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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火计

这样的痛苦负累,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们明明决意放弃,却一次又一次的碰触禁忌?

齐略,我自对你动心以来,你就成了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烙在我灵魂里的一个印记,碰一碰都觉得痛,摸一摸就觉得苦;我似乎未从你那里纵情的享受过欢娱,想必你面对我亦是如此。

我在他平静凝视的目光里随着徐恪离开中军,清点一应治疫所需之物,然后开拨进城。

不能走错路,不可以做错事……然而,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使你我将对方从心抹去,再不成为彼此的负累?

我直到此时,才真正明了人的心脏的坚强,明明胸口已经胀得似乎要爆炸似的,但大脑却可以清晰无比的向身体传递着准确冷静的指令,不叫外人看出异样。

情不自禁的危险,在位忠事的无奈。

“云郎中,你怎么了?”

明知局势择人,他刚才依然有过阻止我踏进疫区的试探。那阻止虽然因为徐恪的谏言和我的坚持而失败,却让我们都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及无奈。

“没什么。”

我领命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很平静,但那平静却带着一股灰败的清冷。远比他任何时候生气怒骂,更令我心惊。

我转头,见看出我的异样的人竟是荆佩与林环,既感觉意外,又觉得事在情理之中。

“是。”

她们医术虽然不是十分精湛,但也不是庸医,本来就是我防治瘟疫时惯用的左膀右臂,再行加入防治瘟疫的队伍,那也理所当然。

其实朝廷派人防治瘟疫是大势所趋,争执的不过是治疫派谁去合适而已。等诸人意识到天子久未出声,一齐抬头看他,等他决断时,才听到他说:“你们二人进城以后,再据实况将治疫条疏奏上来,凡于药材人手有所请者,朕皆应允。”

她们明确了身份,再不可能与我为友,但却还能与我共事。

“就算别人跟我们不相干,使领馆驻守的那些人和城中的汉人呢?如果瘟疫流播没有有效控制,深处腹地的汉军前锋必然受害。”

王城连经战乱,火灾和瘟疫,几成废墟。往日那栉鳞比次的竹楼木屋大多都已经倾败,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离开王城时还能看到的闲适景象,如今已尽付黄尘青烟。许多我以前面熟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触目所及者的神情大多已经麻木,对街上来往的汉军毫无反应。

徐恪大怒,喝道:“没什么相干?若是南疆无人,陛下亲征所为何来?你道陛下经营川滇数年,要的是块无人烟的白地么?”

没有憎恨,没有厌恶,没有好奇,也没有喜欢,有的只是木然。木然的望着汉军来去,游魂似的在家园附近徘徊。不知是哀悼信仰的破灭,还是统治者的无能,或是对瘟疫的恐惧。

我再想反对徐恪的提议,吕纯已经先开口了:“为了还没有归心的蛮民让云郎中去冒险,我都觉得不值得。要是还捎上一个徐太守,那更是万万不可。不是我心狠,到底那城中的人现在跟我们还是异族离心,无香火情义,便当真死绝了,也没什么相干。”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荆佩和林环一眼。她们跟我一起离开王城,如今又一起回来,心中所怀者,相差无几,三人对视一眼,都黯然无语。

徐恪是理政的好手,如果有他帮我治疫,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他深得齐略倚重,俨然为南疆藩篱重臣,在情况不明的时候却不适合他也跟我一起去冒险。

王城的大型建筑群或多或少的遭到了破坏,只有使领馆当初是以要塞形式建成,自成格局,受的影响不大。成了防治瘟疫的首选基地,我强行克制着自己跑去搜寻黄精和白芍的冲动,尾随徐恪进了使领馆,咨询一应事务。

徐恪接口道:“臣请与云郎中同行入城,收拾残局,整顿危乱。”

“明公放心,我使领馆内防疫得当,并无一人染病。甚至环使领馆而居的汉人和滇民,都因为得到了防治瘟疫的教导,染病的人比较少。”

我感激看了徐恪一眼,再抬头向他望去,恳切的说:“陛下,瘟疫之地,人心惶惶,反而容易收拢。朝廷若在此时防治瘟疫,济民于水火,其恩德比起免黎民五年租赋亦毫不逊色。这是于国于民都有好处的事,不能不做。况且臣于战后瘟疫的防治早有心理准备,绝非仓促应战,若能得能吏相助,胜算是相当高的。”

周平和使馆武官都死了,馆内事务便由地位最高的一名掌事书记唐方暂领,依章办事,在滇国的内乱里没有建功,但也守住了使领馆不失,并且尽了最大的力量庇佑汉人。他对徐恪禀报过他所知的情报以后,便转过头来对我歉然道:“只是在大乱之中,我们没有护住云郎中的制药厂。”

徐恪应声道:“臣也以为云郎中言之成理。陛下亲征滇国,开拓南疆,须以合宜之事付予合宜之人,不可因怜才而使臣属掩长而露拙。”

我此时探知黄精和白芍没死,已是心中大喜,对毁了个药厂并不在意。

众将领一时颇显踌躇,我微微皱眉,扬声道:“陛下,臣于南滇军情庶务所知者都已尽言,参襄军务作用有限。但防治瘟疫却是臣长处所在,正可一展身手。”

我们在前堂议事,时间一久,使领馆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是天子派了人来治理瘟疫,收抚王城,外面登时人声鼎沸,喧嚣一片。我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姑姑!姑姑!”,赶紧转头,果见黄精正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守门的郡兵恐他闯进来吵了我们议事,正在喝斥他快走。

他顿了顿,转头问候在旁边的一干将领:“以这等熟知军情要务的参襄幕宾轻涉险地,你们认为可值得?”

若没有见到他,我还忍得住不去找,但此时见他就在门外大叫,我却哪里耐得住?匆匆对徐恪告了声罪,便飞奔而出,抓住他问:“你身上有没有伤?有没有病?这些天饿着了没有?”

“你若仅是太医署的郎中,派你进城自是应当。然你如今身在军中,熟知南疆一应军情庶务,乃是参襄军务的要紧幕宾。若是你……”

“我没伤着,没病,也没饿着,我就是……就是……”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敛去笑容,平声道:“臣在北归之前曾经辗转疫区三个多月,对防治瘟疫颇有心得,入城治疫正是合适。”

黄精说着说着,突然哇的一声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姑姑,我就是害怕!你不知道,巫教和王庭打战,然后朝廷的军队又来和他们打,大火天天都在烧,每天都死好多人……姑姑,我怕死了!”

久不听齐略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却见他正仰望着天边的流云,仿佛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

他虽然精明能干,但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又是在长安宫里长大的,何曾见过这样的残酷杀场,也难怪会吓得当着众人便搂着我大哭。

我心里紧张,面上却含笑:“防治瘟疫是臣本分,臣请命入城。”

我拍着他的肩背,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以后这里不会再打战了,也不会再烧房子了。”

听到王城已经成了疫区,春风得意的众将领目光齐刷刷的向我看来。却说不清到底是对我事前料事准确的佩服,还是对我预见的瘟疫的猜疑。

让他受这样的惊吓,其实都是我害的,若非我执意南下,他们也不会跟着来这里。我心中酸楚,突见院门左侧似有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躲着,似乎想靠近又有些不敢。

王城果然在混战中爆发了瘟疫,期门卫和虎贲卫攻入王城立即派人全城戒严,不许百姓出入。汉军主力也不敢在疫区停留,而是从使领馆取得防疫的药品以后,直接出了王城,追杀流亡的王室和巫教神庙祭司阿乌和阿诗玛。

“阿芍?你躲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让姑姑看看!”

滇国王城已是唯一一个汉军前锋在攻破以后,分了兵将驻守的地方,圣驾原本的目的地也正是王城。不料离王城还有八十余里,前面便来了阻止圣驾入住王城的期门卫。

躲着的那人却是白芍,他听到我叫,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但却以袖掩面,不让我看见,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姑姑,我的脸烧坏了,怕吓着你……”

汉军前锋入滇时,为了保持机动性和实力,没有分兵治理地方,直到徐恪随驾南来,才以越嶲郡兵分驻各地,派遣文吏接收地方政务,安抚黎民。打下南滇并不难,只有真正控制了政务,才算平南。

我大吃一惊,一把扯下他的袖子,果然左边脸上尽是血痂,肌肉虬绕,一块巴掌大的骇人伤口横在脸上,连他的眉眼嘴角都毁损得变了形。

圣驾南移,内紧外驰,有诱敌之意,看诸降部有多少暗中准备再叛者。一路南下,又灭了几个叛部。最初汉军前锋南下掠地,滇人还认为是己方猝不及防,让汉军占先机。待到准备停当的叛乱也被羽林军、龙骧卫一一拿下,这才知道面对汉军精锐,他们的确是不堪一战。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还有哪里受了伤?”

齐略等众人的嘈杂平息了一些,才笑骂:“就你那杀性,你想安民,朕也不忍将治下子民送给你养刀。”

黄精见白芍过来了,也收了哭声,抹了把眼泪,回答我的问题:“那天药厂被人烧了,阿芍舍不得里面的制药器械,一心想将它们抢出来,脸被弹出来的柱子烙伤了。手脚也有烧伤,不过好了。”

羽林郎中和龙骧卫多选士家子弟充任,这些人都是有条件读书,家里都盼着他们从皇帝亲卫出身,日后能够成为出为将入为相的文武全才。但希望归希望,其中不好读书喜好武事的人实在不少,吕纯的话一出,便有许多附合之声。

我又心痛又气恼,想打他两巴掌又下不去手,只得搂着他哭骂:“你这傻小子,那药厂烧便烧了,还要你冒险去拿什么物什?东西都是死的,就是有一千一万件也比不得你重要,你脑子烧坏了?神经接错了?这么赔本的事也干!”

吕纯苦着脸,叫嚷起来:“臣这辈子就只想治军,可没想过安民。如果让臣一天到晚坐着案牍劳形,臣宁愿到陷阵营当个小兵算了。”

白芍本来有些哭意,但我一哭他反而不哭了,拿着衣袖给我擦眼泪:“姑姑,这药厂虽然建起来不到一年,可实际上里面的东西都是你十几年细心研究才有的成果。我跟着你做那么久的试验,那里面也有我的心血,我舍不得它们被毁了。”

齐略知众将领的不满,顿了顿又笑:“朕让你们来南滇的主要目的虽是练兵,但为将者于军事以外也该考虑文事建议,这才能有张有弛,用兵有正有奇,成为上马能治军,下马能安民的能臣。”

“你还敢犟嘴!”

军功其实就是杀人夺地累来的功劳,齐略既约束了他们杀人,显然于他们累积军功大是不利。一时众人对提出温和主张的徐恪和我怒目而视,大是不满。

这个榆木疙瘩的脑袋,我真要被他气死!

众将的高兴劲头被他这句话打得一焉,应了一声:“是。”

我细看他脸上的伤疤,见此时伤口已经愈合,想在治伤时用药减少伤疤的可能性已经很低了,不禁皱眉,想了想才道:“你先耐着,过几年我再给你植皮美容,恢复原貌。”

齐略静听我们争执,直到此时才轻咳一声,挥手道:“朕同意徐爱卿的看法,南疆人口减损太剧于国无利,日后如果不是如山彝这种降而复叛,其族中有身份可忌者,不能信任的部落,不可采用屠寨灭族的手段。”

黄精呆了一呆,喜道:“姑姑,你还有办法给阿芍恢复原貌?”

“当不当实用,等滇国全境拿下,我们再看易门联寨的情形就知道了。反正治理一个与中原风土人情相异的新地,本来就需要多种尝试。如果事实证明我的主张不正确,我当然不会再强嘴。”

“当然可以,不过得给我几年时间练习熟悉了,才好应用。”我看他们又惊又喜又疑的样子,赶紧驱去心中的悲痛,嗔怒道:“怎么,敢怀疑姑姑的医术?”

吕纯嗤笑:“泛泛之谈,不当实用。”

“不不不不……”两人四只手一齐乱摆,黄精更是一顶高帽送了上来:“姑姑是举世无双的大国手,您说能治,那是一定能治的。”

“我不仅是信服徐明公的手段,我更信任我朝的制度和我朝文化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王庭治理地方的政治体系不完整,不合理,与我朝先进的行政制度比不得;巫教文化对人心的控制力再强,我也不相信它敌得过我中华文化的包容力。”

我心情平复下来,这才想起前堂还在商议防治瘟疫的事宜。但这时候看他们拉着我不放的依恋模样,却又不忍放手,微一衡量,便拉着二人一起进了院子,给徐恪重新见礼。

徐恪此时也转过头来,见我对他大是推崇,冷峻的脸上也不禁微有笑意:“你对我治理越嶲的手段,倒是颇为信任。不过丽江以南地方,王庭对地方的统治更严,巫教对人心的控制更强,情式比越嶲严峻,我治理越嶲的手法照搬过来,也未必合适。”

徐恪对我领着两个孩子进来议事大是不满,我不等他开口,便先告罪,笑道:“灾后与亲人重逢,一时失态,让明公见笑了。不过我这两个侄儿虽然年幼,但一个擅长调派人手,精于人事;一个擅长制药,通晓医理,于防治瘟疫一事都是有用之材,稳重可托。带他们进来与闻治疫之事,是因为他们在滇经营近年,本身也小有影响力,比我们这些初来者更熟悉王城瘟疫防治的侧重点,却不是云迟以私废公。”

我说着向徐恪看了一眼,道:“徐明公治理越嶲,也是有征有抚,不过年余,就将境内的人民治理得服服帖帖,地方井然有序,可见这是有前例可循的,我们大可以依循前例。”

徐恪犹自不信,注目四周,唐方忙道:“云郎中言下不虚,我使领馆防治瘟疫,这两位小哥儿确实是出了大力,行事的章程并不比使领馆里坐镇的良医差。”

“人心向安,像南疆这种缺少雄材的地方,普通百姓哪有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定要打战的。况且我相信我朝治下的南滇,将比王室和巫教治下富足安宁,让他们很快接受新主带来的变革。”

徐恪也知此时人手紧缺,虽然齐略那里有我们如有所请,他都应允的诺言,但从中原调集人手物资南来,解不了燃眉之急。所以他虽然对两小的办事能力有怀疑,但依然让他们留了下来。

“统治一两年他们会真心臣服?我看他们会一两年后恢复元气,揭竿作乱。”

不过这两个小子的表现不止让他大吃一惊,连我也大感意外。他们竟从王城各区的疫情轻重,瘟疫的源头,可能流传的途径,应该采用何种手段疏堵病患等方面一件件的说起,俨然便是一份针对王城瘟疫治理的全局施政计划书。

“等朝廷统治南疆一两年后,他们真心臣服了,自然就是我朝子民。”

黄精口齿便给,说事就由他说;白芍则坐在我身边,见我诧异惊奇,也颇感得意,问道:“姑姑,我们想的东西还周全吧?”

“如果他们是我朝子民,杀之自然可惜。可惜他们怀有二心,却还不算我朝子民。”

“周全,难得你们怎么想得出来。”我听在耳里,喜在心里,嗔怪道:“你们这可砸了姑姑我的饭碗,怎么得了?”

我瞪了他一眼:“这跟我是不是女子没关系,而是我以为从国家的整体实力提升来说,我朝治下人口太少。本来人口就少,为何还要自损人口?这不符合国家的整体长远利益。”

“姑姑才不怕呢!”白芍有些得意,又有些伤感:“我们躲在使领馆里不敢出去,馆墙外天天都有熟人哀告求药,我们无事可做,只好设想假如自己有能力帮助他们,应该怎么办,想得多了,整理起来就成套了。”

吕纯这两天受了我不少冷眼,也知我必是对他杀人不满。只是他这等杀性极重的人,于旁人的看法却不看重,我对他再不待见,他也没拿我当回事,依然笑面相对:“云郎中到底是女子,心软得很。”

我爱怜的拍着他们的手,轻叹:“好孩子。”

我这些天虽然与闻军事,但除了整理情报做为参谋以外,绝少有自己的意见,今天突然出声支援徐恪的主张,顿时人人侧目。

这么两个孩子,在战争的漩涡里随时都可能殒命,却还记挂着如何治病救人。这样的性情人品,才是人间第一流。

我见徐恪势单力薄,生恐齐略不听他的建议,忙道:“臣附议。”

议事既定,徐恪一面吩咐文吏代书奏疏,一面分派人手分离疫区,收拢当地可为助力的人手,制定防治瘟疫的种种举措。

众将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如何镇压滇民上去,果然大多数人都赞成以杀戮威吓降服。只有徐恪出言反对:“对滇理当征抚并重,摧城屠寨之事可一岂可再?臣以为,大战之后,陛下对南疆应当多示恩宠,温婉笼络。”

他是难得的行政人材,办事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办事效率极高。与我建立联寨的辛苦相比,胜我百倍。

就算不为当初的诺言,我又怎能对与种族灭绝类似的情形视而不见?

跟在一个能干的上司手下做事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明明王城这里的情势不比当初在秦藏野外求生困难,但有他运筹帷幄,我依令办事,身体虽然疲惫,心里却不觉得辛苦。

我对羌良人许过诺言的。

劳碌五日,再看王城那洒着消毒石灰的街衢,身体洁净面上又复有了生机的黎民,令人不能不从心里都透出一股轻松——人最可怕的不是身染重病,而是心死。只要他们求生的欲望被激了出来,往后的防治工作就会越来越顺手。

我是医生,见惯了生死,若说我对死人有多大顾忌,那是矫情;但我同样也受生命贵重的理念浇灌,若说我能对死人毫无顾忌,那也是假的。听到这种杀气腾腾的话题,心里暗暗叫苦:军队一经血火洗礼,其暴戾就难以消退,越杀越想杀。况且齐略摆明是拿南滇来练兵,杀孽只怕会造得更深。

直到治疫之事渐上轨道,我的作用已经越来越小的时候,我才有时间去问王城里那些曾经交往的故人。只是经历了内乱外战火灾瘟疫几番蹂躏之后的王城,曾经熟悉的滇人却十里只存了三四个,且身份变化,再也没有了昔日的交情。

诸将大笑,暗里都有争功竞雄之心,斗志昂扬,大有寻敌与战立功之意。

我找到了翡颜,滇国内乱和汉军入城两次大战,都因为她是养在宫外而未受牵连。如今王城平静了,但她在服侍染病的奶娘,却不肯见我。

他说着用马鞭遥指吕纯,对身边拥着的众将领笑骂:“朕虽然准许你们练兵,但如果对南滇这种兵甲不良,军心不稳的乌合之众,你们也输得太多,那可不用朕罚,定给吕纯这小子狂言羞死。”

滇国这场倾国的内乱,有我和节使周平推波助澜的功劳。翡颜虽然单纯,但不是傻子,在王城攻破以后自会想通我在其中的作用,不肯见我乃是常理。

齐略微微一笑,朗声道:“徐爱卿,朕要的军队,是能够得胜而不骄矜,失败而不气馁,百战不摧,百折不回的悍练之军——朕既然要这样的军队,就该给他们历练的机会。”

整个滇国,我觉得对不起的个人,只她一个。我心有愧疚,也不敢指望能得她原谅,只是靠在她家门边,道:“阿翡,当初我在王城办制药厂时,派了我侄儿黄精去替我找工人。我本以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我要找工人会很难,谁知精精儿出去一趟,竟带回来一百多个身强体壮的奴隶。细问原因,才知道这些人的家族将他们卖出来的原因是精精儿答应,只要做满五年奴隶,就可以替他们转为汉籍。”

徐恪不满的说:“陛下此言,恐会助长军队骄矜傲慢之心,并非治军之言。”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汉籍如此看重吗?因为在滇境里,只有汉人才不受巫教和王庭的双重压削,只需缴纳一份人头税。你看,滇国平民中最优秀的青年子弟,在当政者的统治下,居然沦落到需要以卖身为奴为代价,去求取一份他国的户籍,来庇佑自身的利益。如此执政者,纵使巫教恐吓手段再高,王庭钳制手段再厉害,这个国家又哪里有不覆灭的道理?”

两人争执不休,齐略挥手止住二人的争执,道:“吕爱卿初战告捷,便有骄矜之心,此为兵家大忌,断不可长。徐爱卿说的是稳重治军之道,言而成理,不过名将铁军,都是打出来的。此次对南滇用兵,要的只是南军的自信好战之心,就是输上几仗也不要紧。”

房门紧闭,屋里却传来一声尖利冷诮的回应:“云迟,这世上最无耻的事,不是明知羞耻还去做错事,而是做错了事,根本就不以为那是错!”

徐恪看不得他趾高气扬的样子,接口反驳:“你这次出战,一是仗了后方筹谋妥当,二是遇到的敌方统军者并非将帅之才,又取了地利之便,才一竞全功。山彝以南地理气候与之前又有差异,如果再次与敌交战,你有没有考虑这二者?我朝正规军多是北人,练兵多在龙首平原,战法针对平原厮杀,有无擅于山林作战的?”

我怔然,却听到她在屋里吃吃的干笑两声:“其实国家或者王女身份什么的,我都没有放在心上。我在意的,只是自己身边有什么人而已。所以我不相信有人能够这么狠心,一面亲亲热热的叫着妹妹,仿佛对我怜爱疼惜;另一面却暗里挑拨教唆,害我的祖母父亲嫡母兄长互相仇视残杀,从此再也没有亲人……”

吕纯破敌有功,坐在马上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大声夸口:“滇国所谓的精兵,比起我汉军精锐而言,是完全不懂行伍、不通战事、不谙兵法的乌合之众。单以战斗力而言,五百对五万,我朝都能完胜。”

“我没有……他们本身互怀恶意,与我何干?何况我那时远在秦藏!”

这个人,只要他口头微松一松,都不会出现这么惨重的死亡。

“你或许当时没在,但诱发事情的起因的,却肯定是你!你从一开始来南滇,就没怀有好意,从你一到南滇,其实整个国家就没有好事。”

我又惊又怒,又无可奈何,虽知这军事行动实在不是自己的能影响的,但对下灭绝之令的吕纯却十分恼恨——打战没有不死人的,但屠寨烧山却不是必要。就算威慑,也不应该将事办得这么绝。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

火烧了两天,才被大雨扑灭。

我无力的靠在门上,在这滇国,任何人来问我是非,我都能找到理由,只有她问我情感,我无法回应,因为我确实负她。

吕纯心狠手辣,以山彝降而复叛,难于信任为由,在整个葫芦谷内纵火,将连绵数十里的山尽数烧了。山彝诸部落的生民千不存一,竟有几个村寨族无遗种,近三万人的部落联盟,最后存活的人只有一百多人,彝彝被烧成了灰烬。诸降镇闻得山彝惨况,尽皆胆寒。

离开翡颜的居处,再去治疫总署,却发现署中多出了许多生面孔,我日常主事坐的位置上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停步一问,原来却是圣令调集与南滇接壤的五郡将所有防治时疫有心得的医生都调了过来,这位老爷子正是来援医生的首领。老人家辈分高,一来就将我的位置和手边的事务都接过去了。

羽林中郎将吕纯先派兵堵截葫芦谷两端,然后诱彝彝发动象兵出击,生演了一出火烧藤甲兵、象的剧目。被火所烧的象兵倒退回谷,不受控制,冲垮了山彝诸部落联盟的本阵。

原本由我们负责的事,突然间全被人接了去,连打个下手帮忙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人赶出医馆来,我和荆佩林环都有些不知所措。荆佩竟有些发傻的望着我,问道:“云郎中,我们现在干什么?”

山彝在群山环抱之中,总体地势就像一只葫芦谷,这是一受攻击就难寻退路的地形。当初齐略突然回撤数十里,在大姚驻跸,这不利的地势也是考虑过的因素之一。

我摸摸衣袖,淡笑:“既然没事了,我们就各自散了回去吧。”

是夜圣驾宿于中军,与诸将商议定计,次日便以羽林军为主力,强取山彝。

身上无事,回去以后自然高床软枕,一觉好睡,醒来却觉得心里空茫茫的一片,没个着落。推开房门,天边的火烧云连成一片,霞光明艳艳的铺将下来,越发显得庭院廖落。

“云郎中。”身后的传来陈全的低唤,他托了件衣裳过来,面色复杂的请我加衣。我略微迟疑,才伸手接过那件红里披风,系在身上,接了阿弟,自回陶家歇息。

我凝视着那片寂寥,不知呆了多久,掩在芭蕉树的院门被人轻轻的推开,一个青袍玉带的身影走了进来。庭院在霞光映照下所有东西都笼上了一层艳色,那人缓步行来,丰姿神秀,离我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一夜事繁,待到圣命令我退席,已是寅时。出得中军大帐,外面月朗星疏,雾重结露,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微微瑟缩。

我一口气屏住了,直到胸口发胀,阵阵闷痛,才呼了出来:“这是疫区,陛下怎可冒此大险?”

短短的两句话说完,帐内各人也吃饱喝足,重新开始议事。军中礼仪简单,君王与将领联席而坐是平常事,我与他在这种情境下坐近一些,倒也不会有人胡乱猜疑,多生是非。

“南疆百姓因为瘟疫惶惑不安,多处生乱,唯恐成为弃民。要使之尽快安定宁静,还有比他们的新主不避险恶,同临困境更好的办法么?”

在风云变幻的政局中,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他做什么,但目前我能力所及的事,我却要尽力做到最好。

他微笑着走近:“还有一个原因,你应该想得到的。”

圣驾南巡是看到南滇生乱,想趁火打劫替自己累些军功名声,为日后掌军做准备也好;是为了他一时头脑发热,行事不当也好;总之,南滇之战,他只能赢,不能输!

仿佛时光洄溯,这南疆异地的院子,化成了京都长安的酒肆雅间。

他从北疆大营折而西行,抚慰西疆大营将士,如果仅是犒军巡边的话,他走遍西疆大营就可以回銮了。但他没有回长安,而是折而南行,取道越嶲,直入滇境。

“六月一十九日……一年之约,我本以为你忘了……”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南滇之战对他的意义。太后放他巡边犒军,是为他日后执掌军政做准备。但要在军中建立威信,绝不仅是犒军一事就能做到的。

去年的今日,我与他在长安酒肆隔帘相会,当时曾有约定,想不到他竟还记得。

我微笑回答:“我是医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我未失信,你却忘了。”

他静静的坐下,低声道:“你身体不适,不必硬撑。”

我未曾忘,我只是以为,经历过这一年的变化,我们曾有的约定,可以直接抹去,再不提起。我扬眉,疑问:“因为我忘了,所以你干脆叫人把我差事替了去?”

耳旁传来衣袂摩挲之声,却是齐略也弃案走到了滇境舆图前,我抬头,他低头,目光交错,一刹间仿佛军帐中众将领一面吃夜宵,一面大声讨论军情的嘈杂声和内侍文吏来往的人影,都已远离,只看到对方的近在咫尺。

“生气了?”

我收回目光,膝席坐在滇境全舆图前,看着上面的线条,心里暗暗挑毛病:军事地图实在太简陋了,连水文记录都不详细,要将它立体化,变成军事实用,实在是件很考虑将领的推演能力的事,难怪人都说三军易得一将难求。

“开始有一点,后来想想防治时疫是朝廷最着紧的一件事,治疫的高手不可胜数,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点头示过谢意,目光却终于忍不住往旁边的尊位上溜了一眼。齐略与徐恪对席而坐,正在喝汤吃饼,眼睛却在看刚才幕僚做的会议记录。

我原非什么不可取代的人。

毫无准备的吃到一口苦药,我差点没吐出来,忍了一忍才咽了下去。陈全手脚快,赶紧递过小半碗蜜水,给我冲去苦味。

一年的时间,可以让人经历很多事,让人想通以前想不通的。齐略,你贵为天子,尽有权力搜选天下美女妻之,纵使此时我在你眼里是独特的,又怎耐得时光流逝,芳华渐远?

如此一来,用的时间便久了,中军刁斗报亥时七刻,他们的问题依然没完没了。陈全领着内侍奉上夜宵汤水,我端过来随意抿了一口,满嘴发苦,却不是肉汤,而是我早晨给自己开的药方煎出来药。

他停在廊前,轻道:“回长安吧!”

他们肯问,我自然详尽的解答,也亏我记忆力不错,只要刻意去记的东西三五年里都不会忘记,料想与实际情况相对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我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南滇吗?”

滇国有民三百余万,巫教和王庭的总兵力号称有三十万,而天子御驾亲征的兵力连上徐恪的郡兵总共也才两万。从士兵的人数上讲,这是绝对的劣势,所以众将军表面上对滇国的兵力不屑一顾,但实际上却十分忌惮,对情报看重得很。

他脸上神色微动,却不说话,我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是来报复阿依瓦的。人犯我一寸,我将以十报之,人犯我一尺,我将以万报之;阿依瓦当日既敢掳我为质,我自然也要讨还这份人情,她不是爱这个国家胜过她自己吗?我就帮着周节使催发国家内乱;她重视她的教派,我就杀了教派的神物,让她的教民反叛,让教派的威严扫地……”

使领馆在滇国的用处就是收集其国内所有情报。因我与商人接近得多,以商人行商收集各地滇境各地驻防情况是我提出来的,周平对我十分看重,经常让我参与情报的系统性整理,所以使领馆得到的情报我大多数都知道。此时正好将因为周平死亡而断链脱节的情报,再次系统的补充起来,由单调的平面变成立体式的全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