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下人朝沉朱坚定地摇头,自家殿下避这位尊神都来不及,他们怎么能撤呢,多不够意思。
长陵不自觉地抱紧了被子,她她她……她把人都赶出去,想干什么?
成碧挑眉:“我们帝君要与你们殿下说几句悄悄话,你们在这里合适吗?”
床帐外,沉朱扫了一眼随着自己进来的满屋子的奴婢,淡淡命令:“你们先出去。”
众仆从一听此话,纷纷以眼神交流看法。片刻后,有个小宫娥带头开口:“如此,奴婢们就先行告退……”
被嫌弃丢人的长陵君同样心头不忿,崆峒的女人怎么如此粗鲁,也不通报一声就擅闯男子的卧房,太不知羞了。
嗯,自家殿下的心情固然重要,可是这位沉朱上神他们实在是惹不起呢。
他们崆峒的男儿,个个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真汉子,哪像这个长陵君,不满意婚事就装病,说出去丢不丢人。
长陵闻言,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掀开床帐:“都给本殿下回来!留本殿下与这母老虎共处一室,若本殿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成碧自打得知长陵君装病就满肚子火气,一闻到这里酒气熏天,就更替自家帝君不满。
话未说完,人就愣在那里。
“我们帝君是来探病的,隔着床帐子怎么探?你们殿下这谱儿摆得未免过了。”
少女朱袍广袖,姿貌端华,脸上挂着一丝露骨的不悦。
眼瞅着成碧就要去掀床帐子,仆从自然阻止:“不可,我们殿下得的病……不好见光。”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一眼,眸中多出些讥诮之色:“母老虎,你说本神吗?”
“是。帝君。”
长陵为她的容貌恍了一下神,回神后挪开目光,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目光转向那些奴婢,怒道,“本殿下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有客人来也不知通传一声,就这样闯进来,还有没有规矩?”
“成碧,这床帐子很碍眼。”
沉朱听出他话中之话,凉凉地道:“擅闯殿下寝宫,是本神冒犯了。”
略有些稚嫩的嗓音,并无预想中那般尖锐刻薄。
长陵拢了拢胸前的衣袍,假惺惺地道:“是本殿下衣冠不整,让上神看了笑话。”对立在一旁的小丫头道,“还不快给上神看茶。”
女子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起来吧。你们殿下在里面?”
沉朱冷眼看着他,道:“不必了,本神说两句话就走。”
守在床边的仆从恭声对来人行礼:“见过沉朱上神。”
长陵听她言语冰冷,态度高傲,冷不防又想起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心中冷哼了一声,长得漂亮又有什么用,如今还没有大婚就甩脸子给他,大婚之后那还了得?
长陵在被窝中屏息凝神,听着错落的脚步声停在自己的床前,隔着床帐,似能感受到随之而来的无形压迫。他的手心微微冒汗,长陵啊长陵,不过是一个丫头片子,你怕她做什么?
他看沉朱不顺眼,沉朱对他亦无好感。一个大男人一点儿骨气也没有,眼睛里分明都是对自己的不满意,却不敢直说,还不如凤宓。那家伙虽说第一眼看上去也是个柔弱书生,可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却很靠得住,就连拒绝她,都很干脆。
小宫娥道:“那个……兴许是殿下养的猫又把酒罐子打翻了吧。我们殿下刚刚睡下,上神里面请。”
想到这里,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她怎又想起了凤宓。
成碧道:“这么大的酒味你没闻到?那你这鼻子得治啊。”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凤宓。
对于成碧的问题,小宫娥装傻:“酒?有、有吗?”
望着床上的男子,成碧亦默默感叹,珠玉在前,这长陵君比起凤止上神来,委实差了那么一大截。
刚刚在床上躺好,佯装病卧,就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嗓音:“你们二殿下不是病了吗,怎么满屋子都是酒气?”
长陵君忐忑地开口:“上神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长陵一听此话,酒意登时醒了三分,忙从酒桌旁起身,一挥手把酒桌撤了,吩咐仆从:“快,扶本殿下进去。”
她抬眼看了一眼床上衣衫凌乱的年轻男子,目光中多出些意味深长来:“那本神就明说了。这门婚事,既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本神的意思,不过事情已成定局,你也不要觉得委屈了你。本神的行事作风你应当早有耳闻,所以,最好不要期待本神会对你负责。这六合八荒,想让本神负责的多了去了,本神忙不过来。”
仆从急道:“沉朱上神过来探殿下的病,已经到门口了,拦都拦不住。”
长陵君的眼角抽了抽。
他倒酒的手一抖:“你说什么,谁来了?”
“还有,本神的脾气不好,婚后你多担着,若是哪日失手打了你,你最好忍着,本神最看不惯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
正在添酒,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仆从不顾礼仪冲到他面前:“二殿下,沉朱上神来了!”
长陵君的脸色煞白一片,漏过了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笑意。
想到这里,神色显得更加苦闷。
沉朱把上挑的唇角强压下去,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一旦过了我崆峒的大门,那就是我崆峒的人,我不允许你做出有损我崆峒颜面的事,比如,装病。说完了,成碧,我们走。”
无奈,天帝吃了秤砣铁了心,无论他如何央求,都绝不给他转圜的余地,还有一向疼他的玉镜天妃,竟也坚定地促成这门婚事,他躲这位尊神都来不及,母妃竟还邀她来自己宫中小住,害得他连门都不敢出……
成碧咳了一声,对脸色已经由煞白转为铁青的长陵说:“所以说让你把下人都屏退嘛,这番话让别人听到多不好。”
他好歹也是天族的二殿下,虽然在几位殿下中不算很出挑,却也不至于给天帝丢人,那崆峒的小帝君却是什么人物?还未满千岁,就因强抢青丘貌美神君一事名满天下。行事作风如此剽悍,他哪里敢娶回去。更何况,她年纪虽比他小了些许,却早已列位上神——性格比他强悍,在身份上又高他一等,这天底下有哪个男子会期待这样的姻缘?
说罢,也神色高傲地追自家帝君去了。
黄汤一口口下肚,锦袍玉带的年轻男子一副长吁短叹的窝囊模样。
半晌后回过神来的长陵君不禁气得浑身发抖:“她这是什么意思?你、你们说,这样的母老虎本殿下敢要吗?”
适时,长陵正躲在自己的房间借酒浇愁。
何况,她这哪里像是要嫁人,分明是要“娶”了他啊!
沉朱气定神闲看她一眼:“这么明显你都猜不出来吗?他不想见到本神,又不好直说不想见,就只好一病不起。”轻蔑道,“堂堂天族皇子,性子却这般窝囊。”将话本一收,“本神最讨厌拖泥带水。也罢,今日就去找他说个明白。”
守在一旁的小宫娥慌忙上来给他顺气:“殿下息怒……”
成碧将她的话悟了悟,恍然:“帝君的意思是二殿下在装病?”不甚理解地道,“他为什么装病?”
他脸色变了几变,终于目色坚定道:“不行,这个婚必须得退,我这就去见父君!”
沉朱正在看一个话本子,听罢,懒懒地翻了一页书:“只怕本神去了,他的病非但不见好,反会更加严重。”
小宫娥忙拦他:“殿下您忘了吗,陛下他去北荒巡视了啊……”
沉朱在昭华宫的日子,好吃好喝地被伺候得很周到。只是,长陵的病情却一日日并不见好,惹来成碧感慨万千:“看来,这天庭的医仙的水平不够高啊。”向沉朱提议,“帝君,咱们还是去瞧一瞧二殿下吧,好歹是您未来的夫婿,总要表示一下关心。”
“那就速速为本殿下更衣,今日之内,我必须要见到父君!”
她忙垂首,恭敬道:“是。”
出了长陵寝宫,沉朱心情很是舒畅,成碧在一旁责备她:“帝君,你方才吓唬他做什么啊,你没见二殿下的脸都被你吓白了。”
女官欲跟上去,却听她淡淡道:“你们就不必跟来了。”
沉朱理着衣袖,语气很无辜:“本神吓他了吗?”
沉朱听着他们的话,唇角微勾,对昭华宫的女官道:“你们殿下既然有恙,本神就不打扰他了。成碧,难得来天上一趟,陪我四处走一走。”
成碧叹口气:“帝君你就别装了。”
成碧撇了撇嘴,不予置评。
沉朱含笑道:“成碧,陪我去九阙台走走,听白泽说那里偶尔可以听到三清妙音,若是运气好,说不定忽然间就彻悟了。”
白泽在她怀中寻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好,语气老成:“本神刚刚觉醒,体力自然稍欠。”
还不等成碧回答,就见前方云层中,有什么东西裹着雷霆滚了出来。
成碧无奈地抚了抚它的头,低声道:“白泽,你可真懒。”
沉朱慌忙捻了一个诀,将那团东西周围的雷霆扑灭,待对方落入怀中,她不禁沉声道:“白泽,我让你去探妖界的消息,你怎将自己弄成了这副德性!”
沉朱随手将青釉的茶盏放下,起身的动作惊动了伏在她膝上打瞌睡的白泽。朱色广袖拂过檀木的桌角,老虎状的幼兽从她膝头跳下,转身就扑入身后侍立的成碧怀中。
那裹着雷霆落下来的正是神兽白泽。
小女官望着面前的女子,暗道,若是自家殿下此时在这里,不知道会不会改观。
它在沉朱怀中虚弱地抬了抬眼,道:“沉朱……”缓了半晌,道,“吾饿了,有没有吃的?”
可是……
沉朱默了片刻,携它转身往回走,白泽以灵气为食,这附近能喂饱白泽的地方,也就只有长陵君的寝殿了。
他几次三番跑去天帝那里求情,却始终未能换来天帝松口,满肚子的怨气没处发泄,就全都累积在了自己这位准夫人的头上,如今,婚期将近,他无法改变这个既定的事实,就只能选择逃避。
就这样,刚刚换了件外出的袍子预备往北荒去的长陵,还未出门就与沉朱撞了个正着。
面前的少女只有九千岁,却高居上神之位,此事本身就容易惹人非议,又加上那些满天飞的流言,更是将她塑造成了一个横行霸道的恶女,也难怪自家殿下从一开始就抗拒这门婚事。
月白锦袍的青年殿下一见少女就是一惊:“你怎么……”
那女官心虚地望向玉座上端坐的女子,却为她饮茶时的风仪失了下神。
就听她对他身后的丫头道:“宫里的灵果灵丹,仙露仙酿,有多少就送来多少。”见小丫头愣在那里,提高声调,“速去。”
成碧道:“身体有恙?怎么这么巧,我们帝君一来他就病了?”
迫于她的气势,小丫头也不问缘由,慌慌张张地跑去张罗了。
女官神情尴尬地垂着头,支支吾吾道:“上神恕罪,殿下他……身体有恙,怕把病气过给上神。上神且在这里住下,待殿下身体养好,再来看望上神……”
一盏茶过后,长陵君黑着脸立在一旁,听沉朱问吃饱喝足的白泽:“你伤成这样,可是琉光干的?”
沉朱刚刚坐下,就有宫娥轮番前来拜见,她平日里最烦这些虚礼,终于忍不住挥手屏退她们,看一眼这宫里管事的女官,悠悠问道:“本神的茶都续了三杯了,却还不见你们长陵君的影子,他平日里都是这样大的架子?”
长廊之外,桃花开得正好。
然而,一到昭华宫门前,就有个宫娥匆匆上前,在带路的仙婢耳畔说了句什么,就见她的脸色微妙地变了一变,撞到沉朱的目光,忙敛了表情,带着她往客房去。
白泽摇了摇头,道:“是吾在从妖界赶回来之时,不小心搞错方向,误入了北天的雷泽之中。”
玉镜天妃为了给她和长陵创造相处的机会,也是操碎了心。
沉朱眼角抽了抽,当年的她怎会料到,这上古的圣兽白泽,识路的本事竟这般不济。
沉朱将她的意思消化了一下,道:“那就走吧。”
白泽的目光却渐渐认真:“沉朱,出事了。”
那仙婢解释道:“天帝陛下去北荒巡视,临时把玉镜天妃召去随驾,天妃怕钟秀宫中无主,底下的人会怠慢上神,所以吩咐二殿下为上神接风。”又心虚地添了一句,“我们殿下早盼着上神来呢。”
沉朱的眸中也是一片幽沉:“是不是琉光把人扣下了?”
沉朱顿下,轻抚衣袖:“这是什么意思?”
白泽点了点头:“还有更坏的消息。夜来沉不住气,前往妖界要人,闹得好似有些严重。”
前头带路的仙婢道:“禀上神,我们也不是钟秀宫的人,是昭华宫长陵二殿下的人。”
夜来那家伙,脾气还是如此莽撞……
不等沉朱回答,前方就有两个小仙娥迎上来,见了她施了一礼,就说是来迎她的。可是随她们走了几步,沉朱发现不对来:“且慢,这里并非钟秀宫方向。”
“看来,琉光那里本神不亲自去一趟,只怕是不行了。”
成碧忙道:“都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帝君不要放在心上。”
成碧急道:“帝君,墨珩上神对你下了玄天诏,你不能离开天宫。”
已走出几步的沉朱听到随风送来的这句评价,事不关己道:“好色任性,混世魔王……成碧,我这惊世骇俗的名声,竟都传九重天上来了。难得,难得啊。”
沉朱神色凝重:“你难道希望琉光那厮再去闹一次崆峒吗?墨珩可经不住他那般折腾……管不了那么多了。白泽,你还有没有力气随我去妖界?”
“传说中好色任性的混世魔王,怎么……有些不大一样?”
白泽的四周腾起蓝色的火焰,待火焰散尽,已恢复成沉朱初见它时那般大小。它将身子伏低,声音低沉,带着来自远古的威仪:“上来。”
不过,那样的容貌,那样的风度,就算是同天族的公主比起来,只怕也不会逊色。
沉朱勾唇一笑,动作灵巧地翻上它的后背,坐定后,对成碧道:“本神去去就回,此事暂且瞒着墨珩,你就先留在昭华宫吧。”
二守将久久不能从震惊中缓回神来,他们未曾料到,崆峒的帝尊竟是这样一副尊容,虽说事前得知她今日会上天,可是,她这阵仗也未免太过简朴。前几日有个下界的女君蒙诏上天,都有九匹神兽驾车开路,排场十分盛大,堂堂崆峒的上神,出行竟然这般不讲究……
成碧还来不及提出异议,就忽然平地生风,只见白泽扶摇直上,转瞬就消失在天际。
“恭送沉朱上神!”
对于上古神白泽的风采,在场的神仙无不叹服,唯有长陵脸色沉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我天庭是什么地方。”说罢,冷着脸吩咐仆从,“都愣着做什么,摆驾北荒!”
“知道了。成碧,我们走。”
北荒,云渊沼泽。
一神将忙道:“禀上神,过了前方的碑林往右转就是了。”
天帝在各路神仙的陪同下来到沼泽上空,望着云头下翻滚不息的瘴气,神色愈发严峻。近些年,云渊沼泽不断扩大,若是继续放任下去,不出几年此处的瘴气就会蔓延到仙界,甚至有侵蚀华严境的危险。华严境作为仙界五处秘境之一,关系天地的气运,不可有任何闪失。
“免礼吧。钟秀宫在何处?本神初次上天,有些辨不清方位。”
将此顾虑向身畔的上神说出后,对方含笑开口:“天帝今日请本君过来,可是想让本君在云渊沼泽布一个仙障,阻止这瘴气的蔓延?”
然而,等到那女仙走到近前,看清了她额间的神印,却不由得浑身一震,忙屈膝行礼:“原来是沉朱上神驾到!”
毕竟是有求于人,就算是天帝,也不得不放下身段:“本帝知道,上神逍遥六界,早不过问方内闲事,可是此乃关系天地正常运转的要事,就当是本帝替苍生开口,请上神万勿推辞。”
放眼望去,只见来者是一名很年轻的女仙,朱袍广袖,没有佩戴象征身份的环佩,只带了一个侍婢,应当不是什么有来头的神仙。因此,守将的语气颇为公事公办:“前方是天宫重地,若无诏令,就此止步!”
身后陪同的仙官亦纷纷道:“请上神万勿推辞!”
南天门外有两名神将看守,远远瞧见沉朱一行,立刻依照惯例上前盘问:“来者何人?”
白衣上神虚扶天帝一把,眉眼含笑:“天帝放心,本君心中有数。”
抬眼朝南天门的方向望去,只见巍峨仙门后,一派云烟浩渺,隐约可见琼楼金阙,当真是穷极百工之巧,也难怪许许多多的修行者挤破脑袋也要来这九重天当差。
得了他的应允,天帝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只是,这位尊神会答应,却有些出乎他的预料。
沉朱轻道:“我是不满他什么事都为我打算了,却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就连七万年前那场差点毁了六界的鬼族之乱,这位上神都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怎么如今却一反往日超然的作风,这么轻易就答应出手相助?当然,他答应了总是比拒绝了好。云渊沼泽的瘴气与天地同生,要在此处结一个有效的仙障,这世上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位尊神了。
白泽却丝毫没有为此反省的意思,在她手臂间仰脸问她:“这一路上你都有些闷闷不乐,可是在不满墨珩上神的决定?”
不待称颂他为天下苍生做出的功绩,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高喊:“父君!”
她带上白泽,本意是让它驮着自己,结果路还没走一半,这家伙就开始喊累,她与成碧只得轮番抱着它,好在这家伙可以自由化形,否则她早就一脚把它从云头踢下去。
循声望去,就见长陵带着仆从匆匆赶来。跟随在天帝身侧的玉镜天妃颦眉问道:“陵儿,你怎跑这里来了?沉朱上神应当已在天宫,你怎么……”
神思忽被怀中的白泽召回:“沉朱,前方就是南天门了。”
长陵打断她的话,语气里带着隐隐的不满:“母妃,那样没有妇德的女子,儿臣一日也受不了。”
将她嫁给长陵,与天族结下姻亲关系,那么她的背后,就不只是一个墨珩,而是整个天族。
玉镜天妃神色一顿,察觉到他此行目的,毫不留情地呵斥:“休得胡言。”长陵虽知自己出言莽撞,却也顾不得许多,整理了一下心绪,就将自己平日里拒婚的那些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墨珩太强大了,若他有个万一,那些一直以来因他而存在的体面,怕是会荡然无存吧。
天帝还未听完,脸色就是一沉:“你特意赶来,就为了说这番话?本帝早说过,婚姻大事,岂能由着你的性子来?”
也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明白,墨珩安排她与天族联姻,又何尝不是为了她考虑。如今崆峒的神威虽大不如前,可是有墨珩坐镇,起码魔族还会有所忌惮,各界在明面上也还算恭敬,可若他不在了,崆峒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小帝君,又会如何?
长陵意志很坚定,不顾形象地解释:“父君,你是没见过那样粗暴的女子,你也知儿臣生性温顺,必定不会喜欢那样强势的妻子。”伸手拉上玉镜天妃的衣袖,“求母妃劝劝父君。”
那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若是没有墨珩,她这个崆峒帝君不过徒有虚名。
玉镜天妃见天帝脸色明显不好,将袖子从他手中扯出来,低低呵斥:“陵儿,胡闹。”
她所憎恨的,只是面对他的蔑视而无能为力的自己。
长陵一路上总结了自己从前拒婚失败的原因,觉得或许是自己性子太软,没有坚定推辞,若是他以死相逼,不晓得父君会不会心软?
也许,她恨的并非妖皇对崆峒神威的蔑视。
他坚定地下了决心,豁出去一般往天帝脚下一跪:“父君,儿臣自小未曾求过父君什么,唯独这桩婚事,恳请父君开恩。”抿了抿唇,泫然欲泣道,“求父君放过儿臣。”
这三日来,每每想到如今就连妖皇都能闯入崆峒大闹一场,她的胸口就堵得慌,又忍不住憎恨自己。
天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生了九个儿子,唯独这个二儿子最让他省心。谁曾想,在这门他钦点的婚事上,最省心的这个儿子竟三番五次表示不满,当着他一个人面闹一闹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追到这里,不顾他身后这么多随行的仙官,简直丢尽了他的脸。
没落这个词,她很讨厌。
“快给本帝起来,这副样子像个什么话!”
世人皆言,属于崆峒的时代早已结束,自从九千年前的那场大乱,崆峒的没落就已经是定局——
玉镜天妃忙劝道:“天帝息怒。”厉色道,“还不起来,多大的人了,也不懂得看场合。”
虽然无人胆敢当着她的面开口,那些背后的议论,她却比谁都清楚。
长陵面目凄楚:“母妃,儿臣这几日亲眼见识了那位女君的凶悍,实在没有自信可以与她共度余生。您老人家难道愿意看着儿臣送死吗?”
但,墨珩的苦心,她岂会不知。
天帝气得嗓子都抖:“你说什么?这个孽子!”
本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同天族扯上关系,却没想到自己竟会与天族联姻,当真是造化弄人。
长陵埋首抹泪,却听到头顶落下一个清淡的嗓音:“崆峒的丫头本君见过,也不至于如此凶悍。”
六界的霸权,若不是因为崆峒不屑、凤族嫌麻烦,不断放权于底下的神族,如今小小天族,又哪敢妄称“正统”?
他抬头,往天帝身畔看去,只见那里立了一个面生的神君,白衣雪袍,衣袖间灌满清风,头发被一枚温润的玉簪束起,唇角挑了几分笑意。
她自小长于崆峒,虽然年少时也曾四海八荒到处跑着玩儿,却不曾上过天,也从不曾有过上天的念头。究其原因,大约是她瞧不上天族数万年来抱着“正统”二字,妄图统领六界、称霸八荒的作风。
长陵为他的绝色怔了怔,喃喃道:“这位是……”
她这个人向来厌恶排场,此次出门,就只带了白泽和成碧。临行前,不忘点了几名神官带自己的亲笔信前往妖界,也算是给琉光一个交代。
天帝肃容:“凤皇面前这般失仪,本帝的脸面今日被你给丢光了。”
第二日,前往九重天钟秀宫的路上,沉朱全程黑着脸不发一语。
凤止却和蔼地笑笑:“孩子小,无妨。”问呆在那里的长陵,“本君的话你还未答,那丫头怎么你了,让你如此拒婚?”
沉朱脸色隐隐发青,用尽全力把心头的不满忍回去,道:“沉朱……领旨。”
长陵慌忙敛了脸上的怔色,道:“不知上神在此,长陵失仪。那丫头……她、她将晚辈辱了一顿,就不顾礼数地跑妖界去了。”
墨珩道:“沉朱,你明日就前往仙界,没有本神的命令暂时不要回来。妖界一事,本神心中自有计较。”淡淡道,“玄天诏已下,还不接旨?”
凤止脸上笑意一顿:“哦?”沉吟片刻,忽而悠声道,“沉朱乃崆峒上神,本就不受六界约束。”虽仍是笑意满面,眸中的光却清寒,“二殿下却说她不顾礼数,又是从何说起?”
盯着悬在眼前的诏书,沉朱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语气轻描淡写,却听得天帝心头微微一颤,慌忙代自己的笨儿子请罪:“逆子年少无礼,并非刻意冲撞,还请上神看在本帝的颜面上,不要与他计较。”板着脸训斥,“沉朱上神乃龙族帝君,你有什么资格对她的行为置评?”
九千年来,崆峒无数大事,墨珩就算觉得她的决断不妥,也从未以玄天诏强行改变过她的意志,今日,他竟将玄天诏用在这件事上。
龙凤二族超然六界,代表的是上古的神威。虽说崆峒日渐没落,不复往日风光,然则只要这份神威存在一日,即便是天族,也不可有任何亵渎僭越。
虽说沉朱还未正式执掌崆峒的帝印,可她若执意想做某件事,墨珩是无权阻止的。崆峒历来规定,若辅神者认为帝君的行为有失妥当,帝君可以以玄天诏约束之。
长陵的心为凤止的话凉了半截,还未开口,就听天帝继续:“你若想跪,那就继续跪着吧,跪到你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为止!”
沉朱瞪大眼睛:“墨珩,你竟然下玄天诏给我?!”
天帝本欲请身畔上神移驾北荒行宫,却听他道:“本君还有要事,就不妨碍天帝教训儿子了。天帝放心,此处的煞气,本君自会想办法整治。”
伴随着墨珩的话音,一卷玉轴凭空在眼前展开,仙气缭绕,庄严肃穆。
说罢,就踏云离去。
身后却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沉朱,不可胡闹。”
天帝反应过来,忙携同身后仙官,恭送他离开。然而,眼中的光却沉下去。凤皇今日当着他的面开这样的口,是在表明他对崆峒的维护之意啊。真是没有想到,崆峒没落至此,竟还是他的一个心病。
沉朱一听此话,立刻反对:“墨珩,距离婚期尚有三个月,就算是要我们培养感情,也犯不着明日就去,待我从妖界回来,再回玉镜天妃的帖子也不迟。我这就去神军营挑几个能打的将军!”言罢,怕墨珩阻止自己,立刻转身往兵营去。
长陵愣愣地跪在那里,意识到自己差点酿成大祸,忙欲开口讨饶,却听天帝哼了一声,对身畔随行的玉镜天妃道:“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墨珩道:“三月后,就是你与长陵的婚期,你二人却至今也不曾正式见过,玉镜天妃借钟秀宫的名义邀你上天小住,倒是与本神的想法不谋而合。”淡淡做了决定,“明日,你就去九重天吧。”
天帝撂下他离开,身后的仙官也呼呼啦啦全跟随了上去。
沉朱道:“你不让我去,总要给我个理由。”
玉镜天妃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长陵,不禁叹口气,盯着他神色复杂地摇了摇头,也匆匆提脚追天帝去了。
墨珩道:“那就另派他人。”
跪在那里的长陵欲哭无泪。
沉朱未曾料到墨珩会这般回答,立刻道:“我不同意。夜来重伤未愈,怎能让他去涉险?”
他这是,把事情搞砸了?
谁料,墨珩却道:“清者自清,此事你不必管。琉光那里,我自会遣夜来前往交涉。”
凤止一路北去,想着长陵方才对沉朱凶悍的评价,唇角不自觉勾起。小姑娘表面凶悍,实际上却是小孩子脾气,典型的吃软不吃硬。不过,想到她还在同自己怄气,不禁沉吟:“也不知此时气消了没有……”
两百年前她逃避婚约,墨珩都并未罚她,这件事关系到她的名节,也有可能给崆峒带来麻烦,于情于理,墨珩都应放她前往万仞城,当面向琉光洗清嫌疑。
妖界,万仞城。
沉朱道:“你醒着也好。明日就是琉光给出的大限,墨珩,我必须去妖界走一遭。”
黄昏时分,守城的妖兵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城墙打盹儿,却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自头顶飞过,那股力量远超一般的妖兽,令众妖陡然清醒。抬头望天,发现那是一只白色巨兽,正朝妖皇府邸的方向极速而去。
墨珩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本神听到了。”
待守城的妖君集结下属追至妖皇府邸前的广场,那只巨兽已然落地,萦绕在它周身的庞大气泽,竟迫得那些身经百战的妖界战士无法靠近一步,就连领头的妖君景焱都手按妖刀,暗道:这位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与琉光那一战,定然耗费他不少体力,若换作往常,他只怕早已封闭五感进行调息。她今日来这里,不过是夜里睡不着觉,想同他说说话罢了。至于他听不听得到,她却没抱期待。
巨大的紧张感在广场上无声蔓延,却忽然听到一个女子出声抱怨:“亏得你还是传说中睿智的上古神兽,一日之内迷了两次路,你对得起‘睿智’这二字吗?”
她惊了惊:“墨珩?”
回应她的声音浑厚低沉,不似人声:“吾何曾自诩过‘睿智’?不过是那些凡人爱扣帽子罢了。”
门后却传来一个沉缓的嗓音:“朱儿。”
女子叹一口气,声音略稚嫩,带着不曾雕琢的清越:“也罢,能够在日落之前抵达,你也算尽力了。”
沉朱抬手让成碧退下,目光投向面前紧闭的殿门,眸色渐沉:“墨珩,又来了一个胆敢冒充我的家伙。”想起当年的化蛇小妖,神色严肃道,“我一定要亲手将那家伙揪出来!”
妖君景焱冷声开口:“何人胆敢在吾皇府邸前造次,不知此地乃妖界禁区吗!”伴随着他的话音,就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形缓缓自尘烟中走出。看到走在白泽身畔的少女,他不由得愣在那里。
沉朱好男色的名声早在六界传了个遍,被掳走的妖君恰好是个美男子,这就是琉光不分青红皂白闯来崆峒的理由。
虽说白泽是万年也难得有机缘一遇的上古神兽,可是不知为何,却被它身畔的少女深深慑住。会这般失态,一则因她容貌出众,二则因为他没有想到,就连白泽那样高傲的神兽,竟都甘心落后这少女半步。
原来,有一名妖界长老被人强行掳走。这件事原本同沉朱八竿子也打不着,可是,偏偏有个小妖目击了凶手行凶的整个过程,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凶手的容貌。当年昆仑山白泽现世时有好几名妖君在场,当看到那名小妖提供的画像时,立刻有妖君表示,画像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崆峒的帝尊沉朱。
其他的妖君的目光自然也落在朱袍广袖的少女身上。
成碧亦表示同感:“帝君已有两百年未曾离开过崆峒,他们妖界丢了人,竟也能算到帝君的头上!”
额间有象征身份的神印,这样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竟然就是那个好色荒唐的崆峒上神吗?
半盏茶过后,听完小女官的话的沉朱忍不住道:“简直荒唐!”
她的目光在空中巡视,最终落到这里身份最高的景焱身上:“琉光不是在等本神吗,本神来了,还不带路?”
她正了正色,道:“关于此事,奴婢正要禀报。”
景焱的神色为她直呼妖皇名讳而陡然一惊,几乎是同时,自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颤动。
成碧道了声是,听她继续问自己:“让你查的事进展如何?”
沉朱在那一瞬,感受到强大的杀气,目光准确地找到杀气的来源,发现面前的妖君手中的刀已经从鞘中冲出一截,刀身上泛着妖冶的红光。
玉镜天妃正是长陵君的母妃,沉朱听后揉了揉额角,疲惫道:“待我想想,回帖的事暂且缓一缓吧。”
她忍不住赞道:“能够察知主人的杀气,瞬间做出反应,你的刀不错。”赞过后,神色微微一变,“不过,琉光应当同本神一样,不喜欢拖泥带水。”
不过,她要提的另一桩事,恐怕会更加让主子不豫吧。窥探了一下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开口:“帝君,玉镜天妃今日递来一个帖子,邀帝君到钟秀宫小住。请帝君示下,奴婢该……怎么回帖?”
景焱想起琉光的吩咐,压下与面前的少女一战的强大欲望。妖族素来好战,他也不例外,他手中那把妖刀更是不住地震颤,不过才见了这少女片刻,却似早已按捺不住,想要立刻脱鞘而出了。
成碧没有提这一点,以免惹自家主子不开心。
跟了他数百年,这把刀还是第一次这般沉不住气。
不过,作为崆峒的守将,那些将士个个都是骁勇善战之辈,在一个琉光面前,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自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士气。
景焱手指一动,将泛着血光的刀重新封回鞘中,对少女做了个请的手势:“原来是沉朱上神,吾皇已在寂幽殿中恭候多时。”
“已经差医官到神君府上去了,帝君放心好了。还有,其他的伤兵也都已安置妥当。”心有余悸地开口,“好在都只是散了几百年的修为,并未伤及性命……”
远在万里之外的崆峒国观星殿,正盘腿坐在术阵中闭目调息的上神陡然睁开双目。一张俊美的脸苍白得如同将死之人,黑色如瀑的长发落在堆叠的纯黑古袍之上,整个人仿佛都要与渐渐降临的黑夜融为一体。
“没这个必要。成碧,夜来的伤势如何?”
如果此时殿上有人,就会看到一个巨大龙图腾正高悬于他的头顶,那条龙原本双目紧闭,男子眼睛一睁,紧闭的龙眸也蓦地睁开,虽然大殿上寂静无声,却仿佛有巨大的龙啸声充斥着整个空间,巨龙的图腾在无声的长啸中,缓缓隐没在男子的身体里,直至彻底不见。
“帝君,青玄君的心意,你好歹看一眼。”
五感渐次回归体内,那些日夜压迫着这个躯壳的沉重感亦同时回归,四肢长久麻痹,五脏六腑也早已不堪重负。墨珩微微垂首,望着自己枯瘦的手指,感觉寿命似乎正以肉眼看到的速度在自己的身上流逝。
“你既喜欢,那便送你。”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
成碧踏着昨日凋零的花瓣一步步踏来,行到她身后,禀报:“帝君,二位上神已离开崆峒地界,青玄君托奴婢转告帝君,随时恭候帝君到长乐界做客,还留下一柄折扇作为告别礼。”说着,就将手中折扇呈上去,“帝君,这玉骨扇倒是很风雅呢。”
然而,得知沉朱不顾自己的命令前往妖界,他最先浮现出的念头竟然不是担忧,而是骄傲——他教出来的孩子,做事自然不会畏首畏尾。
朱红的殿门紧闭,一名女子茕茕孑立,头上以墨簪绾了一个古朴的髻,虽然简单,却更衬得她背影清绝。
只是,她一年一年长成他期待的模样,他却有些含糊,不知这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忧。
月上中天。观星殿前的青阶上,铺开一片清凉月光。
良久后,一声叹息在没有掌灯的大殿上蔓延,如同一缕青烟,兀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