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丫头的恩情还未报,他又怎能被几只低等妖兽分食?
他不愿成神,是因为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凤止或墨珩,而且,一旦他历劫成神,论神界的资历和位分,定然要威胁天帝,若是如此,只怕是无法再留在华阳宫了。一个墨珩已经让疑心病严重的天帝无法安枕,每日盼着他尽早羽化登天,他又岂会再放任崆峒多出一位上神来。
何况,这个上神之劫过得去还是过不去,都尚是未知之数。
譬如凤皇,即便把避世的架子摆得再足,只要有千神冢在,他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无忧。这些年他早已不过问凤族事务,却迟迟不将封印千神冢的诀语托付给凤族的下任当家,应当是有难以言说的秘辛。再譬如墨珩,虽是龙族的上神,论神力这世上恐怕无人可以与他比肩,可是一个崆峒,就足以将他耗得油尽灯枯。还有明玦……他们这些上神,哪一个可以真正逍遥六界。
脑中念头闪过,被血污模糊的眸中就亮起果决的光,与此同时,有道闪电轰然落下。
成为上神,的确可以享受至高无上的待遇,可也同时意味着自己再也无法随心所欲。恐怕,也没有办法选择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吧。毕竟,上神的力量过于强大,若是沦为私用,对六界造成的威胁可想而知。所以,天道一定会对这份力量加以制衡。
那道闪电威力之大,将在他周围虎视眈眈的妖兽尽数逼退,小狐狸听到那声落雷,本能地把头埋在地上,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狐狸,离吾远一点儿。”
他突然想起某日她问过自己的问题:“白泽,你为何没有成神?”
她忐忑地抬头,见浑身血污的白泽不知何时已重新站起,雷霆和闪电交织,仿佛要将处于中心的白泽和其他的生灵之间划出一个绝对领域。自白泽身上散发出的凌驾万物的气势,骇得她许久都回不过神来。
是日,雷霆翻滚,少女挡在自己跟前,说她会保护他。
她震惊之余低声唤道:“白泽大人……”
而且,某一日似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在那一刻,四海九州的所有生灵,都被巨大的雷鸣惊醒,距离近的百姓无不推门开窗,带着惶恐不安的神情望向远处的天空,只见那里有无数道闪电汇聚,仿佛要将整个黑夜撕裂开来。
白泽重重叹了一口气,这话怎么听着耳熟。
雷霆在乌云密布的上空不断累积,一道又一道破空而下。那光景,于凡人而言自是前所未见,而知道内情的仙门中人则更加震惊——那竟是上神渡劫的动静!
小狐狸伸出双臂,挡在他面前:“你们不要吃了白泽大人,要吃就吃我吧。别看我只是一只小狐狸,我的肉比白泽大人好吃多了……”抖着嗓子道,“白泽大人,你放心,小的一定会保护你……”
白泽引下了升为上神的天劫,以它上古时的能耐,应这个劫都尚有危险,以它此时的修为,自然更是凶多吉少,十之八九,会在此劫中灰飞烟灭吧。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这也是他历劫的最好时机。
意识含糊之际,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人类女孩子的衣服,可是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却出卖了她。
从千神冢赶回的凤止闻声,朝那座山的山巅望去,忍不住眯起凤眸:“白泽,你竟然选在此时引下天劫,本君当年救你,可不是让你这样乱来的。”摇一摇头,“那丫头年少莽撞,你只跟了她几十年,竟也学得这般不知轻重吗……”
白泽乃四大神兽之一,若是从前,对付几百只凶兽自然不在话下。可是万年前它为明玦挡劫,誓死才保下自己和明玦的一缕神元,又因为两百年前紫月的大闹,差点连这缕神元都损耗殆尽,当年虽被凤皇所救,并得到墨珩上神的灵力孕育,重新破壳的他却早已是强弩之末,更别提上古时的风光。
沉吟良久,将脸转向挡在自己面前的血红色的屏障,如墨长发和竹青色广袖被屏障上涌动的阴煞之气掀动,带上些诡异色彩,他低声道:“本君还是来迟了一步吗……”
仙界早在上万年前就对下界的凶兽进行过肃清,以免威胁人界秩序,如此庞大数目的凶兽,自是有人私自豢养。
他没有想到,将千神冢重新封印,竟然会耗时这样久,想起不久前凤仪那神情凝重的样子,向来沉着的他的眼中,竟隐约露出一丝忧色。
本欲来此探些消息,谁料,入得山中,等在此地的却是上百只饥肠辘辘的凶猛妖兽。
适时,他封印千神冢归来,淡淡扫了守在那里的凤仪一眼:“你是本君亲自挑选的下一任帝皇,就算是大祸临头,也不能露出如此表情。”
几日前,白泽向狐主打探消息,得知带走土地神云渺的组织名为长生教,而且,不光是一个云渺,这附近但凡灵力强大的神仙和妖怪,都接二连三地失踪,据狐主透露,最近一个消失无踪的,就是这座山的山主。
“……是。”凤仪努力调整情绪,脸上的表情却没有缓下去多少,“君上,千神冢的封印万年才会松动一次,可是此次出现异状,距离君上上次封印只过了三千年,这……委实不是个好兆头。”见凤止若有所思,试探问道,“果然还是因为千神冢上的五行封印少了一道吗?若是能拿到焱灵珠……”
在布满瘴气的山中,白泽重重地倒了下去,四周有无数双泛着凶光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朝他逼近。他艰难地撑起眼皮,似乎听到谁惊慌的哭声:“白泽大人……白泽大人你醒醒……”
还未说完,就被凤止淡淡打断:“本君会想办法。”吩咐他,“这几日封印或许仍会不稳,记得多派几个人守着。本君会授你一句诀语,以备不时之需。”
挡在他面前的人,皆神情呆滞,眼中泛着幽红的光。
听他此话,竟是就此离开的意思,凤仪不由得一惊:“君上刚刚完成封印,怎么也该修养几日……”三日不眠不休,若换作是他,恐怕早就力竭了吧,可是,抬头看面前的男子,他却仍然从容如同松间清风,温润面容上竟连一丝疲态也没有。
“糟糕,阿朱姑娘……”他匆匆转身,却被人截断去路。
凤止淡声:“不必了,本君现在就授你口诀。”
有人布下了天罗阵,这是要弑神啊!
凤止好不容易才回凤族露一次面,临行时,族中送行的队伍自然浩浩荡荡,一直到离凰山才停了下来。
原来,对方早就给出了暗示,只可惜,他没能早一步发现。
待他的影子消失不见,为首的凤仪抬头,眼中不由得滑过忧色:“拿到焱灵珠明明是最简单的办法,君上又是在犹豫什么……”
地图很快被呈上,青年的双唇抿成一条线,眉头紧蹙,他一言不发地将地图上的土地庙、慕府、风月楼等出现过龙楼花的地点连成一线,待图形闭合,他握笔的手不禁一抖:“天罗阵……”
赶回人界的凤止理着衣袖沉吟:“焱灵珠……吗?”抬头看着面前布满阴煞之气的天罗阵,将连日来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只觉遮挡在眼前的那片树叶总算移开,灵台一时清明,“长生教主,本君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了。”
慕清让心中咯噔一下,忽然觉得手脚冰凉,忙对旁边的日月盟弟子道:“速速拿此地的地图过来!”
而陷在天罗阵中的沉朱,对外界的凶险浑然不觉,她刚刚将晕倒过去的傅渊安顿下,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震慑在原地。她能“看到”身后那个庞大的东西,却无法转身。浑身的神力在一瞬间被压制,额上的神印开始火辣辣地疼。
需要百只精纯的灵魄才能完成的古老秘术,七月望日子时完成的术阵……
她这是……怎么了?
然而,那人却在说完这番话后立刻气绝身亡。染血的眼珠子就那样瞪着他,死不瞑目。
是何等庞大的力量,竟然能让她怕得浑身颤抖。
此时的他,已不复方才用刑时的云淡风轻。
手腕上有锐利的疼痛,她忙扛起傅渊,迅速从原地逃离,在方才那个地方,瞬间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深坑之中,有火焰四溅。
他听罢,也不顾男子身上的血污,就握住他的肩头:“术阵设在何处,快说!”
方才她以短刀划伤自己的手腕,才及时自震惊中回神,避开了这一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凄厉的笑声回荡在牢室之中,让慕清让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来不及细思之后会如何,第二击和第三击已接踵而至。她回头,看清身后的光景不由得浑身一颤。湖面不知何时浮起许多光球,每个光球都有拳头大小,只见那些光球一个个化作展翅之鸟,发出嘹亮的啼鸣,朝她猛冲而来。
半个时辰过后,那个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子缓缓开口:“长生大人正在练一种古老的秘术,需要一百只精纯的灵魄。我等替大人搜集灵魄,大人则许我等以长生,虽然这件事花了好多年,不过,就在半个月前,灵魄终于集够一百……”睁着血红的眼,“七月望日子时,术阵可成,如今,子时已过,谁也阻止不了长生大人了,哈哈,哈哈哈……”
足有上百只!
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男子为他的目光一阵恶寒,就见清颜俊貌的男子勾起唇角,眼神清清明明:“嗯,若是男的,就先割了再说。”
那些火焰鸟一触碰到阻拦之物,就犹如利剑一般将其刺透。让沉朱心惊的是,她的神力竟然丝毫也使不上来。她自然不知,自己早已身陷天罗阵中。天亮之前,她的神力都不会再恢复。
说着,目光落到他的胯间,别有深意地停了停。
刚刚寻隙将昏睡的傅渊安置在一棵树下,就又感觉到灼热之气逼近自己,她慌忙闪身,见这些鸟对傅渊没有兴趣,这才放心地将它们往别处引去。
他抚着衣袖,问对方:“嘴这么严,值得吗?”抬眸看他,“知道长溟剑派对付死不开口的人,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吗?”
那些火焰鸟纷纷追逐她而来。
这百余年来,他一直代替云游在外的无虚师叔打理剑阁,有时为了争夺一把好剑,找到藏剑之处,免不了要使些手段,如何逼一个不愿开口说话的人开口,自然也是一个好的剑阁主人的必备修养。
即使没有神力,她的动作也迅疾如风,身上的白衣飘然若回风流雪,手中的那柄短刀完美地配合着她的身形,不断将火焰击散,然而以肉体凡胎与灵物对抗,自是很快就落了下风,腰和腿部都有被刺穿的伤口,不一会儿,身上就满是血污。
那名弟子自然道好。慕清让悠然地行过来,在被钉在十字桩上的男子面前站定。
沉朱想,若是带在身上的不是一把短刀,而是一把弓弩就好了。只一瞬的恍神,肩膀就被贯穿,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鲜血霎时将肩头染红一片,还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膝盖一痛,忍着疼伏低身子,旋身避开来势汹汹的另一击,双手握刀,将迎面而来的火焰鸟当头劈开。
用刑已经十分小心,却还是折磨死了一个人。负责刑讯的弟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一直在旁边观摩的慕清让开口:“能不能让在下来试试?”
数百只……不,有上千只吧。火焰鸟发出尖锐的啸鸣,如利剑一般猛刺而来。沉朱虽是崆峒的帝君,却并不擅长应付火。
各种刑罚轮番上阵,这两个长生教徒却仍在死扛,也曾试图探他们的记忆,可对方似乎修习了某种秘术,在以灵识注入他们的灵台时,对方体内却有股力量反过来侵吞自己,此举也只得作罢。
崆峒龙族本分为水火两支,在洪荒时代,为争夺帝皇之位,两支神脉混战千年,最终由火之一脉取胜,落败的水之一脉立下誓约,此后永不争夺帝位,但应从水之一脉中挑选人才辅佐帝皇。故而,此后崆峒的神位便分主神和辅神,历任帝皇,包括素玉在内,无一例外都传自火系。由于龙族幼年期容易夭折,到了后古纪,崆峒龙族渐渐凋零,到了沉朱的上一辈,尚有几位上神可以撑个门面,可是崆峒之乱过后,就只剩下她与墨珩。
日月盟的人正在牢室之中审讯犯人。从两个长生教徒落网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七个时辰。既怕用刑轻了没有效果,又怕用刑太重对方受不住,还要时刻防备他们自尽,委实耗神耗力。
若是没有墨珩,她恐怕也活不到今日吧。毕竟,幼年的龙真的很难养——五百岁是个极大的坎,记得那一年,她虚弱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墨珩就一日日地陪在她身边,以神力吊着她的神元,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有丝毫松懈,那时,只要他有分毫差池,现在的她就不会存在。
与此同时。
想到此处,沉朱的鼻子一酸。墨珩,你这样努力才将我养大,我恐怕要辜负你了啊。尽管平日可以游刃有余地操纵体内焱灵珠的龙火,让人瞧不出破绽,可是,若我果真是崆峒的帝君,这些火焰又怎会伤到我分毫?没有神力,我就只能是他人刀俎上的鱼肉。
在她无知无觉之中,盘桓在圣湖上空的雾气已经散尽,月光下的水域安静得近乎可怖,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破湖而出一般……
浑身的伤口如同烈焰灼烧,疼得牙根都在打战。
她默了默。她的模样,有这么可怕吗?
短刀掉落,她终于因失血过多和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凌乱长发之下露出苍白的侧脸,额间的神印赤红如火,衬得那张脸更是清冷动人。
正朝他伸出手,预备把他的记忆给抹了,却见他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无数火焰汇聚而成的鸟在她头顶盘旋飞舞,却迟迟未再落下。她略缓了片刻,伸出手朝一旁的短刀摸去。还未触到,就觉得手腕一痛,那一瞬间,似乎清楚地听到了腕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这一击,对身体其他部位的攻击也随之而来。只是不知为何,所有的攻击都避开她的要害,虽然恨不能刺透她的身体,却还慈悲为怀地留她一口气在。
望着面前男子眼中的震惊之色,沉朱略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她今日非但在他面前动用了神力,还不小心将神印给逼了出来,这下该如何收场。
无数尖锐的鸟鸣混在一起,此起彼落,震荡耳膜。“混账……东西。”她低低骂了这么一句,吃力地翻了个身,让自己平躺在地上,眼底映出无数只鸟的影子,它们遮天蔽月,仿佛要将她吞噬。在那些鸟俯冲而下时,她下意识地闭了眼,却并未受到预想中的攻击,睁开双目,前方多了一个穿白衣的人。长发微微浮动,整个人如同清寂月光。
傅渊望着她额间的印记,眼中一抹冷光掠过。只一瞬,他就换上一副惊慌失措的表情,张口结舌道:“你……妖、妖女!”
他微微侧过脸来,眼皮一垂,优雅的薄唇轻启:“作为崆峒的上神,却差点被龙火侵吞,是什么感觉?”
女子的尸体在龙火中化为一缕烟尘消散,而那个施术的少女,额间也有红莲一般的火焰,缓缓勾勒出一朵惊世骇俗的花来。
龙……火。她的瞳孔微张,来不及细思他这句话的真假,就因为另一个发现呼吸微滞,她缓缓开口:“长生教主,我们终于见面了。”声音沙哑疲惫,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恐惧,“或者,我该称呼你风月楼主?”保持着那个姿势看他,声音冷澈如同万年的寒冰,“傅渊。”
红莲一般的龙火伴随着这个字自女子身上腾起,转瞬间就将她侵吞,唤作傅渊的男子恍惚地张开手臂,想要将她抱住,却抱了个空。
男子眼睛弯了弯,如墨的眸中却殊无笑意,他微微抬起衣袖,那些在头顶盘桓的火焰鸟便朝他的衣上落去,扑扑簌簌,很快,他的身上就又是一袭华丽的绯衣。此刻的男子,哪还有这几日相处以来的落魄与颓废,分明美得仿若天神。
沉朱单手迅速地在胸前结印,在那女子抬手掐上傅渊脖子的同时,携灵力往她胸前拍去,口吐真言:“镇!”在以一个字封住她行动之后,又大喝道:“灭!”
沉朱想到这几日被他耍得团团转,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见他仍旧没动静,沉朱只好蹲下身子,欲替他合上那姑娘的双目。结果,手还未触到那张脸,那已故女子的尸身却忽然坐起,两只空洞的眼睛再一次泛起幽红的光……
想要站起来,可是身上的伤太多,痛彻骨髓,挣扎了半天,才勉强在地上撑起了上半身。她抬头望他:“这么多天的相处,这样多的巧合,我竟信你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还曾那般可怜你……”唇角的笑意愈发寒冷,“傅渊。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
毕竟是爱过的女人,他为她难过一下也正常。沉朱立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缓过来,可是时间一寸寸过去,他全无动静,她终于忍不住:“柳姑娘尸骨已寒,魂魄应当已入冥府,还是尽快把她的遗体安葬吧。”
他轻嗤一声:“我也没想到,你竟会这么笨。不过你该庆幸,这么笨的人,你也并不是唯一一个。”
傅渊不发一语,长发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精雕细琢的容颜极为冷漠:“长生教主只是个虚构出来的幻影,当初也只是四个凡人恶徒想要敛财才搞出来的噱头,我不过是暗中帮他们一把,他们竟白痴到以为是长生教主显了灵,还为他修造宫殿,可不可笑?最后也怪他们贪心不足,坏事做得越发没有节制,才惹来日月盟的忌惮,最终才落得被肃清的下场。”
她走到他身侧,安慰他:“死者已矣,节哀。”
他语气漫不经心:“还有日月盟,自诩什么名门正派,暗地里的把柄还不是一大堆,稍加威胁,就乖乖为我所用。对了,客栈就是他们烧的,你见到的那些龙楼花的标记,也多半是他们刻下,当地的官府若是判断这件事是长生教所为,说不定还要重金请他们协助。”他得出结论,“你看,这世上尽是些生了眼睛,却如同没有眼睛的人。”
片刻后,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回到岸边,发现傅渊神情呆滞地跪坐在地,修长的手正在一下一下地抚摸那名女子的长发。
沉朱听后目光一冷,问他:“客栈为何烧掉?”她实在想不出客栈必须毁掉的理由。
一连喊了几嗓子,都没有任何人回应,沉朱不甘心地在空中挥刀,激起湖水数丈高。湖水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雨。
“哦。”他语气散漫,“那里的掌柜,不是嫌我会为客栈带来晦气吗,既然如此,我就做个好事帮他烧掉,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怎么了,怕了?躲在暗处算什么好汉!”
“就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浑身血污的少女晃晃悠悠地立起,目光霎时凌厉,“傅渊,因为这般无聊的理由,你竟夺人性命!”
“费尽周折引我来此的就是你吧,不要故弄玄虚,堂堂正正地前来见我!”
男子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将她赤手空拳的一击接住,细长的眸将她痛苦的表情欣赏了一会儿,往前一拉,便将她揽入怀抱。
“是谁在装神弄鬼?出来!”沉朱手握短刀,朝虚空喊话。
陌生的男子气息萦绕,让她立刻紧张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在剧烈地排斥。
将柳青青的尸身放下之后,沉朱未做任何停留,立刻踏水朝湖心而去。操控这具尸体的人定然还躲在暗处,那个人就是她要找的人。刀光破开半空雾泽,湖上却空无一人。
“别动,不然会疼的。”男子提醒她。
这个女人她几日前还见过,正是那日受蛊虫控制的柳青青。可是,在地下遇到她时,她姑且还算是活着的,可是此刻,她却只剩下一具躯壳。
她咬牙,自己身上的这些伤分明全是由他造成的。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
沉朱蓄力屈膝,朝他腹间脆弱的地方踢去,不等突袭成功,就觉得脑后一痛,听他道:“不听话可是会死的,劝你还是先睡一觉。”
沉朱一惊,堪堪收住了往对方颈间划过去的刀,徒手拽住那白衣人,将其拽落地上。
少女晕在他怀中,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主人,马车备好了。”
面具滑下,露出一张木然而惨白的脸。
男子抱着少女,轻巧地跃入车中。
那个白衣的影子极迅速地穿行在水雾间,转瞬就要来到近前。沉朱挥动右手,刀光一闪,就将迎面扑来的白衣人脸上的面具劈成两半。
车帘放下,将容貌倾城的二人与深沉的夜隔绝开来。知月跳上马车,握住缰绳。主人之前的分身,包括傅渊在内,都不过是以神力创造出的幻影,今日竟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见主人以真身踏出风月楼。
再看身畔的傅渊,竟是一副呆滞表情,眼神空洞,显是已受困幻境。
主人虽然可操纵强大的幻术,可是这副身体,实在不适合频繁外出。
她惊呼一声:“长生教主!”
她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而冰冷,主人会如此,都是拜崆峒所赐。
等等……她突然惊醒。那个并非幻影,那毫无疑问是一个穿白衣戴面具的人!
华美宽敞的马车内,男子将少女放在膝上,抱在怀中。修长手指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抚过,又滑落到她微敞的胸前,在形状漂亮的锁骨上缓慢摩挲。他的这一动作,并不带多少情欲的味道,反而像是在感受她的温度。沉睡的少女,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身上满是血污,唯独一张脸很干净。他垂眸望着她,眸色渐渐转浓。
不知是他的描述太形象还是如何,此刻,沉朱竟仿若身临其境。
他打小就被丢弃在云渊沼泽,每日受瘴气入体之苦,承五毒噬咬之痛,在他生不如死的时候,她却在华阳宫中过着悠闲岁月,恐怕连“疼”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怕这一副单纯至极的秉性,也是因她被保护得太好。
随着他的描述,雾气中的那个幻影也开始移动,在水上飘然而行,墨发与夜色融为一体,白色的衣袂却漫飞如云。
不知人心险恶,才会被他设计至此。
“他突然朝我飘来,你猜,他到底有没有脚?”
沉朱醒来的时候已安稳地躺在床上,身上大概有数十处刺伤和烫伤,只轻轻一动,就疼得恨不得再次昏厥过去。眼前一片漆黑,看来她也没有睡多久。
沉朱被他的声音摄去了心魂,自缭绕的雾气中,仿佛真的看到一个白衣的幻影,衣袂翻飞,如影似魅。
“醒了?”床畔传来一个嗓音,幽凉如水。
男子的声音依然清晰地响在耳边:“在雾气中,我看到了那个人,身穿白衣,戴一个木雕的面具,长发随风而浮,男女莫辨……”
她一惊,谁在那里,为何她看不到。
沉朱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仿佛是他这句话起了作用,原本什么都没有的湖面上,竟然缓缓有白色的雾气聚拢,对岸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心头一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惊慌似乎没有漏过那个人的眼睛,只听他一声轻笑,凑到她耳边来:“我种了一只蛊,在你的眼睛里,你自然看不到。”一只手落在她的脸上,冰冷的触感惹得她眉头一蹙,又听那个声音继续,“从今日起,我会依次封住你的听觉、嗅觉、味觉还有触觉,让你体验一遍五感尽失的感觉。”
他伸出手,指向遥远的对面,目色如夜色般漆黑迷离:“就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戴面具的人。湖面上突然起了雾,就像现在这样……”
她撑身而起,靠着直觉,弓起手指朝那人的喉间袭去,结果手被轻而易举地扣住,那人“好意”提醒:“刚刚为你接好的骨头,可别再折腾断了。”
沉朱蹙眉:“看到了什么?”
她胸口起伏不定,低低道:“傅渊,我沉朱向来光明磊落,就算是得罪人,也从不会在暗地里作梗,我与你什么深仇大恨,你要这般对付我?”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语气恢复了正经:“那日我看到了。”
“傅渊?那不过是我在尘世的化名罢了。他与你自然无冤无仇,或许,他还会感激你。因为只有你,从一开始就不拿轻侮的眼光看待他。”
沉朱神色一窘,拧紧眉头道:“傅渊,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她冷哼一声,将他的手甩开。虽没有视力,却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总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她讨厌。
他道:“那日,我想寻个自我了结的地方,跟着流萤走,不小心误入此境。”在沉朱为这个答案沉默的工夫,他掩袖轻笑,“你方才又相信了吧。”
两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按住,那个声音道:“我本名唤作浮渊,浮沉的浮,深渊的渊。”
整句话漏洞百出,沉朱捡了个问题问他:“长生教的圣地,你如何得知具体方位?”
她睫毛一颤:“浮……渊。”
“这里可是长生教的圣地,方才所走的那条路,也唯在望日才会畅通,望日一过,再想再见到这座月湖,可就难了。”
并不是她熟悉的名字,却恍惚觉得念出这二字的时候,血脉之中有某种东西沸腾起来。不过,那自然是她的错觉。她试图从他的钳制中躲开:“我何时得罪过你?”身子后撤,腰身却被他停住,他只轻轻往前一带,就将她禁锢在怀中不能动弹。
湖面如镜,倒映着天上月。虽是望日,却月色晦暗,孕育着某种不祥。
肩膀上多出个重量,男子竟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头。
浮云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一轮冷月之下,赫然是一片宽广的水域。
浮渊突然的靠近,让沉朱顿时戒备,可是,浑身的重伤却让她无法挣扎。
走到林子的尽头,沉朱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惊在原地。
“九千多年来,守着那个不属于你的帝君之位,开心吗?”
此等光景,恍惚不似人间。
她为听到的这句话蓦地僵住,手指缓缓抓紧身下的床单,将在胸前冲撞激荡的情绪忍回去,开口时,语气平静如一潭古池:“本神乃崆峒帝君,从前是,今后也是。”
不知从何时开始,身边有乱萤飞舞,点点幽光如同引路的灯火,穿过衣袖,朝前方飘去。
“谎话说得多了,果真连自己都会相信吗?”男子的语气里充满嘲讽,他撤开身子,将她的下巴挑起,她躲了躲,没能躲开,感觉他的目光落到自己额间,听他沉吟,“墨珩竟然将焱灵珠都交给你了,这样不为你留后路吗?”
他稳下脚步之后,却当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丢下她继续前行:“你不是想见长生大人吗,我带你去见他。”
听到“焱灵珠”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她心头的情绪再次溃散,不可能,这世上,应当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沉朱站着没动,冷冷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他带她来这里又是何目的?
她尚在愣怔,他的手指就轻轻在她额间抚过,剧烈的刺痛几乎让她疼出眼泪来,体内的焱灵珠突如其来的躁动,令她浑身如同被烈火焚烧,还不等将那份躁动压制下去,就听男子问自己:“你可知道,焱灵珠取出来,你会如何?”
她的身子在他怀中一颤,他阖目浅笑:“先别着急,此刻还不能让你如愿。”说罢,后退两步,单薄的身子没有立稳,在风中晃了晃。
她忍着痛,继续将不认账进行到底:“本神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声音已有些颤抖,“浮渊,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却变本加厉地把头埋入她的颈间,灼热的呼吸落到她的皮肤上,一下比一下粗重,不知为何,她竟全然使不上力。对方分明只是个凡人,她怎会……眸中杀意一浓,还未出言警告,他竟似读出了她心中所想,声调极缓:“你想杀了我吧?”
“我是什么人?这句话问得好。你该去问问墨珩,他将我丢弃在云渊沼泽时,是将我当作了什么人?”
沉朱没有料到他竟会趁机占自己便宜,也没有料到那双枯瘦的手竟然拥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冷声开口:“傅渊,放手!”
云渊沼泽。沉朱为他提到的这个词怔忡不已。那里的瘴气与天地同生,孕育着各种毒物和妖魔,普通的小仙只是靠近那里就有被瘴气损及本元的危险,若是不小心误入沼泽之内,只怕转瞬的工夫就会被吞没无形。据说,有魔界的长老欲借那里的瘴气修行,可是,吸纳了半个月的瘴气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那里的瘴气化为己用,最后散了上万年的修为才勉强保住一条命,自那以后,魔界再无人敢打云渊沼泽的主意。
也许是一时鬼迷心窍,他缓缓抬高手臂,紧紧地抱住她。
她迄今还未听说有谁能在云渊沼泽全身而退,仙界只怕也一直在想办法控制那里的瘴气吧,那样险恶的地方,墨珩怎会……
分明已经开始怀疑他,方才抢至他身前的动作,却丝毫也没有含糊。
她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你少血口喷人。墨珩与你有何仇怨,要将你丢进云渊沼泽?”
男子的唇角轻轻勾起。
浮渊冷笑:“看来,他的伪善倒是挺深入人心。”
他从她的肩头抬眸,面前的这张脸的确漂亮,如同一幅工笔画,落笔简洁明快,干净利落,不多一笔,也不少一笔,美得恰到好处。眼睛微微一垂,目光就落到她隐在袖中的短刀上。
沉朱因为墨珩被他冒犯,声音含怒:“虽不知你与墨珩有什么纠葛,可我奉劝你把话收回去。否则……”
他倒在她的身上,少女的身量不高,却站得极稳。
他好整以暇地问她:“否则你要拿我怎么办呢?”
走了几步,却忽然见他一个踉跄。她一个侧身挡在他跟前,扶好他:“没事吧?”
沉朱一字一句:“否则,我将你千刀万剐!”此话说完,却突然自眼睛处传来尖锐的疼痛,那种疼痛她生平从未经历过,如同有成千上万根针一同刺入眼球。她自小性子高傲,绝不会在人前示弱,此刻,却忍不住痛出声来,捂住眼睛:“你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
他冷哼一声:“当真不解风情。”方才还笑吟吟的,不过一句话听不顺耳,口气就又变得不耐烦起来,“废话少说,来就是了。”
浮渊冷淡地望着在自己面前痛得浑身痉挛的少女:“都告诉你了,我在你眼中种了蛊,蛊虫感受你对我的杀意,自然会对你发动攻击。”
沉朱无情地提醒他:“说话前请先抬头看看月亮。”
她似是实在克制不住,抬起手就往眼睛里抓。
他等她与自己并肩,唇角含笑:“好容易到了望日,我就不能带美人赏一赏明月吗?”
那时的她甚至想,与其这般疼,不如将眼睛抠出来。
沉朱冷冷问他:“你带我来此处,是想做什么?”
浮渊在她将手指送入眼眶之前制止她,将她双手扣住,道:“不过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你知道云渊沼泽中有多少只这样的虫吗?知道我是如何在这些毒虫的噬咬下活下来的吗?知道想死却死不掉是什么感觉吗?你自然不知道,你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上神的掌上明珠,又如何会知道!”
前头带路的男子背影单薄,身上白衣被林风掀动,形如鬼魅。
沉朱却早已经痛得听不到他的质问,眼睛的疼痛已经让她快要丧失理智:“杀了……我吧。否则,我就会杀了你。”
她的每一步都很谨慎,随他进入某座林子之后,就更是提高了警惕,四周无声无息,除了他们之外再没有其他生灵的气息,唯有头顶一轮被浮云遮蔽的月亮如影随形。
因为剧烈的挣扎,她身体上的伤有几处崩开,将白衣染红一片。那时的她虽然狼狈,却没有丝毫软弱,像是一只被猎人逼到穷途末路的野兽,只要他稍加松懈,她就会扑上去咬断他的脖颈。
沉朱沉默了片刻,右手微微一动,就有把短刀滑进掌心,她将刀柄握住,随在他的身后。
他微微恍神,将她的手松开之后,却抬手覆在了她的眼睛上。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淡淡道:“跟我来吧。”
他轻轻地道:“滚回去。”
她的身子微微一晃:“傅渊?”
蛊虫的攻击立刻停止,只见少女的眼神一空,再次晕在他膝上。
漆黑如缎的长发下是一张堪称完美的脸,无论是眼睛的形状,侧脸的轮廓,还是唇部的线条,都流畅而漂亮,若将身上那极为不整的衣衫脱下,换一件干净的锦袍,只怕也应是芝兰玉树的好模样。
知月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这一幕。男子坐在床边,垂头望着在自己膝上沉睡的少女,侧颜轮廓分明,线条冷漠,一缕长发静静垂落,美得让人微微恍神。
颀长瘦削的男子,正立在不远处的月光下,眸光淡淡地看着她。
他突然开口,声音如一缕烟:“知月,她本来该是我的。”
行出客栈,正要动用神力,一抬头,却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女子为这话一怔,随即垂眉敛目:“是,她是主人的猎物。主人想如何处置,就能如何处置。”
她等不及凤止了,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杀人,这个长生教主,欺人太甚。
却见他冷漠地转头,眼神中的压迫仿佛能将她浑身的血液都封冻住。男子薄唇轻启:“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抬起双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手放下时,目光变得寒澈锐利。
她望着自己的脚尖:“知月鲁钝,请主人解惑。”
若不是她的到来,只怕他们的人生,会一如既往地安稳平顺吧。
男子眯了眯狭长的眸,将她望了一会儿之后,非但没有计较她的装傻,甚至很少有地问她:“你跟了我有九百余年了吧,我是不是从未向你提过崆峒的往事?”
死者都是她见过的人,今早出门前,那个有些嘴碎的小二还与她开过玩笑,掌柜的虽然有些势利眼,对她却还算客气。不过半日工夫,这些活生生的人就死于非命。
她一怔,忙道:“未曾。”
尽管如此,她却一点儿也没有放松下来。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手落在膝上少女的头上,一边轻抚她浓密的长发,一边道:“当年,崆峒的两位上神反目,差点毁了整个太虚境,崆峒在六界的地位也因此一落千丈。世人只道他们反目的原因是夫妻不和,却不清楚他们究竟为何不和。”声线清冷,语气里带着置身事外的凉薄,“实际上,他们从未有过不和。素玉会失控,只是源于她诞下了不该诞下的孩子。不等那个孩子破壳,太虚海内已一片大凶之兆,妖邪之气冲天,致使华阳宫方圆百里,草木凋零,寸草不生。这样的孩子一旦出世,必为邪神,六界可诛。素玉无法忍受自己生下一个怪物,就只能逼疯她自己。”
沉朱神色凝重地停在官府的停尸房中,揭开裹尸布一个个辨认,虽然里面的人都烧得不成样子,可她知道,傅渊不在其中。
知月已服侍他九百余年,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的话,她只知他与崆峒有深仇大恨,却不知这深仇大恨究竟从何而来,今日听着他的这番话,不免屏住呼吸,连一个字也不愿错过。
她的手指却在衣袖间握紧,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主人说起那名少女的口吻,虽然满是鄙夷和不屑,却如同说起他自己的所有物一般。这几日,他兜了这么大的圈子,为她编造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若不是到了必须收场的时候,他其实,是想将这个谎一直撒下去的吧。
他的声音低雅,带着惯有的慵懒语调:“素玉疯了,无法过问政事,崆峒的大权自然旁落到修离手上,修离将素玉囚在深宫,对外界封锁消息,至于那个孩子……他无法痛下杀手,所以将他托付给了龙族的上神。”
“恭祝主人得偿所愿。”
男子的眼神凉下去:“两百年的时间,那个孩子一直在那位上神的身边长大。他甚至觉得,他的父亲只怕就是那副样子了。虽然沉默寡言,却耐心温柔,只要在他的身边,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她感觉自己浑身都绷紧了,不由得屏住呼吸,埋下头去。
说到此处,狭长漂亮的眸中仿佛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雪,遮天蔽日,亘古不休,他的声音亦如飞雪一般寒凉冷漠:“直到两百年后,素玉再次有孕,那个孩子偶然得知自己将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偷偷跑去华阳宫……结果,素玉见到他之后彻底失控,甚至要亲手杀了他。”
这竟是这些年来,主人第一次拿正眼看她。
他侧过脸看着知月,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崆峒之乱便是由此而来。而我,就是那个孩子。”
那一刻,她感觉到男子的目光确确实实地落到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温度,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那一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为自己互相厮杀,也亲眼看着他们一起葬身火海。他永远也忘不了素玉的眼神,分明是他的母亲,可她看着他时,却似在看着一个怪物。直到如今,他都会在睡梦中听到她声嘶力竭地叫喊:“你为什么会长在我的肚子里?”
她屏住呼吸,听他似笑非笑地开口:“她这么笨,让人忍不住想多欺凌几日。”
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男子说着,朝她微微转过脸,即使戴着面具,也能从那完美的下颌线条中看出倾城之貌来。
她为何要知道一个生长在自己腹中的毒瘤的名字。
若换作往日,她这般多嘴,定然会惹男子不悦,可是今日他的心情似乎极好,竟然应道:“我不过是想看看,那位上神亲自选择的继承人,究竟有多大能耐。”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嗤,“最后还不是被一个长生教耍得团团转,到头来,竟然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知月良久才找回呼吸,声音干涩地问他:“主人又为何……会被丢弃在云渊沼泽?”
知月在他身后开口:“主人当初就可借傅渊的身份达到目的,为何偏要兜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知月委实不解。”
大概是她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疼惜惹恼了他,顿时感觉腹中一阵痉挛。就算已与腹中的蛊虫相处多年,它们动起来还是会令她痛苦难耐。
楼外仍是一轮圆月,照在千家万户的屋顶上。
望着捂着腹部痛苦呻吟的女子,男子面色沉沉:“不要以为我对你多言几句,你便有资格过问我的事。”
笛声骤停,玉笛在修长漂亮的手上把玩片刻,就隐于宽袍大袖之中。
“主人息怒,主人……饶命……”
笛声过处,却仿佛有一盏浓墨在画卷上打翻,画卷上的一景一物,缓缓被墨色侵吞,远处的山水楼阁,近处的假山花木,不到片刻的工夫,就只剩下模糊的墨迹。墨色中的景物瞬息万变,唯一不变的,就只有男子的立足之地。
“知月,你莫不是以为能够留在我身边,你就是特别的?”他冷冷地望着她,“记住,能够取代你的女人,要多少就有多少,你对我来说,连只虫子都不如。”
天空一轮圆月,将千家万户的屋顶映得一片明亮。
腹部的抽搐比以往更加厉害,她忍受不住,连滚带爬挪至他的脚下,抓住他的衣摆:“知月知错,求主人……求主人让它们不要……”
临月阁中,男子独立于栏杆处,正在吹一支玉笛。
却换来重重的一脚,将她踹开的那个人冷冷道:“肮脏的女人,不要碰我。”
沉朱松开他的衣襟,就要往客栈里闯,有官差挡住她:“官府办案重地,闲人免……咦,人呢?”
知月伏在地上,浑身的疼痛却不及他方才那句话带来的伤害更大,苍白的唇角不由得浮出一丝苦笑。
那人颤声道:“客栈突然失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你没看不久之前抬出去的掌柜,死得可真是惨。据说啊,这次又是长生大人的诅咒。”红了脸道,“姑……姑娘放手,小生、小生要喘不过气了。”
我对你而言,原来什么都不是。
她神情肃了肃,随手拽住一个围观路人询问:“里面怎么了?”
浮渊正为知月方才的靠近而动怒,就听见膝上传来少女低低的一声:“她是你的人……你怎对她也如此刻薄。”
沉朱顺着鬼差一路留下的气息前行,眼前围得水泄不通的地方,正是她下榻的客栈,没想到,她离开不过半日工夫,客栈竟被付之一炬。有官差模样的人举着火把,在只剩一个骨架的客栈中进进出出。
沉朱眼中的蛊虫适才被他喝退,视觉暂时恢复。
知月望着白衣少女匆匆下轿远去的背影,目光深沉冷漠,良久,才吩咐抬轿人:“回楼。”
浮渊冷哼一声:“自身都难保,还有工夫管别人。”伸手将她欲撤开的身子捉回,勾唇,“你若愿意替她承受一只蛊虫,我倒是可以满足你。”
出事了,沉朱心思微沉。
她默了默,道:“不必了。”
凡人死亡,魂魄离体后会由鬼差带入冥府,在人界遇到鬼差并不稀奇,可是,同时有这么多鬼差出现在人间,就有些不寻常了。
浮渊为她这句话唇角又往上扬了一些,冷漠的眸子转到知月身上:“把你要说的话说完。”
方才与轿子擦身而过的那个气息,绝对不会错,是幽冥司的鬼差。而且,是很多个鬼差。
知月伏在地上,身体里的虫蛊似乎察觉到主人心情的好转,没有方才那般狂躁,她虽因此减少了一些痛苦,心中却滋味难辨。
一直到夜深,他才放她回去,并以夜路不好走为由,派自己的贴身侍女送她,行至客栈附近,她忽然掀开轿帘:“快落轿!”
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让主人心情好转吗……这名少女的身上流着与主人同样的血,难怪主人方才会说,她本来该是他的。
此人下棋的水平十分不济,可是扰乱人情绪的水平却极为超凡脱俗。寻常跟墨珩对弈,墨珩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多说,耳根很是清净,哪像此人,各种赖皮嘲讽。心情不佳,这棋自然是越下越糟糕。
她将胸中毁天灭地的嫉妒忍回去,道:“适才有人入了天罗阵。”
他的棋品委实糟糕,输了要悔棋,偶尔赢一把就扬扬得意,将她贬得一无是处,沉朱有好几次都要掀桌走人,可是一听他嘲讽自己输不起,就又气呼呼地坐回原处。
浮渊眸子一眯:“欲入天罗阵,必须卸下浑身神力,谁竟敢这般冒险。”
用完午膳,对方又留她下棋,她想了想,鬼使神差地服从了他的安排。
却听怀中少女失声:“凤止?”她浑身都紧张起来,口上却低低骂道,“这个笨蛋。”
他道:“不过是个无聊的理由,在下不想说,姑娘也不必问。”吩咐知月,“为姑娘布菜吧。”
他在外面还能为自己想想办法,若是卸了神力入内,岂不是同她一样任人宰割?
沉朱目光幽沉:“所以,为何选择了我?”
浮渊见她反应,一股无名火立刻蹿上心头。想起那日与她在一起的白衣书生,面上神色更加阴沉,可是片刻后却突然笑出来:“凤止?你与凤皇竟已熟悉到可以直呼他名讳了吗?”
听到此话,立在沉朱身后伺候的女子眼睫轻颤。
他竟连凤止都晓得?沉朱不由得更加困惑于他的身份,然而最让她困惑的,却是焱灵珠。
“她们要么畏我,要么私我,与不知心怀什么鬼胎的人同桌用膳,还没吃就已经反胃了,在下何必自讨苦吃?”
她的神力传自修离,本元属水,可以作为辅神,却没有继承帝位的资格。然而,崆峒不可无主,墨珩以焱灵珠融于她的神元之中,强行将她的本元之力化为龙火,额间的神印亦是因焱灵珠才得以浮现,如若这个秘密大白于天下,不要说墨珩的颜面扫地,只怕她这个冒名顶替的帝君,也要受到天罚吧。
“风月楼这么多姑娘,都找不到可以陪你用膳的人吗?”
她回过神来,试图从男子的怀中挣出去,努力的结果却只是被他换个姿势抱住而已。
他道:“在下一直觉得,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人,互相不知底细,才比较没有负担。毕竟,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吃饭的人,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敌人。姑娘觉得呢?”他又轻轻笑了,“在下可有十年不曾与人共同用膳了,想想还真是寂寞得紧。”
“你捉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她眯了眼睛:“此话怎讲?”
他却不理会她,凉凉问跪在脚边的知月:“还有何事?”
对方沉思片刻,轻轻道了句:“不知道比较好。”
知月道:“日月盟那里出了些状况。”
沉朱拉了凳子坐下,戒备地看着他:“我与楼主好像还不是朋友。”试探他,“哪有朋友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的。”
浮渊的声音低下去:“哦?倒是小瞧了那个长溟的剑仙。”
沉朱眼皮一跳,听他继续:“有些话点破了就没有意思了。看姑娘的表情,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吧。既然如此,不妨把心中的事放下,就当是陪一个朋友吃一顿饭,如何?”
知月的目光落到沉朱身上,正迟疑如何禀报,就听男子淡淡道:“直说吧。”
面具下的眼睛弯了弯,似乎在笑,可是水墨般的眸子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在下看上去很像磊落坦荡之人吗?”
她闻言开口:“长溟剑派和崆峒皆有援兵抵达,如今正赶去天罗阵的八个死门。照他们的速度,不等天亮就能破掉此阵。还有,白泽的上神之劫此刻应当已到最后一道雷霆,若是他将此劫顺利渡完……”小心翼翼地提醒,“此地只怕不宜久留。”
沉朱望着满满一桌子菜,道:“又是邀我看风景,又是请我吃饭,楼主总不会平白无故待谁都这般殷勤吧。明人不说暗话,有何话不妨直言。”
女子方才的这番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太多,沉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长溟剑派和崆峒的援兵,白泽的上神之劫……究竟什么情况?
回到临月阁,男子已在膳桌旁坐好,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败兴而归,漫不经心道:“不知姑娘喜欢什么菜系,就让人将南北菜系都做了一遍。”见她立着没动,又道,“还需要让在下请姑娘坐吗?”
浮渊沉吟片刻,轻描淡写地开口:“那就毁掉此境。”
身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姑娘可查看完毕?楼主已差人备下膳食,请姑娘赏光。”
知月似早揣摩出他的想法,道了声“是”,又迟疑地望向沉朱:“主人想拿沉朱姑娘……如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浮渊的目光冷冷扫向她。
先不提普通凡人能不能在数日内将那样大的地下甬道填平,就算对方修为强大,将这里尽数改造,也该留下痕迹才是。
知月身子颤了颤,知趣地退下去。
这不可能。
待房中只剩沉朱和浮渊二人,他才低低开口:“你若求我,我就留你一命,如何?”
她犹自有些不信,让跟随自己的女子在楼外等候,又仔细找了一遍,可让她心惊的是,那条地下的甬道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自怀中传来少女冷冷的回答:“本神乃崆峒的帝君,岂能低微讨饶。浮渊,你以为本神同你一样吗?”
沉朱在侍女的引路之下,来到听琴小筑。一路上,她暗暗观察所遇到的人,都是普通的人类女子,并无什么异样。进了那日的楼阁,来到她与凤止双双掉落的床榻,发现那上面刻的龙楼花已不见踪影,仔细在上面寻找暗门,却并无收获。
他从她身上撤开,低头,看到她不知何时已将头上的发簪摸到手上,正以发簪的顶端抵在他的胸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