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他一向擅长编织幻境,他的幻术,可以骗别人,也可以欺骗他自己。
可是不杀她,她就会一直恨着他,她恨着他,他便难以接近她。
当年,他亲自杀死了“孤河”,放任素玉将他的魂魄和记忆封印在不归渊底,然而,在他“死去”之前,早有一魂一魄离体而出。他本是这世上最古老的神族,不生不灭、不去不来,世人眼中所见,皆是他的化身。孤河与修离,亦皆如是。
那时的他想,如果她此时死了,那么她对他的满腔仇恨,也就会随着她的死而消亡,这世上也会少一个恨他的人,少一个恨他的人,这固然很好,却未免有些寂寞。
数十万年来,他以各种形象游走世间,却从来没有一个化身如修离这般——体内有孤河的一魂一魄,却没有任何关于孤河的记忆,孤河亦不知他的存在。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河,仿佛此岸与彼岸,又仿佛前世与今生。若是孤河的魂魄没有觉醒,那么他便永远是修离,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看出破绽。
这般杀了她,似乎不是很好玩。
但,孤河还是醒了,他受不了不归渊的孤寂,自封印中逃离。
当年,她带着满腔仇恨,来到他的面前。他可以选择杀了她,以幻术杀她,轻而易举。可是,看到她在幻境中晕头转向,如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徘徊之际,他却突然犹豫。
当属于修离的记忆回归他的身体,他面临一个选择。
修离不过是孤河在这个世界创造的一个幻象。
孤河与修离,必须抹去一个。在幻境中与素玉相见之后,他做了决定。他要将孤河永世囚禁,或者,将他彻底抹去。
在那一刻之前,他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他是谁?是修离。可是修离又是谁?
可是在动手之前,他却犹豫了。他没有想到的是,孤河对素玉,竟然还有留恋。
她问他,他是谁。
被她封印了数千年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当年他不杀她,是因为喜欢她。上古邪神孤河,竟然喜欢上了那个要杀他的小姑娘。
他看着女子的神色由惊怔转为愤怒,又由愤怒转为悲伤,最后,美丽的容颜上是他从不曾见过的绝望,她似是用尽了一切力气,朝他摇头:“你不是修离……”一字一句问他,“你是谁?”
在她身边徘徊犹豫之际,修离却隐约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男子注意到她,俊美的容颜微微有些愣怔:“小玉?”
修离察觉到自己与孤河间冥冥中的联系,毫无疑问地,产生了混乱。
从不曾有过的疼痛,痛彻骨髓。
他太爱素玉,自然会抗拒自己是孤河的事实。在他竭尽全力将孤河抹杀的关口,他与素玉遭遇了九头蛟。
直等到男子偏过头来,露出他的那双眼睛,她麻木的知觉才重新恢复。四肢蔓延开来的感觉,只有一个字可以描述:痛。
他的体内只有孤河的一魂一魄,与有强大神器护体的恶蛟相比,自然处于绝对劣势。面对这个强敌,他的胜算只怕一成也不到。意识到这点后,他从容不迫地撒了个谎,将素玉骗走,自己则留下来欲与九头蛟恶战一场,是吉是凶全凭造化,最不济也不过是与对方同归于尽,只要能保全素玉的性命,死了,又有何妨?
她的呼吸一阵紧似一阵,头脑中却蔓延开一片空白。所有的念头都在那个瞬间归于空无,她不去想,是不愿想,亦是不敢想。
他打定主意与九头恶蛟鱼死网破,孤河却无法坐视这个化身消失,生死关头,他占据了修离的身体,岂料,素玉会在此时折回。
立在那里的,究竟是……谁?
她望着他时,神色仓皇无助:“你不是修离……”身体在半空摇摇欲坠,语气里是难言的绝望,“你是谁?”
此时的他,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悠远旷古的气息,颀长背影带着睥睨众生的冷漠。
该来的总会来,任何力量都挡不住。
那个穿玄袍的背影无比熟悉,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却并不属于那个同她朝夕相处的人。
他望了她一会儿,终于放弃了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残酷命运作抵抗,便是殊死抗争,到头来不还是一个输?也许,在他遇到她的那一日,他们的结局便已注定,有一日,他会输在她的手上,输得什么也不剩。
庞大的蛟身在夜幕之下缓缓风化成沙,男子高悬在半空,冷漠地看着那一幕,如瀑长发在风中轻扬,仿佛有月华缓慢流转。
他抬起暗金色的眸子,柔声唤她:“小玉。”
眼前发生的情景,是何等的似曾相识。
她神色凄冷,看得他心口抽痛,大概是打击太大,只见她的身子在空中一晃,他想也未想,便疾步来到她身前,将她按入怀中,低低道:“小玉,你听我说。”
话未说完,她便顿在那里。
她没有推开他,只是麻木道:“好,你说。说你这些年是如何骗我的……”
终于,遥遥能够看到正与九头怪兽厮杀的男子的身影,登时便松下了一口气,朝他奔过去,急切道:“修离,九头蛟的眼睛……”
抱住她的力道紧了紧,自男子的衣袖间传来浓郁的血腥气,应是方才与恶蛟战斗时受了伤。素玉却觉得异常讽刺。他可是上古的邪神哪,区区一头恶蛟,在他面前难道还能讨到好果子吃吗?她方才竟那般担心他,甚至想,他若是死了,她就陪着他。
她急急往回赶,一路上,心心念念的都是修离。
他死了,她定然是不愿独活的。
适才,她边行边想,总觉得与九头蛟战斗时有什么地方有古怪,在将战斗的每个细节反复在脑海中过了几遍之后,她突然心头一喜。那个古怪之处,正是制胜九头蛟的关键!
可是,他却骗了她,骗了她这么多年。
若是那一日,她能够坚持赶到炎华山,或许,就不会有日后的种种,可是,行至中途,她却突然折返。
他的语气里带着难言的恐惧,嗓音轻轻颤抖:“小玉,我爱你,你信我,你信我……”
素玉一路往南,她记得,千里开外的炎华山是火神仲天的地盘,仲天的座下弟子都很有能耐,能不能帮忙暂且不论,起码可以壮个声势。她与修离对过阵,相信他的本事,此时,她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及时带援军赶回。
她冷笑一声,推开他,脸上写满讽刺,“爱我……你刚刚说你爱我?”指尖握紧,用尽浑身的力气道,“孤河,你爱我,却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父君,你爱我,却玩弄我的感情这么多年。”眼睛通红,语调苍凉,“……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修离的眸中一片温柔:“好,答应你。”
他的身子为此话一晃,悲伤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小玉。你信或不信,我都爱你。”
话音刚落,笼在二人头顶的仙障便被恶蛟破开,凶煞之气凌厉袭来,素玉道:“答应我。”
他明白,此时此刻,所有的语言都不能证明自己,他想证明自己,就只能剖出自己的心给她看。
素玉望着他,神情渐渐郑重:“修离,我说过,会与你死在一起。可是,不是现在。”封上他的唇,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道,“我去搬救兵,在我回来之前,绝对不可以死。”
她后退一步,道:“不要碰我。”神色凄楚地看着他,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孤河,事情已经败露,你想拿我怎么办?”唇角的冷笑愈发刺目,“这世上,有你没我。你不杀我,我便会杀你!”
他诚实道:“你在,五成。你不在,七成。”
他把手收回,神色在夜幕下辨不分明:“小玉,你我当真要走到这个地步吗?”暗金色的眸子无望地看着她,“我若让你杀我,你当真,下得去手吗?”
素玉并非感性纠结的性子,听到他的话,只是仰脸问了他一个问题:“有多大胜算?”
她道:“你尽管试试。”
他的语气平静:“小玉,此蛟身上的法宝,乃九转还魂珠,除非能在还魂珠的神力生效之前杀它九次,否则蛟头会不断再生,这意味着,它近乎是不死之身……”手扶在她的脸颊旁,道,“你不在,我才能放手一搏。”
他自手心化出一柄短刀,递过去:“好。那便试试。”
她瞳孔微张,一脸难以置信:“你要我丢下你吗?”
她看了他很久,才将他递过来的短刀接到手上,她的手上有细微的颤抖,眼神极端冰冷。
他却将她的头发和衣袍理一理,道:“素玉,若想活命,就听我的。”淡淡道,“跑吧。”
她将匕首握得紧些,更紧些。
素玉来不及抱怨,便急急向他汇报战况:“它身上好似有什么法宝,怎么杀都杀不死。我都砍掉它好几个头了,一点用都没有。不过,依我的经验,这样的法宝必有反噬,我们只需拖到那个时候,不愁打不赢它……”在他身畔稳好,眼中毫无畏怯,活动了一下手指,望着仙障外发狂的恶蛟,“修离,你我联手,杀它个片甲不留!”
他极缓慢地上前,将她拉入怀中,声音在她耳中氤氲开来:“小玉,你若恨我,就往我的心口刺。这把刀是我以本元神力凝成,刺下去,你就能杀了我。”
撑起一个仙障,勉强抵挡九头蛟的攻击。
怀中的女子身体微微发抖,她道:“孤河,你不要后悔。”
他抱着她在空中稳好,声音因自责而有些颤抖:“对不起。”
他轻柔地笑了:“死在心爱的女子手上,有何可后悔的。”说着,便不断用力,将她缓缓揉入骨肉,中途,他的动作突然停滞。
她在他怀中吐了一口血,抬起苍白的小脸:“修离,你方才在发什么呆?”
自胸口处蔓延开来的疼痛,让他的头脑渐渐空白,可是,抱住她的力道却没有丝毫放松,感受着那个不断往他的身体深处去的冰冷锐器,他轻声问她:“小玉,为何刺偏?”
他慌忙奔向前去,及时将被恶蛟的妖力甩出来的她接入怀中。
她自他怀中离开,望着插在他心口附近的短刀,泪水夺眶而出。
他所料不假,这头九头恶蛟并不简单。
那时的她看上去无助而委屈:“修离,我做不到。你明知我做不到,为何还要逼我?”她说此话时,身子晃得愈发严重,他察觉到她的异样,忙上前将她接入怀中。
直到感受到巨大的戾气,他才蓦然回神,在他沉溺于思虑中的这段时间,素玉的身上竟已被鲜血染透。
她终于在他的臂弯里晕厥过去。
愈是往深处探究,愈是头痛难忍,似乎有种强大的力量阻止他继续想下去,他却无法停止。
孤河的胸前仍在汩汩流血,他却对此无知无觉,垂目望着怀中女子,轻声道,“小玉,我给你机会杀我,为何不好好把握?日后,不要怪我。”
明明,只是见了她一面而已。
素玉醒来时,已身在华阳宫,照顾她的小女官看她醒来,脸上一喜:“帝君,你醒了。”
可是,究竟为何,会对她种下如此深的执念?
她望着头顶的帐子缓了半晌,才明白自己此时身在何方。一侧的桌案上燃了一炉沉香,让人心思恍惚。她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回忆起梦里的光景,身子渐渐冰凉。
虽然这个过程如今只用寥寥数语便可带过,可是他能有如今的地位,绝非平步青云。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沉默少年,成长为足以匹配她的辅神,他用了将近万年的时间。这万年的时间,自然大部分都孤寂而冷清,他却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是他的。
想要起身,却浑身无力,欲开口说话,却觉得喉咙仿佛被一只手紧紧钳住,连半个音节都发不出。
几乎没有费力,他便想起自己的身世。他诞生于崆峒水之一脉,父母的身份并不尊崇,在他年少时便双双亡故,族中的长老收留他,起先只是留他帮忙处理一些杂务,后来见他天资出众,便举荐他到崆峒的宗学,再后来,他便进了华阳宫。
小女官自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欣慰道:“帝君可算是醒了,修离神君带帝君回来时,可把奴婢给吓坏了。奴婢听修离神君说了,那头九头蛟委实可恶,竟然将帝君伤成这般。药仙看过之后,说帝君怕是有些日子下不得床了。”见她的神情,似是想要说话,忙道,“帝君莫慌,药仙说帝君是受到了惊吓,暂时失声,休养几日就会恢复的。”
又来了,这究竟是谁的记忆?他与素玉的第一面,是她自战场归来的那一日,可是,在此之前呢,在此之前他究竟是谁?
女官说着,又自顾自地解读她的想法:“帝君是想问修离神君吗?”感动道,“这几日可辛苦了修离神君,没日没夜地守着,好几天都没有合过眼了。你说说,上哪儿找修离神君这样负责的夫君和辅神,自己都还受着伤,却一边照顾帝君,一边处理政务,奴婢看了都有些心疼。”
笑到一半忽而顿住,抬起手撑上额头,只觉得脑仁疼痛欲裂。
小女官说罢,道:“适才修离神君被崇冥神君给叫去了,奴婢这就去寻他。他若知道帝君醒了,一定很开心。”起身前忽然又道,“对了帝君,药仙说,帝君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他失笑,评价:“有趣的小丫头。”
素玉的大脑瞬间空白,女官又在她耳畔叙叙地说了半晌,她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女官走后很久,方才的那句话都在耳边回荡,两个月的身孕……身孕……
蛊雕明确表现出拒绝之意,她却毫不气馁:“是吗,那我就只好耗到你答应为止。”又问它,“对了,你喜欢吃两条腿的飞禽还是四条腿的走兽?喜欢吃瘦的还是肥的?”打了一会儿又问它,“你不吃人的吧?你若是吃人,我可养不起啊。”
她木然地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冰凉,也不知何时,有谁在床畔矮身坐下,玄衣玄袍,眉目俊美,一双桃花眸深黑如渊。
与名唤蛊雕的上古凶兽周旋的少女,眉眼稚嫩,满脸都是血污,唯有一双眸子乌黑清亮,透着一抹不服输的倔强。她趁战斗的间隙,胡乱抹一把脸,道:“蛊雕,你便从了我吧,随我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
他执起她的手,唤她的名字:“小玉。”将她的手捞到唇边,吻一吻,轻道,“你放心,我只是暂时封了你的行动和声音,等你情绪平复下来,我再帮你解开。”又温声问她,“女官可将你有身孕一事告诉你?小玉,我们有孩子了。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孩子吗?”
可是,透过他的眼睛,却看到另一个场景。
素玉如果有力气,很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出,可是,她所有的力气都已被他封印,此时的她,只能冷冷地看着他。他却对她的眼神视若无睹,温柔地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到自己怀中,捞起桌案上的一碗药汤,送到她面前,道:“小玉,与九头蛟的那一战,你耗了太多元气。药仙说你动了胎气,好在并无大碍……”
身经百战,才有如此老练的打法。
他说着,舀起一汤匙的药,送到她唇边:“这是我亲自熬的安胎药,喝下去。”
看着她战斗的姿态,他忽而恍惚。这种光景,好似在何处见过。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果决,每攻击一处,都准头十足,不等敌人反应过来,她已闪身来至最出人意料之处。所有的招式都毫无章法,却一步步将敌人逼至绝境。
她用尽全力,将头扭到一边,他顿了顿,将她的脑袋扳回。
她已踏着气浪迎敌而上,衣袂翩跹,如莲华盛放。不多时,她身上便龙息大作,与九头蛟释放的妖气混杂在一起,清浊分明,却又难舍难分。
“小玉,你可以同我过不去,却不能同我们的孩子过不去。”
修离朝她的背影道:“小心。”
他漆黑的瞳仁中,仿佛重叠着暗金色的影。
素玉挣开他的手,道:“我先去试试它的水,若有不妙,速来救我。”
映入眼帘的青年,每一个棱角她都熟悉,那样多个日夜,她与他互相试探,互相靠近,直至耳鬓厮磨,相依为命。她将他当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到头来,那却只是一场梦,是他为她编织的一个幻境。
修离的眉蹙了蹙,见条件没有谈拢,便握住掌心,将法器收回。
他怎能如此可恶,骗走了她的一颗心,又当着她的面敲了个粉碎。
对方眸中的戾气突然大盛,凶恶道:“只要杀了你们,这百日莲盏便是本座的囊中之物。你说,此物本座是要,还是不要?”
她绝非脆弱的女子,在清沐的葬礼上,她都忍着没有哭,可是此时此刻,她却管不住自己,放任眼泪夺眶而出。
素玉虽然个性冲动,却信任修离的判断,她极力按捺住与此蛟战上一场的冲动,道:“想要吗?想要的话,就速速拿着它滚。”
他骗得她太苦了。她那般信任他,将自己毫无防备地交给他,他却是她最该厌憎的人。他竟是孤河,他怎能是孤河。
修离拿出的法器对九头蛟而言果然很有吸引力,它的九双眼睛同时亮了亮:“百日莲盏,本座找了数万年,原来是失落在蓬莱了,本座今日何等的运气!”
“小玉,莫哭……”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擦去眼泪,头抵上她的额头,语调慌乱,“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再哭了。”
身畔的青年虽然性格谨慎,却绝非胆小怕事之辈。面前的这九头恶蛟,竟让他拿出如此珍贵的法器,情况当真如此不妙吗?
素玉极用力,终于自喉间挤出嘶哑的一声:“……滚。”
素玉闻言有些惊怔:“修离,那百日莲盏得来不易,你怎能说舍就舍?”
青年睫毛轻颤,缓缓自她身边撤开,望她半晌,原本温淡的眸子多出一抹阴狠残酷。他的手扶在她的脸侧,触感幽凉冰冷,一如他的语调:“素玉,我没有办法。即使你恨我入骨,也要在我身边。我在一日,你便哪里也不能去。”
莲花状的器物在他掌心缓缓旋转,发出淡淡的幽光。
她哀伤地看着他,无声询问他:“你我非要这般互相折磨吗?”
说着,便化出那件法器给它看。
他看懂她的意思,语气又恢复之前的轻柔:“小玉,即使是互相折磨,我也甘愿。”手在她脸上摩挲,动作极其温柔,“你不要忘了,我是修离,亦是孤河。修离也许不舍得让你难过,孤河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想要的东西,他会放在身边。”说着,为她下了判决,“小玉,你逃不掉的。”
欲上前迎敌,手却被修离死死拉住,他将脸转向面前的九头蛟,道:“我们夫妻难得外出一次,只想纵情山水,不想为不必要的冲突扫兴。七万年的修行得来不易,或许再经一轮功劫便可获得一个升神的机缘,阁下却是急什么?”淡淡笑着,与它谈条件,“前几日本神在蓬莱得了件法器,可抵三万年的功劫,若阁下肯为我夫妻二人放行,本神愿舍这件法器给你,权当是结识个朋友。”
他每说一句,她的神色便破裂一分,听完最后这句,整个人已近乎崩溃。
素玉冷哼:“就算有九个头,也不过是只恶蛟而已,修离,你只管在一旁看着,看我是如何将它抽筋扒皮的!”
悲伤、憎恶、绝望……万般情绪在胸中纠缠、激荡,最终化为腹部的绞痛。双腿间滚烫之物流出,在裙下晕染,将床单染成刺目的红,她痛得难以自持,终于失去意识,浑浑噩噩间,听到谁的语气慌乱:“小玉,你怎么了?”颤声道,“来人,传药仙!小玉,小玉……”有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刻也没有松开,“小玉,你不能有事,为夫不许你有事!”
修离却在半空握了握她的手,低低道:“此蛟不简单。小玉,不可轻敌。”
中途醒过来几次,断断续续听到说话的声音。
声音空无,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激动。素玉听它说修行七万年,神色隐隐发沉,口上却轻蔑道:“区区笨蛟,也妄想成龙吗?”
“修离神君,帝君的情况不妙,小神会竭力保母子平安,可是,若是腹中的小神君和帝君只能择其一……”
九头蛟的口中发出含混的声音:“龙族的小娃娃,竟亲自送上门来,不负本座这七万多年的修行……”
“我只要小玉。”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
“修离神君,帝君的胎相已稳下来,只是,能否脱离危险还需一些时日观察。此处有小神守着,神君还是先行……”
只要夺得龙族的仙骨,它就可以避开重重天劫,直接升为上神。
“本神跟你一起守。”
这只九头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
“药仙。”
蛟族类龙,却与龙族天差地别。龙族位于六界的巅峰,一出世便是上神之位,可是蛟族历经千万年的修炼,度过重重险恶的天劫,却也未必能获得一个升为上神的机缘。分明在外形上与龙无异,可是想要步步升仙,却极端艰难,这其中也无什么别的原因——根基不同罢了。
“小神在。”
能够无声无息地靠近他们,丝毫也没有泄露气息,证明此蛟能耐不小,看它个头,修为至少有数万年吧。
“小玉为何还不醒来?”
二人及时跳开,借神力悬在半空,海水翻腾之处,有数条巨蛟咆哮着钻出,素玉撑起仙障,抵挡自巨蛟身上甩落的海水。大致数了数,蛟头有九,竟是只九头蛟。
“帝君的脉象已趋向平稳,按理说,早该醒了啊……”
伴随着她的话音,是一声巨响,身下大浪翻滚,小舟承受不了力道,瞬间被掀翻。
“她一定是不愿醒。这般睡下去,也好。”
却见女子神色一凛,道:“修离!”
攥住她手的力道紧了紧,有什么靠过来,两片柔软的东西在她唇上触了触,动作小心翼翼,带着深深的怜惜。
唤作修离的青年默了默,问她:“夫人觉得为夫是这么好打发的人吗?”不等她回答,就按住她的肩头,深深吻下去,离开她的唇瓣后,望着她憋得通红的脸,眸中笑意一深,“要这样才像话。”
药仙自帐子中悄悄退下去,空旷的寝殿只余下玄衣男子和沉睡的女子。他握住那只纤瘦的手,眼睛里布满血丝,却死死望着她的睡颜,不愿漏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素玉迅速在他的唇上啄了一口,道:“够诚意了吧,快吹。”
她的脸上无什么血色,在漆黑长发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美。
青年的桃花眸眯了眯,道:“还是小玉了解为夫。方才的那两支曲子,是无偿赠送,这第三支……可就看你的诚意了。”
她的年纪还这样小,眉宇间的灵气却似已被什么耗尽,如今的她像是只剩一个躯壳,让他的心隐隐作痛。
她轻哼一声:“我就不信你体力这般不济。”
他知道,她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都是他害的。
对方却道:“累了。”
他害了她,却无法收手。
她却算了算日子,道:“不急,再玩儿两天,崇冥没那么麻利。”又兴致勃勃道,“修离,再吹支曲子吧。”
他跟修离到底是不同的,修离是他身上最克制的部分,他爱她,可以默默地守护她数千年,也可以数千年都不说一个爱字。他却不同,他爱一个人,就要用尽手段得到她,甚至不惜杀掉他自己。
他忽而温和一笑,抬手扶一扶她歪在一旁的发簪:“我能有何古怪,是你自己思虑太重。”凉凉的手停在她鬓边,看了她一会儿,“你想何时回去?信不信,你我若是再不回去,下次来请的,便是崇冥和他手底下的十万神将了。”
如今,他与修离合二为一,两种矛盾的感情撕扯斗争,让他每一刻都受尽煎熬。最终,孤河胜了。他想,即使他离开她,她同样会因为他而痛苦。既然如此,不如把她留在身边,永远地留在身边。
他沉默下去,看神情,不知究竟在想什么,她忍不住坐起,逶迤的裙摆在身下堆叠,缕缕青丝铺在其上,如黑色的锦绣。
就算他们会成为彼此的地狱,他也不在乎。
她轻笑一声:“什么来不来得及。修离,你最近总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他在她耳畔轻道:“小玉,前方是地狱,我也会与你一起去。”修长的手指抬起,落至她光洁的额头上。
男子握住她的手:“那就好好陪着他,一直等到他可堪重任,你我再退隐,也来得及。”
轻轻一个诀语,便抹了她的记忆。
她漫不经心应道:“自然很好。”眯着眼睛道,“可是,只怕你到时候会舍不得啊。你说说,为人父母的,哪个不想陪在儿女身边长大?”
三日之后,他总算守到她清醒,醒过来的素玉,哑着嗓子唤他的名字:“修离。”
“你那日说得对,有了孩子,我们便可如墨珩上神那般避世,如这段时日一般逍遥自在,不好吗?”
他肩头轻颤,自浅眠中抬头,眼中有喜色滑过:“小玉,你醒了。”
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有一颗星子,漆黑却明亮。
她将他看了半晌,又唤了一声:“修离。”朝他缓缓抬起手,“你怎么了,为何这般憔悴,一点都不像你。”
他的长发落一缕在她脸颊旁边,弄得她痒痒的,她笑笑,摸一摸他的脸:“怎么突然开窍想要孩子了?”
凌乱的长发,苍白的脸,下巴处冒出的青黑色的胡楂……华阳宫的修离神君,何时以这样的形象示过人?
男子突然开口:“小玉,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将她抬到中途的手握住,轻道:“你睡了太久,为夫很担心你。”
笛声止住,她挪到他身边,以他的腿做枕,满足地看着这海上花开的盛景和满天繁星。
她神色茫然:“我睡了很久吗?”又问,“我这是怎么了?”
她忍不住赞了句:“这个好。”自舟上坐起,抬起一只手臂,放任花朵在她指尖盛开。手轻轻一挥,花瓣便如雨般纷纷落下,落在她逶迤的裙摆上。白花翠裙,美而不艳,魅而不妖。
他道:“不记得了吗?”
刹那之间,香气盈鼻,满目都是繁花盛放的奇诡光景。
她努力回忆:“我记得,我们出门游玩,去了瑶池,去了蓬莱,还去了南海……在南海……”她露出痛苦的表情,“修离,南海的事,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笛声响起,开头并不比适才的曲调欢快,女子神色懒淡地听着,正困得打哈欠,却听笛声忽而轻扬,旋律在海面上盘桓而过,只见半空、海面,突然有白色的花缓缓盛开。
他轻轻为她解释:“小玉,我们在南海遇到了九头蛟,它为夺仙骨,重伤了你。”将她揽入怀中,“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男子将笛子在手中转了一转,横到唇边,道:“好。”
怀中的女子轻轻嗯了一声,在他怀中弱弱地推他一把:“你快去洗个澡……洗完澡再来抱我。”
一曲听罢,她懒懒评点:“唔,吹得不错,只是曲子太伤感,来个热闹些的可好?”
他口上应道:“好。为夫去沐浴更衣。”人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她催了他几次,他才起身,起身时没有立稳,身子晃了晃,她望着他清瘦的身形,鼻子一酸,克制住情绪,道:“你快去啊。叫衣衣进来伺候我。”
舟上的男女,一坐一卧,皆薄衣轻裳,仙姿缥缈。斜卧舟上的女子青衫翠裳,以手撑头,正在听身畔的玄衣男子吹一支玉笛曲。她的手腕纤细皓白,眼角微微挑着,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风流。云鬓间斜插着一根古朴的木簪,微风轻拂下,裙摆飞舞,似有点点光华流泻其上。
他握了握她的指尖,道:“好。等为夫回来。”
这一日,南海的某处,广阔无垠的夜幕中缀了满天的星子,平静无澜的海面,只一叶扁舟浮于其上,天地间一片静寂与安宁。
行到帘帐之外,他在原地立了良久。
可是,一旦认定了,她的感情却也来得热烈。想要的东西,她会誓死捍卫,除此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重要。这一点从她洒脱地丢开政务,只为陪修离出门散心一事便能看得出来。那段时日,他们四处吊古寻幽,游山玩水,几乎乐不思蜀,大有不将六界的名胜踏遍便不回华阳宫的架势。所有奉令请他们回宫的神将,都被她随口打发了回去。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素玉的眼神渐渐变得酸楚悲戚,小女官进来之后,看到她的神情,慌乱道:“帝君,你怎么哭了?”
虽是母女,素玉与沉朱却有个极不一样的地方。沉朱遇事必须想明白,想明白之后必须说清楚,素玉却擅长粉饰太平,有些事如果糊涂一些比较好,她便宁愿糊涂着。比方说她对修离的感情,若不是修离率先坦白,她只怕要放在心里一辈子。有时候只要不承认,就连自己都能够骗过去。
她把手放至小腹处,闭了闭眼睛:“大概是安胎药太苦了吧。”
也许,那时的她已隐约有所预感,只不过努力装作没有察觉罢了。
小女官嘀咕:“可是,这药帝君都还没喝啊……”
素玉无奈地回抱他:“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啊。”
她闭上眼睛,疲惫地想,修离,你既不肯放过我,那么便由我成全你。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人得到成全。
修离用力抱紧她,语气隐忍:“小玉,你会后悔的。”又道,“可我一定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
那之后的百年,素玉专心养胎,深居简出,就连与她交好的崇冥,都甚少有机会见到她。
“你若有什么心事,一定要告诉我。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素玉绝非胆小怕事之辈,你是我的夫君,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就算是死,我也会在你身边。”
整个华阳宫都认为,素玉是因为怀了小神君的缘故才会如此安分,照顾她的女官却时常犯嘀咕——帝君的性子实在是比以前安静太多,甚至整日都不开口说话,与修离神君之间,从前还会因为意见不合而拌拌嘴,这百年却甚少再有这种情况。夫妻和美固然很好,可是又总觉得,有时候帝君看向修离神君的眼光,有些莫名的哀伤。
“嗯?”
或许,修离也已隐隐察觉到,素玉的记忆并未被他抹去,她不过是在他面前装傻。可是,他乐观地想,她肯装傻骗他,就是个好兆头。就像他当年将孤河的记忆封印一般,此时的她,也将他们之间不愉快的记忆悉数封存。有些旧伤疤,只要彼此不去触碰,他们就还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修离。”
然而,表面的平静,却在百年后的一个冬日被打破。
“嗯,好。”
这一年的冬天,素玉与修离的第一个孩子出世。这个孩子本该一落地就受众星捧月,可是在他降世之前,华阳宫的气氛却一派冷肃。
“回来的路上顺便去蓬莱仙岛走一遭,怎么样?”
原因在于,不等素玉临盆,太虚海内便有了大凶之兆,华阳宫上空盘桓着阴煞之气,方圆百里,因这抹煞气草木不生。
他道:“好。我们去瑶池仙境。”
所有的征兆都预示着,这样的孩子一旦出世,必为邪神。
她在他怀中一会儿,轻轻抚了抚他的背:“近来看你气色有些不好,是在宫中憋闷太久的缘故吧。我看,最近也无什么要紧之事,你我不如出门一趟。听闻西王母的瑶池仙境风景极佳,你觉得呢?”
崆峒的长老百思不得其解,素玉与修离都是龙族的上神,怎会生出这般不祥的孩子。修离更是没有料到,这个孩子在素玉体内时,为了稳妥起见,他分明早就落下过封印,怎会……
笔掉落在地,男子将她抱住,有些疲惫地唤她的名字:“小玉。”
众长老迅速封锁了一切消息,一致认为:这个孩子,不能生。
墨汁滴落,在纸上晕染,画中的那张脸缓缓模糊。
他们带着这个残酷的决定来到修离和素玉面前,修离听罢,神色缓缓凝重。这个孩子一旦出生,他的身份自会暴露无遗,可是,那是他的孩子,他岂有不护之理。只是,他若护住这个孩子,苦的却是素玉。
她淡淡开口:“修离,你何时有这样的本事,能将一个没有见过的人画得入木三分?”不等他回答,就自言自语道,“对,崇冥见过,你的悟性一向很好,琴棋书画都不在话下。好啊,有了画像,便可在六界散布,也更方便各界的上君提防他。”说完,便捞起一管笔,在画中人的脸上落下,眉毛鼻子嘴巴,数笔勾勒成形,正欲将眼睛点上,手却被男子按住。
与邪神结合,她会受千夫所指。
只是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白衣青年黑发如瀑,宛若画中仙。虽然眉眼还没有填上,她却一眼就认出来,画中所绘正是孤河。只有孤河,才有那样的淡漠妖冶的气质。
正当他犹豫不决之际,床帐之后传来女子虚弱却冷漠的声音:“各位长老的意思……是让本神不生这个孩子?”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的气息乱了乱,却维持着冰冷缓慢的语调,“事到如今,你们不让本神生这个孩子,同让本神亲手杀了他,有何不同?”
修离的反应慢了半拍,待他挡至她面前时,她的目光早已落到卷轴之上。她看着画中的人,神情有一瞬的怔忡。
众长老沉默,终有一人出声:“帝君同修离神君,日后还会有孩子。这个孩子,不能留。”
素玉为他理了理衣袍:“我胆子哪有那么小。”随手捏了个诀,将凌乱的书案恢复原状,白瓷的笔洗端端正正摆好,青玉狮子的镇纸压在铺开的卷轴上。
良久,自帘后传来女子的一声:“修离,你说。”
他眸光渐渐恢复清明,放任她将自己眉间的褶皱抚平,声音里难掩疲惫:“方才可吓到了你?”
被问到的男子神色沉敛,缓缓道:“小玉,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护住你们母子。”
听到她的声音,他身形一顿,转眸看向她时,眼中的戾气还未散去。她伸出手指,落到他眉宇间,笑眯眯道:“还没见过你生气的模样,原来是这副样子。”
闻言,一名长老冷声道:“修离神君,请你以大局为重。”
她化出一盏茶水递给他,懒懒道:“先喝口茶平复一下。”
他理着衣袖,语声冷漠:“何谓大局?小玉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是本神的骨肉至亲,他们,就是本神的全部大局。”
大约是将她当作了女官,只听他冷冷道:“本神说了,滚下去。”
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悉数沉默,却听床帐之后传来一串清朗的笑声,女子笑完,道:“修离,到我身边来,其他人等都退下。”又轻笑一声,“你们放心,本神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素玉还从未见他如此狂躁的模样,心口不禁跳了跳,定了下神,缓步走到他身后。
众长老沉默片刻,纷纷退至房间之外。
他立在那里,神色模糊难辨,下一个瞬间,只见他突然将长案上的东西拂落,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修离挑开床帐,急急行进去,刚刚入内,便有个身子扑入他怀中。她全无方才说话时那般镇定自若,伏在他怀中,声音虚弱:“修离,你方才说好的,会护住我们母子。”
立在门畔拢了拢衣袍,望向书斋中的青年。
修离察觉到她的异样,将她自怀中扶起,看清她此时的状况,脸色蓦地一白,颤声道:“小玉,你做了什么?”
小女官白着一张小脸跑出来,撞见素玉,张口就要叫,素玉却竖了根手指在唇畔,以眼神示意她:“下去吧。”
她的裙袍上渗出斑斑血迹,腹部如有红莲盛放,房间的地上扔着一柄刀,上面的血还未干,让人看了心头凛然。
身边的人偶尔提起,他都会冷冷呵斥,有一次,素玉偶然听到他在训斥伺候笔墨的小女官:“日后不要再让我听到‘孤河’二字,滚出去。”
她仰着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异常的脸,唤出那个早已尘封的名字:“孤河,那是你的孩子,你不就是想要他吗,带着他,离开崆峒。”握紧他的手臂,努力道,“以你的能耐,带着孩子逃出去,怕是不难吧。”
唯一不对劲的是,修离对“孤河”二字愈发敏感。
他为她这番话浑身一震,目光往床上看去,见那里有个婴孩,被仔细地裹在了襁褓中。
华阳宫中岁月安稳,因孤河逃出封印而出现的异象也烟消云散,六界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他几乎站立不稳,素玉,你竟然剖腹取子吗……回神的时候,早已急不可待地奔到床边,将那襁褓捞入怀中,垂首望去,是个漂亮的男孩。
“你若不想见我,我日后再不出现就是。”
长相很像他,唯独一双眼睛,却深漆如墨,是她的眼睛。
“小玉,我没有办法。”
带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急急抱着孩子来到她身边:“小玉,是个男孩!”她亦垂目望着他臂弯中沉睡的婴孩,神色柔和:“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若是生了男孩,便唤他浮渊。我不求他能大富大贵,只愿他将来即便深陷渊沼,也能找到一根浮木。不要像我一样……”
“若是在幻境中杀了我可以让你泄恨,你想杀我几次,都没关系。”
他为她的话失了下神,缓缓道:“浮渊……阿浮。”
“小玉,将我封印在不归渊数千年,都不能平息你的怨恨吗?”
她自唇角勾起苍白的一笑,语气凉薄:“从今日起,你们父子,与素玉再无瓜葛了。素玉与你们,也再无瓜葛了。”手扣住他的肩头,极用力,“孤河,若我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你一定无法离开崆峒,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好不好?”
他说过的那些话,也时常回荡在她耳畔。
他修长的身子一晃,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小玉!”
让她欣慰的是,孤河如他承诺的那样,没有再次出现。不过,也许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就在身边,阴魂不散。
不等他继续开口,她已失去力气朝前倒去,而她的腹间,早被鲜血模糊一片。
修离虽说一切都好,素玉却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但是偷偷留意了他几日,他的举止却一切如常。她虽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心头却总像是笼着层疑云,无法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