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没亮,整条街静悄悄浸在黑暗中,客栈门虚掩着,和姨是个仔细的人,她出门前一定会反锁。
莲舟爱吃火腿火锅,她提着菌菇辅料匆忙驱车回家,夜路好走,天高云阔,莲舟听了一路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莲舟有些心慌,向院子里走了几步,听见厨房传来动静,她飞快折返房间拿上手电和手枪,蹑手蹑脚向厨房走去。
烤鸡和面包刚出炉的香在超市里弥漫,人群涌向熟食区,莲舟逆向人流穿梭,她特意留意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似乎都很快乐。
和姨下身无衣,紫白手电光照在她脸上,泪水和血痕泛着点点光亮,她的脸看起来像一颗畸形的西红柿。
“不带啦,我送到就回去了。”和姨说,“拜拜!”
莲舟关掉手电:“是水叔吗?”
“啊,谢谢和姨!”莲舟把火腿放回去,“我在超市,你要带什么东西吗?”
和姨没说话,莲舟又打开手电,在屋里搜寻陌生人的身影。和姨说:“是他,他走了。”
“我给你带了火腿,熟的,鸡豆粉你不爱吃,我就不带了。”和姨说话时,电单车带起的风也在电话里呼啦啦响。这是莲舟第一次遇到大停电,和姨猜她一个人会害怕。
莲舟想报警,被和姨制止了,她说水叔录了视频,如果她报警,他就把视频发给她家人,她宁肯死,也不愿意被羞辱。
城中心的超市灯火通明,人潮带来安全感,莲舟推着购物车在生鲜区来回晃荡,和姨打来电话,她正在给莲舟送食物的路上。
和姨不来莲青庭工作了,她和家人说自己是骑车时摔水沟里了,莲舟给和姨送去三万元钱当做慰问,就没再联系她。
莲舟拿了购物袋,开车往城区走。
这里是常停电的,莲舟这一次知道了。
周四下午五点半时,整条街忽然全黑了,莲舟担心冰箱里的东西坏掉,到厨房转了一圈,只在冰柜里找到几块筒骨和一袋过期的火腿,客栈开门营业至今一直是旅游淡季,大灶台的火都没开过几次。
离秋分还有些日子,天色忽然阴沉起来,早晚的空气开始发凉,要穿薄外套了。第二次停电是从中午开始的,孩子们都在街上玩,莲舟抓了两袋巧克力,叫他们去别处玩:“你们要是能保证一天不在这里吵闹,明天奖励更多零食。”
西城这一带秋冬季节偶尔会停电,莲舟初来乍到,连根蜡烛也没备着。
孩子们拿着零食一哄而散。莲舟看他们跑远了,进屋拿了马扎,就在门口“暂停营业”的标志下坐着。
此后几天水叔总是隔三差五在客栈外打转,看莲舟时,嘴角一抽一抽像随时要淌出口水来。莲舟坐卧不安,干脆关起门不做生意了,连续几天都独自窝在客栈里消磨时光。
下午三点,得过好处的水叔又来了,他笑眯眯看莲舟,脸上没有一点褶子:“你这个不吉利,黑的毛笔字不能用白宣纸,像办丧。”
莲舟警觉起来,跟出去看他,他向巷子深处去了。李复青前天刚出门,说是十一才回来。
“天黑了来找我。”莲舟咬着手指,“晚上八点怎么样?”
他点点头,泡发的脸颊抖两抖,背着手离开了。
水叔从鼻腔里冷哼一声,打量一番莲舟姣好的面庞,离开了。
“没有。”莲舟答。
莲舟知道水叔晚上一定会来。她了解他,他和过去那些死在她眼前的人一样,因为受害者的沉默得以脱身,却误以为是自己的胜利,越发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了。
水叔朝莲舟笑笑,双眼直勾勾看着她:“最近没客人噢!”
水叔没有在八点来,他挑了十点,借夜色避开行人,推开莲青庭虚掩的大门。莲舟的房间在一楼,整座建筑唯一发亮的地方,水叔循着微光穿过庭院,他准备充分:一台手机,一把匕首,腰间一串尼龙绳,像在保护区打猎那样轻松。
教师节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水叔贼头贼脑在莲青庭门口向内张望,莲舟正半躺在檐下沙发上看书,她以为是客人,撩开头发看他:“您好。”看清是水叔时,莲舟不解地盯着他看。
忙碌的一夜过去,莲青庭重新开门营业了。莲舟开车到附近的菜市买菜,在菜市转了三四圈,停在最大的猪肉铺前,买了八十斤不同部位的猪肉。老板把猪肉斩块、上称:“老
因为莲舟漂亮,和姨警告过她几次,她不以为意;和姨又和李复青说,李复青也只是笑一笑:“和姨,劳您费心了。”
板十一有大单子啊?”
水叔不打工,独居,喜欢在天黑以后到处游荡。关于他是王海这件事,是他自己喝醉了吹牛说的,旁边好事的人拿手机搜索王海的照片拿来对比,虽然现在水叔的脸几乎全是玻尿酸和刀劈针缝的痕迹,但还是能看出有几分像。此后,附近家里有年轻女孩的都防着他,男人也不和他同桌吃宵夜了。
莲舟今天化了妆,看起来精神头很足:“大不大单还不知道呢,提前准备一下。”
水叔真名王海,是渝市有名的地头蛇,吸毒成瘾,弄出第三条人命时兜不住了,改头换面逃亡到丽江,起诨名水叔,住的地方和莲舟的客栈只隔着一条街。
“好嘞,我等会儿给你送过去。”老板说。
后来莲舟常常想,如果那天杀人犯水叔没有出现在客栈门口,她的后半生也许会一直平静下去。
“又不重,你帮我搬上车就好了。”
这座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塞着唯一一张来自过去的纸条,俞彧的号码正在褪色,那组航班号已经来回飞行了许多次。李复青温柔蚕食了莲舟的渴望,她变得更安静、温顺,毫无欲望般生活在社会的边缘。
天气本来就凉,冰柜门大敞着,屋里更冷了几分。莲舟扎丸子头,穿运动服,把肉块用保鲜袋一一包好码放在冰柜里,两个小时过去,半个冰柜就被填满了。
李复青把莲舟的生命重新安排了一次,他虽然扯断了莲舟对过去的留恋,也割绝了莲舟曾经难以忍受的痛楚。
莲舟站在冰柜旁歇息,忽然一群孩子涌进屋来:“阿姨,零食奖励!”
这个答案从坚决的否定变成了待定,莲舟顺势坐下,端着汤碗发起呆来。来丽江以后,李复青变得像个正常人了,他不再“狩猎”,至少莲舟没再看到他的另一幅面孔。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傍晚空气清凉,莲舟重新披起长发、穿棉布裙,在街道上散步。经过街上最大的音乐餐吧时,她走进去和老板攀谈。莲舟虽然不常走动,但在这条街上也算小有名气,除了她的美丽,人们更喜欢猜测这个外省女人的过去。
孩子……
“院子里的花真好看,是你种的吗?”莲舟说。
莲舟一愣,不知道怎么回答,李复青正端菜从厨房出来,笑说:“不着急,让莲舟再自由几年。”他说着满含期待看了一眼莲舟,像个小孩在等大人认可。
“都是我种的。”老板的妻子给莲舟递了一杯热花茶。
和姨是个聪明女人,她很快抓住了主要矛盾:“你们两个几时要孩子?”
莲舟谢过老板娘,站到她身旁:“我也想种,就是不会。”
在和姨的世界里,李复青和姜莲舟算是最奇怪的两个人了,夫妻两个温柔得像电视里的古代人,李复青那么忙,但只要一回家,就做牛做马,把莲舟像神仙一样供奉起来。姜莲舟明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但总是闷闷不乐的,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嗨,这有什么难的,我给你推个微信,你让他把花和土送过来就好。”老板娘叉起腰,“他们帮种的话,人工费每人一百八起步,别花那个冤枉钱……不过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傍晚,李复青提着菜回来了,他匆匆卸下行李,围上围裙就钻进厨房炒菜,莲舟在餐厅摆碗筷,和姨坐在桌旁喝莲舟炖的汤。
“你取笑我呢。”莲舟笑说。
“有。”莲舟笑了笑。
第二天,花店的小皮卡车第一趟卸下来四袋花肥、几桶花土、五个工人,第二趟卸下来一车的月季成株。工人们热热闹闹在前院后院挖坑,莲舟在一旁看:“挖深点,这样肥料不烧根。”
“有辣子吗?”和姨从床单后探出脸来。
路过的街坊邻居不时进来转转,斥资种花在当地不算新鲜,只要有庭院,这些外来的店主都喜欢种上鲜花招徕客人,他们在丽江开店好像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圆满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向往。
“对。今晚跟我们一起吃饭呀,我炖了海带汤。”莲舟说。
午后,莲青庭多了几个新刨的坑,皮卡车晃晃悠悠走了。莲舟正要关门,餐厅的老板娘来了,她探头向里看:“怎么不种上?”
“李老板今天回来?”和姨问。
“我想自己种,怕他们粗手粗脚,伤到花。”莲舟站在门口。
和姨是纳西族,双臂结实健壮,麦色脸颊有两团天生的红晕,她想不通莲舟为什么晒不黑,总是那副病怏怏的惨白样子。
“那不至于的。”老板娘丰腴的身体往里挤,“我帮你一起种呗,你一个人要忙到什么时候。”
秋日下午,客栈的保洁和姨在后院晾晒床品,莲舟过来帮忙。她今天穿米白亚麻长裙,及腰的黑发被风吹到身后,又拨到脸上,她掏起头发,三两下扎起来了。
“没事,我就是想活动一下。”莲舟连忙进屋,“晚饭时间马上就到了,你弄得一身泥,等会儿怎么招呼客人。”
莲舟常常坐在院子里,一遍遍画那丛仙人掌。
两人拉扯了一会儿,老板娘才同意不帮忙,她拍拍莲舟的肩:“你初来乍到,有什么要帮忙尽管跟我说,我今晚拉你进群,我们这条街上的姐妹们都很团结,大家互相帮衬。”
院子里有前主人留下的格桑花和一从仙人掌,在这之前,莲舟没想到仙人掌可以这么好看,一片一片孔雀绿野蛮地叠成一座小山,浑身铠刺,偏喜欢在掌尖生几团柔软鹅黄的花,花瓣薄如蝉翼,一口微风就能惹它笑得乱颤。
临走前,老板娘又说:“过几天就是十一,我跟和姨说一声,让她再回来上班,你一个人哪里顶得住。”
李复青给莲舟在城区外买了一间两层楼的民宿,有宽阔的庭院,民宿的名字是李复青起的,叫“莲青庭”。李复青经常出差,也经常回来。
老板娘走后许久,莲舟还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愣。
这样的天色,莲舟一开始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看腻,但两个月过去,她已经忘了驻足抬头。
莲青庭前后很快簇满了鲜花,这些日子莲舟起得很早,接上水管在雾霭中洒水,晨光映得粉白花瓣娇艳欲滴,引得路人纷纷进来拍照。
丽江缺雨,偶尔匆匆下一场,也只是洗洗天,不多久就晾出来晒,干燥后又是干净到底的瓦蓝,好像永远不会褪色。
水叔从这条街上消失了,但没有人问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