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离败势明显,却并不是因他实力不济,而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出手。
女子的动作带着说不出的狠戾,玄袍男子在她的攻击下节节败退,鹤发凌乱地挡住了苍白的俊颜,偶然看到他的嘴角,有鲜血一滴滴渗出。
他声音清冷地唤她:“小玉,醒过来。”
他立在原地,抬目望向在半空交战的男女。
素玉神色疯狂:“修离,滚开,让我杀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母,可是,还未看清他们的模样,他们便在他面前厮杀,而且,那般惨烈。
修离徒手挡下她的攻击,长发因迎面而来的杀气在空中飞扬:“小玉,你好好地看一看,那里的到底是谁。”
毋宁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他而始。
素玉的眸中却是一片绝望的虚无:“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以神力将他撞开,直朝底下的白衣少年冲过去。
所有的一切,都在浮渊面前发生。
不等逼到少年近前,就又被修离追上来挡下。男子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小玉,你连我都不信吗?”语气里都是疲惫和心疼,“你的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随为夫回去,好不好?”
素玉将浮渊当成了孤河,孤河是她努力封印的一个噩梦,封印一旦触动,便是万劫不复。
素玉怒目道:“修离,你为何拦着我?难道你同他是一伙的?!”望了他片刻,突然委屈道,“修离,你不是一直对我很好吗?为什么今日却不听我的了?你替我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可是,却为时已晚。
修离的眸色渐渐悲伤:“小玉,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他的声音冷清却温柔:“小玉,你认错人了。”对身后的少年道,“快走。”
素玉的神情变了几变,如画的眉眼终于被寒霜覆盖:“好,你不杀他,我自己来。”
少年抬头,眼中映出的玄袍男子,白发在空中轻轻飘扬,因为徒手握住刀刃的缘故,鲜血一滴滴坠落。
随着声音落地,她身上的神力陡然大盛。感受到那毁天灭地的杀意,浮渊的身子在原地踉跄了一下。
男子徒手挡下那一击,声音有些急:“小玉!”
修离立在半空冲他道:“还不速速退下。”
她身上杀气陡然大盛,手中幻出一把长刀,直朝着少年便砍了过去,少年下意识地抬手挡,好在有人及时护在他跟前。
冷漠的声音里,有焦急,有忧虑,唯独没有温情。
素玉摇头:“不,你要把阿朱带走,我不许,我不许!”
“浮渊,若你不想再刺激你母皇,日后,就再也不要出现在华阳宫。”
他怔了怔,继而轻道:“我不过是想,看看她……”
少年闻言,立了良久,才自嘴角勾起一抹苍白的笑,手扶上胸口,按住那里蔓延开来的疼痛。原来,他是多余的啊。
素玉质问他:“你想对阿朱做什么?”
幻境之中,沉朱立在少年的身边,忍不住朝他伸出一只手,可是在他的脸上,她却只触到了虚空。
沉朱不知浮渊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华阳宫,也许,他也同她一样,很想见自己的父母一面。
这时,她才伤感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横亘着九千年的时间。
闻言,少年的身子一晃,许久才恢复如常:“是吗?原来,你这般恨我……”他的手在袖中握紧,似还有话要说,却终是沉默下去。
素玉与修离的爱恨纠葛,如今也早已被九千多年的岁月风化,只留下寥寥几笔于后世史书中,供后人唏嘘感慨。
素玉透过手指望着他:“我自然不想看到你。”每一个字都让人浑身发凉,“我宁愿你死了!”
后世史书有载:太虚历九万六千年,崆峒乱。
因她的反应,少年的眸中有痛色滑过。他抿紧唇,语气哀伤地问她:“你便这般……不想看到我吗?”
崆峒之乱,始于崆峒女皇与其辅神的反目,二人于华阳宫恶战,竟日不休,大半个太虚境都化为战场。虽有神将及时赶来,却因二人交战时产生的杀气无法近身一步。就连墨珩撑开的仙障,都只维持了三日,便在素玉失控的龙息的冲撞下溃散成沙。
也许是因为少年的模样实在同孤河太像,她的脸色陡然苍白,浑身颤抖地捂上脸,似是恐惧,又似厌恶,一边往后退,一边喃喃:“你为何……会在这里……”
没有仙障防护,众多生灵的魂魄受龙息灼伤,轻者修为尽失,重者魂飞魄散。
行到半途,迎面撞上一名白衣白袍的少年。看清彼此的模样,二人皆怔在那里。少年的神情率先发生变化,深漆的眸中有喜色泛起,朝前走了一步,看他的口型,似是想唤一声娘。可是,不等那个称呼出口,就听素玉冷冷道:“不要过来!”
沉朱透过幻境看到修离的动作愈发迟滞,喘息声也越发清晰可闻。望着那不断从袖摆滴落的鲜血,她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肉里都恍若未觉。
素玉的神色凝了凝,忙自玉阶上起身,匆匆往殿内赶去。
她在心中不断祈祷,停下来,求你们,不要再打了。
忽然,永乐殿上传来一阵骚乱。
如果可以,她愿意以生命来换他们一生平安喜乐,他们是她的骨肉至亲,为了他们,她愿意付出一切。
沉朱不知那时的素玉神志是否清醒,只是觉得,她为他抚平皱纹时的神情专注而认真,是深爱的模样。
可是,无论她如何祈祷,该发生的,还是在她面前一一上演。
男子说完这句,自己却先睡了过去,女子在他怀中抬头,望着他睡梦中依然紧锁的眉头,缓缓伸手为他将皱纹抚平。
素玉的神力愈发没有节制,天地色变,预示着大劫将至。
“好,我发誓,会一直陪着你,睡吧,小玉。”
早已到极限的修离眸色沉了沉,不过是一个失神的工夫,便有掌风朝他胸口袭来,他闷哼一声,有腥热之物自胸腔涌出,眼前有朱袍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愣怔片刻,便见到素玉化为龙身,再次朝少年所在的地方冲撞而去。
“你要发誓,发誓好不好?”
巨大的绯色巨龙,所经过的地方有烈焰腾起,被烈焰碰到的生灵,转瞬化为飞灰。
“会。”
此时,太虚境外已会聚了一批天兵,崆峒大乱无法收场,有累及六界的危险,天帝帝尚亲自出马,前来崆峒平乱。他身边随着的神君,一袭竹青色长袍,眉目温润如画,正是九千年前的凤止。
“会一直陪着我吗?”
唤作浮渊的少年却仍然独立原处,脸上是一片木然,感受到灼热之气,他才轻轻抬起头。眼底映出龙的模样,庞大,冷漠,他在她巨大的咆哮声中,唤道:“娘……”
“我会。”
他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身体被火焰侵吞,魂魄在灼热的龙息之中,仿佛下一刻就会被焚成灰烬。
她捉住他的手,突然慌乱起来:“修离,你会陪着我吗?”
然而,却有一股极清澈的气息挡在面前,睁开眼睛,便看到男子以血肉之躯将龙的头抱住,火焰自他的身体穿透,他也毫不在意。
男子早已习惯她神志不清的混乱话语,轻轻应道:“有为夫在,谁也不能将阿朱带走。”
巨龙眼中的浑浊渐渐散去,代之以巨大的震惊和悲痛。
她道:“我怕啊。我怕,一睁开眼睛,我们的阿朱就没了。孤河会把她带走的。”
男子的唇边还带着笑意:“小玉,这些年,你其实一直在害怕吧?”布满伤口的手在龙的鳞甲上轻轻摩挲,头轻轻抵在她的头上,“可是,你可以不用害怕的。”轻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该受到惩罚的也是我。若不是我,你会是个很好的帝君。”他的唇角不断有血渍渗出,脆弱得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他却继续说下去,“我原本想,你要守着崆峒,那我,就在你身边好好守着你,一百年,一千年……我能活多久,就守你多久。”
修离在她发上吻了吻:“那就睡一觉,你有好几日都不曾合眼了吧?”
他苦笑道:“可是,到头来啊,我竟是那个最没有资格的人。”缓了一会儿,继续道,“可我却一点也不后悔。你不知道,这些年,你能在我身边,我有……多开心。”
素玉仍在断断续续地哼唱那支摇篮曲,唱完之后,她靠在修离怀中,轻轻合上眼睛:“修离,我好累啊。”
轻轻亲吻她,在烈焰之中,修离道:“小玉,如今,我们儿女双全,修离已别无所求。”
殿外春光明媚,二人靠坐在玉阶上,有花瓣簌簌飘落,不大工夫,女子的发间和裙上,便都沾染了花香。
血自喉间涌出,一口,又一口。
他连哄带骗,才总算将她带了出去。
浮渊颤声:“爹!”
男子无奈地叹口气,道:“阿朱已经睡下,不需你我陪着。”
“修……离?”巨龙重新恢复为女子身,伏在他怀中哑声开口。
女子转过头,瞪了他一眼,道:“嘘。你吵到阿朱了。我要在这里陪着阿朱。”
男子涣散的眼神因她的呼唤恢复一些清明,温柔地回抱她:“嗯,我在。”
男子柔声:“小玉,你又在此处守了一日,这般下去,身体怎么撑得住。殿外百花开了,此处交给女官守着,我们出去走一走,可好?”
女子的眼中有泪水汹涌而出,将身边的男子紧紧抱住,喃喃唤他:“修离……修离。”
女子口中的旋律没有停,目光也仍然停在婴儿床内。
男子强撑着,应道:“小玉。”轻道,“已经没事了。”
大殿上脚步声响起,男子停在她身后,又立了一会儿,才矮身下去,将她轻柔地揽入怀中,唤她:“小玉。”
女子脸上是一片死寂:“如何会没事……”她虽恢复神志,却依然能感受到身体的龙息不断转化为火焰,事态已超出她的控制,这般下去,崆峒只怕要毁在她的手上。
来到华阳宫的永乐殿上,一抹红色率先闯入眼中。那是一个身穿朱色长袍的女子,正懒懒地卧伏在紫檀的婴儿床边,她的眼神温柔而专注,口中正哼着一支古老的小调。声音沙哑轻缓,稍不仔细听,旋律就会断掉。
她的目光越过男子的肩头,看到愣在身后的白衣少年,缓慢朝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却又在半途收回。
那本是一个极晴朗的日子,可是因为知道崆峒将在这一日迎来大劫,这里的一景一物,便都笼上了一层悲伤壮烈的气息。
她的所有情绪都化为一声哀伤的质问:“你为何……要长在我的腹中?”
浑身虽然都在抗拒,却还是催动诀语,来到崆峒大乱的当日。
少年的神情为她的这句话支离破碎。
幻境迎来终结时,她恨不得立刻逃离,可是若不看下去,便无法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他默立片刻,转身逃离。
她的母皇和父君,实在是太苦了。
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素玉终于失声痛哭,哭过一场之后,道:“修离,再为我做一件事。”靠在他怀中,肩头微微颤抖,“我无法收回本元的龙息,这般下去,崆峒早晚会化为焦土,唯今只有一计……”她缓了缓,眼神渐渐凛冽,“杀了我。”
从前提起父母,她的心中一片模糊,如今,胸中满满都是苦涩。
男子身形一晃,恢复如常后,唇角挂起苦笑:“你觉得,为夫下得去手吗?”
她守着孩子,修离便守着她,看着幻境中厮守的男女,沉朱眼眶微红,若不是有凤止在身边陪着,她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伏在他胸口,闭上眼睛:“你没有察觉吗,已有天兵朝这里来了,你不杀我,总有人要杀我。”
自那之后,素玉仿佛将浮渊忘了,一心一意守着胎儿,寸步不离。
男子轻轻道:“那我便陪你一起死。”
生浮渊时,素玉不等龙胎结成卵,便剖腹取子,比起多灾多难的第一胎,素玉生第二胎的过程极为正常,龙胎结成卵落地,只等百年后胎儿自行破壳而出。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没有任何犹豫。
百年后,素玉再次有孕。
他说罢,又道:“小玉,把龙息全部释放。”
可是,她的期待在百年后落了空。
女子失神片刻,自他怀中抬头,望住他的眼睛,神色渐渐释然,轻声问他:“修离,你不后悔吗?”
兴许是他的耐心有了成效,有将近百年的时间,素玉都没有再度发作,甚至让沉朱有种错觉——她也许就这样痊愈了,日后都不会再发疯。
他找到她的手握住,凑到唇边吻一吻,反问她:“小玉,你可害怕?”
他舍了本元之力,身体本就虚弱,既要照料素玉,又不能丢下政务,自会心力交瘁。可是,无论多疲惫,只要回到素玉的身边,他的脸上就都是满足,仿佛只要能看到她,他就能继续挺下去。
她摇一摇头,手探向他的心口处,轻轻抚了抚:“我最害怕的时候,是把剑刺进去的时候,我怕你死了,怕得不得了。”手转向他的唇边,将那里早已凝固的血渍擦去,放弃一切抵抗似的道,“这些年,我以为我一定能找到机会杀了你,为我父君报仇,可是就在刚刚,我却发现,我最害怕的是亲手伤害你。”眼里又有泪水涌出,“修离,我那么恨你,却又那么爱你。”
后来的事,其实无什么别的悬念,素玉的病情时好时坏,修离却从不曾失去耐心,两百年的时间,他一直对她悉心照料。
修离再也控制不住,俯身将她吻住。
她闻言,立刻整理好心情,继续在幻境中穿梭。
自她的身上散发出的庞大龙息,不断转化为火焰,将他们笼在一层屏障之中。这世上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再也没有其他力量能将他们分离。
沉朱为他这句话感动不已,还未回应,就听到苍穹传来一个声音,懒散中带着些严肃:“这炉香马上就要燃完,小凤,你们要尽快了。”
而此刻,天帝终于在墨珩和凤止的陪同下接近此处的上空,其他神将却寸步难行,他们能够感觉到,素玉正在不断将本元之力转换为龙火,龙火燃尽之时,也是她化为飞灰之际。
他揽住她的肩,柔声道:“上古众神皆亦正亦邪,六界形成,天道纲常确立,那些不愿遵循天道约束的异类才被冠以邪神之名。本君虽被尊为上神,与邪神之间,也不过是一线之隔。”轻声问她,“你觉得,本君会在乎你的血统吗?”
天帝的声音有些沉:“如今看来,素玉上神已完全失控。若是放任下去,别说是崆峒,就连六界都会受牵连。”对墨珩道,“恩师,不能再犹豫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拉住他的手,涩然开口:“凤止,我的身上,也流着邪神的血呢……”
墨珩未语,凤止温淡的声音从旁响起:“天帝的意思是?”
凤止道:“素玉与修离之间都有如此多的隐情,墨珩与浮渊之间,只怕也有误会。”
天帝道了一个字:“诛。”
沉朱却不知他在想什么,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手指触到的印记乃焱灵珠的神力所化,并非真正的神印,一想到这点,眸中就不禁沾染上一抹复杂,虽极力隐忍,声音却不由得有些低落:“墨珩若是动了杀心,此刻就该杀了大哥。”身子微微发抖,“可是,大哥为何会说,他在九千年前被墨珩丢弃在云渊沼泽?”
许久,墨珩才做出决定:“还请凤皇助本神一臂之力。”
墨珩应该不至于会认为,神仙亦有转世吧?
望着众神联手诛杀素玉的场面,沉朱终于在凤止面前失控,不顾面前的不过是幻境,抬脚就往火海冲去。凤止将她死死拉住,听她泪流满面地质问:“凤止,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你那般有办法,为什么不救他们?”
听墨珩方才的话音,似还有别的隐情。难道,他是认为额上有龙楼胎印的人,会是嫦依的转世吗?可是下一刻,他又为自己的想法觉得可笑。
凤止将她箍在怀中,朝苍穹望去,只道:“阿朱,我们该走了。”
凤止猜测:“大约是浮渊额间的龙楼花,让他想起故人了吧。”
沉朱却沉浸在悲伤中,望着火海中相拥的男女,道:“我不回去,我要陪着他们……凤止,你走吧。”
沉朱蹙眉沉吟:“墨珩为何对着浮渊唤嫦依的名字……”
头顶传来弥生严肃的嗓音:“小凤,速速回来。”
凤止嗯了一声,望向幻境中的墨珩:“听说,嫦依生性孤僻,与崆峒的另外两位上神关系都不佳,只有墨珩同她还算说得上话。”
凤止沉声道:“阿朱。”
沉朱经他提醒,才恍然:“我想起来了,太初有位女神为崆峒挡下洪荒大劫,传说她的血落入太虚海中,化成了龙楼花。她就是嫦依!”
怀中的少女依然态度决绝:“我不走。”
凤止不愧是活过了上古的老人,淡淡提点她:“当初创造崆峒的共有四位上神,嫦依是唯一的一位女神,可惜洪荒大劫降临时,她以身化劫,不存于六界。嫦依仙逝时间较早,你不记得她的名字,也情有可原。”
他叹息一声,道:“好。”怀中少女身形一晃,听他继续,“阿朱,你既不愿走,我们便一起留下来。”
熟悉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整炉香已行将燃尽,弥生蹲在熟睡的男女面前,神色沉沉如霜,媛娘立于他身畔,问道:“当家的,他们不愿自幻境出来,怎么办?”
沉朱立在墨珩身畔,听着他的低语,有一些失神:“嫦依?这个名字,好似在何处听过……”
他冷哼一声,捋了捋衣袖:“还能怎么办,只能本大爷亲自去一趟了。”
“是你选择了这孩子吗?”
媛娘连忙拽他,有些着急:“他们不出来是他们的事儿,当家的犯得着把自己赔进去吗?”
他动作轻缓地将孩子抱入怀中,对上那双漆黑明澈的眸子,神色虽淡,语气却难掩温柔:“嫦依,会是你吗?”过后又摇头叹息,声音有些寂寥,“怎会是你,你早已魂散于六界,只留下这枚印记在崆峒后人身上流传……”
他却不领情:“快给爷放开,小凤他们耽误不得。”
孤河早知,只要有这枚胎印在,他就下不了手。
媛娘有些怨念地看着他:“不放,此去必定凶多吉少,奴家怎能让当家的去涉险!”
望着自指尖缓缓勾勒出的龙楼胎印,他总算知道孤河为何会来找他。
他衣袖一拂,将她推离身边,不容分说道:“给爷等着!”
他的手自眉心落下,朝婴孩稚嫩的脸压下去,自他身上徐徐漫开一片杀意,将他宽大的袖袍托起,手指落至婴孩的眉心时,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凛然浩瀚的杀气徐徐收敛,直至重归于寂。
正要念诀入幻境,耳畔却传来一个清淡的嗓子:“弥生。”
这孩子,身上不光流着龙神的血,还吸纳有邪神的本元之力,将来若生邪心,定然会是六界的麻烦,也难怪孤河不敢将他留在族中——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别说是崆峒容不下这孩子,此事若捅到仙界,天帝也必能坐视不理。
声音温良如玉,十分动听。
墨珩放下书卷,缓步行过去,抬手放至自己的眉心,揉了揉:“孤河,你竟将这样烫手的山芋扔给本神。”
他一惊,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书生模样的青年已睁开眼睛,淡墨般的眸子里波澜不兴,神情温温淡淡,这才松出一口气:“总算是醒了。”
被生父丢弃的婴孩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却不哭不闹,极为安静。
她旁边的少女果然也已醒来,只是,人回来了,魂却似丢在了幻境里,长而浓密的眼睫轻轻垂着,看上去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
待主人读完余下的半卷书,客人早已离去,小厅外天色青青,有落雨的迹象。
凤止看向沉朱,想起方才的情形。
离开之前,又道:“墨珩,我的本元之力已悉数在这个孩子身上,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邪神孤河。”
“阿朱,你既不愿走,我们便一起留下来。”
他沉默良久,方道:“你说得对,你没有理由帮我。当年清沐有难,你都没有出手相助,又怎会为了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坏了你的原则。”将怀中婴孩沉睡的脸望了片刻,轻轻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你便当我是病急乱投医,从此以后,这孩子的造化命数,归你定夺。”
她失神片刻,声音有些发抖:“凤止,你是认真的吗?”
修长的手翻了一页书,墨色长袍的男子眼皮仍然没有抬:“邪神,你亦为上古之神,便该知道,造物者,不可参与众生的造化。”终于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淡,“除非出现覆灭崆峒的大劫,本神才会出手匡扶。”目光落到他怀中的婴孩身上,“这个孩子或许与崆峒之劫相连,为绝后患,本神只会杀了他,又岂会帮你?”
他抚一抚她的长发:“归蛊幻境一旦闭合便再不会打开,阿朱,你舍得与本君分开吗?”说着,将她拥入怀中,“你若不想走,本君便陪着你。”
他为对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失神片刻,继而唇角勾笑,语气不掩赞叹:“不愧是墨珩上神,看来,这世间的一切,都瞒不了你。”问他,“既然洞若观火,又为何至今未发一语?”
沉朱的眼睛立刻红了一圈。适才她被意气冲昏了头脑,听他此话,才恢复理智,哽咽着骂他:“笨凤皇。”
仙邸的小厅之中,墨色古袍的男子一手撑在额角,一手捏一本旧书,目光流连在书页上:“孤河,本神为什么要帮你?”
将他抱紧,用尽力气念出离开幻境的诀语……
他以自己的全部神力将婴孩身上的煞气封印,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将崆峒的众位长老瞒骗过去。可是,此事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这个孩子一日在他身边,他与素玉便一日不得安宁。这六界之中能帮助他的,他只能想到墨珩。
素玉和修离的结局早已注定,一切缘起都湮灭在时间的洪荒,她在此处陪着,又能如何。
素玉剖腹取子的那一日,他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来到墨珩隐居的仙邸。
回到现世,心情却久久无法平复。
怀中的人却早已昏睡过去,眼底犹挂着泪痕。
她未能将幻境看到最后,浮渊如何会被墨珩抛弃在云渊沼泽仍然是个谜团,只能,回去问墨珩了吗……
掠夺结束,他紧拥着女子,告诉她:“小玉,阿浮在墨珩那里,他很好,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阿朱。”听到凤止唤自己的名字,她才回神。
不多时,她便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撞到他担忧的目光,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道:“我没事。”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很快,那个吻里便带上了血的味道,他却不管不顾,继续深入,仿佛不把她吞入腹中,便不会罢休。
望着少女的背影,弥生朝身畔青年挑了挑眉头:“你不追过去看看?”
她试图把头偏向一边,躲避他的亲吻,却仍被他封上了口。
凤止却道:“让她静一静。”把脸转向他,含笑道,“今日或许要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不知方不方便?”
他的呼吸重了重,俯身吻上她光洁的脖颈,语声里夹着凌乱的呼吸:“是,我是个大骗子。小玉,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
弥生捂住鼻子,蹙起秀眉:“小凤,不许用美人计。”
待所有的伤口变得平整光滑,他的手却仍在她身上游移,似是不舍得离开,她哭腔道:“孤河,不要以为你对我好,我便会被你骗了。骗子,大骗子。”
凤止理了理衣袖,唇畔依然含笑:“本君有吗?”
他似是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比她更严重。
弥生道:“媛娘,快给他拿个镜子照照,让他自己看看这张笑脸有多祸害人。”
男子手指冰冷地触感在她肌肤上滑过,惹她身子轻颤,伤痕却渐次在他手下淡去,每医治一处伤痕,他的脸便憔悴几分,尽管如此,他却仍细致地将她身上看得见的伤一一抹去。
身畔女妖却早就一副痴妇样,娇滴滴问他:“不知神君可缺暖床丫鬟,奴家暖床的功夫那可是……”
她却悲愤难过地道:“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试图挣扎,自手脚处却传来锐利的疼痛,为了不让她动弹,他竟断了她的手脚。
弥生对凤止道了声抱歉,将她拉到一旁教育:“胆肥了是不是,连小凤都敢调戏,水性杨花也给我看看对象,再有下次,信不信本大爷废了你?”
他抱着她回到寝殿,褪下她的衣衫,以神力在她的伤处抹过,疲惫地重复从前告诉过她的话:“小玉,阿浮在安全的地方,你信我。”
女妖媚眼一勾,问他:“当家的可是吃醋了?”
修离虽最终将发狂的素玉制住,却被她重伤数十处,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他不顾自己血流如注,将她抱起,她在他怀中失控地哭喊:“你杀了我的孩子,我要杀了你,孤河,我要杀了你!”
弥生瞪她:“醋你大爷,还不去收拾房间。”
素玉为这番话彻底失控,带着满腔怒意杀到修离的面前,适时,修离正在接待仙界的来客,这般一闹,致使六界尽知——原来,崆峒的二位上神关系这般不好。
媛娘斜睨他一眼,懒懒地去了,心里骂道:臭男人,说句好听的会死啊。眼角余光捕捉到那抹立在一旁的白衣身影,心口却不受控地跳了跳。
在素玉无数次提起孩子之后,女官终于泪如泉涌,告诉她孩子没了,或许是被修离神君亲手杀死的。
虽说这位上神不是调戏的对象,可是这副模样,实在是想让人破色戒……
至少,她暂时忘记了对他的仇恨。只要哄着她,她就会对他百依百顺。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虽以铁血政策下了封口令,却仍是没能封住照顾素玉的小女官的口。
弥生打发了媛娘,对凤止道:“机会难得,一起喝一杯?”
他自是不希望素玉一直处于这种状态,可是又觉得,这种状态也未尝不好。
凤止没有拒绝,道:“也好。”
她的这种状态,自是无法见人。修离只得称她身体有恙,将她禁足在寝殿中,派人寸步不离地守着。明面上是养病,实则同软禁没有两样。可他没有办法,虽然请了不同的药仙为她诊治,可她患的是心病,心病,自然只有心药来医。
沉朱独自在外面溜达,走走停停。她与凤止来时已近黄昏,如今从幻境出来,却也只是刚刚入夜,意识到这点,心里更加酸楚。
幻境看到此处,已经隐约能够看出素玉癫狂的征兆,那之后,她时常询问修离何时带她去见孩子,得到的自然都是否定的回答,次数越多,她的情绪越难以控制。
漫无目的地闲逛,也不知何时才走回先前的宅邸,小厅之中,凤止正与主人小酌,将那两个影子望了片刻,对身畔引路的媛娘道:“我累了,想先去厢房休息。”
他缓缓抱紧她,声音低沉沙哑:“小玉,你怎会什么都没有。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媛娘道:“仙上不过去打个招呼吗?当家的还想等仙上回来,陪他喝上几杯……”
她听后不再吵闹,乖顺地点点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扯住他的衣袖,哽咽道,“孤河,除了阿浮,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不要带走他……”
沉朱懒淡道:“有凤止陪他,我便不凑热闹了。”
他的声音无奈而疲惫:“小玉。”抱住她,把头埋至她颈间,“待你把伤养好,我便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媛娘见她没那个兴致,便道:“那奴家去为仙上准备热汤。”凑过去问她,“可要奴家伺候仙上沐浴更衣?”
她这才安静下来,却忽道:“不,你不是修离。你是孤河!你杀了我的父君,还要杀我的孩子!”上一刻还怒气冲冲,下一刻却又慌乱无措起来,“孤河,我求你,把孩子还给我。”
沉朱断然拒绝:“不必。”
他将她固定在怀中,轻道:“小玉,虎毒不食子。”
沐浴躺下,留一盏灯在床边,便钻入锦被中。正在辗转反侧,突有个身子进了被窝,将她捞至怀中抱住。
她不信:“你骗我……修离,你骗我。”又道,“你为什么还好端端地在这里,我的孩子呢?你告诉我,我们的孩子呢?”
她闻着他衣上的清幽酒香,唤道:“凤止?”
她的神情让他心中难过,屏退女官,轻道:“小玉,我把阿浮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他以鼻音应了她一声,问她:“心情可好些了?”
中途落入一个怀抱,她抬头,看到玄衣白发的男子,立刻握紧他的手臂,仰脸问他:“修离,我的孩子呢?”
她保持着背对他的动作,含糊地应道:“唔。”又道,“凤止,我想回家了。”
素玉昏迷半个月,醒来后本能地寻子,从小女官口中问不出什么,她不顾虚弱的身子,跌跌撞撞就要下床:“孩子,我的孩子……”
凤止沉默片刻,道:“好,明日,本君便送你回崆峒。”
华阳宫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宁静。
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声音很轻:“有一件事,我想回去同墨珩商量。”
素玉诞下死胎一事,虽只有在场的数人知道,可是没有几日,便有小道消息悄悄在华阳宫流传开来。暗地里流传的有两个版本,一说是小神君胎死腹中,另一说则是修离神君大义灭亲,亲手掐死了小神君。两个说法各有其依据,经过考证,第二个说法似乎更让人信服。不过,自从有人因谈论此事受到抽骨剥髓的重罚,华阳宫中便再无人胆敢提及此事半个字。
凤止的身子微微一颤,问她:“可是与浮渊有关?”
有人欲上前确认胎儿是否当真死去,被身畔人拦住,对方摇一摇头,低声:“这样大的死气,便不要确认了吧。”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沉默下去,仿佛此刻,就连叹息都是对那份哀戚的冒犯。
怀中的少女一向坚强,此刻声音却有些涩然:“大哥这些年吃了不少苦,我不想看他一直流落在外,崆峒本该是他的家。”
男子立在白玉石阶上,面无表情,开口时语气凉薄淡漠:“素玉诞下死胎,诸位可以放心了。此乃崆峒家丑,本神以为,便不要张扬了吧。”又道,“诸位长老若无要紧事,就请回吧。”抱着襁褓行出两步,突然顿下,语气森然,“素玉醒来以后,不要在她面前提及半个字。否则,剥去仙骨,发配蛮荒。”
凤止语气发沉:“阿朱,你忘了他曾对你做过什么吗?”
“修离神君,你……这……究竟发生了何事?”
沉朱道:“我自然记得。可是,骨肉亲情,我怎能怪他。”
众神呼吸一住,惊诧地看到,修离神君的满头青丝竟已雪白,衬着玄色古袍,说不出的淡漠清冷。他的臂弯中抱着一个襁褓,襁褓之中,却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凤止将她的身子扳过来,眸中有灯影摇曳:“可他差点儿杀了你。”
永乐殿外,崆峒的一众长老肃然而立,隔着厚重的殿门和重重仙障,依然能感受到惊人的煞气,正在心中感叹造孽啊造孽,那庞大迫人的煞气却突然消失,殿门缓缓自内打开,开门的男子,眉目冷淡而清贵,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沉朱望着那双狭长的凤眸,发现里面满是担心和顾虑,缓缓敛眸,把头埋至他胸前,叹息一般:“我知道,所以才要找墨珩问清楚啊。凤止,我想知道他的心结在何处,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当面叫他一声大哥。”
他将素玉轻轻安置在床上,抱了抱襁褓中的婴孩,声色隐忍:“阿浮,不要怪为父心狠……”
凤止的胸前起伏不定,似在隐忍什么,最终,却是妥协的语气:“好,本君依你。只是,你要时刻记得护好自己,不要让本君担心。”
这样的抉择,何其两难。
她搂了他的腰,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凤止,谢谢你。”默了片刻,又小声道,“今日在幻境中,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对不起。”
可是,要成全她,他就必须放弃她。
凤止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评价她:“‘谢谢’二字,不顺耳,‘对不起’三字,更不顺耳。你我之间,需要这般见外吗?”
他从来不曾觉得六界这般大过,可是这般大的六界,竟容不下他们一家三口。若放在从前的他身上,将六界毁去又何妨?可她是崆峒上神,六界是她心之所系,只要她一日不将六界众生放下,他就要陪她守着。崆峒的神威维系着六界的运转,他又岂能倒行逆施,让她伤心?
沉朱把头往他胸前埋了埋:“好,那我日后再不说了。”
他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揽住昏睡过去的女子,眸中如有大雪飞扬,一片苦寒,一片苍凉。
凤止挥手将灯盏熄灭,卷了被子道:“睡吧。”
那时的修离面临两个选择,一是如素玉所愿,带着他们的孩子远走高飞,从此海阔天长,与她再无瓜葛。二是留下来,与崆峒反目,毁掉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太平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