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止沉吟:“怎么这般不巧。”想了想,道,“本君知道了。”
百翎窥探凤止的表情,道:“诸位长老交代百翎,务必请君上回去一次。”又添道,“最好是在今日之内。”
百翎听他此话,一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见他立着没动,猜他是在此地还有未竟之事,遂道:“百翎先行告退。”
千神冢是洪荒众神的消亡之地,每有神祇仙逝,千神冢内就会添一座空冢,远古的众神或多或少都背负着创世的秘密,他们的神威会自世间消失,可是这些秘密却永不会消亡,它们被封镇于空冢之中,支撑着六界运转的根基。凤族自上古时起就担任着守卫千神冢的任务,千神冢前的封印就是凤止亲手设下,若是千神冢出了异状,凤仪的确有可能搞不定。
冷月之下,只余白衣男子长身而立,仿佛有远古的清风拂过他的袖间。
凤止眉头一动:“千神冢?”
凤止回到房中,沉朱仍在熟睡,一头长发被她睡得乱糟糟的。他离开之后,她就霸占了整个被窝,抱着被子睡得正酣,也不知在做什么梦,秀气的眉轻轻蹙着,白皙的脸愈发显得稚嫩。
百翎忙道:“是千神冢的封镇出了异状。”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低声:“千神冢关系重大,本君只得去一趟。”想起她莽撞的性子,恨不得将她唤醒,拎着她的耳朵再细细嘱咐一番,不过,看她熟睡的模样,终是于心不忍。
听她此话,凤止总算松口:“哦?是何要事就连凤仪都搞不定?”
望着少女的睡颜沉吟:“应当不会这么巧吧……”
想见他老人家一面,可真不容易。
那日夜里,沉朱做了很多梦。
这些年,自家君上不断放权,族中事务几乎一概不理,就连行踪也捉摸不定,今日在泰山,明日也许就在蓬莱,她也是听说近日君上曾陪同天帝巡视北荒,才循着这个线索找来此处。
梦中一会儿是凤止信誓旦旦说他喜欢她,要与她在一起,一会儿又是墨珩愤怒地表示她已有婚约,怎能如此乱来,后又梦到那从未谋面的娘亲,对她痛心疾首地表示:“朱儿,你怎能与凤止在一起,凤止他,可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啊!”
他的语气虽温和,态度却冷淡,百翎的眸中滑过一抹忧色,却继续以冷静的声音道:“关于此事,百翎已与几位上神相商,众位上神商议的结果,也是非请君上回去一趟不可。”
她浑身一震,被这个梦吓得醒了过来。
凤止头也不回,温润的身上隐约散发出睥睨众生的清贵:“本君早已不问族中事务,便是真有要紧事,你只怕也找错了人。”
撑了撑额头,自己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凤止怎会是她的亲兄弟,他的年纪,是她的亲爹还有些可信度。
容貌冷艳的女子垂首:“百翎擅离职守,罪该万死。只是事出突然,还望君上容禀。”
想起昨日之事,脸又开始发烧。
闻声,他冷淡地转过眸,眼角余光扫过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女子,眼角一挑:“百翎?本君记得三千年前派你守千神冢,没有本君的命令,是谁差你来这里的?”
往身畔望去,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枕头上留了一张字条,她忙捞到手上,上面的字迹古雅端秀,一看就知是出自谁手:“本君三日内回来,风月楼一事,莫要擅自行动。”
正对月自省,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唤他:“君上。”
她撇一撇嘴,嘟囔:“谁说会陪着我的……骗子。”
这几日,委实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沉朱整理了一下心情,跳下卧榻,行到窗前,在胸前结了个手印,轻轻吐出一个字:“扩。”
不过,有些度,他又实在不好把握。
前几日一直被凤止缠着,此时才想起至今未归的白泽来,不光如此,慕清让也不该没有消息。
房顶的青瓦之上,某位上古神一边吹冷风一边自我反省,她还是个小姑娘,对他的喜欢大抵同情欲无关,他却有些低估自己作为男人的本能,虽然有些事现在做了也未尝不可,可他并不想过早将她拖入自己的欲望之中。
浩瀚的灵力如巨大的涟漪一般扩散,覆盖了千家万户的屋顶,灵力越过森林,向远处荒芜的群山徐徐铺开。在灵力之下,她可以感知一切细微的动静,可是,不过片刻,灵识就忽被一股蛮力斩断,万物喧嚣的声音瞬间全部涌入耳中,在灵台被侵吞扰乱之前,她及时解了手印。
凤止一直等到怀中少女睡熟,才缓缓从榻上支起身子……
是谁在刻意扰乱她。
她往他胸前凑了凑,含糊地嗯了一声,就乖乖闭上眼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客栈二楼的窗边,她立于清风之中,衣袂飘飘若举,独立片刻,忽然转身,匆匆离去。
沉朱因他这句话动摇得厉害,他却没事人一样躺入被窝,揽了揽她,道:“睡吧。”
行到傅渊的房间,敲门,三下之后没有回应,立刻破门而入,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她脸色不禁一变。行至楼下,问客栈掌柜:“傅渊不见了,可知他去了哪里?”
她的脸红得快能掐出血来,还没说话,他已凑至她耳畔:“其实,本君也紧张。”声音太近,如沉香一般在耳中氤氲开来,直抵她的心尖,“怕不小心……会吃了你。”
掌柜被她严肃的神情吓到,忙问跑堂的伙计:“你们谁见到傅公子了?”
他含笑问她:“你便不想吗?”
伙计们纷纷摇头,沉朱复又道:“他有可能会去的地方,尽数告诉我。”
她的脸一红:“你还想着下次?”
掌柜开口:“若是以前,指不定会在哪个温柔乡里呢,不过最近没听说他与女人有来往。姑娘倒是可以去朱雀街的酒舍找一找,说不定他是去找阿舍姑娘了,要说那阿舍姑娘心也真大,没钱还能供他白吃白喝……”
凤止的眸中有笑意闪过:“好,下次本君提前给你下份战书。”
还未说完,少女已匆匆跨出门槛,客栈掌柜望着她的背影,愣住:“这又是哪一出?”
这已是凤止第二次吻她,她却依旧紧张,凤止自然察觉到她的紧张,动作极为轻缓,待她终于放松下来,他才一点点攻城略池。待这个吻结束,二人都有些气喘吁吁,沉朱有些不满:“你怎么总是偷袭我啊。”
沉朱在朱雀街的酒馆中找到了傅渊。
她却缓缓敛了眉,不敢看他:“凤止,我只是怕有朝一日,你会后悔。因为我……”正要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嘴却忽然被堵上。
他已喝得烂醉如泥,脚边扔着好几个酒坛子。见到他,沉朱才总算放下心来。他是她的唯一线索,若是出了什么意外,那可就难办了。
凤止将她的手握住,眸色深沉,声音却轻如雾霭:“本君也是。”
察觉到她在对面坐下,傅渊抱着酒壶抬了抬眼。
她在被窝中朝他伸出一只手,道:“我自然不怕这个。你是我选的,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反对我们在一起,我也不在乎。”
脸部的轮廓优美而清冷,衣衫松垮垮的,露出了锁骨和胸线。沉朱的眼睛正不知该往哪里放,就见他朝自己抬起手,递了个酒盏过来:“你竟找来了,正好,陪我喝一杯,今日一醉方休。”
他轻叹一声,回身将她拉进被窝,温声道:“本君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无论是墨珩那里,还是天族那里,都交给本君。”一边为她掖好被角,一边轻笑道,“还是说,你怕我这个凤皇只是徒有虚名,在墨珩和天帝那里一点儿面子都没有,嗯?”
手指清瘦而修长,仿佛不是男人的手。
还未下地,就被一只手扯住了衣角。
见沉朱没有反应,他冷哼一声:“无趣。”丢下这句评价,就自顾自地饮了起来,没饮两杯,酒壶里的酒就空了。
想起墨珩,就连带着想起她与长陵的婚约,神色不由得沉下。凤止望了她一会儿,起身:“本君替你拿被子来。”
沉朱唤来阿舍,道:“再给他开一坛。”待酒上来,扫了一眼他方才递过来的酒盏,轻蔑道,“这杯子也太小家子气,拿碗来。”
饶是她再不矜持,也不能与一个男人同睡一个被窝,若是让墨珩知道了……
阿舍立刻换了大碗给她,看到她一口饮干的豪气模样,忍不住赞道:“姑娘好酒量。”
沉朱愣了愣,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立刻觉得脸上一烧:“成……成何体统。”
沉朱抬起衣袖抹一抹嘴角,迎向傅渊的目光:“没见过女人喝酒吗?”
凤止为她的理由失笑,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半枕头给她,淡淡道了两个字:“进来。”
傅渊唇角勾了勾:“女人?”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哦,你说你啊。怎么,男人跑了,所以来这里买醉吗?”
她想了想,一本正经道:“因为你怕黑,我在这里陪着你。”轻轻扬起下巴,“凤止,我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沉朱额角一抽,此人这张嘴也太欠收拾。
凤止眸色一深:“不想回去?”见她点头,又明知故问,“为什么?”
不过,她的心情的确不大爽快。凤止不辞而别也就罢了,神识竟然在中途被斩断,那个故意斩断她神识的人,自然是不想让她与白泽和慕清让取得联系,此举若不是刻意在孤立她,就是白泽与慕清让出了什么问题。
他刚刚说了喜欢她,她还没有缓回来,现在让她回去,绝对会失眠好不好。
想起凤止不让自己孤身行动,忍不住腹诽:自己不靠谱,还管得这么宽。
沉朱的脸上立刻有了些不确定:“你……不会想赶我走吧?”她奓着胆子道,“我不回去。”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容易莽撞,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他的话,等着他归来。
凤止闻言,叹气:“何必这般折腾。”
抬头望向对面男子,那一双眼睛虽然醉意蒙眬,却似能看到她的心底,她为此一怔,就听他换了调笑的语气说:“昨日的那个书生就是你的相好吗?”
中间隔着屏风,有些不好操作。
沉朱额角一跳,他什么时候见过凤止了?神色僵硬地评价他:“多管闲事。”
她略有些尴尬:“我在想,怎么才能捏个诀,把我的枕头和被子给弄过来。”
他笑:“看来我猜对了。”
他道:“睡不着。”问她,“你在做什么?”
沉朱不答,自顾自饮酒,听他又道:“你既有了相好,却是缠着我作甚,莫不是想脚踏两条船?不,是脚踏三条船。还得算上那个慕公子……”轻佻一笑,“我倒是没有意见,只是怕你忙不过来。”
她正半撑着身子不知要做什么,听到他的声音神色微微一僵:“你怎么还没睡啊。”
早已习惯了此人的不正经,沉朱不为所动,道:“废话少说,不是要一醉方休吗?”
卧榻极窄,她这一躺下,自然免不了与他有身体接触,感觉到她温软的身子,他的脊背微微僵直,这也倒罢了,她竟还在他身边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安稳下来,他忍不住转身,无奈唤道:“阿朱。”
傅渊牵起唇角,十分不要脸地道:“你付酒钱,当然要痛饮一场。”
他的额角一跳,这丫头,竟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吗?
沉朱趁与他对饮的工夫,试探他:“我昨日去风月楼了。你猜我见到了谁?”他醉醺醺道:“风月楼?你一个女人跑那种地方做什么?”
凤止侧身躺下,嘴角轻扬的弧度却缓缓消失,长生教的这件事,他心中顾虑重重,选在此时向她挑明,是否太过轻率。正为此锁了眉头,忽然感觉身边有个身子躺了下来。
她自顾自说下去:“我见到了柳青青。”
原来,他是喜欢她的啊。
说完,观察傅渊的反应。他果然有一瞬的失神,下一刻却嘲讽地开口:“还以为你酒量多好,这酒才几杯下肚,竟说起了醉话。见到了柳青青?嘿,你莫非是见了鬼了?”
说罢,就重新躺下,黑色发丝落在素色锦被上,如同浸了墨的绢,发梢似还残留有淡淡的酒香,沉朱直愣愣地望着他散在床上的长发,心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沉朱曼声道:“我还真是见了鬼了……”
同样的话听了三遍,饶是她再迟钝,也听了个明明白白,在热度蔓延到耳后根时,他伸手拍一拍她的头,道:“睡觉吧。”
他丝毫不为所动:“大白天的,别讲这样的鬼话,那个女人就算是化作厉鬼,同我有甚关系?”捞起酒罐为她把碗斟满,道,“喝酒,别说废话。”
他朝她俯下头,温热气息落到她的颈项之间,惹她瞬间绷紧了身子,他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朱,我喜欢你。”
沉朱盯着他:“柳青青被人下了蛊,关在风月楼的地下。傅渊,你仔细想想,你见到长生教主的那一日,是不是在风月楼中?”
她脸一红,似是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够矜持,轻咳一声,道:“谁让你说的那么小声,我没有听清。”
她冷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试图从他的神色中找到蛛丝马迹。谁料,他望了她半晌,竟然一头栽在桌子上,嘴角挂着一丝颓废的笑:“风月楼,柳青青……青青……为什么离开我……”
他唇角噙了几分笑意,道:“还让本君再说第三遍吗?”
沉朱望着他重重叹息,此人果然只是个被女人抛弃的落魄公子,看他这样子,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摇摇头,端起他方才为自己斟的酒碗一饮而尽。
她忍不住往前凑了一些,眼睛发亮:“凤止,你说你喜欢我?”
一个时辰之后。
他唇角一勾:“本君方才说,喜欢你。”
男子望着醉倒在桌上的少女,唇角挂上嘲弄的笑意:“酒量果然不行,才几碗下肚,就醉成了这样。”
她为他的这句话猛然抬头,犹自有些不信:“你方才说了什么?”
少女侧伏于酒桌上,清秀的脸因为醉意而带上了些娇憨,本在柜台内埋头算账的女子,不知何时来到桌畔,出言提醒:“主人,她全无防备,是个好机会。”
他目光清清明明,声线如玉般温和:“你不是喜欢本君吗?恰好本君也喜欢你,你的定情信物,本君收了。”
原本酩酊大醉的颓废公子,此时已无一丝醉态,他抬起手缓缓落到少女的长发上,嗓音低而冷:“知月,管好你的嘴。”看也不看她,道,“你也想同柳青青一样下场吗?滚下去。”
沉朱体会了一下他话中的意思,呼吸骤停,在他深邃目光的注视下,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定情……信物?”
唤作知月的女子似早已习惯了他的坏脾气,恭顺地敛眉退下。
“本君听说,定情信物都是一人一半。所以,”他含笑的眉眼在青灯之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另外一半,本君会好好收着。”
离开之前,目光却忍不住在那双手上停了停。苍白好看的手,正专注地抚着少女的头发,动作极尽温柔。
他抚了抚她的发丝,身子撤开一些,摊开她的右手,往她掌心放下一样东西,她望着躺在掌纹上的半块玉玦,不由得愣了愣:“这是……”
她的眸中不由得掠过一丝冷光。
这个人,就不能直接一点儿吗?
主人性情古怪,大部分时候都冷漠刻毒,尤其是对女人,她跟随他以来,从不曾见过他对谁如此。
怀中的她明显在状况之外,听声音像是快要哭了:“凤止,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因为这名少女对主人而言,是特别的吗……
至于如何搅黄她与长陵的婚事,堵上六界的悠悠众口,哄得凤族那些顽固答应,只好留待日后考虑。不过,就连上古洪荒的腥风血雨都不曾染脏过他的衣袍,只是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又何愁想不出万全之策来。
酒舍桌前,男子的目光变幻不定,脸上的表情时而温柔,时而狠戾。堂堂龙神,在陌生男人面前这般没有防备,在何种优渥的环境中长大,才能养成如此了无心机的个性?
走出这一步,并非他原定的计划,不过,此时调整,也总好过日后悔棋。
沉朱睡了很久才醒过来,睡梦中,似乎有一双手落在她的头顶,动作分明极轻柔,却无比冰冷,让她心生寒意。
与墨珩的约定,目前看来只能作罢。
手?
在她快要为此窒息的时候,他却缓缓将她拉入怀中,耳畔传来他轻轻的叹息声:“阿朱,看来本君是要失信于人啊……”
她猛然惊醒,目光落到对面,却发现趴着的那个比她还不省人事,唤作阿舍的酒娘已经在收拾桌椅,外面天色已暮,她默了默,自己竟然在这里睡了一整天吗?
她愣愣地看着他,明知他说的不是实话,却无法揭穿,本就乱成一团的心,彻底成了糨糊。此刻,在她手下跳动的仿佛并非他的心,而是她的,一下下,如擂鼓,如雷霆。
明知自己处境危险,怎能如此大意?
他低低问她:“你觉得,本君像是在说谎吗?”
阿舍注意到她醒来:“姑娘可算醒了,叫都叫不醒呢。”目光落到傅渊身上,“看看那位,睡得跟猪一样,小店可要打烊了,姑娘想想办法把他弄走。”
见她的呆愣反应,他脸上的笑意更深,握住她的手,从颈间往下移,一直来到心口位置,衣衫下传来滚烫的温度,让她恨不得立刻抽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双含笑的眸子的注视下,就是无法动弹。
沉朱闻言,戳一戳闷头大睡的男人:“起来。”
手碰到他灼热的皮肤,惹她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一转头,就看到一双眼角上挑的眸,眼底狡黠却深沉的光让她呼吸暂息。
他却一巴掌将她拍开,咕哝道:“别管我。你们都不要管我……青青……我要青青……”
他却拉住她的手,放到他的颈上的伤口处:“本君是不是骗子,阿朱自己来确认一下不就行了。”
沉朱起身将他架起,对阿舍道:“此人我带走了,告辞。”
她立刻道:“骗子。”
阿舍笑眯眯道:“客官常来哟。”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更加灼热,许久,耳畔才传来他低低一声:“疼,本君疼得厉害。”
望着二人远处的背影,眼光却渐渐沉寂。
沉朱别过脸不理他。更声在窗外响起,夜显得更静了。隔了一会儿,她才别扭地开口:“你的伤……还疼吗?”方才瞄到了他颈间伤口,尽管有所恢复,却仍然有些触目惊心。
主人,大计将成,你开不开心。
他伸出手将她的手臂捉过去,望了望被他弄出来的淤青,轻道:“怪本君力气太大了。”
沉朱将傅渊丢到客栈床上,为防他又像今日这般随便乱跑,临走前就在门窗上都落上了禁制。说来也巧,这一日她刚刚入睡,就被手腕上的灼痛惊醒。这证明有人破了她的禁制,闯入了傅渊的房间。
手臂上的力道一时松开,她忙朝里面躲了躲,无奈卧榻太窄,她的身子几乎贴在墙上,却仍显得逼仄。他从榻上坐起,点亮了一盏油灯,散了的长发披在肩上,比平日里慵懒而随意。
她眉目一凛,是何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虽然没有看他,却感觉有道目光一直灼灼地盯着自己的耳后,握住她手臂的力道越来越紧,她忍不住道:“你放开我,疼。”
冲进去的时候,却只见到傅渊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臂躺在地上直哼哼,她越过他,冲到不知何时已经大开的窗边,可是目之所及只有深沉的夜色,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她避开他的目光,仍然用细若蚊蝇的声音道:“东西本就是我的,怎么算偷?”又小声添了一句,“谁稀罕偷袭你。”
她眉头蹙紧,究竟是什么人,逃得还挺快。
他保持着那个动作没动,望着她飘上一层薄绯的脸,唇角的弧度越发分明:“原来,阿朱不是想偷袭本君,而是想偷东西。”
“别追了……人早就跑远了。”
她道:“去你的同榻而眠!”将手抽了抽,没有抽动,望着他好整以暇的脸,觉得自己委实不需要心虚,于是以气吞山河的气势道,“把我的玉玦还来!”下一句话却弱下去,“你……先放手。”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她才忙回过头去,朝男子蹲下身子:“你没事吧?”他的右臂被活生生砍出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深可见骨。她还没碰他,他就痛得直叫唤。
沉朱刚为这个发现沉了心,就见他唇角挑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莫非,阿朱想与本君同榻而眠?”
片刻后,沉朱坐在床上为傅渊包扎上药。
他开口,声线慵懒而低哑:“你在找什么?”双眸却深邃清明,哪里像是刚刚醒来,他分明是在装睡。
对方便是在此时都不忘对她毒舌:“嘶……好容易从杀手那里捡回来一条命,看来要葬送在你手上了。”
一双深漆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眸中如有重重烟霭,看得她面红心跳。
沉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闭嘴。”手上力道却放轻一些。
那个地方,正是他心口的位置。
他继续挑战她的耐心:“脾气不要那么大,可惜了这张脸。本来这张脸放在风月楼是可以夺魁的,只是这手艺,跟风月楼的花魁比起来可差得远了。”
她的呼吸一住,自手下传来男子有力的心跳,砰砰,砰砰砰。
他竟拿她与青楼女子相比,也太混账。
正失望地缩手,却忽然有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马上就要离开的手死死按在原处。
她拉起方才为了上药方便而脱下来的外袍,顺便问他:“仔细想想,你可得罪过什么人?”
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她心中一沉,莫非,他并没有戴在身上?
他立刻道:“得罪过你算不算?”撞到她的眼风,教育她,“姑娘家家的,不要那么凶。我还能得罪谁,无非是那些女人。”唏嘘道,“可方才那两个刺客的凶狠程度,若是女的也太可怕了。”
她边摸边着急地想,他到底把她的玉玦放哪里了,若是被他发现她的秘密,她简直能成为自掘坟墓的典范,想想自己当初,怎么就脑子一抽送给他了呢。
来的自然不会是讨风流债的女人,能够将她的禁制打破,一定不会是善类。她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长生教的人来杀他灭口?
沉朱的手有些抖,额发被薄汗沾湿。
他犹自在她耳边念叨:“你说你是不是我的克星啊,怎么遇到你之后,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男人同女人的身体,果真是不一样的吗?
沉朱白他一眼,此话该她说才对,来到这里第一日就碰到他,结果没有一件事顺利。不过,看到他因为疼痛而更加苍白的脸色,忍着没有与他顶嘴,为他盖上了被子,道:“你躺着吧。”又道,“如果真是长生教要杀你灭口,的确是我连累你。你放心,我会护你无恙。”
手一触到他的胸膛,她就差点因那份触感缩回来。没有想到,凤止外表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可是这般摸起来,却是线条硬朗,肌理分明,尽管隔着一层薄衫,却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躯体里蕴含的强大力量。
傅渊望着她,目色微微一深,换上玩世不恭的表情,道:“行了,你走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不怕被你的书生知道了,再因为此事多心?”
终于够着他的胸口,慌忙在他的衣服里翻翻找找。
她却已找到铺盖,卷了被子躺在地板上:“他不会知道。快睡吧。”
伸出手,往他的胸前探去,他却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翻了个身,她慌忙把手收回去。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就奓着胆子继续,无奈他的睡姿刁钻,她换了几个角度都够不着他,见他睡得熟,一狠心就爬到了榻上去。
一夜无事。
故意碰倒一个烛台,观察在榻上和衣而眠的男子,见他没有反应,又捏诀打碎了一个杯子,依然没有反应,她这才放下心来,暗道,有件事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从第二日开始,沉朱就极其留心傅渊的动静,将他房外的禁制加厚了一层又一层,他外出时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如果袭击他的人是长生教徒,跟着他总会有所收获。
夜半,沉朱起身,光着脚绕过屏风,来到罗汉榻前。
当然,她的心中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吹熄了灯盏,自己则行去榻上休息。
傅渊这个人有问题。
凤止保持那个动作一会儿,等待身体的燥热退下去,才抱起她往大床走去,帮她把鞋子脱掉,头发理好,把她仔细裹在被子中之后,声音很轻:“你不舍得让我睡硬榻,我又何尝舍得……方才也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
她跟着他,就是变相地监视他,他若真有问题,最后定会露出狐狸尾巴。
她没有回答,再一次栽倒在他身上,似是又想起了方才的话题,喃喃道:“好,你去睡床,我睡这里……我……尊老爱幼……”
不等辨出傅渊的敌友来,她就收到了慕清让传来的消息,看完之后,面上不禁一喜。
他忍不住笑出来:“阿朱,本君这把年纪,哪来的大爷。”
慕青让与日月盟的人刚刚抓到了两名长生教徒,是六年前围剿活动的漏网之鱼,如今正在对这二人进行严刑逼供,其中一个人已有松口的迹象,若果真如此,她也不必再与傅渊周旋了。
“你……”她的脸皱了又皱,似是想骂他,可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大爷的!”
然而,不等她前去与慕清让会合,却忽然有个不速之客找来她下榻的客栈。
见她重重地点头,他闲闲道:“本君不答应。”
风月楼主遣侍女前来,邀请她到楼中一叙。
他垂首看她:“你是说从今日起就不喜欢我了吗?”
听完对方的来意,她轻轻眯了眯眼。上次将她赶出门外,这次却专门遣人来请,这个风月楼主,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对于自己在她面前越来越不济的自控力,略微感到些忧虑,为防酿成大错,只好伸手将她推开一些,她却不管不顾,直往他身上凑:“我方才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听到了就答应一声。”
权衡再三,她决定暂缓去找慕清让的打算,先去风月楼一趟。
原本就精致的眉目,因为醉态更显得明艳逼人。
临去之前,恶狠狠地叮嘱傅渊不得外出,又托客栈小二将他看好,这才放心地随那侍女出了客栈。
她朝前走了一步,伸手抓了他的衣襟,小脸微微仰着:“说白了,你也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可是从今日起,我不喜欢你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凤止,从此以后,崆峒的沉朱跟你无关了……”
客栈外停了一顶红缎作帷的单人软轿,典雅而不失华贵,沉朱问身畔女子:“不过几步远,至于乘轿吗?”
不行啊,实在是,忍不住。
“姑娘是楼主贵客,自然不应怠慢。”说罢,抬起玉手打起轿帘,淡淡道,“姑娘请。”
那时的她神色认真,看得他心头又动了那么一下。
这些凡人,还真讲究。沉朱腹诽了一句,矮身钻进轿中。
她大约是酒力上头,听他此话,也没有如平日那般顶撞,目色迷离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你明知我不舍得,又为什么故意问我?”
侍女将顶上有红缨垂穗的轿帘放下,目光漫不经心地往客栈楼上飘去,临街的那排房间,有个清寂的人影立于窗前,神色模糊不清。
他走过去,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本君身上有伤,此处又硬又窄,你难道舍得?”
她将目光收回,道:“起轿。”
回到客栈,天字号上房,除了一张花梨木大床之外,还摆了一张罗汉榻,中间以花鸟屏风隔开。他回头关门,沉朱已晃晃悠悠绕过屏风,不一会儿,就抱了床被子回来,扔到榻上,指了指:“你睡此处。”
轿子停在一座临水的楼阁跟前,沉朱一下轿就认了出来,面前这座半月状的湖泊,正是那日她与凤止自地宫逃离的地方。抬头仰望,暗道,莫非那日见到的绯衣的影子,就是此地的楼主不成?
听着她醉醺醺的语气,他缓缓松出一口气,将她扶好,温声道:“好,我们回家。”
她定了定神,跟上侍女的脚步。
她抓住他的衣服,喃喃道了句:“穷书生,回家……”
“楼主,贵客已到。”侍女在隔帘外停下,禀道。
凤止说完这一句,等着她反应。他很少有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的时候,可是这一刻,看着面前少女变化不定的神色,心中却有些没底。正在揣摩她的想法,却见她脱力一般,朝自己倒了过来。
垂帘之后,隐约看见一个穿绯衣的身影,正凭栏远望。自帘内传来淡淡的茶香,沉朱轻嗅了一下,嗯,极品普洱的味道。
进退失据,原来便是如此吗?
她直截了当地发问:“你就是风月楼主?”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对方开口,语调优雅却冷漠:“知月,既知是贵客,怎不请姑娘入内说话,教你的规矩可是被狗吃了?”
他保持着将她围困的姿势,望她了很久,才道:“我知道,却忍不住。”
沉朱微感诧异,竟是男人的声音。
她为他这句没来由的话失神片刻,挣开他,往后躲去,语调微讽:“上神既然这般清楚明白,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她混迹凡间多年,也算有些常识,按常识来讲,那些青楼的老鸨,一般不都是女人吗?风月楼同样做风月生意,没想到楼主竟是个年轻男人。
他非但没有将她放开,反而抱得更紧些,尽管如此,拒绝起人来却十分果断:“沉朱,你不能和我在一起。”
唤作知月的女子受到训斥,忙上前打起垂帘,道:“楼主请姑娘入内说话。”
“否则,你抱着我……做什么?”
沉朱也不客气,抬脚走进去。
若不是醉得厉害,又怎会对她做这样的事?
知月望着她步入帘内,目光渐渐冰冷。楼主平日与她说话,从来都隔着帘子,有一日,她见他睡着,偷偷进去为他盖了条毯子,竟差点为此丢了性命。
她闻着他身上的清冷气息,渐渐平复下来,她清楚地知道,此刻抱着她的不是昆仑山下的穷书生,而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上古神。她缓缓呼吸,良久,才在他怀中轻声问他:“凤止,你也醉了吗?”
她一直都知道,楼主厌恶女人,之所以将这么多的女人放在身边,不过是想看她们为他疯狂、最终却被他丢弃的可怜模样罢了。这些年,她之所以能够留在他身边,也不过是因为她掩藏得很好。若是有朝一日,他发现她也同那些女人一样对他抱有疯狂而热烈的念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弃如敝屣,而且那个时候,他只怕是连杀她都不会亲自动手吧。
那个声音微微严厉了一些:“阿朱。”力道极大地将她按在怀中,继而叹息一般,道,“你醉了。”
沉朱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回头,却只看到女子敛目退下的模样。
她在他怀中抬头,醉眼蒙眬地看着书生模样的男子,神情显得有些委屈:“我为何不能一直往前走,头破血流,我也愿意。”在他怀中挣扎,“穷书生,你放开……放手……”
女子的五官虽然也算端正,却并不漂亮,风月楼这种美人如云的地方的当家,身边伺候的竟是这般容貌普通的女子,有些让她意外。
她甩开他的手:“你不要管我。”明知再往前就要撞上,却仍要往前去,“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走这条路,你做什么拦着我……”一双手将她纳入怀里,有个温温淡淡的嗓音道:“阿朱,不要闹。”柔声道,“再往前走,就头破血流了。”
她收回心神,行到男子身后站定。走近才发现,他的脸上覆着一个木雕的面具,只能看到清瘦的下颌和冷漠的唇形,长发犹如绸缎,顺着红衣静静垂下,虽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能够感受到那股自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和尊贵。
酒为果酿,入口清甜,并不容易喝醉,可沉朱连喝了好几盏也有些发晕,看人也不清楚了,只觉得面前的人一会儿是凤止,一会儿又变成了穷书生。回客栈的路上,行到一个街角,有双手及时拉住往墙上撞的她:“阿朱,注意看路。要转弯了。”
那个时候,他的整个人便如火焰一般闯进她的眼底,而且愈烧愈烈,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烧成灰烬。
可是为什么啊,凤止,我竟会这么喜欢。
她看不透眼前的人。
她小声道:“你的厨艺还是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长进。”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遇到凤止的时候。
也许是酒力上头的缘故,她只觉得鼻子微微一酸,堪堪把情绪忍下去,埋头夹菜,饭到中途,听他问自己:“好吃吗?”
可是,凤止淡如清茶,面前的男人却如烈酒,还未靠近,就已因他身上的气息本能地戒备。
沉朱愣愣地看着桌上的光景,又看向面前的男子,他却只是淡淡地道:“吃吧。”
她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凝住,道:“你既主动请我,一定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直截了当地问他,“我有个朋友在这里失踪,是不是你干的?”
等了一会儿,凤止重新在她面前坐下,小二把放冷的菜撤下去,一边上新菜,一边笑吟吟地开口:“这位姑娘,你的口味可真刁,咱家的大厨一个个可都是御厨出身,竟都不合你的胃口。”又道,“你家相公对你真用心,亲自做了几样菜给你,快趁热尝尝。”
虽然这般问他,却并未抱什么期待。妖界应当早就查过风月楼的底细,既然没有告知于她,自然是没有查出什么来。
沉朱还为此话愣着,他已撩衣起身,温声道:“等我一会儿。”
男子果然低笑一声:“在自己的地盘绑人,在下像是那么蠢的人吗?”
凤止无奈地摇了下头,放下筷子,召来小二:“可否借厨房一用?”
声音低沉清雅,冷冷淡淡。
他又夹了些别的菜给她,她都只尝一口,便蹙眉摇头,到后来连筷子都懒得动了。
他转过身,下颌轻轻抬起。沉朱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冷漠锐利的目光:“姑娘瞧上去也不像粗鲁无礼之辈,怎么一开口,竟这般没有教养?”
她道:“味道不对,不喜欢。”他只知她喜欢吃鱼,却不知道,她喜欢的是他做的味道,其他人做出来的,味道自然不对。
沉朱极其讨厌他说话的腔调,理着衣袖问他:“那就请楼主教教我,什么是有教养?三日前我与朋友来访,楼主避而不见,还派人将我们赶出门外,这也算有教养吗?”
沉朱却只尝了一口,就放下筷子,凤止望着她皱起的眉头,含笑问她:“不好吃?”
听了她的话,男子竟笑了:“娼妓本就是下九流,在下一个卖春的,要教养做什么?跟在下这种没娘生没娘养的下九流相比,姑娘倒也不怕跌了身份。”
还真是怀念。
沉朱委实没有想到,从一个看上去雍容华贵的人口中,竟会吐出这样一番话来,就算他是为了反讽她,也没有必要把自己也说得这般不堪。这人得有……多不要脸。
思及当年之事,眼神缓缓柔和下来。
她轻笑一声:“像楼主这么有自知之明的人,还真是第一次见,佩服。”
还记得当年在荒河镇,自从他为她做过一次鱼汤,她就彻底喜欢上,每到饭点,总是跟在他身后:“穷书生,我要吃鱼。”
他游刃有余地应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姑娘还差点火候。”
凤止自然知道她在不满什么,望着她一杯杯给自己灌酒,轻叹一声,执起竹筷为她夹了一片鱼,放到她面前青花白底的盘子里:“你喜欢吃的鱼。”
这个人,当真是每句话都能把人给堵死。
菜一盘盘上来,沉朱却几乎没有动,只顾一盏又一盏地倒酒喝,话也极少,总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后来干脆连答都不答了,只是自鼻子底下轻哼一声,表示听见了。
不待沉朱发作,他就收了笑,闲闲道:“好了,在下请姑娘来,并不是为了跟姑娘吵架。”
“上神‘特意’来看我,我又岂能不陪上神小酌几杯。”
沉朱忍不住问他:“那是为了什么?”从方才开始,是谁一直在惹她的?
待进得楼内,捡了个顺眼的位子落座,就一语不发地看着凤止召来小二点菜。他报了几个菜名,竟都是她喜欢吃的,正在愣怔,就听他问自己:“能喝酒吗?”
他只道:“到我身边来。”淡淡的命令,语气似笑非笑。
沉朱踏出客栈,外面夜色已转凉,街畔的店铺挂出了灯笼,为清冷夜色添上些和暖的色彩。无言地走了一会儿,只觉得胸口堵得愈发厉害,一时又无法将这种情绪消解掉,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被夜里的凉风一吹,含糊的头脑倒也清醒了一些,抬脚停在一个酒楼前,望了望牌子:“你说的酒楼可是这一家?”
沉朱迟疑了一下,朝他行过去,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男子清瘦的身上裹了件玄色的外袍,面色苍白如纸,他的目光从门口消失的二人身上收回,极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回楼上房间。掌柜见他脚步虚浮,忙差一旁的小二道:“快跟着上去看看,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别再做了傻事。”喃喃添道,“这要是死在了客栈里,那可就晦气了……”
他道:“再近一些。”
待二人消失在门外,掌柜忍不住感叹,这姑娘,原来是有男人的啊,转眸看到立在楼梯中间的人,惊道:“傅公子,你怎么下来了?”
她又往他身边走了一步,听他冷笑:“你放心,我腿脚不便,这十年连楼都没下过,一个瘸子,难道还能吃了你吗?”
书生唇角勾笑,少女脸一红,冷冷地哼了一声算是应了。
沉朱为此话一怔,走近了,才看到有根拐杖隐在他的衣袖间,做工精致,木雕的手柄上刻有繁复的花纹。
声音虽低,却也是能被立在柜台的掌柜听到的音量,只听掌柜的轻轻一咳,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望起了客栈的房梁。
她迟疑:“你竟十年……不曾下过楼吗?”
掌柜愣愣地点头,然后看到书生模样的青年转向身畔少女,眉目含笑:“附近有家酒楼,剁椒鱼头做得很好,去尝一尝?”又凑到她耳边,低声,“也不急着现在就回房休息吧?”
“有何不可?风月楼日进万金,就算是皇帝的寝宫,也未必舒服得过这座临月阁。你瞧,你手边那座青玉狮子的香炉,上一任的皇帝临死前都还在念叨,可是他穷极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我却触手可及。还有那个白玉花瓶,那幅绝世名画,书架上那些古籍残本……就算是一个没有腿的人,也可坐拥天下。”
凤止一副无辜的表情,道:“有吗?”对掌柜道,“我带她出去吃饭,麻烦掌柜多送一床被子到房里。”
沉朱默了片刻:“你邀我来,就是为了炫耀这些吗?它们究竟是价值连城,还是一文不值,在我眼中全都一样。”
沉朱先是怔了一下,继而忍怒道:“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掌柜做了什么。”
他竟然不要脸地同意了:“说得不错,浮世虚妄,这些东西本就一文不值,正如对在下而言,世间众生,不论是人是妖,抑或蝼蚁,全都没有什么不同。”说罢,笑吟吟道,“可是,当着把这些东西视若珍宝的人的面,将它们毁去,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姑娘以为呢?”
凤止满意地点点头,把脸转向沉朱,道:“所以,我就只能勉为其难跟你挤一挤了。”
沉朱默了默,道:“你的兴趣……可真独特。”
“真是没有了。”掌柜略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慕公子不是不在吗,他的房间……”却见面前含笑的书生眼中有冷光掠过,突然觉得脊背一凉,立刻改口,“没什么,房间真的没有了。”
他却竖了根手指到唇畔,道:“嘘。今日天气独好,风景如画,多么难得。在下那日在此处见到姑娘,觉得姑娘甚合眼缘,只可惜姑娘身边的人太碍事,否则,又岂会等到今日才邀姑娘一叙?”声线慵懒优美,侧过脸看她,“你可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有幸站在此处,陪在下看风景的人。”
凤止将捏诀的手指收回,含笑对掌柜道:“不能想想办法?”
沉朱为他这句话一怔,他叫自己来,就是为了陪他看风景吗?
掌柜则继续翻册子:“不过,普通的地字号……”原想说地字号还有几间,却突然觉得大脑一蒙,恢复如常后,道,“也没有了。”
这个人,委实古怪。
凤止可怜兮兮地道:“我颈上的伤未愈,你难道舍得我露宿街头吗?”
和风吹来,拂动他的长发,远处的楼阁如同水墨画卷一般,男子的轮廓亦如同用浓墨勾勒。然而,她却觉得只有他置身画外,虽与他近在咫尺,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距离感。
沉朱望向凤止:“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安静了片刻,神情一肃:“我才没工夫陪你看什么风景,听琴小筑的地下密室是怎么回事,你今日若不给我个解释,休说是十年,我让你日后都再也不必下楼!”
掌柜翻了翻手边册子,道:“这倒不巧,昨日慕公子的那一间啊,是最后一间天字号房了。”
他面具后的眸子转到她脸上,眸色沉沉如墨,薄唇轻轻勾起:“地下密室?姑娘在说笑话吧。”
沉朱眉头骤然一紧:“你要住下?”
沉朱冷冷道:“你果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风月楼与长生教,当真并没有暗中勾结?”
沉朱刚刚摇头,就听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掌柜,我们是一起的,此处可还有上房?”
他低头笑,华美如缎的长发垂落胸前:“在下做的虽不是正经营生,却不至于与那种歪门邪道同流合污。姑娘若是不信,去确认一下就是了。”说罢,扬声唤道,“知月。”
掌柜看见了书生,忍不住问:“这位公子可是同姑娘一起的?”
片刻后,帘后传来女子的应答声:“主人。”
沉朱点点头,道:“有劳掌柜了。”
他吩咐:“带姑娘去听琴小筑。”
掌柜道:“姑娘也不用担心傅公子,今日一直没有再闹,让小二去送饭,也每样菜都吃了几口。”
沉朱没有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沉朱自然摇头,她脸色不好,还不是凤止害的,继续问掌柜:“傅渊呢?”
他道:“在下一个残废,就不必跟着去了吧?”
掌柜摇了摇头,道:“不曾见公子回来。”又道,“姑娘脸色不好,可是受了伤寒,要不要为姑娘请个郎中来瞧瞧?”
她默了默:“不必。”
沉朱回到客栈,凤止果然没脸没皮地一路跟上来。她不理会他,一到客栈就问掌柜:“同我一起的慕公子回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