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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沉香一炉入幻境

素玉还未满千岁的时候,曾亲自西征,西征的对象,乃盘踞在雾隐山北麓的邪神一族。

素玉被他问得一顿,咳了一声,道:“我跟崇冥西征的时候,晚上也时常摸错营帐,都是兄弟,不计较这个。”

若这世上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邪神一族与崆峒龙族的世仇,约莫便可称作不共戴天。邪神之所以称为邪神,是因为其操纵的术法极端妖邪凶恶,崆峒的历史上,曾有数万子民葬身在对方强大的幻术之下。崆峒上一任的帝皇,便是死在与邪神一族的大战中。当然,在那一战中,邪神族的首领孤河同样元气大伤。

修离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枚墨簪,又望了望面前的少女,突然问她:“喝醉了,当真会摸错房间吗?”

九百年前,素玉趁孤河尚未恢复元气,果断率军西征,将雾隐山一带的邪神族屠杀殆尽,终于为历时三十七万九千年的崆邪之战画下了句点。

她想了想,道:“封口费。”说罢迅速从床边站起,将衣服拢一拢,道,“本神昨日喝大了,不小心进错了房间,此事传出去,于你的声誉不好,当然主要还是于本神的声誉不好。所以,你的嘴最好严实一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听到了吗?”

素玉之所以对邪神一族这般残忍,是因为自上古洪荒以来,这一族就没做别的,只兢兢业业地做了一件事——觊觎崆峒的神泽、染指崆峒的土地、掠夺崆峒的女人。

修离顿了一下,向她确认:“送给我?”又道,“为什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往发间摸了摸,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道:“送……送给你。”

当年素玉提议西征时,崆峒之内争议极大,大多数意见都认为,此举太过冒险,毕竟,他们不知孤河的真实状况,若他是在扮弱诱敌,素玉此举就是送死。可素玉偏生是初生的牛犊,硬是力排众议,与崇冥举兵西征。结果,这一战大捷而归。

他的手上握着根墨簪,看上去有些眼熟。

孤河被活捉,封印在不归渊底。邪神一族,此后永不来犯。

她后背一僵,转身见男子已支起上半身,雾蒙蒙的桃花眼里映出她呆愣的表情。修离有一头很美的头发,黑瀑一般自肩头泻下,又直又顺,不像她的头发,天生打着卷,一觉醒来就乱蓬蓬的,怎么整理都不服帖。

修离见到素玉的第一面,便是她凯旋的那一日。那一日,他立在城墙之上,看着她鲜衣怒马,班师还朝,脸上尽是张扬的神采。适时,少女还未长成,便已气势磅礴,带着凛凛的威仪。身畔人说她是天生的帝皇,他却摇一摇头,淡淡评价:“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小丫头。”

她轻手轻脚地将衣裙从他身下抽出去,又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脚还未落地,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微哑的嗓音:“你的东西,不要忘了。”

他的这句话拐着弯传到她耳里,让她对他的印象一直都不大好。

含糊了半晌,她总算为自己拿了个主意,当务之急,是马上从这里溜出去。

他回神,眸色沉了沉:“你常常摸错营帐,然后呢?”

她听说他有很严重的洁癖,尤其受不了酒味,所以他从不饮酒,也厌恶别人饮酒,想到这里,慌忙抬起衣袖嗅了嗅,她昨日喝得太高,身上自然酒气熏天。他竟……他竟躺在她身边睡着了吗?话说他为何会躺在她身边?

她朝他眨了眨眼睛,道:“然后……就让崇冥分我一角床啊。”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我回去睡个回笼觉,方才吩咐你的话不要忘了。”走出两步又顿住,道,“对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她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他和衣睡在自己身边。既没打呼噜,也没有流口水,原本冰冷的棱角,也因为睡着而显得不那么生硬。她望着他呆了一会儿,心中突然有根弦颤了颤。

总算是,问了出来。

尤其是,素玉宿醉一场过后,发现自己误会了修离。

修离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回去可以,约法三章。”

男女之事的玄妙或许就在于此,说不上谁对谁错,也论不出谁是谁非。不过,素玉与修离,最初也不过是互相争着口气,若说他们有什么嫌隙,倒也还不至于。

素玉按捺住心头的激动,极力镇定,道:“说。”

素玉与修离,本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不知是哪里出了错,让他们之间出现很多波折。她以为他瞧不起她,他误会她厌憎于他,又偏偏他们都那般骄傲,不肯先向对方低头。

修离道:“其一,不许饮酒。”

一缕叹息自他口中逸出,他轻声开口:“素玉,如果不是封神之礼将至,你会不会想起我?”唇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你这般厌恶我,自是希望我在外的时间越久越好。”

素玉身子一晃:“这也太……”想了想大局,改口,“本神尽量。”

他随手把醒酒汤放下,将她的头发理一理,没有理会脚下的杯盏碎片,将她小心抱起,把她安置在床上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坐了下来。

修离继续:“其二,把崇冥调给我用,你的护卫工作,我会另择别的神将。”

修离带着醒酒汤回到房间时,发现少女已经睡着,她的脚边是一片凌乱狼藉,不知是不小心碰倒的,还是被她故意打破的。

素玉眼皮跳了跳,问他:“你……你看上崇冥了?”崇冥是她的左膀右臂,让她把他调走,有些肉疼,但想了想自己的封神大礼,终是咬牙道,“好,本神回去跟他商量。第三件事呢?”

她略怔了一会儿,重新伏回案上,神情显得有一些寂寥。她合上眼睛,将案上的茶杯以衣袖扫落:“还真是……讨厌的家伙。”

修离理着衣袖,道:“其三,把婚事办了。”

修离丢下她,离开了房间。

若是再拖下去,他怕夜长梦多。

她却撞开他,晃晃悠悠地进到他的房间中去,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醉意:“我今日不走了,就在这里睡。修离,我有些事要跟你谈一谈,要跟你好好地谈一谈。”她说着,找到凳子坐下来,整个人伏在桌案上,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可是除了修离的名字比较清晰以外,其余的便都是无意义的呢喃。直到房中响起门关上的声音,烂醉的少女才含糊地抬头,朝门边看去,那里却已空空如也。

抬眼看向沉默在那里的少女,他添道:“只有尽早完婚,我在华阳宫辅政,才能名正言顺。”

修离有些无奈地吐出一口气,道:“素玉,你怎知我没有好好地看过你。”像是厌恶她身上的酒气,将她往外推了推,中途却改为握住她的手臂,道,“夜深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素玉为他这句话沉默片刻,忽而问他:“修离,权势于你便这般重要吗?”

她却凑上来,扯住他的衣襟,冷笑:“帝君?修离,你还认得我这个帝君吗?三千年了,你怕是连我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吧?”又自我否定,“不,不对,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因为你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我。”

她一直想不明白,他既看不上她,为何会应下这门婚事。在听到方才那句话之后,突然茅塞顿开。他虽不喜欢她,却很喜欢她身边的这个位置。这般想想,他到华阳宫不久,便对政务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心,每日都耗在政事堂,出入都抱着卷宗。

修离正要入睡,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后,来到门边开门,看到门外的少女,他神色有些发怔。鼻翼间闯入酒气之后,他蹙眉向后退了半步,唤她:“帝君。”

不过,世上又有几个男子不想权倾天下?

那一日,素玉在与西海水君醉饮之后,闯入了修离的房间。

只听修离道:“权势自然重要。有了权势,我才能将想要的东西留在身边。帝君觉得呢?”

沉朱不知素玉是何时意识到这一点的,但她在幻境中却看得清楚。

这个回答,让素玉有些不开心。她将一只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去不看他:“你想要的,本神会给你。不过,你要时刻记住,你要的是本神给的,本神随时都可以收回去。若是想被本神收回,那就尽管骑到本神的头上试试。”说罢,冷冷哼了一声,便拂袖离去。

时隔三千年,她亲自来西海见他,他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态度,连日来都将她晾着,对她不闻也不问。她从来没有这般讨厌过一个人,可是她讨厌的人,也是她喜欢的人。

她为何生气?自是气他那般轻易就承认了他留在她身边的目的。可是回头想想,又觉得自己气得毫无道理。

即便是当着他的面爆发,叫他滚出崆峒,他也没动一下眉头。

修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缓缓将手中的墨簪握紧。苍白的脸上覆了一层寒霜,眉眼显得更加清冷。

让她郁闷的是,她那么用力地与他为敌,他却自始至终连正眼都没瞧过她。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前方,道:“好,那便如你所愿。”

所以,修离在华阳宫的百年,她每日都在琢磨两件事:排挤他,赶走他。

次月,素玉于自己的封神之礼上,昭告了自己即将大婚的消息。此话一出,崆峒百姓无不激动地表示,自家帝君终于开窍了!大婚的人选毫无悬念,定是他们敬爱的修离神君。然而,他们却低估了自家帝君的脾气。

她这个帝君,当得憋屈,当得委实憋屈。

在封神之礼上,素玉表示,她要效仿人界,摆擂台招亲。

他能干,这当然很好,可是他总跟她对着干,就让她有些愤慨。她喜欢雾隐山的夜景,想在那里修一座行宫,他以铺张浪费为由,反对;她练兵时看中崇冥手下的一名神将,想调他到身边当值,他也以大材小用为由,反对;她平日里没什么消遣,就喜欢喝个小酒,他竟让人把酒窖给封了,还美其名曰整顿风气……

她的意思十分清楚明白,她的夫君,她要自己选。

在她强烈的反对中,修离搬到了华阳宫,开始以她未婚夫婿的身份辅政,这证明她的反对没有什么分量,同时证明修离这个人很不识好歹。初搬过来的时候,他连一个随从也没有带。她嘛,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思,想看看他一个孤家寡人能翻起什么浪来。让她生气的是,他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好。不光如此,她身边的人也在修离入住华阳宫之后纷纷倒戈,一个个从她的心腹,变成了他的跟班。

立在封神坛上的少女昭告完天下,垂目望向立在玉阶下的玄衣青年,他的脸色微白,薄唇轻抿,庄重典雅的古袍将他的神色衬得愈发肃穆。不过,惊讶的表情稍纵即逝,他很快就恢复如常,静静迎向她的眼睛。适时,他的眸中如有一片深潭,深得似要将人吸进去,永生禁锢,不死不休。

她曾拐弯抹角地听闻,他私下对她这个帝君有些不满意。所以,在族中长老将他挑为她的辅神以及夫婿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反对,强烈地反对。她才没那个肚量放一个瞧不起自己的人在身边,总觉得这种人在身边久了,绝对是个祸害。

她手心微微汗湿,竟有些后悔以这种方式向他宣战,然而,覆水难收,说的正是如此。

时隔三千年,她再一次见到修离。那时,他已从一个挺拔冷淡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挺拔冷淡的青年。从她认识他时起,他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和气,可是唯独对她,从来是那副不咸不淡、爱答不理的死样子。

虽说,她将择婿的意思传达得很清楚,然而到了摆擂台的当日,她却遇到了十分尴尬的状况,整个崆峒,竟无一人胆敢应战。

于是,她抱着快刀斩乱麻的念头,独自来到西海。

话说回来,崆峒国内,谁会同修离神君抢人?

她可以一直躲着他,却躲不过她自己的心。

素玉一直在擂台上等到日暮,也没有等来那个愿意娶她的人,如此一来,她的面子难免挂不住,只得向混在擂台下看热闹的崇冥使眼色:“还不速来救场!”

临出门前,族中长老的态度很坚决,若是不能将修离神君带回,她这个帝君也不要回来了。毕竟,还有一个月就是她的封神之礼,修离身为她的辅神,将来要与她共同接掌崆峒的帝印,若是这样重要的仪式他都不出席,难免会落人话柄。她原本觉得,落人话柄的又不是她,没什么可怕的。可是仔细考虑,觉得一直同他耗下去,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崇冥忙往后缩了缩:“末将不敢……”

素玉在西海的那些天,每日都在水君的陪同下吃香喝辣,等到把西海的海鲜全部品过来一遍,她才终于想起修离。她想起来,她到西海来的目的,是要把修离给带回去。

他哪有胆子把帝君给娶了?

她与修离之间,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误会,他们彼此那般靠近,却都看不到彼此的真心。

最让素玉窝火的是,修离竟也没有来。一直等到第二日,他都没有来。

直到那时,她才明白,素玉与修离之间的症结,并不在于她有多恨他。

她提着剑杀回华阳宫,怒气冲冲地来到修离的寝殿前:“修离,你给我滚出来!”

她的满心困惑,在将整个幻境看完之后,终于得到解答。

宫娥侍从都拦不住,只得一路跟在她身后,来到修离的房门前。她一脚将门踹开,喝道:“修离,你个懦夫软蛋!连个擂台都不敢打,你给我说清……楚……”

沉朱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望着独对残局的男子。他虽是她的父君,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他与素玉的感情不好,这她知道,可是究竟需要多大的恨意,才能将素玉逼至癫狂?他们之间的症结,究竟在何处?

眼前的一幕,让素玉陡然握紧双手。

凤止却心如明镜一般,提点她:“阿朱,他不是不想回去,只是不想素玉那么简单就把他请回去。他三千年都等过来了,还差这么几日吗?”

一名女仙衣衫不整地从修离的床上跌下来,跪在她面前连连叩头,边叩头边道:“帝君饶命,小仙与修离神君,不是帝君看到的……”

听他的话音,好像是要同素玉死杠到底。他就这般讨厌素玉吗?

她只道了一个字:“滚。”

沉朱听到此话,略有些含糊,问凤止:“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名女仙脸色惨白,慌不择路地从她身畔跑走,中途还撞倒一个花瓶,修离则慢条斯理地将衣袍拉好,遮住胸前的春色,看向她:“帝君昨日比武招亲,可择到了良婿?若是如此,修离还要向帝君道喜……”话未完,就见面前姑娘手中剑光一闪,朝自己袭来。

一局棋未完,男神仙便借口有事告辞,只剩下玄衣男子独对残局,良久,他才轻声沉吟:“心病嘛。”声音如香屑沉沉,瞳色也渐渐幽深,“还不够啊。素玉,我要让你的这个心病,无药可医。”

她的语气怒不可遏:“修离,给本神受死!”

修离似是不想谈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打断他:“不提她,下棋。”

素玉与修离的那一战可谓惨烈,二人直打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没有分出个结果。素玉的性子本就刚烈,又亲眼撞见了修离与别的女子的苟且之事,自是怒气冲天,出手没有轻重,招招都直取他要害。

对面的男神仙开口劝道:“神君,素玉上神虽然不说,可是既然都亲自来西海了,应当是有请您回宫的意思。前段时日不是还连着写了许多信催你回去吗?唔,信上的用词有些生硬就是了……不过,小神觉着,神君就是上神的一块心病,神君一日不回,上神的心病就一日不能痊愈。”

素玉的骁勇善战闻名六界,尚未成年之时,她就已经打遍崆峒无敌手,修离与族中其他青年相比,虽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可是于武功方面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供圈点。崆峒百年一度的试剑大会,素玉每一次都能拔得头筹,与她相比,修离的表现便显得有些中庸,中庸到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场景转换,西海水君的仙邸中,修离正在与一名男神仙对弈。

她本以为,除非她放水,否则他必输无疑。

他沉吟片刻,继续看戏。

可是,最后输得很难看的那个人,却是她自己。

素玉与修离的关系会闹得那般僵,与她高傲不低头的个性,只怕不无关联吧。

起先,修离只是被动迎击,她的每一招似乎都能将他彻底压制,可是,她身经百战,又岂能察觉不出,修离的实力若果真如他表现出的那般平庸,绝不可能与她耗上这么久。他能与她耗这么久,便只能证明一件事——他从前看上去那般不起眼,不过是在韬光养晦罢了。

凤止默了默,果然血浓于水。不过,他的阿朱虽然也时常口是心非,可是表达感情却相当坦率,否则,当初也不会主动开口说喜欢他。

意识到这点,素玉身上杀气一浓,提剑就朝他刺过去。

沉朱却颇为理解:“若是被父君知道,她是专门来接他的,那该多丢人。”

修离挡下她毫不留情的一击,神色沉得厉害。她方才的那一击,若他躲得稍微慢些,半个脑袋都会被她削下来。她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凤止在沉朱身边低叹:“分明是来接人的,为何不说出来?”

他声音冰凉,问她:“素玉,闹够了没有?”

素玉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嘛,我自然是来……”眼珠转了转,看到惶恐立在一旁的西海水君,挺了挺腰板,“听说西海的螃蟹好吃,本神来尝个鲜。”

女子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修离,你还要隐瞒实力到何时?给我拿出真本事来!今日,你若赢了我,我便随你处置!”

修离为她的这句话眸光寒了寒,有些冷淡地问她:“帝君是来做什么的?”

男子闻言,语气更沉:“这可是你说的。”

素玉却不理会他,微微扬着下巴,看向立在那里的玄衣青年,语气高傲:“还当你有多大的本事,适才见你平定水乱的那几下子,也不过如此嘛。”

女子眸色冷了冷,又很有骨气地添了句:“可是,我素玉宁肯死,也不要输给你!”

西海水君板脸道:“哪家的女娃娃,竟敢对修离神君不敬,还不速速……”话到一半,应是看到了她额间的胎印,身形立刻一晃,忙道,“原来是素玉上神驾到,小仙失敬……”

招式接踵而至,每一招都狠戾绝情,让修离心头凛然。

少女神色一僵,恶声恶气道:“本神乐意。”

战至中途,他忽而问她:“素玉,你是在生什么气?”

修离看了天上太阳一眼,又看向说话的少女:“顶着如此毒辣的太阳来水患严重的西海戏水,唔,好兴致。”

她的动作一顿,是啊,她在气什么?气他没有去打她的擂台,还是气他与别的女仙乱搞?他不去打擂台,他们之间的婚事便能如她所愿就此作罢,既然婚事都作罢了,他与别的女仙乱搞,又与她何干?

直到凤止轻轻揽过她的肩,她才回神,随修离的目光一起望去,便看到近旁的海中突然钻出一名少女。少女绿衣绿裙,发间还扎了根绿油油的水草。刺目的阳光下,朱唇皓齿,眼眸明亮,她随手将发间的水草扯下,道:“你方才说谁在躲你,本神闲来无事来这里戏水,关你鸟事?”

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竟有些像个无理取闹的泼妇。

沉朱微抿双唇,凝视着眼前的陌生男子,虽然知道他看的不会是自己,却希望这个时间能够停留得更久些。

可是,胸口那样多的火气,若不寻个地方发泄,她怕自己会疯掉。

面前的这个人,便是她的父君吗?

适才见到别的女子从他的床上下来,她的一颗心好似要碎成千万片。很久之前,在与邪神孤河的那一战中,她数次命悬一线,却也没有像刚才那刻一般,入骨疼痛,难以自抑。

身边的少女一直没有出声,可是透过她的手却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动荡。

修离道:“素玉,你不会是……”他趁她愣怔,逼到她近前,直视她的眼睛,“嫉妒吧?”

在修离生前,凤止也曾在一些场合见过他,只不过,那时“修离”这个名字于他而言还没有太大的意义,如今借助幻境重新站在故人面前,却再不能如从前那般置身事外。

她……嫉妒?

他生得极漂亮。挺拔的鼻梁,单薄的唇,清瘦的下巴,还有一双仿佛会说话的桃花眼。

为了隐藏突如其来的慌乱,她怒喝一声:“修离,你莫要血口喷人!”

男子身材修长,天气炎热的缘故,只穿了件薄薄的玄色衫子,样式又古朴又素雅,量身定做一般合体,经历了方才的水患,却无一处凌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一丝不苟的气息。

适时,面前男子的身上到处都是破绽,她想也没想,就提剑瞄准他胸前,刺了过去。

却听他淡淡开口,声音清雅好听:“来都来了,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让她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躲。

男子正要迈步,温凉的眸子却突然转向沉朱所立的方向,沉朱的心不由得紧了紧。她与凤止不是此境中人,他没有可能会看到他们啊。

剑刺入心口,血水喷溅而出,一时间,脸上,身上,都是血。

西海水君自是受宠若惊,慌忙往水中丢了一枚避水珠,对着分开的海水做了个请的手势:“修离神君请移驾。”

她的脸色陡然失去全部血色,手还留在剑柄上,剑刃却早已没入修离的身体,她失声吼道:“修离,你为什么不躲?”

男子略顿了顿,转过头对西海水君道:“那便容本神再在你府上打扰几日。”

他抬头看着她,血水顺着嘴角流下,唇边犹自带着些苦涩笑意:“我只是想看看,你可是真心想要杀我。”握住剑柄,艰难地站稳身子,“素玉,我原本想,你的剑便是只偏一分,这一场比试,都是我赢。”

随从摇了摇头,道:“已半个月未曾收到帝君的信了。”

那时,他笑容里的绝望让她无法呼吸,一时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水君连连称是,道:“小仙自当尽快排查,此番还要多谢修离神君出手相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说罢,又殷勤地邀他回西海的府邸休息,他却漫不经心问身畔随从:“今日可有本神的信?”

“素玉,原来你是狠得下心的。”

他落至岸上,接过随从递来的手帕,擦一擦手,淡淡对等在岸边的西海水君道:“水脉移位乃是水患形成的根本,水君若想高枕无忧,当尽快彻查原因,否则,水脉彻底偏离主位的那一日,本神也爱莫能助。”

极轻的一句话,却让她的身子重重一震。

西海之上,巨浪滔天,数百股水柱同时掀起,宛若桀骜不驯的游龙,仿佛要搅动整个西海。一名玄衣青年独立浪头,神态镇定而从容,任凭巨浪如何向他发难,他都游刃有余地化解,不过片刻工夫,海上便已一派风平浪静。

“修离,不是的……我……”她本想说,自从学剑的第一天开始,她便被教导要牢记身体上的每处要害,经过多年历练,她的剑从不虚发,准确地命中,早已是她的本能。

沉朱似是同他想到了一处去,双唇微微动了动,便催动诀语,来到幻境的另一个地方。

可是,他却没有给她机会解释。

凤止暗道,听闻素玉与修离互相厌恶,婚前还大打出手,致使修离重伤,成婚以后更是分居两殿,不相往来。可是听素玉此时的语气,二人的关系是否当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妙,倒是有些值得观望。尤其是她的这副神态,分明是小姑娘同心上人闹别扭的模样。他偏头看向身畔发呆的少女,目光柔下去,还真是……很像啊。

他颤着手握住剑柄,将剑从胸前一寸寸拔出来。

少女刚将茶盏捞到手上,闻言一顿,突然将茶杯重重搁在案子上:“他想得美!”

等到她回神,欲图拦他,他已把剑彻底拔出。

话到这里便没了后文,崇冥默默挪到她身边,为她倒了杯茶,递过去:“说不定,修离神君是想让帝君亲自去请他呢。”

她声音颤抖:“修离,你疯了!血,止血……”慌乱喊道,“药仙!药仙何在?”

闻言,少女的手顿下来,道:“有道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伏在桌上生起了闷气,乱糟糟的头发披在身上,显得身子骨有些柔弱,半晌后,她忽而道,“他到底是让我怎么办啊,我当年不过说了他几句,谁承想他竟气性那么大,这么多年都……”

却听男子冷声道:“我与帝君的比试还没有完,帝君叫药仙做什么。”对围上来的宫娥侍从道,“都退下。”

她骂骂咧咧了半晌,抓起杯子又要砸,崇冥忙拦住她:“我的帝君祖宗,你生修离神君的气,犯不着砸杯子解气啊,浪费多不好。”

她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子,神色一寸寸苍白:“修离……”

听到“崇冥”二字,沉朱才自愣怔中回神。是呢,崇冥本是素玉的心腹,也是修离手下的爱将……素玉死时,也不过一万三千来岁,此时那个对着手下乱发脾气的姑娘,也不过是个性格乖张的少女罢了。

他凝神力护住胸前的伤处,将她的剑扔还给她:“帝君适才说了,若我能赢,帝君便任由我处置。此话可还算数?”

“他诸事繁忙?我还日理万机呢。崇冥,你不要同我说他的好话!”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输赢?!”

房中,一名绿衣女子正对着个男神仙发牢骚,那个男神仙的模样颇有些面熟,沉朱却没有深究,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那名女子身上。只听男神仙劝道:“帝君息怒,兴许是修离神君诸事繁忙,才不得不口述复信。对了,听说近日四海的水脉接连动荡,四海水君共同邀请神君前去帮忙,如此多事之秋,神君却还是在当日就回了帝君的信,可见神君他对帝君的重视啊。”

他对她做出一个手势,冷漠道:“请帝君出招。”

沉朱为这番话沉默了片刻,抬眼朝房中望去。

她往后退了一步,已经快要有哭腔:“修离,我们不比了,算我输,成吗?”

凤止捏诀,转瞬落至某个房间外,刚刚落地,便有一个杯子从房中飞出来,碎在他们的脚边。继而,便听到一个清冷动听却气急败坏的嗓音:“反了他了。当我看不出来啊,这信分明就是代笔,代笔也就罢了,可你看看这上面都写的啥?文理一点儿不通,还有错别字!你说说他,代笔他都懒得找个有文化的,他的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帝君?”

他唇角往上掀了掀,眸子里却没有任何温度:“帝君不出招,便恕臣冒犯了。”

她神色恢复如常,握住他手的力道却紧了紧:“嗯。”

素玉的心乱作一团,又顾虑他身上的伤,再战,自是惨败。

沉朱朝不远处的殿宇望去,飞檐斗拱,琉璃竹瓦,有龙的图腾盘踞其上,应该便是素玉的寝宫,正望着那里失神,身畔就响起一个温和的嗓音:“阿朱,前去看看吧。”

修离把她的剑重新丢给她,语气冷漠如冰:“若是帝君无什么意见,臣就让人置办下个月的婚典了。”目光落到跌坐在地上的少女身上,蹙眉唤道,“来人,扶帝君回去。”又对被宫娥搀扶而起的她道,“臣现在去药阁疗伤,帝君可要一起来?”

“那也难怪帝君要窝火啊……”

她木然道:“不必了。”

“算上今日这封,已是这个月的第六封了吧。据说,神君的复信之中丝毫也没有回来的意思……”

他眼睛眯了眯,吩咐宫娥:“送帝君回去休息。”环视四下,目之所及,一片狼藉,“此处殿宇已毁,把我的东西搬去帝君那里,从今晚开始,我与帝君同宿。”

“我倒是不解,修离神君那么好的脾气,为何偏偏在帝君面前逞意气,你说说,帝君都去了多少封信给他了?”

素玉身形轻晃,回头看他,他已在宫娥的搀扶下往药阁方向去。

“真不知二位上神要水火不容到什么时候,今日修离神君的复信,又被上神给撕了个粉碎呢。”

男子身穿玄墨色的古袍,背影颀长而清冷,从没有某个时刻如那刻一般,让她觉得他那样遥不可及。她甚至想,自己也许永远无法再靠近他一步了……

两个小宫娥目不斜视地自他们面前经过,有几句轻微的交谈落入沉朱耳中。

从那日起,素玉的手再也没有握过剑,这是后话。

修离乃崆峒辅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般尊崇的身份,却三千年间都流落在外,未免惹来众议。此前的百年,崆峒事务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自从大权重回素玉手中,井井有条就变成了一团乱麻,虽说也不过是恢复到了修离未入住华阳宫时的状态,底下的臣子们却纷纷表示不适应。很快,就有奏折纸片一般飞到素玉的寝宫,所有的奏折都表达了同一个中心思想:跪求帝君迎修离神君回宫。素玉对这些意见充耳不闻,可是扛了几千年总算扛不住压力,只得将修离迎回华阳宫。沉朱与凤止此刻所在的时间,应当是修离重回华阳宫的前后。

当晚,素玉一夜未眠,修离说,他从今日起会搬到她的寝殿,可她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来。第二日她才知道,他的伤有些不妙。她的剑正中他的心口,再深一分,足以让他毙命。她听完女官的禀报,失神半晌,道:“传药仙过来。”

修离赌气不归,素玉性子要强,自然不会主动示弱,二人就这般耗着,一耗竟耗了三千年。

药仙从素玉的寝宫出去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帝君说了,若他不能治好修离神君,她就剜了他的心。帝君还说了,这话若是被修离神君晓得了,她就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狗吃。

当时,整个崆峒都在议论,修离神君一去不回,定然是在跟帝君赌气。话又说回来,能将脾气好的修离神君气成这样,他们的素玉上神委实了不起。

当药仙不容易,当药仙太不容易了。

可是谁不晓得,修离乃是崆峒水之一脉的传人,若非崆峒高居六界之上,不过问下界俗务,四海的水君在他面前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他若愿意,可以将一整个太虚海驯得服服帖帖,小小水患,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所以,水患常年不绝,并不意味着治理水患的人没本事。有些事并非不能,只是不想罢了。

修离从药阁回来的时候,素玉已失眠了七日,那一日,她正躺在床上发呆,就听到帷帐外传来女官的声音:“修离神君。”

修离神君也很争气:“水患不绝,修离不归。”

她的心重重一跳,呼吸也停了下来,她在自己的心跳声中,听到小女官道:“神君,帝君已睡下,可要……”

为了培养他们的感情,众长老提前安排修离搬到华阳宫,帮助素玉处理政务,然而,不过百年时间,以沉稳和气著称的修离便被素玉气得搬出府邸,没有几日,他又托人递了一个折子,自请去边境治理水患,素玉朱批一落:准。准的同时不忘拍桌子放狠话:“走就走,有种别回来!”

床帐外响起一个清冷低哑的嗓子:“下去吧。”

修离出自水之一脉,年纪与素玉相仿,性格却冷静内敛,虽有拔群之才,却从不显山露水,是个为人和气的好青年,长老们一致认为,只有由这样的青年辅政,他们才能放心。所以,本该由素玉即位后钦定的辅神人选,就这般落在了修离的头上。

女官道:“是。”

正是这个主意,把修离推上了风口浪尖。

脚步声响起,一只手挑开了帷帐,她慌忙闭上眼睛,默默数道:一步,两步,三步……男子从帷帐到床边,一共走了五步,虽然没有睁眼,却仍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

素玉性情桀骜,行为乖张,在还是储君的时候,就已经让族中的长老很不放心,长老们担心她即位之后会更加胡来,便聚在一起开了个会,拿定了一个稳妥的主意。

片刻后,一个身子在床畔坐了下来。

沉朱很小的时候,便听宫中的老人说起,当年的那桩婚事,素玉不愿嫁,修离也不愿娶。

她正在极力调整呼吸,鼻翼间忽然闯入一抹陌生的气息。温热,却又清冽。她的浑身都僵在那里,下一刻,便有个柔软的物事落在她的唇上。

世人只知,崆峒的二位上神于婚后反目,差点儿酿成毁天灭地的灾劫,可是又有几个真正知道,素玉与修离婚前便已不和,又何来反目一说?

她的呼吸蓦然加重,那个物事从她唇上撤离些许,却仍然靠得极近,男子的声音混杂着温热的呼吸落下:“既然醒着,为何不敢睁开眼睛?”

幻境中的时间点他们可以自主选择,沉朱凭着模糊的记忆,来到素玉与修离大婚之前。

她的手抓住身下床单,为了证明自己的骨气,缓缓睁开眼睛。

脚下的土地很陌生,风中的气息却极熟悉,此处是一万多年前的崆峒,距离崆峒大乱,尚有千余年的时间。

入目的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瞳色极深,睫毛浓密。

诀语念完,不过须臾,沉朱与凤止已身在幻境。

在她与他对视期间,那双眸子的颜色又深了几分,不等出声,适才落到她唇上的那个物事便又落下来,彻底封住了她的呼吸。

少女静静地靠在青年的肩头,一缕青丝垂落在干净的白衣之上,神情中没有任何防备。若不是知道这二位的身份,或许会以为他们只是人间的一对普通眷侣。不过,容貌倾城的书生,气度不凡的少女,只怕注定要与普通二字无缘了……

那是修离第一次吻她,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又加上动作粗暴,惹得她心头大骇,连眼睛都忘记闭上。他停下动作以后,看着她无措的脸,凉凉地问她:“素玉,你也会怕的吗?”

屏风后却哪里还有弥生的气息,媛娘摇一摇头,目光落回面前的男女身上。

她猛地将他推开,自床上坐起,冷声:“修离,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女子不情不愿地把手从少女的小脸上收回,轻啐一声:“早被你吃干抹净了,怕你不成。”又“哎”了一声问他,“当家的,你就这么不管了?”

修离的眸色冷漠幽凉:“是谁说的,输了就任我处置?”

男子却打着哈欠,一脸疲相:“本大人倦了,先去睡一觉,把这小两口给我看好喽,若有什么差池,看本大人怎么收拾你。”脚步声远去后,又遥遥传来一句,“敢碰她,本大人吃了你。”

素玉沉默了下去,话的确是她说的,可是说那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料到会有兑现的一日。

女子出现在他身后,漫不经心应道:“在,当家的。”袅袅娜娜地行至香案前,在睡过去的男女面前蹲下身子,“啧啧,瞧瞧瞧瞧,这一对儿的相貌,放在一起可真叫人嫉妒。”

她咬了咬唇:“修离,你这是乘人之危。”想起那日从他床上下来的女仙,脸色更加不豫,望着他伸过来的手,脱口而出,“别用你碰过其他女人的手碰我!”

片刻后,男子唤道:“媛娘。”

那只手顿了顿,继而落至她的脸上,男子的声音如同一缕冷香:“素玉,这只手便是碰过再多的女人,同你又有什么关系?”眸色深沉,幽幽问她,“你还不肯承认吗?”

随着他念出入境的诀语,香气陡然浓烈,仿佛要将人席卷吞噬。在浓烈的香气中,青年与少女交握的手指缓缓扣紧……

“承认什么?”

凤止将她的手握住,朝弥生点了点头:“本君与阿朱去去就回。”

“承认你喜欢我。”

沉朱缓缓呼出一口气,抬起脸:“凤止,我准备好了。”

素玉为这句话愣在那里。

紫铜香炉中白烟袅袅升起,弥生将手中火折子熄灭,从放置香炉的案子前撤开,道:“入幻境的诀语已告知你们,进去以后,你们可以自主选择想要去的节点,这炉香快要燃尽之时,我会提醒你们,如果届时你们不能及时归来,便会受困其中,切记。”

从幻境出去以后,沉朱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时素玉肯低一低头,乖乖承认她喜欢他,那么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可是,在幻境中,她看到素玉回神后狠狠拍开男子的手:“喜欢你?我不过是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