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青打开监控,俞彧站在门口,正仰头注视监控。
门口传来意外的敲门声,三人都停下来看向门口,龙云结关掉了直播。
他还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模样,那片莲舟心里最后一片干净的土地。莲舟直愣愣看着监控,大脑停止了运转,她胸腔忽然有个真空机,正飞速抽干她体内的空气,她要萎缩了。
这是座充满幸福的城市,这座城市一大半的幸福是蓝天和日光给的,莲舟坐在廊檐下望着天空发呆。过去她常常想明天太阳升起后会是什么模样,现在她只担忧明天太阳是否会照常升起。
一只汗涔涔的手捂在嘴上,这一次莲舟是真的喘不上气了,她没来得及反应,龙云结一把抱起她,把她往房间拖。莲舟被她三两下熟练捆在房里,嘴上贴了胶布。
门半开着,耀眼白光从半扇门里照进屋来,正好够得着莲舟的脚,热热的。莲舟抬手抹去桌上那片灰白,把酒盖好放回原处。
莲舟没挣扎,她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冲进俞彧的阵营。
龙云结松开她,抽回手,歪着脑袋看莲舟:“我也讨厌他,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她说着朝莲舟眨一下右眼,哼着歌摇头晃脑出去了。
木门在吱呀声中打开,三人目光交缠在一起。俞彧说:“您好,我找姜莲舟,请问她在吗?”
莲舟捏紧拳头:“不是,这是给我自己喝的。”
“我就是姜莲舟,找我有事吗?”龙云结微噘着嘴,挑眉看俞彧。
龙云结热乎乎的手攀上莲舟的手,顺着那光滑的皮肤往下探,挤进口袋里抓住了莲舟的拳头。“这是什么?”龙云结在她耳边说,“你讨厌李复青?”
俞彧打量一番眼前嚣张跋扈的女人,冷笑一声:“你是姜莲舟?我是姜莲舟的丈夫。”
莲舟脸色煞白:“瞎掰。”
龙云结的神态总是像溪水流动般生动流畅,但俞彧注意到此刻她的表情卡壳了半秒,她歪头看俞彧:“你有病吧?有事就说,没事滚。”
桌面上还有一片雪白的灰,龙云结嬉皮笑脸走近莲舟,鼻子发出用力吸气的嗤嗤声:“你想毒死谁?”
俞彧看向李复青:“我找莲舟有事,能让我见见她吗?”
“喝酒。”莲舟说。
李复青露出礼貌的微笑:“不好意思,我们真的不认识您说的人,您应该是找错地方了。”
门被猛地推开,莲舟慌忙把纸包塞进口袋,身体僵直面对着门。龙云结站在门口,双手叉住蛮腰,扬起尖下巴看莲舟,她的目光扫到开着口的酒瓶:“你在干嘛?”
眼前的男人眼神温柔,神态谦逊,但是微驼着背,耕多了地般体态疲劳。他是莲舟身边的那个男人?俞彧打量着李复青,他真诚的神态不像撒谎。
龙云结继续在庭院直播,李复青在廊檐下看书,莲舟直奔厨房,掩上门,打开李复青没喝完的半瓶威士忌,雪崩似的滚入水中,她抓起瓶颈晃了晃,嗅一下。那包裂缝里的药被她取了出来,一直藏在碳炉底下。
“烦人。”龙云结翻了个白眼,把门关上。
天亮之后,三人回到客栈,似乎昨夜确实只是看了一晚没有星星的星星。
俞彧的脸慢慢消失在门缝里。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只听见房子里龙云结骂骂咧咧的声音,于是返身离开。
龙云结已经醒了,她在帐篷里纹丝不动,仔细聆听帐篷外两个人的细语。
莲舟撕开嘴上的胶布,跟着龙云结走到院里。李复青说:“他还会来的,你这几天先别出门了。”
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结束了。莲舟在心里想。
莲舟没说话,像个提线木偶般找了个椅子坐下,低头开始剥自己指甲盖旁的倒刺。
那一根系在莲舟和李复青之间紧绷着的弦断了,回弹的弦打在莲舟脸上,痛得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表情如旧,盯着李复青看了一会儿,转回头去:“我猜也是。”
“杀了他吧。”龙云结凑近李复青,笑嘻嘻说。
“我骗你的,那是别人的童年,不是我的。”
“当然。”李复青说。
“什么?”
他们商量着如何不动声色做掉俞彧,就像讨论怎么做一个奶油蛋糕,用几克面粉、烤箱调几度,打蛋器有吗?
李复青笑了,桃花眼眯起来:“我骗你的。”
焦虑海浪般一阵阵冲上心头,莲舟起身,问李复青:“我要喝点酒,你们要吗?”
莲舟凝视他,他的脸在月色里一片惨白:“我说,你爸杀了你妈,是你变成这样的主要原因,是吗?”
龙云结看向她,眼睛瞪得很大,瞳仁像要离家出走。莲舟避开她的目光,只看李复青。
李复青转过脸看着她,有些吃惊:“你说什么?”
“我不用。”李复青说。
在冗长冰冷的沉默里,莲舟小声问:“如果你小时候没有经历那些痛苦,是不是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我要。”龙云结的嘴动了动,眼睛还是那副样子。
李复青在她身旁坐下,紧挨着她。莲舟望着苍穹出神,她的灵魂悄悄地挪开一寸、再挪开一寸,跃下悬崖,向远山顶上那一片洁白的雪地飘去。
莲舟走向厨房,目光扫过那瓶威士忌。她给自己倒半杯龙舌兰,一饮而尽,再用同一只杯子给龙云结倒了一杯,抓在手里拿出去磕在她跟前的桌上。“谢谢美女。”龙云结拿过杯子嗅了一下,朝莲舟挤眉弄眼。
李复青的眼睛是一张蛛网,把莲舟死死地粘住,在他的注视下,她连翻个身都觉得困难。她抽回手拍了拍,顺势坐下,把手插在膝盖窝里取暖。
日光渐渐消逝,沐浴液的香味在院里弥漫,龙云结洗过澡,里头穿丝绒睡裙,外面裹羽绒服,光腿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游荡,她哼着没有歌词的歌,像个幽灵。
“就是睡不着,出来透透气。”莲舟说。
莲舟则平躺在床上,杯子盖住身体,只露出脑袋,像个老鼠夹在等待。
“捉螃蟹吗?”李复青走过来,抓住莲舟冰凉僵硬的手,把他的温度传过来。
李复青洗完澡,带着一身沐浴香推门进来,他手里一如既往抓着玻璃杯,焦糖色的液体在杯里摇晃。莲舟的目光紧随着杯子,那些液体慢慢升高,接近他的薄唇,流进去,喉结动了动。
莲舟的心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回头看他一眼,放下石头:“石头下面有东西。”
“你睡了?”李复青在床沿坐下。
“莲舟,你在做什么?”李复青说。他不知何时起来了,正站在帐篷前,身上没穿外套。
“嗯。”莲舟说。
某种爬行动物的触感在指尖挣扎,莲舟把石头抬起来,歪头去看:一只马陆被她夹住了,身子正蜷在莲舟指头假死。她皮肤一紧,连忙松开一指让马陆掉下去。
李复青在莲舟梳妆的桌前坐下,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那我关灯了。”
月光里,一块青石匍匐在草地上,它有一个人头那么大,棱角锐利,像是几百年前就在这里等着谁似的。莲舟走过去,把石头抱起来,它像块冰一样烫着她的手。
“嗯。”莲舟应道。
为什么非要用刀,棒球棍不是也行?莲舟悻悻想着,踱步在周围寻找石块。
灯光走了,房间里一片漆黑,一阵瓶瓶罐罐的敲击声后,李复青在莲舟身旁躺下。莲舟纹丝不动,而李复青开始翻来覆去:“我不太舒服,你能帮我弄片热毛巾吗?”
龙云结的帐篷要小一圈,纯黑色,像个沉闷的土坟——难为她买得到这样黑得彻底的帐篷。龙云结的包里肯定有刀……莲舟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决心换个武器。
“你怎么了?”莲舟问。
半夜,莲舟说:“我去上个厕所。”李复青没答应她,她小心打开睡袋,穿上外套。李复青翻了个身,莲舟又说:“我去上厕所。”李复青仍旧没答应。她在李复青的背包里摸了一会儿,没摸到刀子,只好爬出帐篷。
“不知道。”李复青声音压得很低,“热毛巾……”
今夜没有星星,帐篷外,那轮巨大明月悬挂在离地面很近的半空中,皎白月光洒满大地,透进帐篷来。莲舟没睡,她睁着眼默数李复青的呼吸。
“我这就去。”莲舟起身,打开床头灯,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李复青双唇惨白。那张脸迎着沙尘暴似的,眼睛、嘴唇都紧闭起来,只差鼻孔没有紧紧黏在一起。
“我想休息了,好梦。”莲舟说。
莲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外头的浴室。
莲舟垂下眼帘,不再抗争。帐篷里暗下来,一阵摩挲声后,李复青的声音在莲舟耳边响起:“你害怕吗?”
龙云结蹲在花丛旁一动不动,莲舟打好一盆热水出来,眼角余光瞥见那团人影,吓得手里的水盆差点扔过去。
李复青温和地笑了笑:“傻瓜,不关灯会招来豺狼虎豹的。”
龙云结直起身,小声问:“死了?”
夜渐深,李复青钻进帐篷,他要关马灯时,莲舟在睡袋里把脑袋转过来:“能不关灯吗?我害怕。”
莲舟摇摇头。
莲舟累极了,她是被流水托举的落花,漂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斗转星移之后,早把从枝头掉落时的最后一点光彩消磨殆尽,她渴望停下来。
“去看看?”龙云结说着绕过花丛。莲舟没等她,径直走向房间。
莲舟把目光从龙云结身上挪开,转而盯住那个男人,一股恨意涌上心头。
李复青纹丝不动,直挺挺躺在床上,一缕雪白泡沫趴在他惨白的嘴角、脖颈,风从门口灌进来,吹得窗帘四处乱飞。
李复青穿着羽绒服坐在篝火旁,通红火光把他面容映照得柔和几分,他嘴角还勾着一点笑意,他永远这样,不论何时都披着同一张宠辱不惊的皮。他和龙云结在聊天,商量着如果有人发现阿部尸体,他们应该如何应对。
莲舟的心像干纸巾忽然沾湿了一个角,懊悔的水沿着那一角悄悄浸上来,把她的心整个泡软了。她放下脸盆,走到床边看他,手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她眼睛发酸,好像要落泪了。
莲舟头发冷冰冰披在身后,她脸色比以往更苍白,双唇一直不停颤抖,像狂风暴雨后欲碎的雪莲。龙云结是疯子,李复青也是,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没有虐杀的癖好,莲舟如此安慰自己。
龙云结站在门口:“李复青?”
她虽然瘦,但双臂肌肉紧实,莲舟坐在帐篷里面无表情打量龙云结,心想她是怎么一个人把阿部拆卸得七零八落的。
没有人答应。她走进来,冷笑说:“真的啊?”
像草地上一点儿都不冷似的,龙云结四仰八叉躺在地垫上哼歌,任由山间的风拂过她扁平身体。
莲舟回头看她,通红双眼泛着泪光。这泪光让龙云结有些吃惊,她做了个吃惊的表情,但很快就大笑起来:“你哭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