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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出逃得救

我倚着象栏,吐了口气,摆手道:“我不怪你们,我也不怪他……只是,当事情的真相揭开以后,我很难再用平常心,毫无芥蒂的和你们相处。”

果然如此!

阿弟吃饱了便用鼻子翕来翕去的玩闹,只是平常陪它的三人都各有心思,闹不起来。林环从象鼻里取回鬓边插的绢花,低声道:“云郎中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们这便离开,回去复命。”

两人默不作声,但也没有离开,许久,荆佩才道:“云郎中,我们在你身边这大半年,确实对你别有用心。你恼我们理所当然,只是……请你不要迁怒陛……他。每个人在有了心上人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想保护对方,也想弄清楚对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跟什么人交往,在做什么事。只不过他由于身份的原因,有足够的力量,能做得比别人都彻底而已。”

“我……”我顿了一顿,微笑道:“其实,在不知道真相以前,跟你们共事的大半年时间,我很愉快。你们是很能干,很可亲可敬的助手,也是能够将性命交托的朋友。”

“就算撇开这件事,别的误会还存在吗?”我心中也不知是恼是怒,叹了口气:“其实我在南滇,多赖你们保护,我本应心存感激。但一想到你们暗里对我存着监视之意,我就觉得这大半年相处里的过命交情,实在不知应该算是什么滋味……”

荆林二人怔了怔,才一齐回应:“多谢云郎中夸赞。”

荆佩被我刺了这么一句也不禁说不出话来。我拿着嫩叶逗着阿弟,不再理睬她们。好一会儿,才听到林环开口道:“云郎中,昨夜你想吃粥,是我做的主张,与佩儿无关。而且我们其实并没有将你所有的事,都告诉……请你别误会。”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离别是必然结果。不料荆佩告辞以后,突然又跑了回来,问道:“云郎中,你说一个人的声音最远能传出多远?”

“是不肯。”我干脆利落的回答:“我只要一想到有人连我做梦想吃什么东西,都告诉别人,就觉得自己像个被摆在透明的神龛里的祭品,没有半点隐私,实在没有教人的心情。”

她这问题莫名其妙,但看她的表情认真,便仔细想了一想,算了一算,回答:“在没有扩音设备的条件下,最大声也就能传出直线三百步。”

荆佩笑眯眯的看着我,回答:“我们现在想跟你把医术学精一些,以后真的当个医生啊!云郎中,你不会不肯吧?”

荆佩点了点头,又问道:“云郎中,你相信吗?有人在隔了三十多里远的地方,竟然听到了心上人在山上的一声欢呼!”

吃过早餐,我便去喂阿弟,荆佩和林环亦步亦趋的跟着我。我本来她们的另外的身份不是十分介意,但吃过昨夜那碗粥,再跟她们相处便十分不自在,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们现在应该是另有要职吧,还跟着我干嘛?”

我目瞪口呆!

我心念一动,走回榻前,翻开被衾枕头细看,那桃符果然正压在枕头底下。我愣了一下,将桃符取出,抚着上面的“百邪辟易”“清健长安”几字,沉吟良久,才照旧佩了。

荆佩看着我,指指心口,大声说:“我相信那人在三十里外听到心上人的一声欢呼,并不是耳朵听到了,而是他用心听到的!因为他时时刻刻,心心念念都挂着那个人,所以冥冥中他对那人便有一种由心而生的感应!他感应到对方的危险,因此不辞万里转道南来;他感应到对方的欢喜,因此……”

“我放东西的时候还没发烧呢,怎么可能记错……”

“住口!”

“那桃符虽然别致,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算有人要偷也轮不到它,你是不是记错放的地方了?”

我足下一个不稳,几乎被她几句话冲得坐倒在地,只觉得心都在发颤:“你胡扯!”

“我常佩的那对桃符不见了,奇怪,我昨夜明明是将它放在妆台之前了的。”

荆佩扬眉,抗声道:“我没有!”

荆佩进来邀我去吃早膳的时候,我还在慢腾腾的翻着物件,她奇怪的问:“云郎中,你一早在找什么东西?”

我喘了几口气,抓住栏杆狠狠的瞪着她,咬牙切齿的说:“荆佩,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你既是他的亲卫,难道竟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我呆了一阵才起身梳洗,换去昨夜发汗穿的寝衣,穿上榻侧屏风上给我准备的衣裳。身上的病已经去了,但身心却还是有些发懒。

“这个道理我懂,我只是看不过眼!”荆佩瞪着我,分毫不让,昂然道:“我承认你有不同于深宫女子的魅力,不同于名门淑媛的性情,不同于乡野村姑的风采,确确实实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女子!但你实在配不上他!因为他已经在自己身份所能为之处,极尽力量保护你,关心你,喜欢你,而你却没有尽力回报!”

昨夜,梦耶,非耶?都已化为朝雾晨岚,远去无踪。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窒得生痛,喉咙火辣辣的似乎想喷火,但辩驳的话到嘴边,却变成反复的一句:“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榭外数声鸟鸣,却是陶家养的一只黄莺正在架上吃食,莲池里菡萏盛开,圆叶上露珠滚动,在初晨阳光里绚烂异常。

“我是什么都不懂,可我会看!”荆佩还想说什么,却被听到声音跑回来阻拦的林环捂住了嘴往后拖。荆佩咿咿唔唔的叫嚷,林环却一迭声道歉:“云郎中,对不起,荆佩不解情事,胡言乱语,你莫放在心上。”

次日醒来,水榭里空寂无人,连同温壶粥碗,俱无踪影,连那拭汗的湿巾,都不复见。只有纱幔绢帷,在晨风里偶然轻轻一动。

荆佩不是不解情事,而是她站的立场与我不同,所以切入点不同而已。

这样的人啊,到底让我爱好,还是恨好?忘记了好,还是记得好?

我想再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得摆手示意她们离开,我实在不想再在这样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了。

我笑了笑,却觉得此刻喜怒都已无余力。喝完了粥,他端了盐水过来让我漱口,再扶我躺下,裹紧被子发汗。我昏昏沉沉的躺着,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替我驱蚊拭汗,手法生疏无比,却小心翼翼。

负担这段感情本身就已经够累,我实在不想再多是非。

用心……这世间,最难得的,是有人对你用心;这世间最可怕的,其实也是有人对你太过用心。

荆林二人离去后,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才好的病又发作了,全身都不舒服,只得背靠廊柱,扶头喘息。

他静了静,低声道:“所谓梦想成真,也不过是多用些心而已。”

阿弟不懂人类的这些复杂情绪,但却能感觉到我此时的落寞,鼻子一卷,将我托了起来。这是它逗人时的一种嬉戏方式,我猝不及防,又气又恼,连声喝斥,让它将我放下。阿弟将我放下,显然并不明白我为何不与它嬉闹,有些烦躁的甩着鼻子。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前些天我在山林里做梦时,梦到吃核桃鸡丁粥,今天果然就在吃……这世间,果然有梦想成真这回事。”

我安抚的拍拍它的鼻子,心中黯然,叹道:“阿弟,咱们出去玩,不闷在这憋气的地方。”

“不想吃了?”

我本来以这大姚是天子临时驻跸,今天圣驾应该南移,不料外出一看,整个大姚镇不止没有天子起驾的迹象,戒备竟比昨天还要森严。

脸上覆着的手移开,耳朵却听到他离开床榻,打开温壶重新给我添了碗粥,又坐回来喂我。我含着粥,突然觉得其中又多了两样味道,有些吃不出粥的原味了。

我牵着阿弟出来,守在陶家门口的一队羽林郎本待阻止,却遇上了正从后院出来的越嶲太守徐恪:“别拦她,让她领着这象随意走走,省得没见过象的兄弟们南去以后把象当成怪物,惹人笑话。”

我心一颤,低喃:“这本就是一场梦……”

我听到徐恪这话心念一动,见他替我出言后便想走,忙道:“徐明公请留步!”

原来这是场梦,只是这梦到底是他的,还是我的?

徐恪停步问道:“云郎中有事?”

我不动了,那只手也没动,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轻叹:“别睁眼,你就当这是陪我做场梦吧!”

我指指阿弟,低声问:“徐明公刚才提到象……当初明公打下越嶲的时候,可与巫教和王庭的象兵交锋没有?”

头顶传来一声隐忍但没能忍住的轻笑,这声音似乎有些不对!我心里微惊,便想睁眼看看是谁在身边。但眼睛尚在半开,便有一只手遮了过来,捂住我的眼睛。

徐恪闻言皱眉,看了我一眼,不答反问:“云郎中久在南疆,可知象兵长短?”

“嗤——”

“略有所知。”我答了一句,问道:“我在南疆民间行走凡有所得,都报与了周节使,朝廷应该收到了谍报吧?”

米粥软滑,咸甜适中,芳香沁肺,我听到调羹碰了碗底的声音,心里犹感不足,漫声道:“还要。”

徐恪微微摇头,长叹一声:“南疆大乱,自两个月前谍报就难以传递,多有遗失。周节使和卫令故后,更是完全断绝了消息来往。”

这到底是不是梦啊?

我想到陷在王城里的黄精和白芍,以及使领馆众人,经常来往的那些汉商、艺伎,心中焦虑。虽然明知探听军情不该,还是忍不住问:“我军前锋到了哪里?使领馆的现况怎样?”

我懒洋洋的不想睁眼,闻着那粥香靠近,便张开嘴巴,等着人喂——睡在绵软芳香的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想吃核桃鸡丁粥就有人吹得温度适宜了,再一勺一勺的喂,这可不是我在深山老林里靠着阿弟做的美梦?

徐恪跳过了前面的一个问题,却回答了后面的:“使领馆安然无恙,内中人员亡者二十一人,伤者一百七十人,滇国王城早已被期门卫和虎贲卫拿下了。”

去讨粥的丫头久候不至,退烧药的药力散开,我又复沉沉的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感觉有人将我连被子抱起,在背后垫了芦絮靠枕,将头抬高,然后便闻到一股核桃鸡丁粥的香气。

使领馆除我领出去的人以外大约还有四百人,这样的伤亡说起来算是惨重,但在大乱之中这样的数据又算十分可喜。我听到这消息,无法确定伤亡者姓名,心里七上八下,脱口道:“徐明公,今天可有南下的辎重队?我想随队南下!”

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下的人,一旦松懈就容易生病。我正是犯了这个毛病,幸好发现得早,谅来也不会转成大病。

“不可。”

“我肚子饿,可否劳你们替我去厨下讨碗米粥?”

“这是何故?”

陶萌拨了个丫头给我候夜,听我叫唤,便进来问我何事。我示意她靠近前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察觉自己体温高升,不禁暗暗叫苦,忙让她把我的医箱拿来,搜出仅剩的两粒退烧药吃了。

徐恪皱眉道:“此中缘故涉及军机,我不便多言。你且在大姚安住,待我将手中事务整清之后,再决定你的去留,如何?”

一觉好眠,半夜口渴肚饿的醒来,本想起身倒杯水喝,不料脑袋昏沉沉的,最初一挣竟没起来。我再作势起身,脑袋却嗡嗡的有些发昏,赶紧扬声叫人。

我知此时正处于军事状态,不可任性,听他把话说得明白,便点头道谢:“如此多谢明公费心。”

陶家给我安排的栖月水榭,锦被绵软,凉风宜人,榭前池中荷香入帷,最好催梦。我连日奔波,乍得这样一个好睡处,顿觉睡比吃重要,推了陶萌的夜宴,草草吃过晚饭,早早洗漱,天一擦黑立即上床睡觉。

徐恪走后,我牵着阿弟在镇上散步。由于天子驻跸,镇上已经戒严,虽然不至于家家关门闭户,但街衢上却没有多少行人,即便是必须外出的,也贴着墙根低着头走得飞快,似乎恨不得将自己隐形才好。整条街上,除了巡逻的卫士和来往的文吏,就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得悠闲适意。

药材生意利重,少的都有三四成之利,陶萌答应取利不过二成,那是极难得了。

这镇上由于陶家设有别苑,南来北往的汉商多好在此歇脚,汉化极深,商事兴盛,各种店铺此时虽然都只敢开半边门,但看进去里面的货物也不少。我走走停停,本想寻消息灵通的汉商探听一些王城近期的消息,但镇上戒严,就是最嘴快的人也不敢多言,半天下来一无所得。

陶萌正色道:“云郎中说的是哪里话,我陶家岂是那种靠发死人财的背时人家?这轻重缓急我分得清的,我可以答应你,这次商事,陶家如果抢了先机,取利绝不超过二成。”

我怏怏的回到陶家,刚吃过午饭,便听到一名羽林校尉求见,问明来意,却是来借阿弟的。我料他们借阿弟是想测象兵的攻击力的,道:“借给你们也行,但只测它的冲击力,破坏力,本身的力量,绝不可以用武器攻击它,试它的生命力。”

我也知防治瘟疫是宜早不宜迟的事,不管朝廷有没有准备,帮助陶家准备药材,代为筹谋都是有利无害的事,当下便代他拟定货单,说完以后又有些担心:“陶公,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能借这先机勒人家脖子。”

那校尉面上一窘,显然他们正是打算拿阿弟来试武器的威力的。我心中一怒,横眉道:“想拿阿弟试刀,你们想都别想!”

这个时代的商人极讲信义,忧患意识又强,于逐利之外别有一股情义,陶萌既知这个消息,当即派人联络相熟的同行,准备囤积防治瘟疫的药材,一则逐利,二则济民。

那校尉说我不通,只得离开。过了会儿羽林中郎将吕纯亲自来借象,我听他软磨硬压,就是想把阿弟借出去做实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什么叫借一头畜生而已?阿弟送我北归,一路上也不知多少次救了我的性命,我要是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不回护,那还算是人吗?”

两人各说别后事情,陶萌听我说起滇境这次的瘟疫极有可能随着战争在全境流传,又惊又怕又忧。

双方话不投机,吕纯悻悻而去,居然转个身就去请了中常侍陈全过来。我看到陈全过来,大吃一惊,心中恼怒,脸上便没了好脸色。

陶萌连连摆手,叹息不已:“话不是这么说的,云郎中,我也是被瘟疫困苦过的人,哪能不知道无药可医的苦?第三批药我虽然嘴里没有答应,但其实心里已经想过要答应了。只是需要家兄另行从中原给我调过来,所以便耽搁了一下,以至后来无法送药。”

陈全冲我微一点头,道:“云郎中不必担忧,陛下传你带象,只测象的冲击力和其本身之力,绝不伤它性命。”

我欠身还礼:“陶掌柜已经给易门送过两次药材,活人无数,云迟感激不尽。漫说我再请送药之言陶掌柜未曾应允,便是允了,国家动乱,道路不通也不是个人之力能抗的,云迟岂敢强词责难。”

我这才松了口气,领了阿弟去中军校场,给它披上甲胄,让它去冲击校场上布置的拒马阵。阿弟个头庞大,跑起来震得整个校场都颤动,校场上摆的拒马阵它踏碎了五层才冲势稍缓,阵后摆着的战车被它一鼻卷起,摔得粉碎。

彼此既是熟人,便没那么拘谨,官面礼仪一过,陶萌便笑着给我们重新见礼,笑道:“原来朝廷要我接待的贵客竟是云郎中和两位女医,惭愧!那日里小的本来准备再送一批药材往易门的,怎奈巫教和王庭突然打起来了,境内大乱,道路不通,没能成行,还请云郎中见谅。”

围观的众将士见它这等蛮力都不禁失色,吕纯问道:“云郎中,南滇所有象兵乘的大象都有这么大的力气吗?”

后院奉为天子驻跸行宫,前院却由陶家人和我们三个奉命住进来的女子住。陶家的主事已经得了迎我们入住的消息,早早的候在了门前,两厢一打照面,都是既吃惊又好笑,原来陶家那名叫陶萌的主事却是我们去易门治瘟疫时治好的汉商之一。

“就算不如阿弟,那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阿弟现在根本没尽力,假如是战场上,一群象发起狂来的力量比现在强五倍都不止。”

三人谢过天恩,便依言入住。那富户姓陶,本是汉人,因常在滇境行商倒卖丝绸等物,与山彝部落头领交好,便在此置业,以为别苑,前后共有七进。

我将阿弟身上的甲胄取下,查看它身上的伤势:“不过南滇铁器少,连武器都还是青铜打造。大象身上不可能披这么精良的甲胄,它们应该披的是藤甲……南滇的藤甲是由山上一种俗称缚虎藤的藤条制成的,坚韧程度不输铁甲,轻便比铁甲更胜。只是有个致命的缺点,它是用桐油浸制加韧的……”

陈全带着几名阿监给我和荆、林二人送来了几套衣裳,传天子口喻嘉奖,赐我们住在镇上的一家富户家中,令我们明日随军南行。

吕纯大喜:“火攻!”

穿过前营,便到了中军驻扎的大姚镇,远远地便看见有几名不着戎装的阿监站在街前,待到近前,赫然便是随侍在天子身边的中常侍陈全。

陈全见测试象力结束,便挥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走,我有些疑惑,问道:“常侍还有何吩咐?”

随圣驾的三军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临时歇脚的行营也法度森严,井然有序。只是他们显然还没有历过正式的战阵,杀气虽重,还欠了一分凌厉,少了谭吉所领的那五十名虎贲卫的恶戾外露之风。

“吩咐不敢,是越嶲太守徐明公说你是目前最熟悉滇境情报的人,很有判明形势,决断进退的能力,建议陛下中军议事时准你列席,陛下已经允了。”

荆佩干笑两声,不答话了。因怕乘象会引起误会,三人略整理了一下衣裳,便向刚才圣驾来处徒步而行。走了三四里路,才正式踏进驻军之处,此时军营已经立了起来,营卫显然得到了通知,问过姓名,便放我们入了营寨。

我失声惊问:“什么?”

我心一紧,面部却不肯多动,淡道:“那是当然,难不成你还想多做几天野人?”

“云郎中成为我朝首位与闻军事的女医官,得已列席中军议帐,日后前程远大,不输与须眉男儿,可喜可贺。”

荆佩看了我一眼,有些小心翼翼的问:“云郎中,我们是不是去寻圣驾驻跸之处?”

他嘴里说着恭喜,面上却殊无喜意。

那羽林郎既疑又喜,斥侯都是军中侦查地形情势的,脑子灵活,对自己不懂的事接受度远比其它人高。我给的那草冠他虽然不识药性,但到了手却不再推辞,道了声谢,果然将那草冠戴着,自领队侦查去了。

我心里也没有喜意,但面上却微笑道:“多谢常侍美言。”

“咦?”

陈全挥手摒退身边的人,确定无人听我们说话以后,才面色铁青的问:“云郎中,某家有一事问你,这份殊荣,是你确有其能得到的,还是你挟邀君宠强要的?”

他说着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转动,再看看阿弟,一脸惊诧。我将头上戴的草冠取下来递给他:“这是用避虫驱蛇的草药编成的,戴着它既能防晒,又能避虫,最是实用。而且斥侯有时需要潜伏,顶个草冠躲在灌木从里也不易被敌人发现,你拿去吧。”

我心中不悦,冷然道:“常侍将陛下当成了昏庸之主,把我看成了狐媚之妖了?”

那羽林郎回答:“本来御驾是已经向前走了,预计在山彝驻跸。可不知何故,在将到山彝时,却又传来军令,后队为前队,前队殿后,后退三十里,圣驾今夜在大姚驻跸。我们是前队的斥侯,刚才看到这山谷里有惊鸟飞出,以为有敌人埋伏,才来探路的。只是想不到……你们竟真的是陛下近臣。”

“陛下当然不会是昏庸之主,但云郎中是否有惑国乱政之心,这却要问你自己了。”

荆佩见我不追究了,便问刚才喝斥我们的羽林郎:“我们刚才在山上的时候,明明看见军队已经走远了,怎么你们还落在后面?陛下又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陈全毫不客气的话气得面上发烧,怒道:“我若有惑国乱政之心,我会希罕跑到这蛮荒之地来与闻军政?简直不可理喻!”

互托生死的同伴对自己隐瞒了真实身份,谁能心中毫无芥蒂?只是她们的身份不仅是女医,我早有预料,却也不感到意外:“你们既然奉有上命,那便罢了。”

“人心难测,不可理喻之处多的是!”

荆佩张口结舌,支吾好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反而是林环踏前一步,欠身一礼道:“云郎中,我与佩儿不是羽林军的女医,但真实身份不得上命不便泄露,还请您包涵一二。”

我被气得发笑,怒道:“你既信任陛下不是昏庸之主,就应该明白,他不会做拿军政大事来邀人一笑蠢事。会有这样的决定,必是因为我确实于事有益,而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她开口问我,我这才想起一件事来,霍地转头,问道:“你们不是羽林军良医所的女医,那是什么人?”

陈全一时无语,我知他确实对齐略一片忠心,总想看着天子成为空前的英君明主,虽然气他胡乱猜疑我,但生气过后,却也不放在心上,见他不说话,便压了气告辞。

我站在旁边,来往的人,纷扰的事,都未再留心,只在垂手肃立,恪尽臣仪。待他重回马上,转驾回銮,才稍稍抬头,听到身后荆佩在问:“云郎中,我们怎么办?”

陈全却不道别,依然和我一起徐步而行,走了一段路,突然问道:“云郎中,你还记得当初你退还镜奁时的理由吗?”

天子从谏,便侍卫近臣拥上前来,重整仪仗,摆开军礼简化的卤薄。我和荆、林二人着装怪异,身份不明,被远远的隔开。

时间已经那么久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当时说了什么话,陈全道:“是你希望陛下能够成为英明的君主,为此而请他克制私欲,遵守规矩。”

齐略转身,向众臣工近侍走去,肃然道:“是朕任性,卿言有理。”

我点头,陈全又道:“然而一个英明的君主,不仅其自身应该尽量克制私欲,其所爱者也该贤慧通达,尽量克制私欲——这其中的道理,云郎中可明白?”

几句君前应对,落后他几步的侍卫和近臣也已追近,为首者正是越嶲郡太守徐恪。他翻身下马,走近前来,皱眉扫了我和荆、林一眼,再看齐略,面色甚是不愉,拱手示礼,慨然谏言:“军中虽不计繁礼,但陛下万乘之尊,回銮不可无人随侍,怎能突然纵骑狂奔,不惜己身安危,复置臣属于失职无礼之地?”

我怔了怔,吐了口气,回答:“我明白。”

“免礼,你们此去辛苦,朕知道了。”

陈全直视着我,脸上的皱纹都绷直了,肃容问道:“云郎中肯克制自己的私欲吗?”

阿弟背上的荆佩和林环也跳了下来,落后我几步,恰到好处的朗声下拜:“臣荆佩、林环叩见陛下!”

“我并非……”

他虚张的手向前微扬,似乎仍想将我抓住,但却又收了回去,很快的笼回袖中,负在背后。然后,他也退开了两步。

“是与不是,云郎中心中有数。”陈全站直了因常在君前应对,时时躬身而显得有些佝偻的身躯:“云郎中,我为天子家奴,侍奉天子及其亲爱者理当尽力全忠。但若有一日,天子所亲爱者成了祸国奸佞,累陛下轻身涉险,某家可容不得。”

我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一根一根的掰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缓慢而坚定的退开几步,深吸口气,肃礼下拜:“臣,多谢陛下援手。”

我怔了怔,陈全缓缓的说:“云郎中,你好自为之!”

他额上的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紧抿的嘴唇唇角几乎形成一道锋棱,眼角的肌肉轻微的颤动着,深深的看着我,五指扣在我腰间,明明听到了我的话,却不肯放开。

我得徐恪推荐,可以与闻军事,这才明白圣驾迟滞大姚的缘故:御驾亲征时,以期门卫和虎贲卫集结两千越嶲郡兵,直扫王庭。王庭以北诸部落尽皆降伏,但不知何故,昨夜山彝突然出现一队象兵,将山彝所驻郡兵军营攻陷。

“也……放手。”

假如天子昨夜没有退回大姚驻跸,郡兵有天子近卫的五千羽林郎和龙骧卫帮助,山彝未必会被攻破;但反过来说,假如天子昨夜照原计划驻跸山彝,圣驾被袭,那是肯定得过于失的。

我们须得谨守着君臣的分别,互相远离,即使相望,也要即刻离开目光;即使心动,也要立即恪守戒线。

山彝如果不能夺回来,汉庭与已经进入了南滇腹地的大军的直接联系就要受阻,徐恪一面加派郡兵拱卫大姚,一面设法破敌,因为军情一时转不过来,才有今天一天的平静。

是恨也好,是爱也好,疑也好,忌也好,都只应该将它深深的掩藏,厚厚的埋藏,永不该提起才对。

不过这平静只是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时的安抚之计,只要查清敌方虚实,羽林军出动迎敌夺寨是必然的事。

既然决意了断,就不该如此。不该失态,不该留恋,不该再多纠缠,因为那于他于我都有害无益。

夜间中军升帐议事,我敬陪末席,静静的听着一众将军发的议论,直到徐恪点名发问,才回答:“这位领象兵作战的人,应该是巫教神庙的第二祭司彝彝。”

一句脱口而出的话,打破了重逢之时那震惊喜悦悲伤松懈交织而成的迷障,被心潮漫过的堤防在迷障里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提醒——这是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徐恪皱眉道:“滇国王庭与巫教争权时大打出手,据闻四名大祭司先后遇刺,你确定彝彝活着?”

“我没事,你放心……”

“我在北归之前遇到了彝彝的弟子,知道她们师徒在王庭和巫教混战的时候,曾经试图和解,和解不成,弟子被流放去了东枝,老师则退隐。彝彝正是山彝部落出身的蛊术高手,她在故乡出现组织象兵,那是常理。”

他的手紧紧的扣在我腰间,让我感觉到一股由他心底发出的战栗,如释重负的叹息:“侥天之幸,你安然无恙!”

滇国的巫教和王庭的情势糜烂至极,大约现在还能从内斗的泥沼里抽身而出,组织力量抵抗汉军的,也就剩下自动退隐实力未损的彝彝。

我仿佛中暑了般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身体瞬间悬空,又被人稳稳的接住,阳光,草木,风尘,铁甲混杂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那气味,分明陌生,却让我觉得心安。

“彝彝因为主张教派革新屡受排挤,嫡系不多,我料她手下象兵不会超过五百。除了大象以外,她还有训养虎豹蛇虫之法,只是这些东西野性难制,能实际控制的数目有限,当成奇兵吓吓人可以,实战的用处不大。”

“嗯。”

“彝彝的弟子是哪个?”

他伸出手来,道:“把手给我,我接你下来。”

“是先帝朝的羌良人。”我把这话说完,极力制止自己向正中的尊位上看,平静的说:“羌良人被流放时在巫教神坛前发过不能违背的重誓,不会再回来。所以她没有威胁,不会出现在彝彝军中,计算兵力不必将她计算进去。”

我的凝视着他,及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到底想了什么,应该做什么。无数次自我提醒,自我剖析,自我逼迫所累成的堤防,在此时此刻此地,都失去了应有的功效,令我惊怔成痴,木然的摇头:“没有。”

“彝彝的性情怎样?她用兵的特点怎样?”

遥望过去,先入眼的是双焦虑、担忧、愧疚、放心等等情绪交织错陈的眼眸。仅是他的一个凝视,便让我一时移不开眼,忘了在这南荒野郊遇见他所代表的意义,只能这样傻傻的看着他靠近前来,问道:“你受伤了?”

“此人极能隐忍,也因为太能忍了,所以性格就变得优柔寡断。她在巫教内争时做事就有谨慎有余进取不余的毛病,少了杀伐之气,用兵想必也改不了这毛病。”

危急之中,远处突尔传来一声大喝,蹄声骤如密雨,斜阳影里,一骑踏碎日晖的金光,飞驰而来。

一番问答,几名对我的身份不认同的将军此时面色稍霁,肯把目光往我这里转一转了,有人便问:“你既然熟知彝彝的性情,于此战有什么看法?”

“住手!”

我听到有人问计,不禁苦笑,看了羽林中郎将吕纯一眼,回答:“我只知采集情报,呈上供各位将军明悉敌情,该如何用兵布阵,却是一无所知。如果陛下定计挥师南下,强取山彝,我有驱蛇避虫之方,能使三军将士少受蛇虫之害;其二,巫教有诅咒巫法,我可以给将士用药,使其不为巫魇所苦。”

“别……”

齐略一摆手,平声道:“你能使将领知道敌人的长短,用药削弱敌人所长,这已经足够,至于如何行军打战,那是将军们的事。山彝弹丸之地,此时虽然制要,终究只是手足之癣,指日可下。朕所谋者,为滇境全局,你过来——”

一句话未完,我便发现荆佩和林环的脸色有些不对,正觉诧异,谷口突然露出无数箭矢,那羽林军大喝一声:“羽林军从未有过女医,你们是何方妖孽,再不说明身份,我就放箭了!”

他指指壁上挂着的滇境全舆图,示意我上前指图说明滇境的藏兵藏粮、大部落聚集等军事要地。我依命行事,执了竹鞭站到地图前,对帐内众将军略一欠身示意,开始讲述自己所知的滇境布兵虚实以及路途、风土人情等情报。

不过这人既是羽林军,那事情便好办,我不敢冒险上前,便约束了阿弟大声回答:“我是去年奉诏赴滇的太医署郎中云迟,这两位朝廷派给我的助手,正是你们羽林军良医所的女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