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在墙边熟睡的少女眉头轻蹙,好似随时都会醒来,书生不动声色,笑吟吟对他们道:“好啊,换个地方。”
时下男风盛行,这书生实在是秀色可餐。
众地痞闻言,相视一笑,今日是怎么了,竟有这种好事。
“那就速速离开,不要打扰爷寻欢作乐。”又色眯眯道,“不过,公子若愿意跟大爷我找些别的乐子,本大爷也没有异议。”说完,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眼里满是下流的颜色。
沉朱醒来,只觉得阳光刺眼,缓了好一阵才缓回来。
众地痞眼角一抽,这书生是怎么回事?路过也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经过一个窄巷子时,不经意往里面瞄了一眼,却见里头横七竖八躺了几个壮汉,个个鼻青脸肿,形容凄惨。
书生脸上似笑非笑:“在下不过是……”气定神闲道,“路过。”
唔,人界的治安当真越发不好了。
众地痞一脸凶相:“怎么,想坏几位爷的好事不成?”
又忍不住恍神,凤止那副柔弱模样,会不会受人欺负?
书生模样的青年抄着袖,望向他们身后抱剑沉睡的少女,一脸恍然:“原来是在找乐子。”却并没有走开的意思。
立在街头,茫然四顾,突然觉得天下之大,好似已无自己可以去的地方。悲凉之感顿生,抬目之际,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个白衣清隽的身影静静而立。
回过头去,看到说话之人,不由得为他脸上的绝色怔了怔,回神后,恶狠狠道:“哪来的穷酸书生,滚一边去。”
时间在那一刻停了下来,心脏骤然缩紧,待回过神时,已经跌跌撞撞朝那个影子奔过去,那一刻,她的眼里便只有那一袭白衣。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温淡的嗓音:“几位意欲何为?”
手落至他肩头:“凤止!”
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立刻一脸垂涎地朝她围了过去。
书生转过脸,茫然地看着她:“姑娘在唤在下吗?”
少女身上衣衫简素,不值几个钱,怀中抱着的那把剑也破破烂烂,约莫也换不了几个铜子儿,可是人却生得好看,眉目如画。
陌生的眉眼,陌生的声音,只有那温淡如玉的气质,有一些似曾相识。然而,不是他。
沉朱靠在墙边休憩之际,几个地痞流氓见她睡得沉,登时起了歹念。
她怔了半晌,颓然地将手从他肩头收回,道:“抱歉。公子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本君既然不想让你找到,你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书生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没有应声,数出几个铜板递给卖鱼的小贩后,冷淡地朝她点了下头:“告辞。”
数月之后,自西海开始便一路跟随她的青年,望着抱着剑累倒在路边的少女,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阿朱,你这执着的性子,何时才能有所收敛。你便不知道有个词,叫作放弃吗?
沉朱黯然立在那里,唇畔浮起一缕苦笑,是啊,怎会这般凑巧,她穷极所有神力都无法找到的人,又怎会在这里偶然遇到。
她的心里只余下一个念头,要找到凤止,无论如何,要找到凤止。
她的运气,会有这么好吗?
神力铺开,将整座城的喧嚣都纳入神识,万千种声息同时汇入灵台,她在那些声息中仔细分辨,直至体力耗尽,才托着疲惫的身子赶往下一个城池。
那个卖鱼的摊贩见她失落的模样,忍不住问她:“姑娘,你在找什么人?”
立在高处,调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神力,轻轻吐出一个字:“扩。”
她垂着眸,轻道:“我在找我的夫君。”
正午时分,她来到西海附近的人界城池。凤止曾说过,想与她遁入红尘,他……会在人界吗?
书生提着鱼慢吞吞地走,眼角余光捕捉到那个亦步亦趋跟过来的身影,忍不住顿住。
不找到他,她怎能放心?
他回身,语气温和,神色却冷淡:“跟着在下做什么?”
凤止舍了内丹,便只是一个普通仙人,又要受六界浊气侵蚀,只怕还不如一个身体健壮的凡人。
沉朱眼睛抬了一下,又垂下,轻声:“我没有地方可去。”
离开西海,沉朱也不知自己要去何处,这几日为捕捉凤止的气息,她已快要将神力耗干净,尽管知道这样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她却无法放弃。
适才看到他提着鱼的背影,鬼使神差就跟了上来。无处可去是实话,她身上神力耗尽,此时变个铜板出来的力气都没有,想要吃饭住客栈,唯有把手中的剑抵押出去。不过,下界的人大多不识货,这把崆峒的古剑,怕是抵不了多少钱。
还真是……有恩必报啊。
书生唇角勾着,眼中却没有笑意:“在下并非善人,姑娘无家可归,跟着在下也无济于事。”
待她的影子消失,白衣青年才自房中出现,立在桌案旁,将被她丢到桌上的珠子捞至手上,想起她适才扎入西海的模样,眼中情绪莫测。
他说罢,提着鱼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个身形顿了片刻,仍旧抬脚跟过来。他行一步,她也行一步,他迈两步,她也迈两步。他叹一口气,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并非姑娘口中的故人。”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又重新回到此处,往简陋的桌案上扔下几颗夜明珠,才头也不回地离去。
少女的目光落到他手中的鱼上面,道:“书生,我饿了。”
拂了拂身上衣衫,简单理了理乱发,推门而出。
书生因她那个表情心口一跳,鱼在他手中扑腾两下,他才回神,敛了眼中情绪,道:“过来吧。”
是有人在她昏睡期间将她搬至此处的吧。从搭在自己身上的外袍和房中的鱼篓判断,救她的或许是附近打鱼的渔夫。
沉朱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却见他进了就近的一家食肆,将手中鱼交给跑堂小二,吩咐他让后厨处理,还仔仔细细地指点了他如何料理,沉朱听着他语气里不经意透出的市井气,眼中不禁滑过一抹失落之色。他果然,不是凤止吧。
第二日,沉朱自头痛欲裂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身上还搭了件灰扑扑的外袍。掀开衣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衫如旧,还沾带着昨日的泥泞。
书生没有漏掉她那个表情,淡淡望着她:“还想吃什么,自己点吧。”
风雨渐收,哭声却久久没有止住。执伞的青年立在不远处,望着哭得可怜的少女,轻微叹息,却并未走近。
她却只是垂着眼,望着面前的筷笼发呆。
黑暗冰冷的岸边,少女蜷缩着身子大哭出声。凤止,如今的我,连收回自己的誓言都做不到啊。
书生见她没有反应,只好自作主张点了几样吃食,菜上齐后,修长匀称的手指捡了两根筷子递到她面前:“不是饿了吗,吃吧。”
日月颠倒的异象骤然消失,天色瞬地暗下来,大雨如注,整个世界一片凄风苦雨。
她乖巧地接过,虽有些食不知味,却因体力消耗太大,每盘菜都吃了大半。在她埋头吃饭期间,书生一直静静望着她,目光清淡。
这种永昼的异象若是一直持续,四海只怕当真有被烤干的一日,可因着之前的那番折腾,她体内的本元之力早已所剩无几,没多时,便因体力不支倒在了岸边。
他忽然问她:“若是找不到,还会继续找下去吗?”
沉朱神情恍惚,继续在海面上踏行。凤止,你看到了吗?我已为自己说过的话后悔,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这一次……
她的睫毛轻颤,握紧手中竹筷,道:“总会找到的。”
风浪在瞬间得到平息,早已暗下来的天色骤然大亮,烈日如焰,炙烤着海面,阳光竟比正午时分还要灼热。她竟以龙神的本元之力,强行逆转了白日黑夜。
“可若他……并不想让你找到呢?”
一念刚起,以她所立之处为中心,忽而有无边的神力扩散开来。
她默在那里不说话,白皙的小脸上,一双眸子玄黑如墨,却显得有些冷清。
好,那便让六界覆灭,四海水竭好了。
书生的声音淡若烟霭,没有什么情绪:“若他此时过得很好,已经将你忘了,你去找他,又有什么意义?”
凤止,你究竟会在何处。你这是在惩罚我吗?在滂沱的雨声中,她仿佛听到谁以决然的语气说:“想让我原谅你吗?除非六界倾覆,四海水竭。”冰冷的海水一点点侵吞她的脚踝,她立了片刻,突然自唇畔勾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他说罢起身:“吃饱便走吧,不要再跟着在下。”离开之前,轻声劝了句,“姑娘年纪轻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不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垂下眼睛,脸上有怀念之色,“在下从前也喜欢过一个姑娘,可是,同她在一起,却并不开心。”敛了表情,轻声,“如今在下已有妻室,姑娘若执意跟过来,会让在下很困扰。”
水天模糊,天地间一片苍茫,在巨浪翻滚的海面上,只她孑然而立。
他说罢,便搁下几枚铜板在桌上,自食肆离开。
在海面上踏行的少女却对天气的突变无动于衷,直到脸上有冰冷的雨滴砸落,她才浑浑噩噩地抬头,透过凌乱的额发,望着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
白衣拂过桌畔,没有任何留恋。
黄昏时分,西海上天气骤变,密布的阴云被雷霆划破,转瞬之间,便是一场暴雨。
书生离开后,在食肆外默立良久。有清风掠过,将他身上的白衣掀动,此时的他看上去美得不似凡尘之人。
生而为神,她从不曾觉得六界有多广阔。她想去什么地方,只需捏个诀,就能立刻抵达,可是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六界原来这般大,大到她想找一个人,都这般无能为力。
肩头突然有重物撞来,立稳后,听撞人的汉子恶狠狠道:“看什么看,滚开!”
不知是第几次经过西海,她拖着早已不知疲倦的身体,踏着海浪往前行。
凤眸眯了眯,手下意识往腰间摸去,眉目微微一凛。
可她不罢休,不眠不休地找,几乎要将六界翻一个底朝天。
他提步追过去,手落到对方的肩头:“这位兄台,可否将方才顺走的物件还给在下?”
她又接连寻了许多地方,都没有他的任何音讯。
对方是个彪形大汉,没想到这看似柔弱的书生竟会追过来,立刻凶神恶煞地去捉肩头的那只手,道:“臭小子,活腻了不成!”
凤止早已不在朝凤宫,无人知道他的去向。
谁料,本欲扭断对方的手,却反被对方扭住手腕,这般清隽瘦弱的书生,没想到力气却极大。
辞了离凰山,沉朱比离开九重天时更加魂不附体。
书生一副好说话的模样,道:“此物对在下很重要,兄台若肯归还,在下也可不与兄台多作计较。”
这般说来,在观星殿上遇到他时,他已没有内丹。她竟然未能发现。她为何没有发现。一想到此处,就忍不住浑身颤抖,恨不得杀自己一百次替凤止解恨。
大汉哪里肯,到手的物件,哪有让他还回去的道理,暴喝一声,抬起拳头便朝书生招呼过去。
若他一开始便是肉体凡胎,她自然无须替他担心,可他……却偏偏是上古的凤凰。现在的六界不比上古,四处都盘桓着污浊之气,让他如何能够适应?
书生游刃有余地避开他的攻击,中途,动作却突然迟滞,捂上胸口:“该死,怎会在这种时候……”
沉朱从清染宫离开后,失魂落魄地赶往离凰山,凤血玉贴在心口,好似还能感受到微弱的温度。内丹可化六界的各种污浊,如凤止这般神力精纯的上神,一旦内丹离体,神力散佚更快不说,肉体所要承受的伤害也远比一般仙人要严重许多。
身体明明已经差不多适应了人界的浊气,是最近又动用了神力的缘故吗?
锦婳望着少女渐渐失去血色的脸,伸手招来侍立在一旁的神将,将适才她带来的那块玉呈到她面前,道:“既已知道,还不速去物归原主。”
大汉见他脸色突然苍白,像是犯了什么病,立刻冷笑道:“敢跟老子作对,老子送你去见阎王!”
内丹,凤止的……内丹。
眼瞅着拳头就要朝书生的脸上招呼过去,围观之人不由得倒抽凉气,那大汉是这街上一霸,连官府都奈何不得他,若被他顺走什么东西,只能自认倒霉,这书生委实胆肥,竟不自量力到想让他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这下可好,若挨了这一拳,怕是要送掉半条命吧,可惜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令沉朱几乎站立不稳。
孰料,那气势汹汹的一拳却在中途被人接下,少女挡在书生前,冷冷道:“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无王法?”
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也不会无缘无故说凤血玉不是她的,问完,只见女子神色恢复一贯的冷傲,凉凉道:“本宫的那块凤血玉,早已在一轮又一轮的天劫中散失,凤止上神给你的,是他的内丹。”
那大汉没有料到自己的拳头竟会被一个丫头片子接下,愣了愣,道:“王法?”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老子就是王法!”
沉朱抬头,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语调有些冰冷:“告诉我,凤血玉是怎么来的?”
话音刚落,就听砰然一声巨响,论体格几乎是那少女两倍不止的大汉,转瞬之间就被甩到一旁的墙壁上,尘土落定,只见他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锦婳看着她,声音里更添冷意:“你好似有话要说?”
少女冷冷扫了围观众人一眼,道:“有什么可看的,还不速去报官!”
沉朱,你之所以能在他面前那般口不择言,也不过是仗着他喜欢你。
众人被她吓退,纷纷摇头,生得这般清秀,竟是个母夜叉。
想起那日观星殿上的一字字一声声,只觉得鼻头酸涩,不能自控。
她却不理会人群中的那些闲言碎语,话说完,便提着手中剑走到白衣书生身边,问他:“你没事吧?”
她甚至,不如面前的女子勇敢。
书生却冷淡拂开她的手,道:“多谢。”
沉朱一味沉默,不知她对自己说这些有何用意,只是觉得她的这番话让她有些难过,她以为自己对凤止的感情已经算作深爱了,可是仔细想想,她却不曾为他做过什么。
少女眸色一黯,手缓缓收回,有一些失神。
女子继续:“可是到头来,却只换来他的一句,不值得。”眼中露出一抹不甘,“值不值得,岂容他说了算……”说罢,又失魂地笑了笑,转向沉朱,“你瞧,他对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是可以薄情至此的。”
他强忍住喉头汹涌的血腥气,蹒跚着行到那大汉面前,颤抖着手在他怀中摸了半晌,总算摸到坚硬温润之物。
沉朱握剑的手轻颤,她竟对凤止用情至此。
将那物件紧紧握在手中,低叹:“还好,没有丢……”只是一瞬的放松,喉间的血便喷涌而出,不等起身,就一头朝前栽去……
沉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听别的女子倾吐对凤止的爱慕,脸上有复杂的神色闪过,听她继续:“本宫当年年轻气盛,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引下一轮又一轮的天劫,遍体鳞伤,也不过是为了能够在仙道上更加接近他。那时候,他是本宫唯一的欢喜,就算会被他看轻,本宫也从未想过退缩。”
沉朱正欲离开,见状,慌忙奔上前去,蹲下身子,唤道:“书生,醒……”欲探他的脉搏,却先看到了那被他死死握在手中的东西。
锦婳笑笑:“你总算想起来了。”避开她的目光,悠悠说下去,“本宫受封神之劫时,承蒙凤止上神出手搭救,那个时候年纪小,何曾见过那等风华的男子?情根种下,不过一眼而已。”
不知何时,手背上感到一滴冰凉,两滴、三滴……
原来她在那时便已对凤止……
人界的雨,说下就下。
经她提点,沉朱才恍然忆起:“原来是你。”
沉朱回神,慌手慌脚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搭至书生身上,小心翼翼地将他背起,一步步朝前走去。
女子的眸色却微冷下去,道:“你果然不记得了。也对,当年本宫不过是一介凡尘女子,是个对邻家公子苦苦纠缠的痴傻女人,骄傲的龙族上神,又怎会放在心上?”
她身上没钱,无法宿客栈,只能寻一座废旧的祠堂暂时躲雨。将书生扶至墙边靠好,拢了一堆干草,生火取暖。她适才探了他的脉象,体内有多年的寒症,气血也有些不畅。沉默地望着那陌生的眉眼,想起他今日说的那一番话,她的眸光微黯,待将身上的衣衫烤干,裹在他的身上,她抬脚行去门边,望着远方发呆。
沉朱没有纠正她的称呼,道:“自然记得,长公主大寿,在此处设宴……”
雨雾之中,一切都看不真切。
锦婳将她望了一会儿,眼中浮起一抹讥讽笑意,并没有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而把话题扯到了很久之前:“上神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她不知,此时她的身后,正有一双眼睛望着她。
沉朱握剑的手一紧,凤血玉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见面前女子并无玩笑之意,不动声色,道:“长公主不妨明示。”
那双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合上,在越来越滂沱的雨声中,书生靠着墙壁睡了过去。
“如果凤血玉是本宫的,自然没有差别。”她神色淡漠地看着她,“可如果凤血玉不是本宫的呢?”
醒来后,祠堂空空如也。是昨日在他这里碰足了钉子,所以走掉了吗?
“你是来还东西的,不是吗?可惜,你来本宫这里,实在是找错了对象。”沉朱知她此话何意,淡淡道:“凤血玉是还给你,还是还给他……并无差别。”
他的阿朱向来骄傲,听了他的那番话,应是不会再继续纠缠了吧?
她临风而立,回身望着说话的女子:“长公主知道我要来?”
是好事,却并不让他开心。
沉朱顿了顿,跟上他的脚步。穿过假山庭院,来到一处凉亭。在亭中等待片刻,听到女子的声音自身后淡淡传来:“你总算来了。”
谁料,刚刚将她留下的外袍叠放整齐,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你醒了吗?”
沉朱刚刚转身召云,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小神君留步。”适才还将她拒之门外的神将,此刻已不复方才的怠慢,只见他传唤来下属,对他耳语一阵,令他通传长公主,又将脸转回来,“适才多有得罪,小神君这边请,长公主已等候多时了。”
一抬头,就见少女三步并作两步朝自己奔过来,到了面前,她却突然无措起来,笨拙地解释:“你……昨日昏倒,我……没钱,也不知道你住在何处,只好带你到此处避雨……”
神将不耐烦地将她递来的东西接到手上,看清是何物时,脸色骤变。
她想着合适的措辞,神态中带着些小心和讨好,将手中以纸包好的东西递到他面前:“刚出笼的包子,还热着。”仿佛是怕他会拒绝,又往他面前送了送,“很好吃的。”
沉朱见他铁面无私,只好叹一口气,自怀中摸出凤血玉,道:“既如此,此物便劳烦阁下代为转交,先行告辞。”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他伸手接过,向她冷淡地道谢。
守将闻言,又打量面前的少年神仙一眼,眉清目秀,气度不凡,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来路。只微微晃神,就轻蔑道:“又是一个妄图与长公主攀关系的。”对她冷淡地摆一摆手,“长公主不接见寻常仙客,速速离去。”
她的唇角轻轻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沉朱也不生气,只道:“在下曾向长公主借过一物,今日特来归还,还请通传。”
“雨停了呢。”他静静咬着包子,望向门外。
适时,沉朱一身寻常的灰袍,手中所握的古剑也十分破旧,也难怪那守门的仙将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紧张起来:“你要走了吗?”
守门的神将见她没有佩戴象征身份的环佩,料定她是下界的散仙,冷漠道:“清染宫也是寻常散仙能来的地方?还不退下。”
他靠在墙边,轻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昨日的一饭之恩,姑娘也已经还给了在下,在下还有继续留下的理由吗?”
如今她身份不同以往,想要见到天族的公主,自然不如从前那般容易。
沉朱的手握紧了又松开,在一片死寂中,她听到自己开口:“是啊……”好似不用尽全力就无法出声,“吃完,你便走吧,你一夜未归,尊夫人一定很担心。”
远远见到清染宫的影子,她压下祥云,落至宫门之前。
理智告诉她,应该马上离开此处,否则,便只能自取其辱,然而,胸中激荡的情绪却逼着她放下了最后的自尊。
在云头之上,她忍不住苦笑,问自己:“阿朱,你莫不是觉得还掉凤血玉,便能不欠他吗?”
在他踏出祠堂之前,她从后面抱住了他。
想到这里,心中情绪不免复杂。此物既是他从锦婳那里讨来,不妨直接去清染宫。
“凤止……我知道是你。那半枚玉玦你还留着,你怎能说你已经忘了我?”她的声音颤抖,眼泪自脸颊滚落,“自从立下誓言,我就很后悔,我很后悔啊凤止。”声色凄厉,几乎是在哀求,“不要走,求你……”
凤血玉是从凤止那里换来,本该直接还给他,可是如今的她,究竟该以何种面目见他?他只怕,并不想见到她吧……
他放任她抱着自己,良久。
沉朱离开太虚境,在四海上空徘徊了好几圈,终于下定决心,朝九重天清染宫的方向飞去。为炼化至阳之火所借的宝物,在换取引魂灯之前,皆已物归原主,如今便只余一块凤血玉。
在她越来越紧的拥抱中,他轻道:“阿朱,我不再爱你了。”
“白泽神君。”她到了他面前,努力做出一副稳重的样子来,脸上却有遮掩不住的神采,“我有一个好消息……”
半日后,沉朱失魂落魄地行在街头巷陌。雨后的路面满是泥泞,就连过往的马车溅了她一身泥污,她都仿若未觉。
感受到女子的气息,他侧头看过去,视线的尽头,是少女御风而来。
这些年,她寻遍六界,终于找到她想找的人,可是,他却已经打定主意要忘了她。
白泽向他道了别,仍然立在原处,清风撩动他的银色长发,衬得他容色安静。
他说,他此时过得很好。
夜来微微扬眉,朗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就此别过。”
他说,与她在一起时,他并不开心。
白泽立在清风之中,道:“吾想见的人就在身边,所以吾哪里也不去。墨珩上神若是醒来,也需要吾的帮忙。”
他说,他已有妻室。
青年握住手中的剑:“突然有一个想见的人。”不知是想到了谁,清俊容颜上浮起一抹温柔笑意,言罢,反过来问白泽,“神君你呢?”
他说……他不再爱她了。
白泽望了他一会儿,问他:“你今后有何打算?”
行到某处,突然听到男人的嗓音:“臭丫头,你竟还敢出现!”
青年的唇角勾起弧度,不置可否道:“年代久远,谁还记得。”
说话的彪形大汉正是昨日遇上的恶霸,他一见她,就集结众地痞道:“弟兄们,给我逮住这臭丫头,重重地打!”
白泽看着他,确认道:“夜来,沉朱逃婚,你是故意放她走的吧?”
地痞们闻言,立刻抓起竖在墙边的棍棒,满眼凶光地围过去,有一些挡路的摊位被他们粗暴地踹开,小贩们敢怒而不敢言。
若他将她拦下,她就不会遇到凤止,此刻或许也不会毫无留恋地离开崆峒吧。
那受到十数名彪形大汉围攻的少女,却无动于衷。
白泽目送着少女的背影,听身畔的青年神君开口:“帝君逃婚的那一日,我若是将她拦下,此时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直等到对方冲到她面前,她都没有动弹。
直等到沉朱踏出崆峒地界,远远跟着的二人才现出身形。
手中的古剑脱手,滚了满身泥泞,它也曾在上古叱咤风云,可是如今主人没有斗志,它便成了一块废铁,只能被人肆意践踏。
只是不知,这番话是真,还是假呢……
在初春的寒意里,突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嗓音:“你是不打算还手了吗?”
成碧眼角一抽,忍不住评价:“神君的这张嘴实在是……”感觉到周围温度骤降,不紧不慢地改口,“说得太好了。”
众地痞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凭空出现的青年。
正为他的这句话感动,却见他眯起眼睛,轻哼一声:“那丫头在崆峒如此碍眼,本神留她做什么?以她的能耐,没出华阳宫就会闹得鸡飞狗跳,到时候,还要本神去替她堵那些老家伙的嘴,本神可没那个闲工夫。”
墨发白衣,整个人仿佛沐浴在清冷月华之中,他拉着少女的手臂,将她自棍棒底下拉至身边。
他将目光收回,悠悠道:“不必了。”下一句话,让成碧心口一跳,“路上为她放行的那些神将,是本神安排的。”
“什么人?”众地痞惊骇万分。
却见他玄眸一转,目光落到自己脸上,脊背仿佛在瞬间蹿上一股寒意,原本还松散的态度,硬生生被他这个眼神吓得端正起来,揣摩了一下他的情绪,迟疑问他:“神君莫不是想把帝君追回来?”
凤眸冷冷望向他们,薄唇间吐出一个字:“滚。”
若是从前,她还能装模作样地对他敬上几分,可如今他神力全失,她自然不需怕他,手拢在嘴边,咳一声道:“帝君身在崆峒心在外,神君不妨由她去?”
不一会儿,原地便只剩下青年与少女,远处有车马经过,听得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成碧暗道:此神虽是帝君的亲哥哥,可是气质却完全不一样啊。只是站在他身边,就已感觉到那逼人的寒意。
少女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青年,极缓慢地扯住他的衣袍,神情有些呆滞,问他:“凤止,是骗我的吧?”
经一段时间调养,脸上稍稍恢复了一些血色,却仍旧有些苍白,整个人仿佛是从水墨画中浮出。
他没有应声。她仰脸望着他,眼泪簌簌落下:“已有妻室,是骗我的吧?”
他漫不经心地听着成碧的话,意态一派悠闲。
他轻轻点头:“嗯,骗你的。”
男子的肩头搭一件绛红色外袍,慵懒地撑在榻上,听小女官道:“帝君方才已离开崆峒,守卫的神将一路上偷偷为帝君放行,约莫是夜来神君事先给他们通了气……”
少女强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道:“说你不再爱我了,也是骗我的?”
在她转过头的刹那间,青年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紧闭的眼睛,好似随时都会睁开……
他看着她,没有否认:“是骗你的,又如何?”
第二日,她立在墨珩的棺木前,深深望了他一眼,终于逼迫自己掉头离开。
因方才动用了神力,口中立刻有腥甜蔓延,他没有再忍,放任鲜血自嘴角溢出。
虽然咬紧牙关,眼泪还是湿透了枕头。
她探手过去,碰了碰他的嘴角:“说你过得很好,也都是骗我的,对吧?”哽咽道,“大骗子。”
梦醒后,她抬起手臂搭上眼睛。骂道:沉朱,怎能如此没有出息。
不等他开口,就将他紧紧抱住:“大骗子。”
他的大手落至她的后背上,一下又一下轻抚:“这么大了,怎还哭鼻子。”
凤止将浑身的重量都交给她,道:“阿朱,是你变得太聪明,还是本君变得太笨?分明……想躲你躲得更久一些。”叹息一般,道,“终究是本君狠不下心。”
她好似回到了小时候,踉踉跄跄扑入他怀中,攥着他的衣襟号啕大哭。
这些年,她疯狂地找他,仙界、妖界、人界……
昨日晚上,她梦到了墨珩。他睁开深邃的眸,声音好听地唤她:“朱儿。”
本以为她倦了,自会放弃,谁会想到,她宁愿将自己耗干,也不愿停下。
沉朱离开崆峒的那一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她避开奉剑神君,溜入剑冢拔了一把古剑,这次,她没有忘记将剑气仔细封入剑鞘里,临行之前,又偷偷溜入观星殿,去见墨珩最后一面。
她找了他多少年,他就跟了她多少年。
望着她走下玉阶的背影,他微微恍神,前方有迟开的桃花被风吹落,白衣墨袍的女子,仿佛要就此走入画中去。
凤止,你连自己都骗不过,又怎能骗得了她?
他为这个想法沉默下去,却听她轻笑一声,道:“慌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言。你说得不错,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你爱她,已经昭如日月了。
话音落下,才意识到,她已交还帝印,再也不是他的帝君。
凡世喧嚣,却无法打扰相拥的二人,六界仿佛回到太古时的荒芜,只有两颗心在对方的心口跳动,又真切,又动人。
为她的这句话,白泽和夜来俱是一惊。夜来冲过去,按住她的肩膀:“帝君,往后的日子还很长。”
少女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显得又轻又温柔:“你躲多久,我都会找到你的。凤止,我会找到你的。”
沉朱立在那里,望着浮渊的背影消失,轻轻闭上眼睛,自语一般:“真奇怪啊,短短数月,为何会这般漫长。漫长到好似已走完了一生。”
良久,才传来他轻轻的一声回应:“嗯,阿朱,本君被你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