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道:“嗯。”
她默了片刻,道:“回凤族吗?”
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好,没有挽留:“何时出发?”
她乖顺地窝在他怀里,清浅鼻息一下下落至亵衣上,他感受着她的温度,隔了一会儿,道:“阿朱,本君或许要离开几日。”
他道:“今日。”
他望了她片刻,轻轻道:“好。”俯身脱下软靴,褪了外袍,坐入被窝后,将少女温软的身子揽入怀中。
她没有睁眼,轻道:“让夜来送你。”
她轻声道:“留下。”手中力道更紧,“留下陪我。”
他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她的乱发,温声道:“也好。”手滑落到她身下,找到她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阿朱,不要害怕。”
半途,却被她拉上衣袖。
浮渊占据她身体时,她的神志尚在,他们说的话,她听得一字不差。虽然极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他默了片刻,道:“本君在这里,可是让你不自在了?”起身欲走,“睡吧,本君出去守着。”
凤止手掌的温度将她的所有情绪都抚平,她定了定神,告诉自己,沉朱,不过是暂时分开,又不是天人永隔,有何可怕的?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胃口,凤止,我想直接歇下。”
她缓缓回握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隔阂,仿佛都融化在了他掌心的温度里……
凤止想起自己此前的粗暴,眸色黯了黯,道:“马上就到酉时,需要传膳吗?”
云初殿的红木窗畔,少女素衣散发,负手而立,她的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眼底一片寂静苍凉。
她与他保持着戒备的距离,动作缓慢地拉起滑落肩头的衣衫,将那里的淤痕隐去,问他:“什么时辰了?”
不知何时,身后响起沉稳的脚步声,她微微转眸,看向那道在身后停下的青色身影,问他:“凤止走了吗?”
她撑着额头起身,凌乱长发漫不经心落至枕上,虽应了声“嗯”,却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青衣神君点点头:“上神已离开太虚境。”
他隐去眸中情绪,柔声问她:“睡饱了吗?”
夜来说罢,盯着沉朱猛瞧。
闭目片刻,直到贴在脸上的手轻微动弹,才缓缓睁开眼睛。
凤止离开华阳宫,她没有去送,而是独自在这里发呆,实在是有些让人担心。
他专注地望着少女的模样,轻轻拉起她的手,放至自己脸侧,低叹一声:“阿朱,你怎能让本君如此进退两难?”
她却神色淡淡,眼底无什么情绪:“夜来,这般看着本神做什么?”瞧出他眼中的忧色,眉毛一挑问他,“可是因为百翎也同凤止一道走了,你舍不得?听成碧说,本神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与她往来甚密,凤仪来华阳宫要人,你也替她挡了多次。”饶有兴趣地评价,“倒是甚少见你对哪个姑娘如此上心。”
她匆匆离去,凤止却仿若未觉。
夜来微怔,见她神态轻松,不似作伪,也缓缓舒展了眉头:“帝君说笑。百翎女君是华阳宫的贵客,属下对她照拂,也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成碧额角跳了跳,凤止上神在这里,还能护着帝君,若他不在……她想了想,道:“上神莫急,我去找白泽神君想办法!”
沉朱随意摆一摆手,道:“这些官话,在本神面前还是能省则省。”抬起下巴望着他,眼底有一抹玩味,“寻常的姑娘你连正眼都不会看,你敢说你不欣赏她?”
半晌,听他开口:“本君离开崆峒,她便不会有事。”
夜来顿了顿,道:“百翎女君的确是……”想了想,道,“女中豪杰。”不欲多说这个话题,问她,“帝君,日后你有何打算?”
成碧心疼地看着卧床的少女,问凤止:“上神可有办法救帝君?”
墨珩本有遗命,让他们在他仙逝以后,立刻将他的遗体付之一炬,这样的安排对沉朱而言自然残忍,他怀着私心,排除众议,将墨珩的遗体暂时封在玄冰棺中,等待她归来。
凤止的口吻温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情绪:“阿朱中了他的噬心蛊,若想取出蛊虫,只能杀了他。否则,便会受蛊虫噬心之苦。”
他至今不知,此举究竟是对,还是错。
成碧为这个名字心口一紧,神色缓缓凝重。
他本打算,等她回华阳宫,便将墨珩仙逝之事告知,届时再由她主持墨珩的葬礼。谁料时隔百年,墨珩仙逝一事却更加难以在她面前启齿。如今,她因特殊的情由知晓这件伤心事,不知日后究竟打算何去何从。
他抱着她走到床边,放下之后,理了理她的额发,道:“浮渊。”
夜来眼中的情绪渐渐复杂,沉朱却很冷静:“夜来,从今日起,华阳宫事务由你来主持。”说着,便自手中化出一样东西,朝他怀中丢去。
她顿下脚,望着沉默立在那里的青年,突然觉得那个背影有些莫名的冷清。迟疑着上前,问他:“上神,方才那是……”
他慌忙将她抛来的物件接入怀中。
她惊呼一声:“帝君!”还未上前,沉朱的身子便稳稳落入白衣青年的怀中。
青白玉玺,印台周边刻勾连雷纹,钮上的螭龙匍匐于云海之间,傲视万物,此印他虽第一次得见,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崆峒的帝印。
成碧还在揣摩这句话,就见她眼神空了空,身子冷不防朝前倒去。
他神色惊讶:“帝君,为何……”
只见“少女”勾唇,笑得迷惑人心:“凤皇,只要你离开崆峒,我便暂时不动她,也不会再利用蛊虫探知她的想法。这个交易,于你而言,可还划算?”声音上扬了一个调,语调有些危险,“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好好与她告个别,本神对你也算仁至义尽。”
沉朱的语气似在抱怨,眸中的黯然却难以掩饰:“墨珩百年前削去我的储君之位,却又托成碧将此物交给我,当真是自相矛盾。”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苦笑,小声喃喃,“难不成他以为,有这枚帝印在握,我便能名正言顺地执掌华阳宫吗……”言罢,眼中情绪隐去,对夜来道,“帝印暂交你保管,若有需要,你可凭它代行本神之权。”
成碧还不曾见过凤止如此神情,浑身的血都凝了凝,再看亭亭立在那里的少女,心头更是重重一动。那里的人,不是帝君。
夜来神色缓缓凝重,问她:“帝君将帝印交给属下,是打算出远门吗?”
凤止瞥了她一眼,冷冷命令:“成碧,退下。”
她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似是漫不经心地抬头,道:“本神吗?”淡淡道,“本神要开启盘古轮,只怕要有很久不在六界。”
“上神,帝君,你们……在做什么?”成碧本是来送茶点,没想到会撞到如此令人费解的一幕。帝君衣衫不整,凤止上神浑身杀意。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夜来的眼睛兀然睁大。
凤止原本还有所克制的杀气,因此话瞬间蔓延至云初殿的每一个角落,雕梁画栋慑服于巨大的神威,发出轻微的哀鸣。
盘古轮与轮回道一样,是历劫与化劫之处,只不过,所有的神仙都可通过轮回道下凡尘渡劫,盘古轮却只有上神才有资格开启,当年,帝尚自盘古轮中历劫归来,神力提升数十倍不止,不久就顺理成章地晋位天帝——盘古轮中的功劫造化之大,可见一斑。
“她”笑若桃花:“那我便让她尝尝百蛊噬心是什么滋味。”理着衣袖抬头,“反正,只要不折腾死她,她便还能为我所用。”
沉朱一出世便是上神命格,是世间少有能够开启盘古轮的人,她从前一直没有动过入内历劫的念头,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如今,她却不能继续优哉游哉,在华阳宫做她的袖手帝君。
凤止望着他:“若本君不愿意呢?”
她好歹,也是崆峒的龙神。
浮渊突然放声大笑,提醒他:“凤皇,你可别忘了,如今,她的性命在我手上。我想杀她,就如同捏死一只蝼蚁般易如反掌。”冷冷逼视着他,“该离她远远的人,是你才对。”
夜来握住帝印的手紧了紧:“帝君,你可想好?”
“本君宁愿她恨我,也不愿她受你摆布。”神威蔓延开来,凤止缓步朝浮渊走近,脸上神情渐渐冷漠,“你若惜命,就离她远远的。”
盘古轮中没有死劫,他并不担心她的安危,只是她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
浮渊满脸轻松:“杀了我,你不怕你的阿朱伤心?”
她朝他点头:“夜来,自从得知引魂灯的存在,本神便一直难以决断,昨日想了一夜,忽然发现,有些事并不需要决断。如若从盘古轮中应劫归来,本神依然放不下对墨珩的执念,便证明墨珩是本神跨不过去的劫,既然跨不过去,本神就只好妥协,仅此而已。”说罢看向他,眼中没有任何迟疑,“在本神回来之前,派人守好墨珩的棺木,不可有任何差池。”
凤止周身的气息渐渐凛然,无风自浮的白袍上沾染一抹杀意,整个人却仍是那副温润坦荡的君子模样:“你莫不是以为,本君不敢杀你?”
夜来只觉得手中帝印如有千钧之重,片刻后,亦换上坚定的神色:“属下明白,帝君放心去就是。”
“她”收手回去,理了理衣袖,露出扫兴的表情:“除非我死,此蛊无从解起。”挑衅地看着他,“若想救她,就杀了我啊。”
沉朱也不再多说废话,朝前方抬起一只手,合上眼睛念出诀语。
凤止往后退了退,避开“她”的手,客气道:“这是本君的事。浮渊,请你解了阿朱身上的虫蛊。”
精纯的神力自她掌心缓慢扩散,片刻后,神力陡然大盛,在她的面前,赫然出现一个旋转的金轮。
浮渊冷笑:“不愧是凤皇,就连耽于美色一事,都能承认得这般利索。”行到他身边,挑起他的下巴,几乎贴到他身上,低低问他,“既然这么喜欢,为何不直接要了她?难道是想她把完璧之身一直留到洞房花烛夜吗?”
夜来退至一侧,望着立在盘古轮前的少女。肃穆亘古的神力将她的衣袖托举而起,让她的容颜也染上肃穆和苍茫之色。
凤止仍未迟疑:“喜欢。”
她只略顿了顿,便抬脚走入盘古轮中。
“她”把镜子放下,低首看了看“自己”若隐若现的胸部,继续问他:“那这副身体呢?”
夜来望着她的身形消失,又立了片刻,才抬脚离开。
凤止的眸中没有任何迟疑:“自然喜欢。”
白泽与成碧得知此事之后,双双沉默,良久,成碧才摸了摸下巴,道:“帝君暂时离开六界也好。凤止上神不在,我还怕帝君会受相思之苦,毕竟这相思之苦啊,特别摧人心肝。”把脸转向夜来,“夜来神君,你说是不是?”
浮渊拿起妆台上的铜镜,将镜中少女的模样望了望,幽幽问立在身后的凤止:“这张脸可真不错,凤皇可喜欢?”
夜来挑了挑眉头:“相思苦不苦,本神从何得知?”
“她”看他一眼,懒懒道:“你放心,本神只是借阿朱的身体与你说句话,不会占据她太久。”若一直占着她的身体,他的本体怕会有危险。
成碧眯了眯眼睛:“夜来神君此时感觉不到,过几日就感觉到了。”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个结论,“所以,帝君能给自己找个事做,还是挺好的,二位神君不必过于担心。”
凤止不理会他的贬损,冷冷淡淡地看着“她”,分明顶着同样的脸,与之前的少女却判若两人,此时的“她”慵懒邪魅,自骨子里透着邪气。
在夜来听来,她的这句话更像是在安慰她自己。
“她”打量他一眼,评价:“凤皇当真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衣冠禽兽。”
数日之后,远在离凰山的凤止,亦通过成碧的书信得知此事,百翎立在他身后淡淡开口:“君上,沉朱上神入盘古轮渡劫,不在六界,可趁现在毁去墨珩上神的遗体,如此一来,沉朱上神便是取来引魂灯,也无济于事。”
凤止的手一顿,将“她”松开,“她”的眸子眯了眯,慵懒地将凌乱的衣袍拉起,赤脚跳到地上,开始活动手脚,待活动完毕,再回过头,书生模样的青年已衣着整齐地立在自己身后,风华浸远,温润无双。
凤止握住书信的手却缓缓放下,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
“她”朝他笑得暧昧:“凤皇打算抱着本神多久?”目光落到他微敞的胸膛上,眼中的玩味之色更浓。
百翎望着他继续:“君上若是害怕沉朱上神会怨恨君上,可将此事交给百翎安排,百翎保证做得干净利落,不会让沉朱上神有分毫察觉。”
凤止眸中袭上凛冽的冷意,唤他:“浮渊。”
凤止唇角勾了勾,笑意清冷寥落:“百翎,信上说阿朱临入盘古轮前,吩咐夜来以重兵看守墨珩的棺木,阿朱她……是在防备本君啊。”
桃花眸中渐渐被幽深占据,古玉般的眸子,此刻突然多了些妖邪之气。少女朝他扬了扬唇角,声音甜美:“我能对她做什么?”语气里带着一抹玩味,“你适才将她折腾了那么久,我也不过是暂时让她睡上一觉罢了。”
百翎闻言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想要找话宽慰自家君上,无奈她并不是安慰人的这块料,憋了半晌,却连半个字也没有憋出来。
凤止沉声:“浮渊,你对阿朱做了什么?”
在她沉默的工夫,凤止已撂下她往前走,只一个背影,就足以让世间所有的光华尽失。她追上去,问他:“君上,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怀中少女不再挣扎,突然睁开眼睛,只不过,此时的她眼神涣散,眸中蔓延开一整片浑浊虚无。
前方传来一声简单的应答:“等。”
华阳宫的寝殿中,少女突然痛苦地蜷起身子,呼吸比方才还要凌乱,怀抱她的青年已被汗水沾湿额发,他将她紧紧搂住,贴到她耳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阿朱……”唤了许久也不能将她的神智唤回,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浮渊,速速住手,否则,你今日对阿朱做的,本君日后百倍偿还与你。”
得知沉朱入盘古轮闭关,他着实松了一口气,本还怕她会鲁莽行事,已经做好为她收拾烂摊子的准备,可是如今看来,却是多余为她操心。
沉朱果断拒绝:“不可能。”
凤止想了片刻,突然抬手召云,身后传来百翎的好奇询问:“君上要去何处?”他撂下一句“仙界,清染宫”,就登上云头,一晃就不见了踪影。
男子冷冷道:“住手?好啊。”艳若桃花的薄唇间吐出两个字,“求我。”
百翎愣愣地看着凤止消失的方向,托着下巴沉思,话说,君上口中的清染宫住的是哪位尊神?想起来之后,眼皮不由得一跳。君上前去清染宫,定然是为了凤血玉,他老人家,不会是去色诱那位锦婳长公主的吧?
沉朱立刻痛出声来:“住……快住手。”
清染宫的女主人也没有料到,凤止竟会突然造访。
她评价:“多管闲事。浮渊,此乃我与凤止之间的事,与你无关。”话刚说完,体内蛊虫便突然躁动,好似是感受到了来自主人的愤怒。
听到通传之后,雍容华贵的女子冷冷淡淡地迎出去,冷冷淡淡地朝他行礼:“凤皇驾到,锦婳有失远迎。”
男子桃花眼眯起,饶有兴致地问她:“可他若阻止你呢?”
面上虽然维持着清冷淡定,可看到对方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眸,心口还是忍不住一跳,虽然说服自己不应该过于计较往事,却还是忍不住在他落座之后出言轻嘲:“尊上不是应该在崆峒守着那位小帝君吗,怎有时间驾临清染宫?既然大驾光临,定然是有要紧事吧?”
她的心情因此话大为动摇,冷冷道:“墨珩我会自己救。”
一袭竹青色长袍的男子眼中笑意点点:“本君无要紧事,便不能来看看你吗?”
他的脸上覆满冰霜,片刻之后,忽而又低低笑出声来:“阿朱,你那般爱他,他又是怎么对你的?你竟还奢望他能替你救墨珩,何等愚蠢。”
女子为这句话指尖一颤,目光从那张脸上移开,深幽的眸中掠过一抹冷光,凉凉开口:“锦婳何德何能。”思及往事,心绪渐沉,维持住端正仪态,眯眼问他,“尊上今日莫非又是为那位小帝君而来?不必与锦婳绕弯子,但说无妨。”
男子立于雾隐山巅,衣袍和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少女的心情直抵心间,那般热烈绝望的爱意,仿佛要将他冰冻数千年的心彻底融化。
凤止轻放下手中茶盏,脸上仍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然如此,本君便直说了。”他抬眸,目光清浅,“本君今日前来,是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沉朱以仅剩的清明问他:“那你告诉我,贪图短暂的欢愉,有何不可?”
锦婳问:“哦?不知锦婳身上有何物,竟能入得凤皇的眼?”
沉朱气若游丝地躺在凤止怀中,听到脑中响起男子低冷的嗓音:“宁愿心脉被蛊虫咬断,也要贪图片刻的欢愉,我该说你痴,还是该说你蠢?”
凤止轻敲着杯沿,开口:“本君想借凤血玉一用。”
凤止的脸色苍白而冷凝。浮渊,你当真是个疯子。
炼化至阳之火的其余三物都不可急于去取,只有凤血玉无关六界的存亡,可以不必顾虑。虽说暂时将其留在清染宫也无妨,可是为了避免中途再生变数,还是尽快取来比较稳妥。
浮渊为了控制沉朱,竟将这般危险的蛊种入自己体内。最后的最后,要么他死,要么,他与她一起死。
难办的是,他想要,东西的主人却不愿给。
此蛊共有雌雄两只毒虫,雌虫以雄虫的精血喂养,所有的行动都受雄虫的操控,想要杀死雌虫,也必须先找到雄虫。雌虫体内喂有剧毒,若是还未杀死雄虫,便动了雌虫,宿主会立刻毒发身亡。当然,雄虫的宿主也会同时毒发。
锦婳自然不愿给。她凭什么给?
沉朱中的是噬心蛊。
“本君想借凤血玉一用。”
他竟然……未能发现。
听完凤止的来意,她的眉眼微沉:“凤血玉的确是由锦婳代为保管,若是追本溯源,此物也可算作凤族之物。只不过炼化此物的人生前因种种缘由,曾立誓死生不回凤族。”做出一副遗憾的样子来,“尊上欲借此物,还请恕锦婳顾念先人遗志,难以从命。”
她中的是噬心蛊。
这席话说得委婉而妥帖,表达的意思很明白:不借。
凤止只觉得从头凉到脚。
凤止听后也不恼:“可若本君一定要借呢?”
小心翼翼将她揽于臂弯之中,怀中的少女眉头紧蹙,印堂处有黑气萦绕,唇色已经泛白,一副命在旦夕的虚弱模样。
锦婳听出他语气里的威胁意味,却大无畏地看着他:“尊上若要强抢,锦婳自然无话可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笑意,“在尊上那里,锦婳又不是没有吃过苦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令她的心脉衰竭至此?
恋慕他的时候,她不惜放下身段追他下凡,证明她爱得执着,后来知道他心系别人,她便再没有主动招惹过他,证明她放手放得洒脱。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她还怕他做什么?
慌乱地去探她的脉搏,探到一半,手重重一颤。
凤止一笑:“公主是在怨本君吗?”
凤止此时才意识到她的不对劲,低低唤道:“阿朱?”
那一笑略有些晃眼,锦婳神情一顿,微微错开眼光,道:“岂敢。”
沉朱在一下更比一下难忍的噬心痛苦中,渐渐放弃抵抗,很快就抵抗不住,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凤止却仿佛没注意到她对自己的回避,目光仍然定在她的脸上:“此物对本君很重要,否则,本君也不会亲自跑一趟。”灼灼地注视着她,问道,“不知公主如何才肯割爱?只要是凤止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凤止定为公主做到。”
将她轻放到床上,垂目望着身下少女。原本插于发间的墨簪掉落在地,青丝凌乱铺开,一张清秀的脸无比苍白,却又别样地动人。
锦婳的神色变了几变,唇角忽然勾起一抹莫名笑意:“为了凤血玉,尊上竟轻易许下如此重诺,不知尊上借凤血玉,究竟意欲何为?”
他却不回答她的问题,把头埋入她的颈间,略有些粗暴地吻她,噬心的疼痛让她的呼吸顿时仓皇,凤止看不到她的表情,渐渐有些无法把持。情动时分,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入房间之中。
凤止声色清淡:“这便是本君自己的事了。”
她放弃所有挣扎,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疲惫地笑了声:“凤止,你非要这般不留情面吗……”
锦婳理着袍袖:“以凤血玉换上神一个承诺,的确划算。可是,若锦婳提的要求,尊上做不到呢?”
他放轻语气:“阿朱,你与墨珩感情深厚,想要救他,无可厚非。可是,若你将自己的命看得轻于墨珩的命,本君不答应。”将她越箍越紧,灼热气息落到她头顶,“本君又怎能答应。”
凤止眉眼轻抬:“比如?”
她沉默片刻,语气微苦:“也是。”
锦婳逼视着他:“比如,上神可愿娶我?”
他语气很重,道:“本君自会全力阻止。”
一句话,问得凤止默在那里,锦婳的脸上刚刚为他的反应浮出冷笑,就听他道:“有何不可?”
她在他怀中开口:“凤止,若我偏要与你的想法背道而驰,你会来阻止我吗?”
有何不可。
虽然加诸在她身上的咒术立刻松开,她却反而被固定得更牢,心口的疼痛尖锐地向外扩张,让她痛得快要晕过去。凤止对此浑然无觉,只当她身体的颤抖是出于对他的抗拒。
这四个字,仿佛轻得没有重量,却又好似重若千钧。若是从前的她,定会为此四字欣喜若狂,可是,如今听到这句话,却只是觉得讽刺。当年,她为他那般痴狂,却换不来他多看自己一眼,如今他却愿意为了一枚凤血玉娶她。她的存在于他而言还真是轻贱。
凤止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后,衣袖一抬,就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唇角仍勾着轻浅的弧度,重复道:“若公主想要与凤止的夫妻之名,又有何不可?”
她眼睛立刻又红了一圈:“凤止,把咒解了,我今日不想同你吵架!”
她想要那个名分,他给她就是。事到如今,他有什么是不能舍的?
她不理他,冷哼一声,欲捏诀遁逃,冷不防有一道神力加到身上,霸道地封住了她的所有行动。
他说罢,笑着抿了口茶,许下这样重大的承诺,他却仍是那副不温不淡的样子。
她刚转过身,就听他命令:“站住。”
锦婳心头大乱,握紧指尖,问他:“尊上竟舍得负了沉朱上神吗……”
虽然知道他有他的立场,可真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会厌恶说出这番话的他。
凤止望着茶盏,没有多解释,只道:“本君顾不得那么多。”
她往后退去,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只怕会同他吵架。
如今的他,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她的目光虚了虚,眼泪不受控地顺着脸颊滚落:“凤止,住口!”胡乱抹一把泪,看着面前雾蒙蒙的人影,以仅剩的理智道,“你不过是想说服我,不想让我冒险罢了。可我心意已决,无须你的同意。”
踏出清染宫时,仙界的日头刚落,凤止没有立刻返回离凰山,而是立在万丈霞光之中,回眸望向清染宫紧闭的宫门。
凤止道:“本君的意思是,至今还没有谁可以从千神冢回来。墨珩,也不例外。”
取凤血玉,他并不介意用强硬的手段,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伤她性命。何况,此时的他连凤血玉被她藏在何处,都还没有头绪。以锦婳那般刚烈冷傲的性子,日后免不得多跑几趟清染宫……
她的眼中登时蓄满水泽,硬生生将眼泪忍回去,眼中浮起一抹浅浅的敌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凤止打定了主意,化为一道金光,朝雾隐山的方向而去。
修长的手从半空收回,在身下合拢,狠心道:“阿朱,墨珩早在百年前便已回归千神冢,只是你偏执地以为他还能回来罢了。”
落入山中之后,改为步行。山中灵力遍布,煞气蒸腾,一步不慎,就会困在阵法之中。看来,此地的主人为了阻拦山外来客颇费了一番工夫。不过,凤止却神色轻松地避开所有机关,快行到宅邸时,步伐却滞了滞,垂目望向脚下所踩青石,发出极轻的一声:“糟了。”
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次正面提及墨珩的死,凤止虽然心疼,却也感到宽慰,借这个机会逼她说出来,总好过她一直憋在心里。
设在这里的阵法被触动,一具具魔物自泥土中爬出,朝他逼了过来。
“是,此事的确有很多变数,可是,有变数也意味着尚有翻盘的余地,我怎能不试一试就接受眼下的定局?何况,这局棋定的不是输赢,而是墨珩的生死。凤止,你不知道,看到墨珩冷冰冰地躺在棺木里,我有多难过。”
望着那因阵法的触动而苏醒的不祥之物,凤止唇畔的弧度微微一敛,却不避不闪,抬起右手,淡淡唤道:“止水。”
凤止见她表情,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重,朝她伸出手,却被她避开。
随着他话音落下,突有嗡鸣之声响彻四方,宛如晨钟大响,周遭草木为之一颤。
她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心口竟比被蛊虫噬咬还要难受。
有道凛冽的清气划破长空,以雷霆之势闯入困住他的魔阵中,所过之处,响起魔物的嘶叫之声,无数断臂断头如雨点一般滚落在地,片刻的工夫,整个阵中除了立在那里的他以外,便再无别的活物。唔,那些受召唤醒来的东西本也称不上活物。
凤止的这番话,无异于一盆冷水,当头浇到她的头顶,令她觉得寒冷彻骨。
衣袖被风轻轻撩起,他的手上多出一把巨大的剑。
他说的每一个变数,她并非没有考虑,她只是强迫自己不去想罢了。她只反复告诉自己,墨珩本可遁世,却在华阳宫中陪伴她九千多年,九千年来,他就是她的一切,如今她知道有办法救他,即使希望渺茫,她也要试一试。
止水一出,魔物焉存。
“你说,此事有这般多的变数,本君怎同意?”
不理会那些滚落于脚下的断头断臂,凤止缓缓抬脚,走向前方的宅邸。魔物黑红色的血洒了满地,他身上的那袭白衣却依然整洁如新。
这般多的变数,是他平生所少见,即使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当真到了那个关头,他一定会与她共同进退,可是在她一意孤行之前,他总要试着阻止她。
能够感觉到面前这重淡墨色的结界正在以极大的力量拒绝外人的接近,凤止的黑眸里却波澜不惊,仿似藏着比这重结界更加冷漠浩瀚的神力。
他眼色沉了沉,问她:“你可曾想过,取这四物,面临的变数究竟几何?能否顺利取来,是变数,取来之后,炼不炼得出至阳之火,亦是变数,即使成功炼化,顺利从冥王手中借来引魂灯,能不能引回墨珩消散的魂魄,更是变数中的变数。”
手中巨剑在空中一挥,结界便被划开一个口子,他收了神剑,迈步向内走去。
沉朱蒙了一会儿,眼眶渐渐变红:“不必说这些好听的。”
行入宅邸,他声色平静地开口:“浮渊,本君来与你做个了断。”
他没有漏掉她眼底的敌意,不再看她,淡淡解释:“皓月枪,碧落伞,定海珠,凤血玉。若你果真想要,本君都可以替你取来。”
他要趁阿朱不在,除去这个障碍。
她却答非所问:“为何不同意?”
不过,由于适才那重结界破得过于轻松,他已隐约有所预感,尽管察觉到主人有可能不在,却还是推开每一个房间查看。
“阿朱,若本君不提,你还打算隐瞒多久?”
从最后一个空房间退出来,男子语气微沉:“浮渊,今日你逃过一劫,日后,可没有这般好的运气。”
只要翻一翻经她手的那些古籍,何愁猜不出她想做什么。他只是不愿亲自找她确认罢了。
有风拂过,将他的声音揉碎:“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阿朱面前。”
他看着她,唇角微微上翘,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有些事,本君若想知道,又何须透过白泽?”
此时的沉朱,正在盘古轮中经历一轮又一轮的功劫,此间的轮回短则几载,多则百载,与六道轮回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轮回中的命格全由自己所造,不必经过司命神君的那杆笔。
她猛然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眼底染上阴霾:“是白泽告诉你的?”
这世间,又有谁敢妄写上神的命格?
沉朱闷声不响,听着他清淡的嗓音:“可是,取上古四神器,炼化至阳之火,本君却不同意。”
盘古轮中数度轮回,所遇到的命劫各有千秋,她是远古神族,身在命劫中,大多数时候却如普通人一般断不了痴妄之心。究竟要如何,才能更像一个“神”呢……
他望了她半晌,缓缓道:“阿朱,你可还记得,本君说过,不论你想做什么,本君都会陪着你。”
七百年后。
凤止凉凉的目光落到身上,让她如芒刺在背,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
成碧照例来清扫云初殿,望着空空如也的寝殿,已经没有最初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不知何时,竟已习惯帝君不在的日子。
她的心里有万般滋味,面上却极力表现得微澜不兴,大约是同凤止在一起久了,她竟也学会了隐藏情绪。
她将刚刚擦拭过的花瓶放回原处,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去,看到白泽神君棱角分明的脸,眼睛一弯:“白泽神君。”
无论是坦诚告诉他,还是自己面对,都是自私。
白泽环视四下:“沉朱,还未回来吗?”
她已失去墨珩,不能再失去凤止……
成碧拢了拢衣袖,漫不经心似的开口:“七百年了。”
有好几次,她都忍不住对凤止和盘托出,可是她害怕,因为她深知,就算前方是万劫不复,他也一定会陪她跳下去。她不怕他与自己一起受千夫所指,却怕自己的私心最终会害了他。
白泽默默走到她身边,拿起那个刚刚被她放回去的花瓶,听成碧问他:“白泽神君,你同是上神,是不是可以进入盘古轮中,把帝君带回来?”
她知道,浮渊放她回来,特意告知她引魂灯一事,将她置于两难之地,实则是想利用她对墨珩的私心,扰乱六界秩序。扰乱六界,她不愿意,可是明知有办法救墨珩,却要为了六界苍生放弃,她也不愿意。遇上这般难以取舍之事,她的方寸早已大乱,偏偏又不能告诉凤止,她每日都备受煎熬。
白泽道:“沉朱会不开心。”
她本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却因那该死的蛊虫的缘故,落到连想见的人都不能见的田地,委实憋屈。
成碧叹一口气,道:“也对。”又道,“最近夜来神君在做什么?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他了。”
沉朱的内心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不止一次尝试以神力将蛊虫逼出来,可是每次动了那个念头,蛊虫的噬咬便会让她痛不欲生,除此以外,还要承受来自浮渊的嘲笑挖苦,那感觉实在称不上美妙。
白泽道:“夜来去了魔界,后日才能回来。”
成碧叹口气,临退下之前道:“帝君每日都要去凤止上神住的别院外转一转,以为我不知道吗?既然相思,又何苦硬撑,苦了自己,也苦了凤止上神……”
成碧笑道:“瞧我这记性。”几个月前,有大批魔兽在太虚境的边境集结,冲撞崆峒结界,致使结界严重受损,夜来以沉朱的名义向魔君去了几封书信,都没有得到回应,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只好亲自跑一趟魔界,向魔君讨个说法。
沉朱咳了一声,道:“本神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下去吧,本神想静一静。”
“帝君不在,魔界愈发猖狂了。”
成碧真诚道:“帝君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定要告诉我,我会代帝君转达凤止上神,也好让凤止上神宽心。”
成碧叹罢,继续拿起博古架上的器物擦拭,白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看他一眼,觉得近来这位上神好似特别喜欢黏着自己。唔,是因为太闲了吗?她笑眯眯提议:“苍云阁的几万册藏书,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整理,今日天气不错,我想把书搬出来晾晒,神君若有空闲,不如来帮我打个下手?”
沉朱面不改色,道:“本神诸事繁忙,无暇去关心他。”
白泽将她不小心脱手的花瓶稳好,道:“好。”
成碧表示察别人的言观别人的色是挺容易的,可是凤止上神着实难以捉摸,忍不住道:“所以,帝君这般关心凤止上神,为何还将他老人家晾着?”
往苍云阁去的路上经过观星殿,成碧的脚步突然快起来,这七百年间,观星殿前一向有重兵把守,可是今日,大殿前竟空无一人,她眉眼发沉:“今日是谁当值?夜来神君不在,便可玩忽职守吗?”
沉朱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一本正经地开导她:“从相学上说,若一个人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定然心情愉快,睡眠质量也好,可若他愁云密布、眉头紧锁,多半是有不顺心之事。你虽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察言观色总是会的吧?”
不过转念又想,守卫消失得这般整齐,委实有些怪异。
她的这些问题让成碧倍感压力:“帝君,我又不是凤止上神肚子里的虫,他老人家心情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我怎么能知道?”
白泽提议:“进去看看。”
凤止不知,她虽避着他,每日却都要召成碧来问一问他的起居。他何时起床,何时就寝,今日心情如何,晚上睡得好不好……
二人匆匆上殿,却为那个立在棺木前的身影同时晃了一下神。
这番话刚在心头掠过,噬心的疼痛便夺去她的神智,掩在袖中的手攥紧,她极力调匀呼吸,道:“……我近来心情不佳,怠慢了你。你若是嫌闷,可召夜来陪你下下棋。”
立在那里的少女,身上是一袭墨色的长袍,青丝静静垂落腰间,浑身散发出一种沉静古老的气质。
我被浮渊下了蛊,无法与你亲近,否则,便会受蛊虫噬心,生不如死。
“帝君?”成碧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试探着唤道。
她沉默片刻,道:“其实我……”
她唤得小心翼翼,生怕此时立在那里的只是一个幻影。然而,对方却偏过头来望着她与白泽,眼眸漆黑深邃:“成碧、白泽,本神回来了。”
他语气冷淡:“还不至于。阿朱想必有难言之隐,何不解释一二?”
成碧又恍惚了一阵,才终于喜极而泣,朝那道人影奔过去:“果然是帝君,帝君,你总算是回来了……”没有刹住脚,直接扑到了她的怀中。
她敏锐地注意到自他眼底浮出的冰冷情绪,行到他身边,仰脸看他:“你生气了?”
沉朱的声音有些无奈:“成碧,本神离开了多久,让你如此激动?”
他偏头看她,凤眸似笑非笑:“何时本君见你,都需派人通传了?”
她在盘古轮中历了无数功劫,重回现世,恍如梦醒,只是不知这场梦,她做了多少年。
沉朱整理好情绪,唤道:“凤止,来了为何不派人通传?”
成碧在她怀中抬起头,道:“算上今年,足有七百年之久了。”
打定主意之后,推门而出,却看到一道白色身影立在门外,衣袂飘飘,身形寂静,不知已在那里等了多久。
七百年,她竟去了那般久吗?望着面前哭花的脸,道:“好了,莫哭了。”
这般重大的决定,她怎能瞒着他。
成碧抹了抹泪,满肚子的话,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这七百年的岁月,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沉朱读到她眼中的复杂,也不急着询问详细,懒懒道:“本神先去清池殿沐浴,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就算你想要颠覆六界的乾坤,本君也会陪你走一遭。”
成碧的脸色恢复常态,只有眼睛微微泛红,道:“我这就去为帝君备浴汤。”
白泽离去后,沉朱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她并非刻意隐瞒凤止,只是有些犹豫,不知告诉他是否合适,在寝殿上踱了几个来回,突然想起凤止说过的话。
沉朱对一旁的白泽道:“守着观星殿。”
不论凤止用什么方法,只要能够说服沉朱改变主意,此事都可算作圆满。
白泽点头,望着她墨色衣摆拂过玉石地面,只觉得她的背影比起七百年前更加挺拔清贵。目光落到玄棺中的青年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沉朱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这里见墨珩,可见墨珩在她心中的地位仍然凌驾一切。想到这点,总觉得有一些滋味莫名。
夜来神色有些骇然,不过一缕气息,就将他们迫了这么久,他……不会对帝君做什么吧?正要往沉朱寝殿去,却被白泽拉住,对方朝他摇头:“此乃凤止上神与沉朱之间的事,吾等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云初殿外桃林的青石桌前,女子轻袍缓带,墨发未束,正撑着脑袋懒懒翻看一本册子,在她的手边还堆着一大摞书简,都是这七百年累积下来的文书。
待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百翎才自压迫中回神,还不曾,见过君上如此生气……
她看完一本随手丢到一旁,看了看仍然摞得高高的小山,眼角微微抽了抽。让成碧拣重要的给她看,那丫头是把所有的都给搬过来了吧。因为看得实在无趣,干脆召了个管事的仙官挑重要的说给她听,仙官禀时,她连连抬手打哈欠,直到说到魔界的动向时,她才抬起眼,眸中一片冷寂。
他说罢,便丢下愣在那里的三人,化为一道白光匿去了身形。
“魔君觊觎六界霸权久矣,最近百年,常有魔兽在天脉山附近出没,崆峒结界也接连遇袭。”仙官窥探沉朱的神色,道,“帝君,夜来神君已亲自去魔界交涉,但,魔君若是忌惮太虚境的神威,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仙魔终有一战,只是时间早晚罢了。”
青年温淡的眸底却袭上一抹冰冷色彩,语气突然有些凉薄:“你们怎知,本君一定会尽力帮她,而不是尽力阻止她?”
成碧奉茶而来,仙官的这句话隐隐入耳,目光投向坐在青石桌畔的女子身上。她神色端肃,捏着书简的手紧了紧,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幽凉:“天帝执掌六界这些年,虽未做出什么功绩,却也没有什么大过。就算天族有朝一日失去民心,这六界的帝位,也轮不到他魔君来坐。”
百翎看了他一会儿,眸光收回:“愚蠢的决定。”不理会夜来瞬间变凛冽的眼神,望向凤止,“只要君上有令,百翎定会竭力相助,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她说着,自石凳上起身,将书简往桌上一扔:“执掌六界之人,最重要的便是公正,天帝在位的这些年,虽然乏善可陈,没有一件政绩值得称道,但是六界之内的权势要人,却也没有一个人说他坏话。本神虽然不欣赏天族的做派,却也觉得如今的天帝,比起利欲熏心的魔君来,更适合坐那个帝位。”幽幽道,“那个帝位他魔君争也就争了,却偏偏欺负到本神头上,当本神是吃素的吗?”
夜来亦道:“不过是四样神器,就算倾尽崆峒之力,我也要替帝君取来!”
说这番话时,她的语气虽然漫不经心,身上却漫出巨大冷漠的神威,迫得那个仙官抬不起头来,忙道:“帝君息怒。”
白泽道:“吾会帮沉朱。”
成碧望着沉朱,有些恍惚。
他边说边转过身,一袭柔软的白衣,袍角纤尘不染,墨发被玉冠挑了一缕束起,整个人如临画中,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摸不透他的情绪。
女子墨色古袍袭身,精致的眉目不怒自威,眉宇间都是凛然浩荡之气,神力好似也比七百年前更加浑厚。她低沉着眼立了一会儿,朝那仙官摆了摆衣袖,道:“下去。”
青年的声音含着凉凉的笑意:“最信得过本君,本君却是最后知道的。”把手中鱼饵尽数撒入池中,拍了拍手,“说说你们吧,有何打算?”
成碧待那仙官走得没影儿,才回神,托着茶盘朝她走过去。
夜来蹙起秀眉,语调发冷:“上神是帝君最信得过的人,此事由上神出面,自然最为稳妥。”
沉朱看到她,一屁股坐回凳上,又恢复了平日里慵懒散淡的模样。适才那一副傲视万物的神态,好似只是她的一个错觉罢了。
他的反应,略有些淡漠。
成碧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无论帝君怎么变,骨子里都还是她认识的帝君。在人前还能维持着帝君的风仪,可到了熟人面前,便褪了所有的伪装。
青年男女立在他身后,听他声音温淡地开口:“所以,你们将此事告诉本君,是想让本君拿个主意?”
沉朱以右手托着半边脸,朝她恹恹开口:“方才的话你听到了?若换作从前,魔君自然没有那个胆量敢与崆峒为敌。”伸手拿了一块茶点放进嘴里,脸颊便微微鼓出一块,“也怪墨珩在的时候对他过于放纵,魔君在背地里搞出的那么多动静,墨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神可没墨珩那般好的脾气。”眸中有光掠过,“看来,需要想办法震慑一下魔界了……”
听完百翎的话,喂鱼的手微顿,却很快恢复如常。
成碧递茶给她:“帝君打算怎么做?”
他当然也急于知道她为何突然疏远自己,可是想起她那软硬不吃的性子,也只能慢慢磨。逼得急,怕她跑了。好在,他的耐性向来好,既然不能逼她,就只能等她,有些事,只能等她自己想通。
她接过茶水一饮而尽,脸上一派运筹帷幄:“或许,无须特别做什么。”
最近沉朱刻意疏远他,他只能自己打发时间。
不等成碧详细询问,她就转了话题,略有些不自在地问她:“可知道……凤止最近在做什么?”
夜来亦闻讯赶来,结伴来到凤止面前时,他正对着殿前的浅池喂鱼。清寂沉静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里无端沾了些萧肃气息。
成碧身子僵了僵,帝君总算忍不住问起凤止上神了吗?咳了一声,应道:“自从上神回了离凰山,便无什么消息,上神他应当……过得很好吧。”
只见他饮干了一杯茶,面瘫着脸起身:“你去告知凤止上神,吾也与你一起去。”
沉朱没有注意到成碧说这句话时的不自然,有些期待地问她:“可曾……写信给我?”
百翎点着头,露出钦佩的表情——通过她来转述,的确算不上抗旨,白泽神君这颗榆木脑袋,今日竟开了窍,委实不易。
却见成碧摇头:“没有。”又道,“一封也没有。”
白泽道:“沉朱吩咐,不可将此事告知凤止上神,告诉你,无妨。”
小脸不禁皱了皱:“凤止这家伙。竟然连一封信都没有,也太冷淡了。”
红裙女子听罢他的话,猛然立起,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带上了点点惊骇:“你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色敛了敛,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向君上回禀。”行出两步,又道,“多谢白泽神君直言相告。”
成碧道:“帝君不声不响地躲入盘古轮,于凤止上神而言,也相当于七百年毫无音讯。”宽慰她,“唔,所以也算是扯平了。”
白泽辞别沉朱,略作思量,抬脚朝澜衣阁而去。
沉朱眉毛动了动:“那岂能一样?”
她道:“这是命令。”
成碧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不一样?”
白泽的手一颤,道:“凤止上神需要知道。”
沉朱想了想,眉头又皱起来,似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闷着头不再说话。
沉朱点了点头,又道:“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凤止。”
成碧在心中叹一口气,她虽远在崆峒,却也有所耳闻,这几百年,凤止上神似乎经常去清染宫走动,也时常被人目击与锦婳公主出双入对。帝君那般骄傲的性子,若是知道此事,定然会心生芥蒂。先不说凤止上神接近锦婳公主是不是别有目的,还是暂时瞒着帝君比较好。
白泽看了她一会儿,万般情绪化为一个字:“好。”握住她的指尖,道,“吾陪你。”
沉朱又饮了一杯茶,把茶盏放下,道:“本神出门一趟。”
她睁开眼睛,眸色沉静:“白泽,我要取引魂灯。”
成碧望着她化为青光朝太虚海而去,道:“帝君你好歹带个……”
如今,她的执念就是她的劫。这个劫,她不打算躲。
带个侍卫啊。
沉朱缓缓闭上眼睛,白泽说得不错,她的心中太多牵挂,所以才会纠结,才会寸步难行。可是,她做不到世事洞明,也看不透生死无常,便只能一步一步修行。或许要遇许多劫,走许多邪路,她才能得到般若,步入正行。
她叹口气,传来神将,道:“帝君往北去了,差几个人远远地跟着,不要惊扰到帝君。”
“天条戒律,约束的不过是芸芸众生,你是龙族上神,只需问问自己的本心,心中无碍,但行无妨。可是,有时想要去除心中的挂碍,就必须戴上更沉重的枷锁。沉朱,吾不怕你莽撞冲动,酿下大祸,只怕你有朝一日会为心中的枷锁自伤自苦。有的路,你会越走越孤独。”
沉朱独身来至龙柱之处,自掌心化出一道神力,朝头顶送去,在那道神力之下,淡金色的结界徐徐显现出来,结界之上,古老的神力漫开,悠久苍茫。不过,她却清楚地察觉,上面的神力早已大不如前。它本就是由墨珩的神力支撑,如今墨珩不在,自然神力一日比一日衰竭。
沉朱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感受着头顶的温度,轻声问他:“白泽,若我当真要为墨珩触犯天条戒律,是否过于自私?”
她神情严肃地行到龙柱底下,闭目,调动本元神力融进去。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苍凉冷寂,嘴唇抿成一条线,内心的纠结全都写在眉宇间。一只大手朝她压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白泽的嗓音虽淡,却在一瞬间定了她的心:“沉朱,有些事无须多想。你要什么,吾便替你取什么。”
她体内的本元神力,通过龙柱徐徐注入结界之中。
为了她的一己私欲,当真值得吗?
“崆峒早已是强弩之末,你竟妄想效仿墨珩,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吗?”
她的神色复杂,眉宇间写满了迟疑与为难,若是其他四物,她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去为墨珩取来。可是,皓月枪代表的是妖界的权威,权威被撼动,妖界势必大乱,碧落伞高悬于仙界上空,不仅能保证仙界风调雨顺,还能使仙界免遭煞气入侵,天帝自然不会轻易将此物交给她,定海珠就更不必说了,弄不好,人界就会成为汪洋浩泽……
熟悉的讽刺语调自身后传来,惹得沉朱的身子蓦地一僵,忙收回神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见到说话之人,神色微凝:“浮渊,你怎么闯进来的?”
白泽望了她一会儿,问她:“沉朱,你一定要取这四物吗?”
他竟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这里,当崆峒的九重界门是摆设吗?
沉朱听罢沉默良久,才敛下眉:“所以,本神势必是要与天族为敌了吗?”
男子一身火红的袍子,眉眼张扬,狭长的眸子微微挑着,朝她走来。他走得很慢,却一步一莲华,美得不容人逼视:“这六界,有何处是我去不得的?”
白泽淡淡解释:“凤血玉本属于凤歌上神,她生前无儿无女,天帝兄妹是她仅有的血亲,加上她平生厌恶男子,凤血玉十之八九是传于锦婳长公主。”
沉朱立在那里,冷淡而戒备地看着他:“你来做什么?我警告你,此处是崆峒地界,我虽无自信困住你,却也有办法让你走得不那么轻松。”
沉朱有点茫然:“怎会在那里?”话说完就隐约记起,那位天族公主的身上似有罕有的凤族血统,凤止对她好似也有些不一般……
他懒懒道:“放心,今日不是来对你做什么的。”
白泽道:“清染宫。”
随手化出一道神力朝她身上落去,她忙退后两步,以神力挡开他的探测,蹙眉望着他,目光幽沉。
她眸光微晃,皱眉:“不在凤族,那会在何处?”
浮渊挑着眉看她:“神力倒是挺有长进。”
白泽却道:“沉朱,凤血玉如今并不在凤族。”
沉朱冷冷道:“休想让我再如之前那般受你摆布。”
想到这里,稍稍定了下心。
他唇角勾了勾:“阿朱是忘了体内的蛊虫吗?只要我动一动手指,便可唤醒它……”不怀好意地抬起手,随着他的动作,沉朱的神色立刻微变,却极力压下眸中情绪,视死如归地盯着他。
凤血玉是凤族之物,只要向凤止开口,他应该不至于舍不得吧。
“当我怕你不成。”话虽如此,手心却微微汗湿。
“能够拿到的,就只有凤血玉吗……”
浮渊盯了她一会儿,淡淡评价:“这个反应,当真无趣。”手收于袖中,闲闲问她,“你打算何时去取引魂灯?”
沉朱的神情渐渐凝重,皓月枪在琉光手中,夺之不易;碧落伞乃天帝所有,即便以崆峒上神的名义请他割爱,以他的肚量,料想没有那么简单;定海珠是东海的镇海之宝,一旦离位,东海定会动荡,她又怎好向水君开这个口。
“多管闲事。”
他道:“妖界的皓月枪,天族的碧落伞,东海的定海珠……还有,凤族的凤血玉。”
浮渊眯了眯眼:“我只是想提醒你,若取就尽快,小心夜长梦多。”
沉朱的手自他脸颊滑落,垂下眼,又抬眸,问他:“是哪四种器物?”
沉朱一顿:“此话何意?”
他叹口气,乖乖道:“至阳之火,需集齐上古的四种本元神力同时炼化才能够炼得,这四种本元神力的宿主早已不在六界,唯今能想的办法,只有找到他们生前以神力炼化的器物。这四种器物,早已由不同的主人继承,想要全部夺取,绝非易事。”
他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风吹过,人就不见了踪影。
白泽望着她的眼睛,生平第一次觉得,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
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沉朱理着衣袖,沉吟:“夜长梦多吗?”抬眸时,眼中雾霭散去,目光坚定凛然,“我也并无久拖的打算。”
他与她结下了主从的誓约,她的命令,他无法拒绝。
她已经躲了七百年,不能继续躲下去。
“还记得你曾经是怎么对我发誓的吗,‘吾之神力,愿为崆峒帝君沉朱所用,除非九州山崩,四海逆行,否则,不违此誓’。”她念出曾经的誓言,眸色愈发危险,“白泽,你已对本神歃血为誓,若你不答,本神只好命令你。”
跳上祥云,在太虚海上空转了个圈,并没有回华阳宫,而是一路北行,朝妖界万仞山的方向去。
白泽没有动,脑袋却被一双手给扳正,面前是一双幽深的眼睛,眼底弥漫着清冷光泽,微微扬起的眼角,让他的心莫名动了动。
与此同时,离凰山中。
少女却命令他:“白泽,看着本神。”
“君上,沉朱上神已自盘古轮历劫归来,方才探得她的气息……”百翎顿了顿,道,“往妖界去了。”
白泽为自己的多嘴默了默,别过脸去:“吾不知道。”
白衣男子微微叹息:“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沉朱眸中有不悦掠过,下一刻,却眯了眯桃花眼,往他面前凑了凑:“所以,你知道炼化的方法?”
百翎建议:“趁沉朱上神还未到万仞山,将她拦下还来得及。”
谁料,她的话音刚落,就被白泽泼了冷水:“炼化至阳之火,谈何容易?沉朱,做不到的。”
凤止却想了想,道:“替本君去紫华山一趟,那丫头就连夜来和白泽都不愿卷入,定然不会向紫月开口。但,取引魂灯的人选,非紫月不可。”
她与冥王季曜因为紫月之事结过梁子,对方定然不会轻易答应借镇界之宝给她,可是,即便是抢,她也要抢回来。
百翎眼睛微微睁大,道:“君上……”
少女的眼中却带着一抹狂热,把手中的残卷给他看:“白泽,此处有记载,兰若界是六界至阴至邪之地,需要以至阳之力镇护,引魂灯之所以能够镇住兰若界的鬼气,是因为它的灯芯是太初的至阳之火。所以,只要能炼化出同样的至阳之火,便可暂时取代引魂灯,镇护幽冥。”
他继续:“阿朱取完皓月枪,才会去仙界取碧落伞和凤血玉。”理着衣袖,“看来,本君要与那位公主做个了结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的执念是何等危险。
百翎眼皮一跳:“君上要去清染宫?不是该去妖界助上神一臂之力吗?”
复活墨珩的执念,竟已在她心间深种至此……
凤止却一派运筹帷幄:“妖皇不会为难阿朱。”
这几日,她醉心于研究古籍,原来是想从古籍中找出代替引魂灯镇护兰若界的方法吗?
这句话他说得笃定,似有十足的把握,百翎虽然好奇,却没有多问,神色一肃,道:“君上,我这就去紫华山。”
白泽把抱着的书简在近旁的魑纹长案上放好,眼中流光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