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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故人相逢不相识

那礼官立刻上前,将婚书郑重地交至他手上。

既然人家开口送客,他也不好厚着脸皮强行闯进去,无奈地掸了掸衣袍,缓缓起身,伸出一只手唤道:“礼官。”

他开口:“原本应当将婚书面呈墨珩上神,不过帝君既然不拘小节,倒也省了本君的麻烦。现就将婚书送上,本君与凤止上神闲逛个几圈也就打道回府了。”

青玄略顿了一下,从前就听说崆峒的小帝君脾气不好,看来闻名不如见面。

谁料,刚刚将婚书往她面前送过去,就听一个声音惶恐道:“上君且慢!”

可是下一刻却见她撑着额头笑了,边笑边道:“好。好一个长辈的颜面,好一个天家的威严。本神若是今日不接下这份婚书,就是个不顾长辈颜面藐视天道威严的大逆之徒,既然如此……”把脸转向青玄,冷冷道,“那就劳烦尊驾将婚书留下,恕本神不相远送。”

原来是崆峒的一众老臣赶了过来。

这种类型,还真是未曾遇到过。

其中有个须发苍苍的老神仙迎上前来,端端正正挡在正欲伸手接婚书的沉朱面前:“我家帝君年少轻狂,脾气莽撞,对二位上神多有冲撞之处,还请二位上神海涵见谅。老臣乃崆峒执礼的神官,特意备下宴席,为二位上神接风,还请二位上神移驾。”又殷勤道,“墨珩上神回来之前,就只好请二位上神屈尊住下了。上神这边请……”

她的穿着打扮简单至极,身上也没有脂粉气,大概是从小被当成储君来养,身上有一种普通女子少有的贵气。六合八荒虽也出过不少女君,可是如她这般的却一个也没有,这一点,顿时让自诩已阅尽天下女子的他兴趣大增。

沉朱气得直吼:“老头子,本神说要请他们住下了吗?!”

听到他的话,少女的长睫微微一颤,看上去竟有些……不知所措?那个细微的神情没有逃过青玄的眼睛,让他忍不住打量起她来。

被唤作“老头子”的崆峒礼官立刻以同样大的声音吼回去:“帝君,墨珩上神不在,帝君休要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了。帝君不要颜面,老臣这张脸可还想留着用几年!”

凤止将手中茶盏放下,语气很淡:“否则呢?”

沉朱吼得更大声:“迂腐的老头子,本神说不欢迎他们,就不欢迎他们,你的老脸同本神何干!”

再看被他以这四字教训的姑娘,正目光寒凉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这就是你对这门婚事的看法?”

老神仙气得吹胡子瞪眼:“臭丫头,谁是迂腐的老头子?就连墨珩上神都不敢这般同老臣说话……”

青玄听了此话更感惊奇,此神竟也会搬出“天家威严”这四个字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海上出来了啊。他不是最不将这四个字当回事儿的吗?

“臭老头子,墨珩也不敢唤我为臭丫头,你不也这般唤了?难道你比墨珩还高一等?你这是以下犯上!”

凤止将白底青花的茶盏在手指上转一圈,淡淡开口:“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墨珩是你唯一的长辈,自是有代你结亲的权力。”神色极自若地看向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却如此闹脾气,是将长辈的颜面置于何地,将天家的威严又置于何地?”

“你……”老神仙抚一抚胸口,顺完气道,“罢了罢了,待墨珩上神回来,再来教教帝君为君之道。”对带过来的一众神将道,“都愣着做什么,把帝君架回去!”

一席话说得那礼官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送了个求救的眼神给这里位分最高的那位。

崆峒众神将正欲上前,却见女子眼风凛然扫来:“我看谁敢!”

沉朱冷冷道:“墨珩是墨珩,本神是本神,若以墨珩的意思当作本神的意思,尔等又是将本神置于何地?”

众神将互相交换眼神,有些为难。

天庭的礼官一听沉朱名号,立刻撤座起身,执了个古礼:“既是沉朱上神,那就更没道理不为小仙们放行了,墨珩上神既应下这门婚事,想必也是问过您的意思的。”

并非他们皆被沉朱的气势吓到,而是因为他们从小看这丫头长大,不好在外人面前让她下不来台。自家的帝君,自然要宠着。

青玄越发觉得自己不虚此行了。

却听老神仙威严道:“都愣着做什么,堂堂七尺男儿,还怕个黄毛丫头不成?”

青玄执茶杯的手一抖,抬眼看向面前的姑娘——她就是沉朱?早有风闻她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看来是真的。不过,她同凤止是怎么认识的?还有,她肩头的白色神兽,竟是白泽……

崆峒的神将都是铁血男儿,一听此话,立刻目光一凛,道:“帝君,得罪了。”

众仙闻言亦在海风中打了个激灵。

沉朱正要挥刀,却听耳畔白泽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又道了关键的一句,“小心墨珩上神得知以后动怒。”

沉……沉朱?

她身子颤了颤,想到墨珩的身子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些,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将长刀一收,冷冷道:“都退下,本神自己走。”

早早追随沉朱而来的白泽,由于不熟悉崆峒的方位而在中途跟丢,此刻才终于找对地方,一看到沉朱,就朝她抱怨:“你飞这么快做什么,也不等等吾。”说着,将身子化为一只猫那么大小,落至她的肩头歇脚,抬眼看眼前的阵仗,“沉朱,你怎还没把他们打发走……”在看到凤止的那一瞬间,身子却轻微地缩了缩。凤皇,他竟来了?

凤止捧着热茶看热闹,唇角不自觉勾起,这丫头胡乱发起脾气来,原来是这副模样。

还别说,此处风景的确不错,温度合宜,花香也醉人。

却见她走了两步又撤回来,风风火火地冲到自己面前,将他盯了半晌之后,突然朝他重重一哼,拂袖而去。

片刻间,仙门前就布下了许多茶座。

凤止默了,青玄也默了,众仙都默了。

随行的众仙互相以眼神交流:既然两位上神都坐下了,那他们也一道坐了吧。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青玄望着凤止开口:“难道是上神欠了她一笔桃花债?”

青玄见状,也雍容落座,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那本君也在此候一候,这儿的风景倒是挺合本君胃口的。”

凤止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觉得像吗?”

凤止抬了抬眼:“本君怎么了?”

说罢,就气定神闲地跨入崆峒仙门。

沉朱被他的举动噎了一下,脸涨得有些红,沉声道:“你非要如此吗?”

青玄摸了摸下巴,而后摇一摇头:“嗯,应该不会吧。”

却见凤止一挥袖幻出茶座茶具来,慢悠悠地落座,抬头望向面前的姑娘,微微上挑的凤眸里攒出几分笑意:“既然墨珩不在,本君与青玄又无拜帖,那就只好在此候上一候,你不介意吧。”

他与凤止相识这么多年,何曾见他惹过什么桃花,就算是惹了桃花,以他的性子,应该在桃花未开之际就已把花骨朵给掐了。

青玄同样有此困惑,想要开口,又觉得此时的气氛委实不适合外人插嘴,只好看着二人目光在半空僵持。

沉朱气呼呼地回到华阳殿,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就爬上房顶望天。

话说回来,凤止君怎么得罪这位崆峒的姑娘了?

她喜欢的人,竟然会是凤族的帝皇。那个她从小就只听说过而没见过的上神凤止,他同墨珩同系上古尊神,也难怪会看不上自己。

认识凤止君的人都知道,他是个爱看热闹的性子,但是独独对天族之事从不参与,此番天族向崆峒求亲,谁也没想到他竟会为东极的青玄君作陪。

两百年前被他拒绝的时候,她尚没有这么心塞,也没有这么委屈,可是今日见到他,心中却无法克制地郁结愤恨。他明知自己心意,还跟着青玄来凑热闹,究竟是不在乎,还是压根儿觉得逗着她很好玩儿?

上古的大神如今能见得着的,就只剩下凤族的帝君凤止和崆峒的上神墨珩,二位上神双双被喻为仙界的活化石。比起神秘的墨珩上神,凤止君的人缘却比较广,这六界中与他有交往的人不在少数。

“凤止上神的辈分太高,你二人不合适。”白泽在她身侧寻个舒适的姿势窝好,这般劝她,“吾还是明玦上神辅神的时候,就同这位上神打过交道,他从上古就以无情著称,就连那时最美貌的女神的示爱,都未能打动他的心。更何况……”

随行的众仙登时在底下议论开来,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竟敢以这种带刺的语气同凤止上神说话?

沉朱闷声问它:“更何况什么?”

说“不认识”的那个道:“凤皇驾临崆峒,就为了陪这位递一纸婚书?”轻笑一声,评价,“倒是挺闲的嘛。啊对,我这个人记性差,竟然忘了,上神最喜欢看人热闹。只是我倒有些不解,这桩婚事有这般好看吗?”

白泽有些同情地道:“凤族的傲骨是出了名的,除了本族的异性,甚少能有其他族群可以得他们正眼相看。”

二人同时回答,答案却各不相同。

“你的意思是,他不喜欢我,是出于种族歧视?”沉朱哼了一声,“我还瞧不上他们凤族呢,个个都是花里胡哨的娘娘腔。”

“认识。”

白泽侧目:“你觉得凤止上神是娘娘腔?”

“不认识。”

沉朱不甘心地承认:“不觉得。”

青玄这时就有些旁观者迷了,狐疑道:“你们究竟认不认识?”

白泽继续劝她:“沉朱,人间情爱,皆如过眼烟云,你此时对他执着,是因为你得不到,待你得到了,他未必如你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

想明白这个名字的含义,她有些自嘲地笑笑:“宓,止也。我怎就没有想到。”抬头看着他,眸光寒澈中带着些疏离,“原来是凤皇驾到,晚辈有失远迎。”

沉朱懒懒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白泽,你对情爱有这样的心得,可是想起了你的自身经历?”

凤止,凤止……

白泽道:“吾是上古灵兽,怎会有此等经历。”

听到凤止二字,沉朱呼吸不由得一滞。

沉朱“哦”了一声,忽然问它:“据我所知,上古的神兽乃天地灵物,比其他生灵都更易得道,你就没想过以肉身修炼飞升成神吗?就像凤止和墨珩那样。”

青玄有些无语凝噎:“你同凤止上神不是认识吗,难道不能看他的面子行个方便?”

白泽道:“吾这样就可以了。凤止和墨珩上神选择成神,自然有他们成神的理由,吾没有成神,也有吾的道理。”

这句话她说得轻巧,完全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的意思。

沉朱好奇:“什么道理?若你当时成神,现在应当也是上神之位了。而且是地地道道的上古神位。”

沉朱握住刀柄的手紧了紧,调整好心态,道:“墨珩上神不在,你们也没有事先递来拜帖,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吾的心中没有天下苍生,就只想待在明玦帝君的身边,所以没有成神的必要。”

青玄替凤止答道:“正是。先不忙叙旧,本君有些乏了,劳烦姑娘引路吧。”

沉朱抚摸它头的手一顿,语气突然意味深长起来:“原来,你对明玦是那个意思……”

这家伙,究竟是哪路神仙?

白泽默了默,道:“吾不是那个意思。”

沉朱一惊,问凤止:“门竟是你开的吗?”

沉朱却不信,语气里带着醋意:“真想将你丢回昆仑山去,找你的老相好。”

青玄有些遗憾:“早知如此,方才就该报上神的名头才是。不过,若是报了你的名头,恐怕就没有机会见识你的能耐了。”

白泽换了话题:“吾以为,你应当把凤止上神忘掉。长陵神君虽比不得凤止上神,应当也无你想象中那般糟糕,毕竟是墨珩上神亲自挑的。”

凤止很老实:“嗯,认识。”

沉朱想了想,觉得白泽说的极有道理。

青玄把脸转向身畔男子:“上神认识这位姑娘?”

不过,她突然想到另一件事:“话说回来,两百年前你应当也见过凤止的……”语气危险起来,“白泽,你莫非,一直瞒着我?”

沉朱稳住呼吸,目光仍落在凤止身上,良久才找回说话的能力,沉声:“你问他。”

白泽只觉得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解释道:“吾只是觉得你不知道会比较好……”

青玄觉得姑娘的反应很有意思,闲闲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沉朱怒道:“废话休说,给我回来受死!”

正欲端个架子,却见那姑娘目光一偏,视线稳稳落在凤止的身上,看到凤止之后,她握刀的手一颤:“你……”说罢,竟就此怔在原地。

墨珩不在华阳宫的这段时日,前来送婚书的青玄君以及莫名其妙陪他同来的凤止君,就都留宿凌兮殿,凌兮殿距离沉朱的寝殿甚远,也就避免了相见时的尴尬。

青玄默了默,见过不客气的,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他好歹也是一方的上君,没听到他的名号不要紧,听过他的名号却仍旧不买账,就有点儿让他不开心。

青玄与凤止每日在神官的陪伴下游山玩水,几日来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动静。白泽为了弥补自己隐瞒不报的罪过,主动请缨监视他们。

她开口:“让九道仙门同时打开的人,就是你吗?”

这一日,沉朱听说那个唤青玄的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剑冢参观,就自然而然以为凤止也一道去了,故而,在莲花池畔见到凤止时,她委实有些受到惊吓。

美人远山眉桃花目,不施脂粉却容貌出众,只不过,浑身的杀气有点让人望而却步。

待反应过来,人已迅速转身,却听到一个含笑的声音:“好歹也是故人,怎么见到本君却如临大敌?”

青玄早就看到那个立在门前的身影,将她望了望,饶有兴致道:“嗯?竟还是个美人。”

适时,凤止手中握着她的鱼竿,坐在她的小板凳上,白衣广袖,让人想起话本中那些精妙无双的世家公子。

正在此时,有人出声:“二位上神,前方有人。”

她想起他还是个穷书生时,总是叫她阿朱姑娘,语调温和好听,不似现在这般高高在上。

他们都曾听过君临的笑话,经过今日,无不同情地表示,凤止上神一只手打开了九道门,这对于君临而言是多么巨大的打击。

这两百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打听他的念头。她沉朱作为崆峒的帝君,想要在六界之内打听一个人的身份来历,简直易如反掌。可是,每次她想这样做的时候,都逼迫自己忍下了。他的身份,她更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

此时,众仙正跟在二位上君的身后行过一道道肃穆的仙门,心里早就为凤止方才的表现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想过无数种与他相见的情形,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番境地。

来送婚书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定了定神,走到他身后站定,神色高傲地行了个古礼:“晚辈见过凤止上神,原来上神也有垂钓的雅兴。”忍了忍,没忍住,“你怎没跟那个浮夸的青玄君一起去剑冢参观?”

她先是一惊,继而神情缓缓变得凝重起来,从门柱上跳下,握了握手中长刀,死死盯着前方。

凤止的唇角为她对青玄的评价勾了勾:“不巧,本君对那些冷兵器并无兴趣。”

适才还紧闭的大门,豁然洞开。

“比起冷兵器,我更不觉得你会对垂钓感兴趣。”

脑海中刚刚闪过这个念头,门柱下咒术猝然寂灭的感觉,就在一刹那传遍她的全身。

“本君对垂钓的兴趣略胜于冷兵器。”

何况,这最后一道大门由她亲自镇守……

沉朱脸皮扯了扯:“上神若是无事,小神就先告辞了。”

正闭目养神的沉朱忽然睁开双目,是她的错觉吗?方才的一瞬间,仿佛感觉到数道界门上的咒术同时熄灭。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自己怎会有这么个荒诞的念头。能让所有大门上的咒术同时熄灭的,这世上只有墨珩一个,就连她这个崆峒帝君,都没有这样的能耐。

正要遁走,又被他唤住:“站住。”

谁料,他只是抬起手,放在了面前的大门上……

她耐着性子道:“上神还有什么吩咐?”

一身白衣的神君在门前站定,只看背影,已足以让周围开得艳丽的龙楼花黯然失色。众仙神色肃穆地立在那里,连吞口水的声音都不敢发出,生怕错过他接下来的任何动作。

就见白衣上神慢悠悠地起身,懒懒将衣褶抚平,道:“本君有个地方要去,你来带路。”极自然的命令语气,虽然语气淡淡的,却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压迫。

青玄忙朝身后扬了扬扇子,示意众仙往后退。

这就是上神凤止,而非她所认识的凡人凤宓。

说罢,也不理会他的反应,就缓缓往仙门行去。

沉朱闷闷地应了一个字:“是。”

凤止轻笑:“一盏茶?青玄,你也太小瞧本君。”

崆峒国上空,沉朱驾云前行,凤止一袭白衣立于身侧。他站得近,衣上仿佛有淡漠清洌的气息。沉朱忍了片刻,终于略有些别扭地开口:“你就不能自己驾个云?”

青玄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十分惊喜:“上神若能亲自出马,灭掉方才那丫头的气焰,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

凤止手笼在袖中,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开口:“本君懒。否则带上你干什么?”

自从进了崆峒的地界,此神就有些不大对劲,青玄正欲问他内情,就听他道:“这九道门,本君来开。”

沉朱眼角抽了抽,您老人家懒可以,但是要不要懒得这么理直气壮?

却见凤止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仙门,唇角微微勾了勾。

天气甚佳,青空朗朗。

青玄的额角跳得厉害,忍不住对身畔的凤止道:“啧,一个守门之人也敢这么狂妄。”

沉朱并无出行的兴致,这一日却被凤止使唤着从东跑到南,又从南跑到西,眼下,她拖着疲惫万分的身躯驾云往北去,按捺不住心头的不满。

那个声音道:“有能耐让界门打开,尽管来试,没有能耐就速速离去,啰嗦什么。”又添道,“落日之前,我会在最后一道门前等你们,我这个人没有耐心,不要让我等太久。”

此神究竟怎么回事?放着热闹的地方不去,偏要到那些鸟不拉屎的边远之地,而且,每个地方他都不过是走马观花,看个两眼,就又指点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去。

青玄的额角一跳:“你的意思,莫不是要本君亲自开门不成?”

这厮真的不是在溜着她玩儿吗?沉朱边驾云边思考这个问题,大概是想得太投入,脚底冷不防一滑。凤止及时伸手将她的手腕扯住,淡淡提醒她:“专心一点儿。”

沉朱轻笑:“进入崆峒的路就在你们面前,我又不曾拦你。”

她皱眉看着他:“都怪你。”

听他的口气,是将沉朱当成看大门的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怪本君什么?”

青玄挑了挑眉:“本君奉天帝的旨意来为你们的帝君送婚书,不来迎接本君也就算了,还让本君就这么回去,你不觉得不大合适吗?”

她面不改色:“你在我旁边,太让我分心了。”

方才那位礼官听到此话有些始料未及,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有在为天帝办事时吃过闭门羹,望向身畔的青玄君,他老人家的神色果然也有些不悦。

凤止一愣,听她继续道:“你说,你今天是不是故意把我当苦力使?”神情严肃道,“我那日对你是不客气了些,可也是你有错在先。你若是为此与我这个晚辈计较,也忒小气。”

“墨珩他……咳,墨珩上神去蓬莱论道,崆峒近日闭门谢客,你们从何出来,就回何处去吧。”

凤止听后神色微顿,而后失笑:“原来是为此分心。”方才一瞬间还以为她别有她意,看来他也有自作多情的时候。

听到天庭礼官的那番话,她唇角一勾,以灵力将自己的声音送了过去。

他总结:“你觉得本君今日叫你出来,是故意耍着你玩儿?”好笑地看着她,“本君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崆峒共有九重仙门,每一重仙门都有咒术镇守。她行至最后一重门,在门柱的顶端坐下。狐族的那小子年年都要来闯一次,也不过破了第四道门,这证明他不过是个草包,若是来送婚书的这个仙官也是个同样的草包,那么她也没有亲自出马的必要了。

她掷地有声道:“像。”

且说此时,沉朱虽然风风火火提着长刀冲出来,却并没有直接杀到来访者面前。

他无奈一笑:“本君的确是有些东西想亲眼看看,只是觉得你没必要知道罢了。”

他身后随行的天庭礼官很有眼色地上前一步,对着仙门开口:“东极青玄君携天族二殿下婚书前来,烦请向墨珩上神通传,为吾等开门放行。”

她哼了一声,偏过头去,语调里挂着淡漠的嘲讽:“是啊,就连上神的身份,我也没必要知道呢。”

刻有两条巨龙的崆峒大门紧闭,门前既无神将驻守,也无礼官相迎,贵为东极大帝的青玄君忍不住摇着扇子沉吟:崆峒这是几个意思?

他望了她一会儿,才道:“本君以为,你并不在乎。”

话刚刚说完,就看见前方海上有座仙门从海面钻出,那仙门高耸入云,论壮观程度比起仙界的南天门来也不遑多让,只是远远看着,就已感受到不得了的威压,在巨大的神威面前,随行的一众仙君无不心生敬畏。

她听后一顿,良久,才漠然道:“不错,我的确不在乎。”又淡淡提醒他,“上神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青玄低叹:“却是不知道,崆峒有没有美人可以看……”

凤宓这才意识到,自方才开始,他一直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

如果此君会为某个姑娘上心,那恐怕这四海之水都要倒流了。

他闻言松了手上力道,将留有她皮肤余温的手背于身后,隔了会儿,突然开口:“丫头,你不是想知道本君到底想看什么吗?”淡淡问她,“前面是什么地方?”

不过,望着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又觉得自己委实没有为此事挂心的必要。

沉朱冷着脸道:“北方边境。”

看向身畔随行的男子,但见海风之中,广袖华服,灼灼风华,就连他这个男人,都有些移不开眼光。他也算对相貌颇有自信吧,可是与此君走在一起,也忍不住感叹起天外有天。若是某日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一定要避免那姑娘与他相见,否则万一姑娘是个只看脸的,那他也就只剩下默默垂泪的份儿了。

他继续问:“再往北呢?”

如今,被天帝托付了媒人重担的青玄君立在云头,望着开满一整个海子的龙楼花无奈开口:“也罢,权当是借这纸婚书之便,来这崆峒国观光游历,顺便一睹传说中墨珩上神的尊容,如此一想,这机会倒也难得。”

沉朱沉吟:“再往北就是太虚海了。”朝他挑一挑眉,“你不要告诉我,你今日绕崆峒一圈,只不过是想看一看崆峒的龙柱长什么样子。”

婚书相当于求婚帖,而送婚书的人就自然而然相当于这门亲事的媒人,既然是天族殿下与崆峒帝君的媒人,那么就需要此人的地位和品阶都配得上这门婚事才是。这桩婚事敲定以后,天界拖了两百年才递来婚书,一则是天帝故意摆架子,二则也有迟迟寻不到合适人选的缘故。

崆峒在太虚海内,共有八根龙柱支撑起崆峒的结界,使崆峒免受海水的侵蚀,也免遭妖兽的袭击,这八根柱子也算是崆峒的名胜古迹了,不过,她倒不觉得凤止有这么无聊。

在择递送婚书的人选时,天帝着实头疼了一番。

凤止道:“龙柱固然有看头,不过本君对龙柱外的东西也挺感兴趣的。”

青年神君一摊手:“上神还不知道我?我平时才懒得管这些闲事,这不是输了天帝一盘棋嘛。”

龙柱外的东西,那不就只有……

对方却换了话题:“本君有无内情暂且不提,说说你吧,这种为别人做媒的事,你竟也应承?”

沉朱的目光一动:“你想去看崆峒古国?”

青年神君一脸不能认可,折扇敲着掌心沉吟:“铁定是有什么内情,上神若是连我都瞒着,可就不够意思了。”

崆峒是上古神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处神迹,历经无数浩劫,才得以与如今的六界共存。然而,天道无常,世间万物都有它的气数,六界形成以后,崆峒这个独立于六界的神国的气数,就随着龙族的上神一个个离世,而渐渐走上了下坡路。

适才他在青华长乐界下棋,正巧遇上天帝传旨,听闻天帝旨意与崆峒有关,一时兴起,就跟着来了。

九千年前的崆峒大乱就是一个征兆。

身畔上神只淡笑着道:“你多虑了,不过是饭后消食,陪你走走罢了。”

不过是两个上神的内斗,竟然差点毁了整个崆峒。在失控的流离之火中,半数土地化为焦土,超出大半的崆峒臣民的魂魄在火海中煎熬,永世无法往生。

青年神君道:“素闻上神爱瞧热闹,可凡是与天族相关之事,却从来都不过问。怎么今日,上神却一反从前的原则,愿意陪同我为天族之事跑腿?望上神解惑。”

若不是墨珩耗尽半数神力,将尚未受流离之火殃及的土地强行从本土割离,同时把旧土封印于太虚海底,那么,如今的崆峒早和神界一起葬送在时间的洪荒里。

对方淡淡道:“说。”

崆峒虽然幸存,那场大乱却如同当年割开大地的巨大伤疤一般,时至今日依然横亘在每个崆峒百姓的心头。他们将封印的旧土称为“崆峒古国”,那里不但有他们失去的土地,还有他们失去的族人。

又行出数里,方才说话的青年神君终于按捺不住,再次开口:“有个问题我还是想不明白。”

沉朱年少,没有经历那场浩劫,古籍中也只记载了寥寥几笔,但是有件事她比谁都清楚——当年差点毁了崆峒的两位上神,一个唤作素玉,另一个唤作修离,那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身畔上神却没有答话,神情淡淡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懂事以来,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一刻也不要忘记。

云头上的青年神君把折扇往手中一砸,忍不住赞叹:“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龙楼花,难怪见过的都说是世间胜景,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看到身畔的少女突然失神,凤止极自然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

碧波之上花开似锦,蔚为壮观,浓郁的花香将海腥气覆盖得严严实实。

对方却戒备地将他的手拍开,像是一只领地被侵犯了的野兽,有些奓毛:“你做什么?”

太虚海上,来自仙界的客人已行了小半个时辰,依然只见茫茫大海,瞧不见崆峒的半点影子,又往前行了数十里,视野里才稍微热闹起来。

她的反应也未免太大了。

良久,僵在原地的成碧才悔恨地握了握拳:“我就不该对帝君有所期待……”抬袖抹了抹泪,匆匆去请礼官出马了。

凤止无奈地收回手,教育她:“沉朱,本君好歹是你长辈。”

白泽喊了一声:“等一等吾,吾也要去凑热闹!”亦化作一道白光追了上去。

适时,海风迎面而来,带着浓郁的海腥气,沉朱正要顶撞他一句,他却已从她脸上移开目光,淡淡道:“丫头,我们到了。”

就见自家主子长眉一挑,唇角微勾:“自是去看一看,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做我沉朱的媒人!”化为一道银光不见了踪影。

前方两道高耸入天的圆柱昂然屹立,可以感受到自那两根圆柱上徐徐散发出来的神力,浩瀚而庞大,将整个崆峒笼罩在神威之下。

她的心中尚抱着些期待:“帝君……您、您这是要做什么?”

沉朱调整好心情,望着龙柱方向,悠悠道:“很难想象吧,那是墨珩以神力所化。”

说起来,主子她特意将额间的神印隐去,完全是去挑事的架势啊。

凤止能够听出她语气里那发自内心的尊敬与仰慕。

成碧想,这打扮英姿勃发,而且更显得自家主子身姿修长、气质出众,可是,这个打扮放在这个场合,却让她开心不起来。

“墨珩常年深居华阳宫,连外出一步都困难,却以一己之力守护着所有的臣民,也守护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帝君……”她的语气虽然平静,他却听出淡淡的惆怅,“我倒是希望他可以更随心所欲一些。”

少女脱下宽松的白衣,换了一身劲装,乌黑长发被一条红色发带高高束起,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长柄刀,缀有红色的璎珞,刀刃上闪着凛凛寒光。

尤其是,他老人家都活这么大年纪了,身边竟还没个女人,实在是不像话。听说蓬莱是个好地方,最重要的是蓬莱的岛主是个女神,还是个对墨珩十分倾慕的女神,故而,接到蓬莱的请帖时,她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墨珩给送出了门。

待沉朱换了衣服出来,等在殿外的成碧望着她一愣。

本来她也是要陪着一起去的,可是她若去了,照墨珩的性子,定然会以华阳宫无主为理由反对此事,也就只好折中一下让夜来随行。

沉朱理着袖子,眸色渐深:“那就要看看,他有没有本事把婚书递到我手上。”

想到这一茬,她忍不住自言自语:“不知墨珩在蓬莱玩得如何,与蓬莱岛主有没有发生点儿什么……”

白泽也转身追上去,飞得与沉朱肩头同高,对她耳语:“这位青玄君说不定真的是来送婚书的,你当真要见吗?”

意识到身畔的凤止正兴趣十足地听着自己的话,沉朱忙咳了一声,目光投向遥远的海面,掩饰一般:“崆峒古国就在那里的海底,若是潜下去,还能看到从前的旧貌。你若想去,我便在此地候着……”

成碧越发觉得感动了,自家帝君这般听话,还是九千年来头一遭,看来,墨珩上神的话说得不错,帝君身为崆峒的储君,还是有一国之君的自觉的,她不由得抬起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随在她身后往寝殿而去。

凤止却道:“陪本君过去。”

沉朱道:“待本神换件衣服,亲自去会一会这位青玄君。”

又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成碧先是一愣,继而感到有些欣慰,帝君总算是开窍了吗,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她忙道:“帝君能亲自前往,当真是再好不过。”

沉朱先是一愣,随即以隐忍的语气道:“上神非要强人所难吗?”声音提高了几分,“那里可是我半数臣民的葬身之地。”

沉朱起身,掸了掸坐皱的裙子,慢悠悠打断她:“不过是天族的客人来了,有什么慌的。墨珩不在,不还有本神吗?就不用派礼官了,本神亲自去迎就是。”

带他过来已是她脾气好,他竟还想让她亲自陪他下去,可曾考虑过她的感受?

成碧仍在忧愁:“来的是东极的青玄帝君,只怕是为了帝君的婚事,可是帝君的婚事一直是墨珩上神在操持,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墨珩上神外出这个关口来,如今就连夜来神君也不在,还有谁担得迎客的大任……”

凤止望着面前的姑娘。

沉朱握钓竿的手一颤,吓跑了刚刚咬钩的一条锦鲤,白泽见状哀嚎一声:“沉朱,吾的鱼!”

一身简素的月白袍,墨玉般的青丝也只是随意绾起,插一根檀木的簪子就算是点缀了,不像他们凤族那些小姑娘,无论是衣着还是发饰都爱争奇斗艳。族中那些姑娘固然很好看,却难免好看得雷同。

成碧气喘吁吁地站稳,道:“帝君,奴婢不急不行啊,天族来的仙使已在渡海,大概不出一个时辰就要到华阳宫了,墨珩上神不在,如今给蓬莱去信怕也来不及……”

反观面前这姑娘,未经雕琢,似一块无瑕的古玉,仿佛天生带着傲骨,像这般眉间含怒的样子,竟也挺耐看。

沉朱头也不回,抱怨道:“成碧,你怎么总是慌里慌张的?把我的鱼都吓走了。”

凤止第一次觉得,墨珩把她养得太好了。

正在此时,从身后传来女官慌慌张张的声音:“帝君,你果然在这里!”

他忽略她眼中的怨恨,微微偏头:“本君说的是那里。”

沉朱略有些艰难地撑上额头:“我说,你当真是传说中的白泽神兽吗?你确定跟饕餮没有亲戚关系?”

沉朱微微红着眼眶,向他示意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愣了愣。

白泽却早将凤宓的事抛到脑后,嘟囔道:“墨珩上神昨日与夜来同去了蓬莱仙境,尚有十日才归。”说罢吞口口水,颇为期待地问身畔少女,“沉朱,吾当真不能下去捕鱼吃吗?”

那是立在海崖上的一座孤亭,有海水无休无止地在崖下翻腾,看上去摇摇欲坠,一个大浪袭来,似乎都能将它侵吞。

微风拂面,少女的唇角缓缓勾起,目光也柔和下来。两百年了,她的书生可还在昆仑山下的小院子中闲度光阴?凡世怕是已经历过数次改朝换代了吧,那家伙早搬走了也不一定,像他那样的人……

凤止道:“你不是累了吗,寻个可以坐的地方歇一歇。”言罢,就朝那里行去,衣袂翩翩,看得沉朱微微失神。

听到凤宓这二字,沉朱不由得恍了一下神。已经有多久未曾想起这个名字了?

她连忙跟上,小声抱怨:“去哪里你倒是说清楚啊。”

白泽哼哼了一声:“分明是凤……”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忙把后面那个字咽下去,“分明是凤宓将吾的精元和魂魄收集起来的。”

前方传来他闲闲的应答声:“看你方才的反应,还挺有意思的。”

白衣少女提醒它:“可是我把你带回来的,你可不要忘本。”

她虎着脸道:“哪里有意思了。”

白泽幼兽道:“墨珩上神待人宽厚,才不会因此惩罚于吾,就连吾能够破壳而出,也全托了墨珩上神的灵气的福。”

还未行到孤亭跟前,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尖锐的啸鸣,应声望去,只见两只金色的巨鸟正在轮番冲撞头顶的结界,每次冲撞都不能撼动结界分毫,它们却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撞击。

那小兽竟是神兽白泽,与两百年前相比,现在的它着实……小了那么一些。

凤止望着那里的光景开口,情绪难辨:“丫头,常有妖兽试图闯入崆峒吗?”

少女听后,这才略微撑起困得睁不开的眼皮:“这池子里养得都是墨珩的爱物,连我都只敢钓着玩玩儿,就算是运气好钓上来几只,观赏片刻后也得放生。白泽,你这么觊觎这池子里的鱼,就不怕墨珩得知以后不高兴?”

沉朱的小脸皱了皱:“有墨珩的神威镇护,一般的妖兽应当无法靠近才是啊。”说着话,就自手中幻出一把长弓来,双箭齐发,准确地透过结界,刺穿两只巨鸟的身体。

那小兽见她悠闲的样子,忍不住道:“若是鱼再不上钩,吾可不可以自己下水捉来吃?”

少女望着猎物坠入海中,沉吟:“兴许是偶然吧。”

白衣少女的目光落回池面上,道:“不急。”

凤止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层无形的结界上,眸色深沉得似化不开的浓墨。

如果只听声音,还以为会是个孩童。

原来……如此。墨珩,你竟然为崆峒做到这个地步吗?

她打完一个哈欠,垂目瞅了瞅趴在自己腿边的小兽,那小兽老虎般大小,通体雪白,一双碧绿的眼睛圆溜溜的,正目光炯炯地盯着鱼线在水面消失的地方。隔了会儿,它突然口吐人言:“沉朱,这鱼怎还不上钩?”

沉朱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越过他朝孤亭而去,察觉到身后的人久久没有动静,疑惑地回头,就见男子雪袍里灌满清风,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望着在鱼饵附近游得欢畅但就是不上钩的鲤鱼,白衣少女叹一口气,默默地哀叹了一声。如今,就连墨珩养的鱼都成精了,她的日子竟还是这么一成不变,委实令她忧愁。

她忍不住开口:“怎么了?”

华阳宫云初殿外的莲花池畔,一名白衣少女宽袍缓带,闲坐在柳荫下,正握着根钓竿垂钓,约莫是许久没有鱼虾上钩,她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哈欠,表情十分困倦,看看她身畔空空如也的鱼篓,就知道她为何这般无聊了。

他回神,抬头道:“要下雨了。”

神仙的岁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两百年的时间,一晃眼的工夫,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