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就有焰红的神力化为火龙的模样,直朝凤止而去。
他打断凤止的话,结了个印压在引魂灯上,道:“何必把事情说得这么复杂,来吧,用你的止水剑说话。”语气里带着羞恼的盛怒,“否则,就给我闭嘴!”
一声剑鸣响起,有白色的剑光当空划过,火龙登时被从头劈开,龙身一寸寸断裂,最后化为点点碎焰,缓慢消失。
听着凤止轻缓的嗓音,浮渊的神色变幻莫测,冰冷的眉眼在引魂灯的映衬下,显得苍白而妖冶,可是片刻之后,他眼中的动摇便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冷意和不耐烦:“够了。”
剑的主人白衣胜雪,如同从水墨画中走出,神色沉静淡然。
六界之内,天帝的神力所不及之处,也就只有云渊沼泽。
浮渊望着轻易破开他灵力的男子,表情森冷至极,火焰在他的眼中跃动,仿佛将他那些不见天日的仇恨也尽数勾起。
凤止沉默了片刻,道:“为了证实本君的猜测,本君去了一次仙界,天帝坦言,仙界早有预言,邪神将在崆峒降世,他畏惧那股神秘力量,为此不止一次拜访过墨珩,墨珩的冷拒,是他们的师徒关系产生裂痕的原因。崆峒大乱后,墨珩的神力损耗严重,沉睡了百年之久,天帝原想趁此机会,将那抹不安定的因素拔除,可是,他孤注一掷,不惜做好与崆峒为敌的打算,将神力遍布六界,却没能将那个孩子找出来。”
凤止已失去内丹,为何……还会有这般大的威力。
浮渊的脸色在刹那间白得吓人,有些失魂落魄:“住口……”很快,就又改了主意,“说下去。”
就这么一息时间,巨大的古剑已经近到跟前,白衣上神立在不远处,衣袂被古老的神力托起,猎猎作响。
浮渊默然无语,凤止继续:“本君探过,那个龙域已存在将近万年。”观察对方的表情,道出自己的猜测,“也许,那是墨珩为某个人设下的。”
止水剑在空中凝滞片刻,突然以凌厉之势朝他袭来。
“你便不好奇吗?云渊沼泽中汇聚着这世间的至毒煞气,墨珩为何要在那里布下一个龙域,落在龙域中的护心铃,又是谁的东西?”
他眼中冷光一闪,慌忙调动龙焰抵挡……
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表面却不动声色:“那又……如何?”
随后,巨剑的攻击接踵而至,他竟被逼得步步后退。
龙域,护心铃……
眼角余光捕捉到立在战局外的男子,只见他手势微微变幻,止水剑便跟着变换杀招,那一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模样,让他心头凛然。
浮渊陡然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凤止,这就是你的真正实力吗?
凤止道:“本君发现了一个龙域和一个已经毁损的护心铃。”
我以前还真是小看了你。
浮渊冷哼:“还能发现什么,里面除了无边的瘴气,就只有各种毒物罢了。”
战斗数十个回合,浮渊渐渐露出狼狈之色来,欲调动体内邪神之力抵挡,孰料,神力未调出来,却是一口鲜血自喉头喷涌而出。又来了,这该死的反噬。以为解除了孤河下在自己身上的封印,就能随意使用那庞大的力量,谁曾想,邪神的本元之力所带来的,竟是无穷的反噬,几乎痛不欲生。
凤止的手轻轻一颤,没有多言,只道:“浮渊,本君这几日去了一趟云渊沼泽,你猜,本君在那里发现了什么?”
近在他鼻尖的止水剑骤然而停,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朝自己走来的白衣男子,眼里露出极其古怪的神色:“为何不杀了我?杀了我,一切就都结束了。”凤止却只是望了他一眼:“本君不要你的命。”伸出手将止水剑收回,另一只手去捞引魂灯,轻声,“浮渊,离开阿朱。好好想想本君方才说的那番话,你会明白,你的恨毫无意义。”
浮渊挑眉:“你的眼神终于变了。说到阿朱,你便按捺不住了吗?”语气极端刻薄,“凤皇,你跟她拜堂成亲了又如何,最终还不是要离开她?不过又能怎么办呢,难道让她刚成亲就做孀妇不成?”
他说着,淡淡宣布:“今日,是你输了。”
凤止眼中有冷意闪过。
“是吗?”浮渊却突然对他笑起来,那笑妖冶而诡异,让他的心间骤然一寒。
浮渊冰冷的眸子突然转向冰棺中的墨珩:“素玉的事姑且不论,这个男人呢。他亲手养育了我,又亲手把我毁了。”浑身又开始颤抖,似是想到了在云渊沼泽中的噩梦,修长手指几乎要将手中灯盏捏碎,语气坚决而愤怒,“我不会放过他的。欠我的,他既然已无法还给我,那我……只好从阿朱那里讨回来。”
不等揣测出他那个笑的含义,就见他的手朝引魂灯夺来,凤止忙将灯往自己怀中收,孰料,男子唇角的笑意却更深,低低道:“凤皇,你输了。”
凤止沉默了一下,叹一口气:“你果然不信。”
凤止为此话心间陡然一惊。
他失魂落魄了半晌,恢复平静:“这便是你们这些上神的做法吗?伪造一个幻境,告诉我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以为这样一来我便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哈,我看上去像是生了副蠢相吗?”语气讥诮,“与其通过这种方式粉饰太平,还不如三跪九叩地求我。”
就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凤止,住手!你若敢……你若敢伤害大哥……”
荒谬,这个幻境,何等荒谬。
意识到此时映在沉朱眼中的是什么景况,他慌忙从浮渊面前撤下,然而,在她的声音里,他手中的剑却已贯穿浮渊的身体。
素玉竟是剖腹生下他,之所以会陷入癫狂,也不是因为憎恨,而是因为过于狂热的爱。
血喷涌而出,将他洁白的衣袍染得一片血色。男子虽在大口大口往外吐血,眼中却带着让人心惊的笑意,仿佛在无声宣告,在这场赌局里,谁才是那个赢家。
看完之后,他放声大笑,嘴唇因愤怒而有轻微抖动:“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
尽管知道他诡计多端,却没有料到,他竟会以他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浮渊道:“哼,无聊。”目光却落到半空的幻象之上,没有挪开。
凤止将剑拔出,身子后退两步才堪堪站稳,少女早已不顾一切抢上前来,将男子抱入怀中,颤声唤他:“大哥,哥……”
凤止一拂衣袖,化出一方幻境,道:“本君与阿朱曾入归蛊幻境,好找出素玉与修离之间反目的症结,此幻境乃本君的记忆所化,你可自己去看。”
男子躺在她怀中有气无力地笑:“莫哭。”像是已经耗尽了最后的气力,手朝她的脸抬起,中途又重重垂下,“哭得跟……奔丧似的……”
浮渊唇角笑意微敛:“真相?是何真相?”
沉朱望着他胸前汩汩流血的伤口,已经顾不得他的玩笑,手忙脚乱捏诀为他止血,豆大的泪滴从眼眶滚出:“为什么,为什么止不了血。他竟将你……将你伤得这么重。”
凤止垂目:“浮渊,没有人想让你死。你的所见所闻都受困一方天地,跳出那方天地,你才能看清真相。”
怀中男子闭上眼睛,声音低微:“不是正好吗……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觉了。咳,咳咳,自从以你的血解了封印,每日,都承受邪神之力的反噬,不能安枕呢。”
“你懂什么。”浮渊冷冷看着凤止,整张脸苍白得让人心惊,只有那双眼睛是沉黑的墨色,“若是没有那无聊的血缘,她会爱我?她只怕会毫不犹豫地站在我的对立面,就像当年的素玉,就像……当年的墨珩。”唇角扬了扬,“他们都恨不得我死,可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片刻之后,沉朱将失去声息的男子抱入怀中,放声痛哭。
他将剑负于身后,锋芒尽敛,脸上无一毫畏怯。
凤止无措地朝她走近,低声唤道:“阿朱……”
说这番话时,青年神色温淡,眸若星辰。
她听到他的声音,陡然抬头,眼里的寒意令他蓦然顿住。
凤止眉宇间划过微澜,突将止水剑负于身后,走到他的近前:“你既然知道她会为了你同本君拼命,又为何不肯承认,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无私地爱着你。没有任何伪装,也没有任何算计。而你,却要将她亲手毁了。”
“凤止!”她眼中露骨的恨意,渐渐变成无尽的悲凉,“为什么是你?”
浮渊闻声冷嘲:“你不是早已将她推出去了吗,那就不要一副全天下只有我最痴情的模样。道貌岸然,惺惺作态。有能耐,便像当年杀了素玉时一般将我也杀了。”桃花眸里有恶毒的冷光,“不过,你确定杀了我,你的阿朱不会同你拼命吗?”
凤止只是轻声辩解:“阿朱,你听我说……”
他的神情仍然平静淡然:“浮渊,把灯放下。你恨的是墨珩,与六界苍生无关,更不能因这份怨气连累阿朱。”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道:“好,你说。”
他的一半本元之力,当初舍给了弥生,这件事自然没有必要告诉他。
凤止张了张口,却突然有股无力感袭击全身。他当着她的面,夺去浮渊手中的灯盏,将剑刺入他的心口。他还能……说什么呢。
凤止眼里的神色变幻了一下,止水剑只是稍有躁动,就听浮渊微微冷笑:“别冲动。无内丹护体,动一分神力,本元便会成倍消耗。”又眯了眯眼睛,“本神最初见你时,你的本元之力好似要更雄厚一些,是何时舍给谁了吗?”
手中古剑铿然落地,引魂灯也滚落脚边。
听了他的话,浮渊的眼中滑过一抹冷酷而嘲讽的笑意:“我为何要同你赌。”提起手中灯盏,声音低而冷,仿佛凝结着寒意,“只要将这盏灯打破,一切就都会有个了结,我为什么非要多此一举,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适才他动用了大量神力,失去内丹的支撑,身体已不堪重荷,强忍着上涌的鲜血,对沉朱道:“不必说了。一切……如你所见。”
凤止嘴角微微上挑:“自然是赌你我的输赢。本君赢了,你便带着你的仇恨离开阿朱,本君若是输了……”脸上笑意若有似无,“便任由你处置,如何?”
他说罢,转身抬脚朝殿外走去。
“赌?”浮渊悠然望着他,“赌什么?”
“站住。”
凤止的语气平静悠闲:“浮渊,同本君赌一把。”
少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无比冷漠。
墨珩醒来,自会替他护好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他唯一不放心的,是面前这个男人。
她自地上起身,手一抬,就将止水剑捞到手上,冷冰冰道:“你的东西,莫忘了拿。”
若是忘了,证明她过得很好,他也无须挂念。
凤止顿住身形,等待她执剑行到自己面前。
唯一的不妥,是舍掉内丹,他的身体渐渐会有很多不便,再让她陪着他,就有一些不大合适。他已骗她成了亲,不能再让她为他搭上一辈子。长痛不如短痛,她年纪还小,对他或爱或恨,都不过是漫长浮生中的短短一瞬。沧海桑田之后,她能记得他自然很好,若是忘了……
不知是否止水剑过于笨重,她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凤止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她的动作。他唇角轻轻勾起,脸上泛起温柔笑意,抬手落到剑刃上。
所以,就算舍掉一颗内丹,仔细算算,这笔交易还是一笔划算的交易。
“阿朱,为兄长报仇,天经地义,你不必犹豫。”说着,竟握住剑刃,缓缓朝自己心口送去,动作做至一半,却忽然被少女以神力震开。
他原就打算,有朝一日要散了修为,修补千神冢的封印,如今焱灵珠到手,他总算可放心地将凤族托给凤仪,从此以后两袖清风,逍遥人间。
剑光闪过,锋利的剑刃在少女的手腕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她将滴血的手举到他面前,缓缓道:“你捅我一剑,我再还你一剑,冤冤相报何时了?”血水顺着手腕“啪嗒啪嗒”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的声音冰冷无比,“凤皇在上,沉朱以龙神之血起誓,将恨你生生世世。”
那时的他无奈想,他还能怎么办呢。若是再不给她想要的东西,就显得是他在欺负她。他实在,不想再让她失望而归。
凤止木然立在那里,听她决绝道:“想让我原谅你吗?”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想让我原谅你,除非六界倾覆,四海水竭。”
她的举动,再一次乱了他的步调。
止水剑丢至地上,她转身而去,再没有看他一眼。
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抽体内焱灵珠相赠。
喉间的血终于涌出,白衣尽染。
于是,他削她神位,眼睁睁地看着浮渊带她离开。可是,只要她还想要凤血玉,她就一定会来见他。他宁愿她不来,她却偏要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芳华宴上,他忍不住问她——究竟打算守着崆峒帝君的身份到何时?
后来的他无数次地想,此生最荒芜的时间,也无非如此。
他想,既然无法说服她,他何不换一种方式?
沉朱忘了那一日是如何结束的,只隐约记得观星殿上好一阵混乱,有谁将浮渊从她怀中拉走,交给匆匆赶来的药仙。她没有反抗,木然地立在一旁,看着小女官将引魂灯重新置回墨珩体内。
他不希望她的肩上再有任何责任。
“谢天谢地,引魂灯没事……”
虽然,只需冷静想一想,就知那时的她不过是口是心非,可他却忍不住动了怒。当众削去她的神位,一半是为了安抚天帝,另一半却全是出于他的私心——在那一刻,他不愿她再做那个崆峒帝君。
在一片嘈杂中,她拂开她身畔的女官,独自朝殿外走去。
她说,她想让墨珩回来。
白泽闻讯赶来时,正好看到她自殿内行出,看到她的模样,神色一慌:“沉朱……”
那日,他在清染宫问她,墨珩与他,她想要谁。
她朝他一步步走来,满脸都是血和泪,却没有任何表情,沉墨色的眸中无一丝光亮,浑身散发的绝望让人心惊胆战。
可惜的是,他却被情绪左右,一步错,步步错。
她行到他面前,缓缓将头埋在他胸前,喃声道:“白泽,我丢了凤止……”
若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凤止,可以将七情六欲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或许,就不会弄成今日这个局面。
誓言出口的那一瞬,她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难以饶恕的事。她不断告诉自己,他伤了大哥,她应该恨他,可是,那个人是凤止……
他不过是,错过了直接告诉她的机会。
六界倾覆算什么,四海水竭又算什么,即使所有的恨都被时间消磨干净,那些深埋心底的对他的爱意,直至地老天荒也不会消亡。
凤止为此话沉默了片刻,轻道:“本君自然,没有那般高尚。”
可是,她却把凤止丢了,或许此生再也找不回来。
浮渊为他的坦诚顿了顿,问他:“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告诉她?”眯起眸子,冷嘲的语气,“不要告诉我,你已高尚到可以为了成全她的执念,甘愿牺牲你自己。”
“沉朱,到底发生了何事?”白泽手足无措地拍着她的后背,问她,“凤止上神去了何处?”
凤止在他面前不远处顿住,道:“真正的凤血玉早已不存于世间,能取代凤血玉的,只有本君的一颗内丹。”
她离开他的怀抱,摇头:“我不知道。”轻声,“我不知道啊……”
闻言,浮渊突然失笑:“很好,上古神凤止,的确有资格与我一战,传说中可以弑神杀魔的止水剑,我也早想见识一下。不过……”眼神轻蔑地望着他,“现在的你,还抡得动你手中那把剑吗?”眼中有冷光滑过,淡淡揭穿他,“你给阿朱的凤血玉,是你的内丹所化吧?”
她说罢,丢下他朝前走去,水白色衣袂拂过玉石长阶,每一步都很稳当,背影却透着难言的苍凉。
凤止道:“不错。”
那日过后,华阳宫中一切如常。沉朱每日除了去药阁探视处于昏迷状态的浮渊,便是挨个召见对自己的身世有非议的臣子。也不知她对那些臣子保证了什么,所有人都是来时气势汹汹,归时唉声叹气,不过,却再也无人因她的身世说三道四。
浮渊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剑上,确认道:“所以你今日前来,是想与本神做个了断?”
又几日,在太虚海上叫嚣“不交出罪仙沉朱誓不罢休”的天族神将,竟然在一夕之间撤离太虚境,原本风雨欲来的局势,就这样恢复了平静。
凤止执剑朝他行去,脸上似笑非笑:“好,那你试一试,本君会不会给你那个机会。”
引魂灯置于墨珩体内的第四十九日,她白衣墨袍,立于棺木之前,望着仍旧睡颜安稳的青年,良久没有动弹。
浮渊勾起唇角,笑容玩味:“她会不会选择我,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吗?”
想唤回墨珩,至少需要一魂一魄,然而,引魂灯中引来的魂魄,却只有那么微弱的一缕,根本……不足以唤醒他。
止水剑握在手中,浑身散发出亘古的气息。
白泽和夜来望着她的背影,没有说话。
眼眸转过去,看到男子落在殿内,一袭简单的白衣,干干净净,不染风尘。
她神色平静地转身,淡淡吩咐:“夜来,让群臣到长乐殿外见本神。”
话音落下,突听身后传来一个淡漠的嗓音:“浮渊,你当真觉得,只要六界都弃她而去,她便会选择你吗?”
夜来眉头一动:“帝君,为何选在此时……”
“可惜了阿朱,明明已经那般努力,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目光幽凉地看向棺中青年,“墨珩,是你害了她,是你害她成为六界的罪人,是你害她……不得不站在我这边。”
沉朱淡淡打断:“照办。”
他的语调极优雅,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棺中的青年听:“由四件神器炼化的至阳之火,只要燃尽就会熄灭,可是引魂灯中的火焰却是不灭的火种,真想看看,这不灭的火种失去凭依,六界将会如何。会不会像一万年前的崆峒大乱?”眼神渐渐狠戾,冷冷道,“只可惜,素玉那女人太不像话,竟然宁愿与孤河同归于尽,也不愿毁了六界。这六界的人心如此污浊,毁了倒是干净。”冷笑道,“就连龙族的上神都不过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天底下,还有谁是清白的?”
夜来为她眉宇间的威严顿住,道了一声“是”,转身离去。
他的脸上露出阴冷笑意,声音却低缓温柔:“墨珩,你说,若我失手将引魂灯打破,阿朱知道了,会不会发狂?”
沉朱轻声对白泽道:“去取印玺吧。”
墨珩,我岂能让你如此轻易就醒过来?
白泽望了她一会儿,问她:“沉朱,你当真决定了吗?”
手轻轻一提,便将墨珩体内的引魂灯抽出。引魂的灯盏之中,已有透明的魂魄聚集成缕。棺中男子却仍然无知无觉地安稳沉睡,浮渊看着他,眸中渐渐染上寒霜。
她轻道:“白泽,这世上,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上神,还是朝生暮死的凡人,都该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我做错了事,自然应该承受做错事的后果。”
浮渊行至墨珩的棺木前,只随手一挥,就挪开了棺盖。
长乐殿外,众仙齐聚,正交头接耳,便见殿内行出一名少女,墨色古袍,身形清瘦,白发玄衣的神君跟在她身后,手上托着一个物事。众仙察觉到那个物事是什么,神色不由得肃了肃,望向走在前面的少女,朝她垂首行礼:“参见帝君。”
沉朱离去以后,一道绯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入殿内,殿外的重重结界,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这声“帝君”,听上去比往常都要沉重。
她不能让墨珩刚刚醒来,就面对一堆烂摊子。
沉朱拢了拢衣袍,玄黑色的眸子淡淡望向众仙:“看众卿的表情,只怕已经知道本神今日为何召见。”勾了勾唇,道,“不必这般严肃,只需走个过场便可。”淡淡道,“白泽,替本神宣诏吧。”
夜来退下去之后,她撩衣起身,独立片刻,忽然自大殿上隐去了身形。
清风撩动衣袍,长发轻轻浮动。
沉朱微微一顿,敛眉轻笑:“这般说来,本神这些年也并无长进。”摆了摆手,道,“下去吧。”
她的神色平静,脊背挺直,立在那里,如同一棵生在危崖旁的苍松,额上虽不再有象征身份的神印,却丝毫也没有因此多出半分低微。众仙不由得在心间感叹,即使自家帝君不再是帝君,那也是龙族的后人哪。再不济,也是墨珩上神养出来的小神君,风华气度自然不一般。
夜来挑了挑眉毛:“属下也更喜欢从前的帝君,尽管从前的帝君……那般任性妄为。”
正在感慨,就见白泽自她身后行出,一卷诏书,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沉朱道:“忽然这般肉麻,当真让人不适应。本神还是喜欢从前的夜来,唔,除了嘴巴毒了一些。”
他立在玉阶上,念道:“罪神沉朱,伪造崆峒神印,冒充崆峒帝君,不罪不足以敬天地,私取引魂灯,动摇六界,不罚不足以平民怨,责其即日交还崆峒帝印,押青龙台受杖刑一百,贬为庶仙,永世……不可封神。”白泽念到此处,默了片刻,轻声念出剩下的八字,“崆峒帝君,敕令。”
夜来打起精神,道:“应该的。”目光逐渐温和,“为帝君解忧,本就是身为臣下的本分。帝君偶尔想要躲在属下的背后,也没有关系。想躲多久,就可以躲多久。”
诏书化为金光消失,他抬头望向立在那里的少女,无声问她:沉朱,这就是你说的代价?
沉朱知道夜来有事瞒着未报,却并不加以追问,只道:“夜来,这段时间,辛苦你撑着。”
你就是以这样的条件,说服天帝退兵?
浮渊那里则一直没有动静,自从沉朱带回引魂灯,他就一直置身事外,好似并不关心事态会如何发展,就连观星殿他都没有靠近过一步。
听白泽宣读完诏书,长乐殿外一片肃穆。
崆峒国内,也因沉朱身份的诸多疑点,惹来猜忌声一片,每日都有朝臣闯华阳宫,欲向她这个“帝君”讨一个说法,夜来与沉朱的一些近臣两头应对,早已是焦头烂额。只能默默祈祷墨珩上神尽快醒来,好主持这行将失控的局面。
沉朱静静望着阶下,没有再说一句话,正要转身离开,却有个幽冷的嗓子从旁传来:“为何这般愚蠢?”
天帝昨日降下诏书,历数沉朱冒充崆峒上神、藐视天威的种种罪行,要向崆峒兴师问罪,如今,仙界的大军已在太虚海外集结,一场大战只怕在所难免。
循声望去,见苍白瘦弱的男子披一件墨袍立在不远处,眸光冷淡地看着自己。她眸光一晃,张口欲唤他的名字,神色却沉寂下来,静静望着他,开口:“是啊。我已经愚蠢到相信凤止会来夺引魂灯……”朝他自嘲地笑,“凤止……又怎么可能会来夺引魂灯。”
她额上的神印已经消失,冒充上神的罪名可不轻,天帝又怎会错过一雪前耻的机会。夜来顿了顿,道:“此事帝君不必忧心。天族还没有资格过问崆峒的内政,帝君只需耐心等候墨珩上神醒来,其余的事,有属下在。”
关心则乱,她当时根本来不及细想,凤止为何会出现在观星殿上。只要能仔细想一想,或许,就不是那般局面。
送走紫月和东方阙,夜来行到独自守在墨珩棺木前的沉朱背后,默然而立片刻,听她问道:“这几日,天帝可曾派人来过?”
浮渊的身形微晃,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虚弱得好似随时都会倒下。追着他过来的小女官担忧地看着他,却不敢上前搀扶:“浮渊神君,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不可……”
失去凤止。当真值得吗?
他却无视小女官的提醒,缓慢朝沉朱走去:“这个崆峒帝君,分明是墨珩的安排,为何事到如今,还要把罪名揽到自己头上?是怕玷污了他的一世英名?咳,咳咳……他人都死了,你还照顾他的英名,这番孝心,当真天地可鉴。”
有个声音问她:阿朱,耗费这般大的代价,只为换取墨珩重生,当真值得吗?
他行到她面前:“青龙台受杖刑一百……为了让天帝退兵,你竟接受这样的条件。”有些失神地笑笑,问她,“受完刑,你还会不会有命在?”眸中多出些嘲讽的冷光,“你们这些‘上神’,都这般喜欢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吗?墨珩是,凤皇是,连你也是。”
七七四十九日后,她将会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究竟会换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沉朱望着他:“浮渊,你若有爱的人,就会知道,有很多时候,并不是只要自己快活就好。”
她闭上眼睛,轻念诀语,将引魂灯送到墨珩胸前。
他似被说到痛处,浑身有些颤抖,死死望了她一会儿,却倏地笑了:“是啊,我不会爱任何人,也不明白爱人是何滋味,更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存在愿意为别人牺牲的傻瓜。”
默立良久,才自掌中化出引魂灯。其貌不扬的灯盏,跃动着幽蓝色的火焰。一种广阔的平静在大殿蔓延,仿佛有何物在无声召唤。失散的魂魄,当真会循着这幽微的灯火,重回墨珩的身体吗?
额间朱红色的胎印,将那张脸衬得更加苍白。
玄冰棺的棺盖移开,露出男子冰冷的眉眼,望着已沉睡数百年的男子,沉朱无声询问:“墨珩,你可愿意醒来?”
他缓慢将她拥入怀中,唇角扬起,声音却极低微:“阿朱,我活在这世上万年之久,可是掐指算算,却没有几日快活。”
华阳宫,观星殿。
他耳语一般,轻道:“只是把能抓住的东西握紧,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这样的我……哪还有力气管别人的死活?”
将景焱屏退,琉光的目光落回书页上,思及几日前闹得六界尽知的那场婚礼,极轻声地道了句:“无聊。”
沉朱为他的这句话失神良久,先是觉得他很可恨,渐渐地又觉得他很可怜。
景焱默了默,陛下你对阿朱姑娘没兴趣,每日还要召属下问她的起居做什么?
她疲惫地想,他自始至终就没有被人好好爱过,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去爱别人……
手撑在榻上的男子懒懒翻了一页书,道:“你凭什么以为,本座会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人有兴趣?”
他却忽然丢开她,蹒跚着行到玉阶旁。
“陛下这几日明明在妖界,为何对沉朱姑娘避而不见?陛下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吗?”
望向底下注视着这一幕的众仙,神态睥睨:“尔等听好,崆峒从今日起,由本神接管。”修长苍白的手夺过白泽怀中的印玺,道,“帝印在本神手中,神印在本神额上。尔等可有异议?”
送他们离开妖界之后,前去向琉光禀报。
为他的这句话,沉朱怔在那里,阶下众仙则面面相觑。
景焱顿首:“姑娘的谢意,在下会转达给吾皇。”
终于有个老臣抖着嗓子道:“这……恐怕不合规矩。毕竟浮渊神君的血统……尚未完全确定。承位之事,怎能这般儿戏?”
紫月脸皮扯了扯,打哈哈道:“季曜老谋深算,我不过是一时不慎,才差点着了他的道。不说这些了,阿朱,还是快些携引魂灯,赶回崆峒要紧。”拉过她的手,对景焱道,“替我转达妖皇,多谢妖界这几日对阿朱的照料。”
他冷声:“想验明血统,又有何难?”说罢,一把捉起沉朱的手,不等她反应,就自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在她手上划了个口子。
她身畔的蓝袍男子冷冰冰地提醒她:“若不是为夫及时赶来,是谁差一点又被冥王抽了魂魄,忘了自己姓甚名谁的?”
“白泽。”他划完唤道。
紫月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抱歉抱歉,季曜那厮的确难缠,不过,想算计本姑娘,他还差些火候。”
白泽愣了片刻,忙化出一个装水的玉盏,送到他面前。
她却劈头盖脸骂道:“混账紫月!你怎能将本神丢在妖界?明知冥王对你的心思不纯,还独入虎穴,你让本神怎么放心?引魂灯取不回来是其次,若是连你也……”
望着在水中扩散的鲜血,沉朱兀自惊怔:“浮渊,你这是……”
紫月朝怔在那里的她扬了扬眉毛:“引魂灯到手,墨珩上神有救了。”看到她的表情,笑容玩味,“怎的,怕我取不回来吗?”
他却已驾轻就熟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血滴入玉盏之中,很快就与她的那滴血互相交融,难舍难分。
二人立在一处,虽然并无特别的交流,却仿佛有种无形的默契。
众仙也惊了半晌。许多起初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长老,望着二人交融的鲜血,将利害关系仔细想了想,突然觉得让他承位是件十分稳妥的事。毕竟,他被止水剑所伤,神力尽失,不复为邪神,与其期待沉朱为崆峒生下有承位资格的后人,还不如先将神位传给他——他没有神力,约莫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她忙奔到门边,一开门,就看到景焱的身后立着的男女。紫月的旁边是个着蓝袍的男子,眉眼冷毅,仙风道骨,正是东方阙。
打定了这个主意,立刻变了态度,冲浮渊跪拜:“臣等恭请新帝即位!”
这已是她受困妖界的第五日。
夜来望着身边纷纷跪倒的同僚,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怒道:“你们?怎能……”
正在她盘算要不要打晕景焱,易容成他的模样混出去时,突然听到他一贯的沉稳嗓音隔着房门传来:“二位,这边请。”
有人拉一拉他的衣摆,道:“夜来神君,要看清形势哪。”
妖皇的府邸中守卫重重,景焱又几乎对她寸步不离,沉朱无计可施,只得暂时留在此处,只是,每过去一日,她内心的烦躁就拔高一个等级。
他冷哼一声,把对方的手甩开,拳头缓缓握紧。
“请神君在府中养伤,静候紫月姑娘归来。”
浮渊则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
沉朱见局势这般转变,脸色一寸寸苍白,虽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可是,在得知他的品行之后,早已将这个念头打消。
“吾皇行踪不定,恕在下无能为力。”
将崆峒交给他,她怎能放心。
“那就去找,本神等着。”
浮渊见到她的表情,眉头不禁蹙了蹙,冷声:“是你自己将自己逼至绝路,事到如今,也休要怪本神。”说罢,懒懒命令宫娥,“扶本神回去。”
“吾皇最近并不在妖界。”
行了一半,他的脚步突然顿住。
“琉光何在?让他来见本神。”
他开口,声音在风中显得冷淡而虚渺:“传本神的命令,将青龙台的杖刑撤废,永远不得再入崆峒律法。”
“吾皇有令,在紫月姑娘回来之前,请神君乖乖留在妖界。”
说罢,便从为此话愣在那里的少女身边经过。
欲追过去,却遭到景焱的阻拦。
阿朱,你不是想惩罚自己吗,可我不想给你这个机会。
沉朱醒来后,得知紫月独身前往冥界,脸立刻沉了下来:“那个家伙……”
小宫娥诚惶诚恐地扶着他回药阁,行到观星殿,他却示意她停下。抬起手,自怀中摸出一串铃铛,铃铛已经毁损,上面的神纹斑驳。
琉光妖眸轻眯,凤皇,对这丫头,你到底做何打算?
那一日,他将自己的身体送到止水剑下,在凤止为他的动作失神之际,悄悄自他怀中勾出了这个铃铛。那是墨珩给他的护心铃。犹记得,他将铃铛挂至他胸前时,温声道:“阿浮,在此处等我。”
景焱忙道:“是。”
他让他等着他,却一直都没有来。
从脉象上看,她不久前受过重创,神力衰竭,身体虚弱,大抵会睡上几日,又看了她一眼,淡声评价:“专为人添麻烦的丫头。”起身,吩咐景焱,“看好她,那个紫衣女人回来之前,不许她离开妖界。”
恍神回来,吩咐身畔宫娥:“将此物放到墨珩的棺木中。”
他将她的手放回被窝,简单道:“无碍。”
宫娥本欲问他这是什么,却在他冷漠的目光中噤了声。
琉光坐在床畔,将少女的手腕执起,片刻后,听立在床畔的景焱问道:“陛下,她的情况如何?”
望着宫娥匆匆上殿的背影,他的神色幽深莫测,风拂过,吹散了他的低喃:“墨珩,你的一魂一魄,我好好地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