的腰门被井水拍响了,门板剧烈晃动,井水从门缝里流到前院来,汇成一只大手的轮廓,在地上摸索着。

“上次过来的有位记者,好像也是住在你这间屋子。他也提到过手机信号一阵子有一阵子没的。”

“有人吗……有人吗…”

他示意陶如旧跟他一起走到第三进院子里。

半空突然刮起了异常咸腥的海风,夹杂着粗硬的沙粒打磨着周遭的一切。月光黯淡下去,一切都开始退色。

“这事啊,以前就有人说起过啦。”

死人好像蜡像一般融化,成为两道暗红色的液体流回棺木中,戏班子的人打开门走进中庭那漫过头顶的井水中。翠莺阁的建筑与帷幔都开始腐烂,被沙粒打磨得越来越小。空气中开始飞舞着蜡油、井水、沙粒与木屑的碎片,让人睁不开眼睛。

陶如旧把这件事说给吕师傅听,原本只是想找个人分担霎时涌起的恐怖。他以为按照吕师傅的年纪看来,多半不会理解“信号”的含义。然而还没等他把事情说完,老人家已经撇撇嘴角叹出了一口气。

紧紧捉住陶如旧与花开的那双枯骨般的手,一直都没有放开过。

这时候他才记了起来,下午那间屋子里明明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又是一阵狂风,中庭的井水冰凉而汹涌,大手变成了巨大的漩涡,卷起地上三具棺材朝陶如旧打来。眼见着血红色的蜡油倾倒在自己身上。青年高声叫喊,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陶如旧摇头,刚想着应该如何回答,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段回放却让他张大了嘴巴说不出半个字来。

是梦,黑夜已经过去。

吕师傅坐在藤椅上笑问:“女朋友的电话?”

窗户外面的天空微露着淡淡晨光。戏班子们吊嗓的声音咿咿呀呀,入梦而来。陶如旧疲惫地揉揉眼睛,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凌厉带着银质面具的模样。

挂掉电话走到天井里,纳凉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院子里穿堂风习习,多少缓解了一丝沮丧的情绪。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等待睡意真正过去便要洗漱。伸手到枕头下面要找出眼镜戴上,却意外地摸到了两小片柔软的东西。

──即使是出于无奈。

是他的隐形眼镜。

然而遭人言语讽刺却还要笑脸相迎,他始终为自己的窝囊与软弱黯然。

“嗨,陶陶,昨晚睡得怎么样?”

陶如旧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世界上形形色色嘴脸中的一种,因为自尚有求于凌厉,所以绝对不能够僵化了气氛。忍之一字,是他刚进入学校就被告知要学习的第一项课程。

在花园练声的小李,看见陶如旧便热情地凑了上去。

他决定结束通话。

“好像精神还不错,恭喜你已经过了在海岭城的第一夜。”

听得出来青年是生气了。“男记”这个称呼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凌厉甚至以为对方会立刻摔掉电话。然而陶如旧的良好忍耐却让男人有了一种欺负弱小的郁闷感。

“我倒宁愿失眠。”

“凌总的关心,陶如旧铭记在心。”

陶如旧苦笑一声。

电话那头短时间内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又听见陶如旧不卑不亢地回答。

洗漱完毕,他拿了录音笔,坐在门槛上听着戏班子练声。隐形眼镜被他用火烧了埋进花园里,心中虽然有些寒意,但因为是白天的缘故,倒还不至于乱了阵脚。距离今天的日落尚有十多个小时,他完全可以慢慢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

陶如旧以为凌厉是在关心他,怀疑之余还是有些感动。却没有料到又听到了下面这段话:“我看你是男记才带你去采风,如果是阴气重一点的女记,恐怕早就已经撞上‘好兄弟’。不过陶记要是不幸出了什么保险公司不能赔付的状况,我这边也只能深表遗憾了。”

七点三十,旅游车来接人去吃早饭,人一多气氛自然热烈起来。

“最可怕的你还没有见过,过了十一点最好不要出门。海岭城本来就建在郊外,又没有什么人气。”

陶如旧在餐桌边见到了花开。少年安静地坐在角落喝着粥就咸菜,清秀的脸上明显有着两道浓重的黑眼圈。

凌厉在电话这头笑得很阴沉。

想起昨天晚上的梦境,陶如旧主动端着早饭坐到了他的身边。

“与白天相比,晚上的海岭城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昨天你在瓜地走开就没有回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他最终承认。

花开放下筷子笑了笑,张嘴缓慢地做出“抱歉”的口型。他的目光在陶如旧身上逡巡一遍,然后慢慢停在他蓝色T恤的v字领口。

“可怕。”

“这是什么……”右手在桌子上划出四个字,左手指着陶如旧脖子上系着的挂件。

更何况自己的确害怕过。

那是一小片被黑色油绳串住的翠玉,雕刻成八卦的形状。

电话这端陶如旧沉默了一会儿。他不愿意承认,因为不想在凌厉面前示弱;然而如果回答不可怕,则是对于地宫与凌厉的否定。

“是文王后天八卦。”陶如旧低头看了看,解下来拿在手上。“这是我父亲在杭州葛岭道观求的护身符。开过光的。”

“如何,可怕吗?”

花开看着那块翠玉八卦点了点头。这时候小李也端着早饭走了过来。

“啊,我傍晚的时候去了。”

“什么好东西?也让我开开眼界!”

“陶记者有没有去海岭城的地宫?”

陶如旧把八卦摊在手上让他看,没料到小李猫爪一伸就想拿到手上把玩。幸好陶如旧手疾眼快,立刻攥住了拳头。

将听筒夹在颌下,凌厉伸手拈来一支烟,点燃。

“开光的东西就只能由主人一个人拿着,要是沾了别人的气就没有用了。”

上一个在城里留宿,结果被吓得连夜逃走的记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小李急忙收手,吐了吐舌头。

说实话,在听到陶如旧放弃了对自己的采访时,凌厉居然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人依旧留在海岭城,那么接下来依旧是有好戏可看的。

“这规矩还真不少。不懂莫怪,不懂莫怪。”

“你能这么快就改变报道方向,让我很惊讶。”

陶如旧说了一句“没事”,将八卦系了回去。

对于他的这句揶揄,陶如旧连连否认。同时也开始怀疑起凌厉的这通电话是不是纯粹想要寻他开心。

“我天生八字偏阴,命骨又轻,所以从小就带着这个八卦,才算是无病无灾……”

“哦”凌厉皱了皱眉头,“那就好。我还真怕你们这些记者不高兴,到时候来个负面报道可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脑袋后面吕师傅在吼人。

“不失望的,我已经想好了新的报道切入点,海岭城中工作人员的生活对我相当有启发,其实我一开始就应该从生活中取材,而不是好高骛远地一味向要采访名人。”

“喂喂喂,那边的三个小孩子吃得快一点,要有时间概念!”

陶如旧不由自主地在电话这端摇头。

三个人同时抖了抖,然后整齐划一地舞动筷子,几乎要将脸陷进粥碗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