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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落花有意君无情

素衣白袍,衣袂翩翩,发丝上仿佛沾带桃花香气。

不远处的树荫下,正靠着大树打盹儿的凤止听到动静,懒懒地将覆在脸上的经书摸下来,隔着簌簌的落花,正好看到少女上殿的背影。

夜来奉令守在殿外,看着沉朱的背影消失,俊秀的脸上缓缓有凝重之色。良久,他才开口轻叹,叹到一半,忽听到身后一个清雅的男声:“夜来将军也在为这门婚事忧心?”

来到广兴殿,小仙娥进去通传,得到墨珩的许可,沉朱才抬脚进了内殿。

他回头,看清男子的模样,神情不由得一顿。

二人一路斗嘴,过路的仙娥听到皆忍不住掩袖轻笑,夜来神君与帝君还真是数千年如一日,咳,无一日不在互相拆台。

凤宓,他怎会在这里?

沉朱脸黑了黑:“挑你大爷。”

只愣了片刻,他就结合回宫后得到的传闻得出答案,眸色一沉,神情傲慢至极:“凤止上神,这厢有礼了。”

夜来眼角一抽,这丫头,忍不住开口反击:“都过去那么久了,属下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咬牙切齿道,“对了,帝君,属下这次在蓬莱寻了许多宝贝,打算给帝君当大婚的贺礼,改日帝君亲自去属下府上挑一挑。”

凤止不为他的傲慢生气,含笑道:“夜来将军不必客气。”

沉朱横了他一眼,却又转怒为笑:“正好,你是过来人,可以给我个参考,当初跟那只狐狸成亲,你们是怎么摆的喜酒?”

夜来眯着眼睛问他:“上神与帝君已经见过面了?”

夜来神色不变,语气里却已有取笑之意:“帝君明知上神的脾气,就该知道那蓬莱仙主根本留不住他。”抱臂说起了风凉话,“帝君有时间考虑墨珩上神的喜酒怎么摆,还不如抽空想一想自己的喜酒该怎么摆。”

见凤止点头,他语气里更添敌意:“不知上神是什么意思?”手缓缓握紧,凉凉地道,“耍着我家帝君玩儿是吗?”

沉朱往脚上看了一眼,随意捏了个诀,化了一双织锦的短靴穿上,责备他道:“夜来,你怎么搞的?去之前我不是嘱咐你了,这次墨珩去了蓬莱,务必让他多住些时日,最好能住个一年半载的,也好与蓬莱仙主多培养培养感情。”说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些遗憾,“我可是连喜酒怎么摆都已经想好了。”

凤止没料到自己在他心中竟然这般不堪,略感到些无奈,本想出言为自己辩解,却突然改了主意:“本君便是耍着她玩儿,又待如何?”

夜来跟上她的步伐,淡声道:“上神挂念帝君,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辞了蓬莱仙主。”忍不住提醒她,“帝君打算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去见上神吗?”

簌簌落花下,夜来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袭竹青色长袍,容色温润,神情坦荡,仿佛就算动手毁了六界,他也会是这副神情。

沉朱看他一眼:“墨珩去谈我的婚事了,陪我去广兴殿走一趟。对了,你们怎么提前回来了?”

夜来强压下满腔怒火,阴沉沉道:“谁若伤害她,就算那人位极六界……”

夜来将眸中的情绪隐去,唤道:“帝君这是去哪里?”

凤止含笑:“若那人位极六界,你待要拿他如何?”

少女白衣纱笼广袖,突然闯入他的眸中,凝成一抹惊艳之色。

“他伤她一分,我让他十倍奉还;他伤她十分,我让他百倍奉还。”男子的眸色狠戾决绝,“无论上神信不信,夜来说到做到。”

廊外桃花被风吹动,纷纷扬扬,洒落一地。刚刚回府上换了件常服赶来的夜来,正好在回廊的转弯处撞到沉朱。

凤止没料到会得到这么一个回答,方才那句话本是简单地试探,谁料试探的结果却让他有些意外。

话未说完,人却已经走远了。

“夜来将军莫不是……喜欢她?”

成碧道:“等等,帝君你好歹……”换身衣服再去。

面前的男子一顿,眼中的怒色渐渐消失,代之以浅浅的嘲弄:“上神玩笑。身份之别,夜来岂敢逾越。就像上神不可能喜欢帝君一样,帝君也不可能喜欢夜来,这样的自知之明,我们主仆都是有的。”说罢,他冷冷地道,“上神若是对帝君无意,就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免得她心思单纯,再误会了上神的意思。”

沉朱抬脚就往广兴殿去:“我去见他。”

凤止抚着袖,垂目沉思。明玦的那句话犹在耳边,不由得低声沉吟:“离她远一点儿……吗?”

“哦,上神刚刚去广兴殿见二位上君了,应当是要商议帝君的婚事。”

夜来不欲与他多言,径自行到广兴殿前,让一个小仙娥借送茶水之便打探殿内情况。特别强调,若是帝君发起小孩子脾气,就立刻向他禀报。

“墨珩如今在何处?”

不过,应该不必担心吧。那丫头向来敬重墨珩上神,这几千年来,何曾听她在墨珩上神面前说半个不字?

沉朱无奈,就算是墨珩回来了,这小丫头也太小题大做,犯不着把整个云初殿也一起打扫吧,不过算了,由她折腾吧。

那小仙娥隔了一会儿行出来,果然道:“神君放心,帝君乖巧着呢,没有惹出什么乱子。奴婢进去时,上神与青玄帝君正在合议婚期的安排,问帝君的意思,似也默许了。”

成碧喜滋滋地向她解释:“上神的房间空了好几日,奴婢怕会落灰,所以令人打扫干净了,好让上神入住。”

夜来蹙眉:“婚期?”

沉朱愣了愣:“墨珩回来了,怎么这么早?”又狐疑道,“可是这跟你大扫除有什么关系?”

小仙娥道:“天帝的意思是,婚后让长陵君随帝君来崆峒,可是大婚却是一定要在九重天置办,否则天族的面子不好看。”

成碧保持着捂鼻的动作,禀道:“帝君,上神从蓬莱回来了。”

夜来却并不在乎这件事,问她:“婚期定在了什么时候?”

若是自家主子是个男孩子,日后长大了,美貌程度绝对跟前两日见到的凤止君有得一拼。

小仙娥摇摇头道:“奴婢没有听到。”

虽说同为女子,可是自家主子刚睡醒时的模样,实在是太令人把持不住了。而且,大概她睡醒随手扯了件墨珩的袍子披上,宽大的素色长袍,三千青丝未束,让她看上去有些雌雄莫辨,大概是年少的缘故,就算硬将她当作是一个美少年,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

夜来神色严肃地挥一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

成碧闻声望去,看到少女的样子,登时捂上鼻子。

二人的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凤止耳中。婚期,恐怕不会超出三个月吧。

沉朱有些不解:“成碧,不是半个月前才大扫除过吗,怎么今日又来了一次?”

夜来眼角余光见他仍在原处,暗中沉吟,听说此神是为青玄帝君作陪的,怎么此时却自己在殿外闲晃?

行到廊下,见成碧正在指点着小仙娥打扫各殿的卫生,整个人神采焕发,充满干劲。

不待他解开其中蹊跷,就听到沉朱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青玄君留步,我送墨珩回去就是了。”

沉朱在半睡半醒间,听到殿外似有许多人在走动,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了一半脸颊。她沙哑着嗓子唤了一声成碧,没有人应,只好随手扯了件袍子披上,光着脚朝殿外走去。

夜来应声望去,广兴殿门前,手执折扇的那位应当就是青玄帝君了,传闻此君在衣着打扮上颇为讲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月白袍,青玉簪,也算得上是风度翩翩。只听他道:“不过几步远,晚辈还是送上神一程。”

隔日,云初殿内,从西天移来的优昙钵罗花,正逢上三千年的花期,白色的花朵卷了千堆,祥瑞万分。

正由沉朱搀扶着的那名男子,发色极黑,更衬得他肤色苍白。一身玄墨色的古袍,透着无与伦比的矜重和庄严,虽然身体看上去既单薄又弱不禁风,却容不得人有任何亵渎冒犯的念头。就连风度翩翩的青玄帝君立在他身边,也都成了个不起眼的陪衬。

嘴角却不自觉轻扬,这么欺负她,心情莫名开心是怎么回事。

也难怪九重天上的那位帝王,在墨珩上神的面前也甘愿低上半头。

云头上,唤作凤止的上神也在暗中自责,这次貌似做得有些过了呢,照那丫头的性子,恐怕不大容易哄回来。

如果真要找个人对比的话,或许,也就只有——

凤止这个骗子!

夜来忍不住望向凤止,对方也正望着墨珩上神的方向,竹青色的宽大衣摆被和风吹起,神色不辨喜怒。

经此一事,沉朱明白过来一个道理,那就是凤止想骗她的时候,往往比寻常时候显得更真诚一些。

如今世上仅剩下的两位上古神,给人的感觉竟如此不同。

丢下石化在原地的沉朱,径自召一朵祥云,朝华阳宫方向去了。

世人都说墨珩冷傲,却不知那是因为他眼中只有崆峒,于他而言,除却崆峒的兴衰以外,皆是身外事,自然就显得他凉薄,而与墨珩置身事外的冷漠相比,凤止的淡泊和好脾气却在六界有口皆碑。

凤止沉思了好一会儿,白衣广袖一抬,手拍上她的肩膀:“今日本君乏了,改日吧。”

不过,那的确是真正的凤止吗?

大概是见他神情不对,少女深漆的瞳渐渐染上一层怀疑:“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在六界未分之时,妖鬼神魔混战不休,毫不夸张地说,每三日就会有一族被异族吞并,每五日就有某个小族彻底覆灭。凤族并不是骁勇善战的神族,却直至今日都立于六界的顶端,那执掌凤族的帝皇,若是没有杀伐决断的霸气和笼络人心的手腕,仅凭运气又怎么可能走到今日?

可谁曾想她就这么心思单纯地信了呢。

上神凤止,岂可能是善辈?

凤止望着少女因为期待而清亮无比的双眸,陷入了沉思。方才他虽然承了她一诺,实际上那一诺并没有什么分量。当时,也不过是挑了一个最省事的办法哄她开心罢了。

夜来回过神来,听到不远处墨珩开口:“有朱儿陪着本神就是,青玄君留步。”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人拒绝的威严,“诸位远道而来,不妨在华阳宫多住些日子。本神身体不便,若有怠慢疏失,也请诸位多多担待。”

兴奋得连敬称都给忘了。

青玄和他身后的礼官忙道不敢,墨珩朝他行了个半礼:“告辞。”

出水之后恢复了人身,她轻咳一声,面上一派端庄稳重,眼里却有抑制不住的喜色:“好了,凤止,你可以化出真身来了。”

青玄忙回全礼,谦谨道:“恭送上神。”握着折扇的手心隐隐冒汗,时至今日才明白,何谓不怒自威,也难怪天帝对他的话不敢有任何异议。好在,此神并不愿过多插手六界之事,否则,照天帝那么个多疑的性子,就算对方是自己的老师,恐怕每日也要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

沉朱果断道:“成交。”

沉朱搀扶着墨珩,走到石阶前提醒:“小心脚下石阶。”又提议,“要不还是坐轮椅吧,我来推你。”

凤止真诚道:“本君向来不打诳语。”

墨珩的语气里有些无奈:“朱儿,我应当还未年迈体衰至此。”

按照沉朱的理解,他说的意思,自然是化出真身来给她骑。他贵为凤皇,一定甚少在别人面前化出真身来,给人当坐骑的机会自然也少之又少。这么个难得的机会,她若放过了,一定会后悔。她不过是载他一程,就能换来将他踩在脚下的机会,又算得了什么。

沉朱迟疑:“可是,你刚刚从蓬莱回来,云初殿又那么远,我怕你身体吃不消……”

沉朱迟疑:“……真的?”

墨珩难得展颜,侧头看她:“那你就陪着我慢慢走过去。”

凤止却轻轻拍一拍她的头顶,哄小孩子一般道:“听话。”又笑吟吟道,“待出了太虚海,本君也给你骑上一回,可好?”

沉朱这才朝他温软一笑,乖巧道:“好。”

她几乎是在咆哮了:“你给我下来!”

夜来看着二人朝自己走近,神情也缓缓柔和下来。恍然想起当年,墨珩在满园春光中问自己:“夜来,你可愿意留在崆峒?”

沉朱怒道:“凤止,我好歹是龙神!”他怎能把她当成坐骑来用,还、还顺手握住了她的龙角!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年他本打算,待自己躲过了君临的骚扰,就去四海遨游,做一个逍遥散仙。谁曾想,那个位居六界之巅的上神竟会亲口出言挽留。

面前的小白龙眼角微微一抽,还未开口拒绝,他已利索地落到她的头顶,气定神闲道:“走吧。”

他没有去问为什么,只是在获得留下来这个选项的时候,突然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本以为墨珩不过留他做个小小的神将,谁知他却授他兵法,指点他修行,短短几千年,几次三番委他以重任,甚至将崆峒的十万神将交给他掌管。

由于恢复了龙身,声音听上去就比平时多了些威严,凤止认真地打量她一眼,十分厚脸皮地道:“正好,载本君一程。”

崆峒上下,无不默认他是墨珩的弟子,对他敬重有加。

她耐着性子道:“做什么?”

他又是何德何能。

凤止唤住她:“等等。”

恍神回来,夜来漫不经心地朝凤止所在的方向瞧去,那里却已空无一人。

不想与此神多做纠缠,她黑着脸道:“那就请上神用完之后还给小神。”说罢,就化出真身来,“小神还有要事,恕不奉陪。”

心下略顿,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和墨珩上神打个招呼?

沉朱腹诽:姑奶奶若信你水性不好,那铁定是姑奶奶的脑袋被驴踢了。

是夜,凌兮殿外小花园中,青玄邀凤止月下对酌。

他气定神闲道:“本君水性不好,方才发现这枚捡来的玉玦,佩在身上倒有避水之效,着实好用得紧。”

蓝袍神君有些感慨:“墨珩上神那般风骨的人,也难怪能养出那样的小帝君。不过,嫁给天帝的二子长陵,当属屈就了。”

她气呼呼地跟上他:“我的玉玦某人不是不稀罕嘛,那就还给我。”

他的对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青釉的酒盏,说不出道不明的好看,曳地的广袖上铺就一层清冷月光,胜却美景无数。凤止含笑问道:“照你的意思,那丫头该嫁个什么样的人,才不算屈就?”

沉朱默了默,随即咬牙,这世上怎有他这样的人!

青玄玩笑问他:“上神觉得我怎么样?”

凤止的目光在她掌心的纹路上落了落,突然生出了逗弄她的心思,甩下一句:“什么物归原主?”转身而去。

凤止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片刻,开口:“也是屈就。”

一张小脸上,表情十分认真。

青玄表示很受伤,他好歹也是青华长乐界的上仙,下首还有十位天尊以及无数真君归他管,证明他身份很尊崇好不好。不过,再尊崇的身份,在这位早已跳脱六界的上古神面前,约莫都是浮云。

将心态摆正,她从他怀中撤离,伸出一只手:“物归原主。”

他定了下神,饶有兴致地问面前这位上古神:“上神既这么说,想必心中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不妨说来听听。”

她自然无需为他的顺手承他的情。

却换来凤止一句:“无论配谁,都是屈就。”

沉朱经他提醒才反应过来,她丢失玉玦本就是他害的,就算他特意替她找回来,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他本就有意下来看崆峒古国,替她寻找玉玦约莫就是顺手。

青玄眼皮一跳,望着面前淡然饮酒的上神,突然被某个念头惊得虎躯一震。

凤止不置可否,问她:“你方才在生本君的气,现在气可消了?”

他试探着问道:“那如果是……配上神呢?”

沉朱蒙了半晌,看到自己的玉玦端正地悬在他腰间,微微讶异:“你是特意下来找这个的?”

执杯的手顿在那里,而后是“嗒”的一声,酒盏落在石桌上。

凤止亦保持着怀抱她的姿势,道:“同你一样。”

狭长的凤眸里落下清凉月光,男子的语气也带着幽幽的凉:“青玄,这个假设可以放在任何人身上,唯独本君不可以。”

她没有及时从他怀中离开,大脑仍在发蒙,只木木地重复方才的问题:“你怎么在这里?”

青玄为他的神情一怔,半晌才干笑一声,道:“也对,我怎忘了上神不近女色这一茬。”为他斟酒,道,“不提这个,喝酒。”

整个身子都僵硬得不似自己的,心跳陡然快了那么几拍。

凤止将杯中酒饮干,低叹一声:“是本君没有那个资格啊……”

沉朱在他怀中抬头,撞上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冷不防地蒙在那里。

这句话说得太轻,并没有落入青玄耳中。

应当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真身被他看去有些不妥,就见她尾巴一摆,化成少女的样子,还未稳好身子,就被一个暗流撞得一个踉跄。他想也未想,就伸手将她拽入自己的仙障内,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怀中。

月上中天,青玄不过才小酌数杯,就已不胜酒力,晃晃悠悠地回房休息。凤止在他走后,又独酌了小半个时辰,隐约觉得酒意上头,才缓缓起身,想找个凉快的地方醒酒。

凤止手顿住,面前的文字转瞬化为虚影,消失在海水中。他回过头,便看到巨大的白龙浮于身后,这丫头,竟是少见的白龙吗……

却说华阳宫最凉快的地方,当数距凌兮殿不远的凤幽池,该池由数十万年的玄冰堆砌而成,池水寒凉沁骨,于修行却很有益处。两百年前,沉朱为救白泽伤及根本,被墨珩勒令每日来这里泡一个时辰,这两百年间,她将此事当成晚课,从未有过间断。这一日同样如此。

话说完,才想起自己此时是龙身。

适时,凤止顶着浑身的燥热,漫无目的地在凌兮殿周围晃荡,隐约感受到玄冰的凉气,就自然而然朝凉气的源头行去。

她忍不住道:“凤止,你怎在此?”

他踩着一地月光,穿越繁茂花木,隐约见前方一座清池,沁人心脾的寒气扑面而来。

男子一袭白衣,虽在水中,却如立于平地,正对着一座生满绿苔的古城墙,探手触碰上面的古文字。

他眼睛一弯:“原来是座玄冰池。”抬脚走过去,边走边将袍子扯开,欲借池水一解浑身的燥热。结果,人还未走近,动作就顿在那里。

海水愈加冰冷刺骨,忽然有断壁残垣闯入视野,她心下一惊,那玉玦竟被海流冲到崆峒古国了吗。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此时,那里已有一人。

映入眼帘的,是一池月光,月光中有个人影,在水雾中渐渐清晰。

沉朱靠着那抹微弱灵动的牵引,奋力向深海游去。

长发被撩至胸前,后背如白璧无瑕。不过是一个背影,还不至于让人生出亵渎的念头,更何况是活了数十万岁的上神,这样的诱惑委实算不得什么。玄冰的寒气直沁入脾肺,凤止却觉得体内燥热并无一丝缓解,索性靠在池畔的古木上,敛了自己的气息,静静看着池中的人。

尽管龙族在水中的视力极佳,可是想要在这样大的海域找到一枚小小的玉玦,还是有些难度,幸而是她自己的神力养出的东西,很快,她就感应到玉玦的灵动。

沉朱泡完一个时辰,开始闭上眼睛调理内息,刚刚将气息在体内运行了一个周天,就听到身后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

亭中已无凤止的身影,沉朱化出真身来,一头扎入腥咸的海水。

她开口:“是白泽吧。”

将自己骂了几句之后,果断掉头。为了不亏太多,她得把东西找回来。

凤止顿下自己的动作,本欲悄悄地离开,谁料竟这样不小心。

她沉朱可真是个笑话。

沉朱丝毫没有察觉出不对,还以为是平时这个时候为自己放风的白泽。

那可是她以自己本元的神力养出来的东西,就相当于将她的神力分了一半在那玉玦里。“玦”有决断之意,她本欲通过这枚龙玦提醒自己,当决断时就应痛下决断,故而,当年遇着心仪的人,她想也没想就把玉玦送给了他。荒唐的是,对于她的决断,人家却一点儿也不领情。

“你不是被墨珩差去九重天跑腿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等回答就继续问下去,“你可替我见了长陵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隔了会儿,又道,“可是,我其实并不想嫁他。三个月后的订婚礼上,我若是逃婚……”摇了摇头,从池水中站起,“算了,既然已是定局,我也……”

沉朱靠着一时意气行出数十里,心情缓缓平复下来,她这个人甚少做事后悔,可是想起方才将那玉玦扔进太虚海,还是隐隐有些肉疼。

凤止反应慢了一拍,意识到自己该避嫌时,却已经为时过晚。

凤止在海上的孤亭里喝完一盏茶,叹口气:“丫头,本君与凤宓,从来都是同一个人啊……”

沉朱刚转过身,就看见立在池畔的男子。玄衣广袖,衣襟微敞,青丝被一根白玉簪挑了一半,凤眸中似有缭绕的雾泽。

海上苍茫一片,她驾云而行,分不清脸上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在云头上自嘲地笑笑,若是雨水便也罢了,若是泪水,沉朱你也太没出息。

她愣在那里,第一反应就是开口惊呼,对方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瞬就出现在她身后,伸手将她的嘴捂了个严实。她眼睛瞪大,在他怀中呜呜地挣扎,听到他在耳后道:“不要出声。”

她说罢,连仙障都未撑开,就冲入越下越大的雨中。

男子的气息落在颈上,几乎要灼伤皮肤,浑身分明已被玄冰池水泡得寒凉彻骨,这一刻,身体里却腾地升起一团火焰。

她背对凤止,背影显得单薄而孤绝,尽管如此,头却依然抬着,语气微讽:“上神大概是误会了,我喜欢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书生凤宓,而从来不是上神凤止。如今,我只当是凤宓不在了,就不劳上神转达他的意思了。”

男子的手臂十分有力,她久挣不脱,以神力去对抗,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

行到亭子口,沉朱用尽全力将手中精巧的龙形玦扔入太虚海中。

对方的声音略有些无奈:“沉朱,你若此时叫唤,只怕会败了名节。”轻声安抚她,“你乖乖的,本君就放开你。”

虽然知道这一日总会来,却还是低估了他的拒绝对自己的伤害。

她在他的怀中无措地点头,浑身都因羞愤而颤抖不已。

沉朱抓着玉玦起身,道:“不必了。”

凤止见她逐渐镇定,这才将覆在她嘴上的手缓缓移开。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咬牙切齿道:“凤止,你这是在做什么,还不放开我!”

“两百年前本君已借凤宓之口说过,你若还愿意听,凤止也无妨再说一次。”

声音很低,胸膛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她听到自己开口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她从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未着寸缕的后背能够明显感受到男子的胸膛,一只手还留在她的肩头,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沉朱望着桌上的玉玦,分明是温润的色泽,却刺得她眼睛疼。

水泽从她的肩头滑落,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明的暧昧缱绻。

他将手中物件轻轻搁在桌上,声音显得有些冷漠:“此物在本君手中已有两百余年,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修长的手越过她的肩头,将她置于池畔的衣服捞到手上。

沉朱漫应了一声:“嗯?”

凤止简单将她裹了,抱着她一步步走出凤幽池。

凤止听后不置可否,隐在袖中的手上多出一块玉玦来,将它摆弄了两三下,总算开口:“丫头。”

手臂上传来颤抖和挣扎,他暗叹,自己今日,怕是吓到她了。却听她低低骂道:“快放我下去,你这个淫贼!”

沉朱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期待落空的感觉,将那种感觉强压下去,漫不经心地道:“墨珩的眼光自然很好。”自言自语般道,“今日回去就让成碧弄一张画像,成亲之前,我也该过目一下才是。”

淫、淫贼?

他收回心神,挑了个极官方的说法:“长陵君出身显赫,人品和相貌都出类拔萃,无论本君意见如何,墨珩看人的眼光总不会错。”

沉朱一落地,就手忙脚乱地穿衣服,待穿戴齐整,才红着眼转过身去。

沉朱见他沉默半晌也没有给出答案,忍不住问他:“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凤止那家伙早已捏诀弄干了自己的衣服,神情一丝不乱,仍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这副模样曾经令她魂牵梦萦,可是今日却越看越可恨,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今日之事,你我都当没有发生过,你热闹也看完了,明日就走吧。”望着他,又改了主意,“现在就走!”

似乎从刚才开始,他一直在挑长陵君的毛病。他为何挑他的毛病?

凤止朝她走了一步:“沉朱,本君并非故意……”

想到这里,凤止心下一顿。

她竟一抬手化出红缨刀来,杀气腾腾道:“你不要以为我道行不如你,就要受你欺负,你这个淫贼,只管来战!”

嗯,长陵君,天族的二殿下,出身倒也可以,可惜是天帝庶出;论模样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可是气质太普通;性情虽好,却未免软了些,不够霸气……

凤止的酒早已醒透,额角却因为她的反应隐隐抽痛,抬手揉一揉,无奈唤道:“阿朱……”

这本是个极好回答的问题,他并无理由迟疑,可是在这个不必迟疑的问题上,他却沉吟良久。

她身子一颤,继而怒道:“谁是你的阿朱。”怒极反笑,蓄满水汽的眸子满是高傲和鄙夷,“凤止上神,阿朱实在是高攀不起,也不想再高攀。”

凤止玩弄着空茶杯:“怎么,还未过门,就好奇起自己未来夫君的为人吗?”沉朱为这话胸前一闷,极力克制着情绪:“是啊,我的夫君,自然要配得上我才是。”挑眉看向他,眸子染上了一些狂放不羁,“你从长辈的角度给个意见,觉得这个长陵君配不配得上我?”

她说罢,就捏诀遁走,只留下白衣上神怔怔立在原地。

隔了会儿,听她漫不经心地问自己:“长陵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良久,他才撑额苦笑,喝酒误事,果然如此。

凤止没再追问,抿了口茶,同她一起看着亭外的苍茫烟雨。

不过,他忍不住抬起一只手,双臂间仿佛还留有少女的体香,盈盈绕绕,盘桓不去。他心中一顿,凤止啊凤止,你难道真要将淫贼这个罪名给坐实吗……

你已经不是我的笨书生了啊……

翌日,沉朱起得比寻常都要迟,日上三竿都还没有下床的意思,从九重天归来的白泽从窗户飞入寝殿,行到床边,语声担忧:“沉朱,你今日是怎么了,昨日吾临行前不是还听你信誓旦旦地保证,要去墨珩上神那里听他讲经吗?”

沉朱恹恹道:“没什么。”

良久,才见少女从锦被中露出个脑袋,声音有些沙哑:“我今日身体不适,你去替我转告墨珩,他那里我不去了。”

凤止透过袅袅茶烟望着少女的侧脸,目光从她端正的额头滑落,经过挺拔的鼻梁,最终落到她的双唇上。唇瓣轻轻开合,似说了句什么,他回神:“什么?”

软软的兽爪覆上她的额头,白泽果断揭穿她:“你无病无痛,哪有什么不适?”

沉朱略怔了一下,没有答话,默默把茶盏推到他面前之后,就转过头望向亭外的雨帘,脸上无甚表情。

沉朱闷闷地哼了一声,道:“白泽,你这碰一下就能知道别人身体状况的能耐,有时候还真是讨厌。”

骂完之后,却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眉眼含笑:“你方才唤本君什么?”

“吾生来就通晓天下事,医术自然也在其中。”

她静静地看着他倒茶,看到一半终于看不下去,忍不住把茶壶从他手上接过来,骂了句:“笨书生。”

沉朱侧着身子,懒洋洋地问它:“通晓天下事,是不是连人心都猜得出来?”

沉朱见他这样好说话,倒是愣了愣,缓缓坐直身子,恢复一贯的端庄做派。

白泽道:“人心自然不一样。俗言道:‘人心不古,诡变百出。’这种变来变去的东西,有时候连人自己都不明白。”

他挥袖化出茶盏来,边泡茶边应道:“好,回去本君带你。”语气里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宠溺。

沉朱又缩回被子里:“是啊,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

凤止想,这丫头性格虽然要强,礼仪却极周全,今日竟在他面前这般没有正形,看来是真的累坏了。

明明已经决定要与那个人划清界限,脑海中却时时能浮现出他的模样来,这种感觉实在太令她烦躁。

她有些不满:“下次换你来试试,看看驾云四个时辰是什么感觉。”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皮,不抱什么希望地提议,“要不回去你来带我?”

白泽后腿一蹬就跃至床上,边转圈边道:“不要犯懒,速速起床,吾陪你去看夜来练兵。”

望着伏在桌上的女子,他撩衣落座,似笑非笑地问她:“有这样累吗?”

沉朱忍了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地掀被:“白泽,你快要踩死我了……”

孤亭内设有白玉的桌凳,简单却也雅致,凤止在亭子周围布下隔雨的仙障,抬脚走回桌畔。

出了华阳宫往西行,不出二里就是崆峒的神军营,练兵场的正中央就是演武台,有三面旌旗随风飘荡,高台的两侧各置一面大鼓,在隆隆的鼓声中,演武台上已有两个人打在一起,聚集在两侧的神将纷纷扯着嗓子为他们呐喊助威。

蒙蒙烟雨中,海和天连成一片。

沉朱还未走近,就见一魁梧的将军被甩下高台,正好撞到大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响。在一片叫好声中,玄衣玄甲的青年神将执枪立在台上,秀气的脸上满是张扬的神采:“就这点程度吗,还有谁来?”

凤止的预言很准,不一会儿的工夫,无根水就从天而降。

云头上,沉朱朗声开口:“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