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青就像蟑螂，不管白天黑夜，也许下一秒就会神不知鬼不觉潜进屋来，莲舟今晚就要甩开这座房子。
就这么倚着门呆站了几分钟，莲舟找回自己吓丢的一魂一魄，拿了听可乐坐在沙发上订机票，明天早晨7:45就有直达航班，她当即订了两张票和自己今晚过夜的酒店，把出票截图发给俞彧。
就算这辈子都不回来，莲舟一生的行李也只塞在一个22寸的箱子里。
莲舟浑身颤抖，她冲进屋，客厅、卫生间、厨房、书房、衣帽间……所有的灯，所有的门被一一打开，空的、空的、空的……李复青不在，她松了一口气，缓缓回到客厅，关上了家门。
12:08，行李箱被莲舟拖到客厅。
整个世界的风仿佛都向这扇门涌来，莲舟按下密码，门被风猛地推开，重重地向后摔去。
不论如何，李复青今晚都会联系莲舟，她戴上手表，找来纸笔，记下俞彧的电话号码和航班信息，把纸条折好夹在内衣里，喝了一杯冰水，给李复青打最后一通电话。
老太太在后头嗷嗷乱叫起来。
她打算打完这通电话，暂时拖住李复青，就把手机扔出窗去。莲舟知道李复青在她手机里装了隐藏监控，但有时她会产生更疯狂的念头：或许李复青趁她睡着时，钻开她的颅骨，在她脑子里也装了监控。
“撞的就是你个老不死的。”莲舟并没停下脚步。
电话拨通了。
盛夏夜在小区里乘凉的人很多，只有莲舟神色匆匆，她紧紧抓着包带，大阔步向那个曾经被她称作“家”的渣滓洞走去。一个牵着孙女散步的老太太被莲舟碰了一下，她出于习惯骂了一句：“没长眼啊？”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微弱、欢快的铃声在杂乱空旷的房子里响起来。
莲舟坚持不让俞彧送她进小区，车子在小区大门外停下，临别前，莲舟在俞彧脸上轻轻啄了一个吻。俞彧晕乎乎看着她的背影走进小区，但没看到她的笑意在夜的阴翳里化作一片冷静的漆黑。
两串泪珠猝不及防从眼中迸发，莲舟僵硬地站在原地，电流一阵阵冲过刷身体，她的舌头、脸庞、臂膀阵阵发麻。
司机抬眼看了看莲舟，她看起来还只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书房的小床颤了一颤，一双爬满青筋的手从床底探出来抓住床沿，把一具长长的身体拖出来，李复青仰着脸，笑意盈盈。从中午到现在，他一直没离开过床底。
“我来买机票，你等我消息。”莲舟满面春风，两眼发亮，“说走就走的旅行，是不是很刺激？！”
“今天吓着你了吧？”李复青笑说，“我拿床底的地毯盖住了脚印。”他说着走到卫生间洗脸、洗手，洗手液的清香从那头漂浮过来，莲舟回过神来，飞快删除了航班相关信息，把俞彧电话拉进黑名单。
“厦门。”莲舟凑近俞彧，在他耳边轻声说。
李复青的发梢还滴着水，他脱掉的白衬衫、摘下的眼镜都抓在手里，从卫生间湿淋淋地走出来。
“好呀，我们去哪里？”
莲舟看着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的身体很耐看，就是略瘦些。紧张到极点时，她的思绪总是抓住某些不合时宜的碎絮，企图用这种冲突转移压力。
莲舟转过脸来看俞彧，哑然失笑：“傻呀，当然会回来。我是说我们明天去旅行。”
李复青瘫坐在沙发上，仰着头，贪婪呼吸着大空间的空气，他突兀的喉结上也挂着水珠，莲舟盯着那些水珠，大脑放空。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快，俞彧脑海里闪过在郊区生活的父母、老吕佝偻的背、衣柜里的制服：“还会回来吗？”
片刻，李复青扫了眼莲舟，看向行李箱：“你收拾好了？”
“没事，有点晕车。”莲舟说，“如果我们明天就启程，你能走吗？”
莲舟点点头。
“你在想什么？”俞彧问。
“嗯，东西留给莲浣的前妻收拾吧，那些衣服她应该会喜欢。”李复青的桃花眼泛着盈盈水光，他看莲舟时，总是痴痴的宠爱模样。
昏暗的长堤慢慢走到尽头，俞彧叫了代驾，先送莲舟回家。代驾司机一路无话，两人紧挨在后座，莲舟也一直没说话，河风早已吹散酒气，此刻她的大脑异常亢奋，飞速思索着挣脱李复青的计划。
“什么意思？”莲舟走过去，在沙发另一头坐下，好像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透明的人。
俞彧没有再多想，他和莲舟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警察和事主家属，也不再是朋友。
李复青戴上眼镜，镜片上还有水珠：“不收拾了，我们明天下午就出发。”
在俞彧眼里，莲舟和柯基之间的感情远比看起来的要复杂，遇到柯基后，她就魂不守舍怅然若失。莲舟敏感脆弱，和单纯的孩子当然更容易建立感情，俞彧想不通的是，柯基并不像一个孩子，他身上有种让人不适的阴鸷，那种阴鸷在他打量俞彧时尤为明显。莲舟对他额外的情感从何而来？
“为什么？”莲舟皱起眉，“我还想收拾一下。”
“不用啦！”柯基朝莲舟甩甩手里的钱，和小伙伴一起返回玩具店。
李复青靠近莲舟，伸出手环抱她，把她扣在怀里：“你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吗？”
莲舟发愣看他跑出去几步远，想起什么似的，又叫住他：“柯基回来，拿点零花钱！”
莲舟没回答，冗长的沉默后，李复青起身打开箱子，里面有两套夏装、一件泳衣。“你想去哪里？”李复青回头看莲舟。
“阿姨抱一个。”他说着抱了抱莲舟，“我要去玩了，我们下次再见。”
莲舟把自己的灵魂放走了，她此时坐在曾厝垵外的沙滩上，夜晚的海风吹乱游人青丝，远处戏台传来咿咿呀呀的歌仔戏，海面有灯影沉沉浮浮，这座皮沙发上只剩一个干枯的躯壳。她没有回答李复青，也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落在桌上的玻璃水杯里。
柯基看一眼莲舟，又看一眼俞彧。
李复青忽然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来到莲舟跟前，从她手里拿过手机，眼角带泪：“你害怕了？”
“柯基是我在附近偶然认识的。”莲舟挤出笑，“后来上班了，就没怎么过来找他了。”
“你想和俞彧走吗？”李复青擦掉眼角的泪花，穿上衬衫，衬衫已经脏了，上面抹着一片片凌乱的灰印，“他走不了，他所有生活都在这里，去年刚交的房还没装修呢。”
俞彧歪着头看柯基：“你好呀。”
莲舟抬眼看李复青，她的泪已经干涸了：“你想表达什么。”
柯基把目光转向俞彧，不太友善地上下打量他。莲舟的心跟着突突跳起来，她担心柯基会问她李复青在哪里。
李复青双手捧住莲舟的脸，她的脸是冰凉的：“俞彧不能跟你走，如果跟你走，他会死的。”
“那就好。”莲舟鼻子发酸，她拼命眨眼睛，想把溢出的眼泪消化掉。
次日清晨7点30分，俞彧独自一人，在登机口坐立不安。莲舟没有来，也没有接电话。
柯基点点头：“我现在有一个新爸爸了，你看，他还给我钱。”柯基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二十元钱展开给莲舟看，脸上挂着狡黠的笑。
“你睡过头了吗？”
这么一看，柯基的个头已经有莲舟肩膀那么高了，脸颊也圆润不少。莲舟佯装吃惊：“柯基？！你长这么高啦。”
“我很担心你。”
“姜阿姨！”柯基一边叫，一边飞奔过来，随行的几个小孩观望片刻，也跟着蜂拥而至，齐刷刷站在了莲舟跟前。
“如果你只是后悔了，可以告诉我，我不会怪你。”
俞彧正想说莲舟的手机就在她包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姨！”这一声分明是冲着莲舟叫的。
“我真的只想知道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莲舟说：“我手机忘在餐厅了。”
……
俞彧回头看那群孩子：“怎么了？”
7点50分，俞彧终于收到回复：
对柯基的怜爱、怕被他认出的慌乱同时涌上心口，莲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拉着俞彧转身就往反方向走。
JLZ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发送朋友验证”
身后几个小孩欢叫着从他们身旁跑过，向前方的玩具店聚拢，莲舟被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她辨认片刻，猛地酒醒了大半——是柯基。
此时的莲舟正在机场另一层，登上飞往丽江的航班。李复青是故意的，他把航班改到早晨，好让莲舟站在人海中，远远瞥一眼俞彧四处张望的身影。
晚饭后，两人沿湖堤散步，俞彧自然而然牵起莲舟的手，她也没拒绝。不同于李复青的冰凉，俞彧的手是暖的，即使在七月也让人觉得舒适。
飞机在云层中航行，早晨的阳光明亮刺眼，莲舟把遮光板拉开一条缝，贪婪地看外面广阔无际的洁白云层。邻座打盹的乘客用力哼哼了两声，莲舟合上遮光板，世界重新暗下来。
俞彧神色自若点了点头，手在桌下狠狠掐一把大腿，以防自己狂喜过度在她面前欢跳草裙舞。
飞机落地，李复青站在舷梯上松开手，莲舟的手机终于如愿摔落到地上，只是晚了十个小时零八分，同行的乘客惊异地看着他。
“给我一点时间考虑。”莲舟神色平静，眼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哎呀，手滑了。”李复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