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了一声,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孺慕依恋之情,我知他必是想起了太后,既暗叹他们母子情深,不因权势而稍减,心里又微有些黯然:“你自正月巡幸犒边,外出已近半年,准备什么时候回銮?”
我突然想起老师以前评论过他的话,不禁赞叹:“太后娘娘真了不起。”
齐略出都巡边原是准备用半年时间查阅北疆、西疆两大营,然后回京,赶新谷入仓的祭社之礼。但他有意操练随驾的宫禁卫兵,一路快马行军,速度远超朝臣的计算,只用了五个月就走遍了北疆和西疆。时间丰裕,他才转驾南下抚慰新开的两郡,恰逢南滇动乱,是出兵之机。但当时越嶲郡兵正在各地防汛征调不及,他便将随驾的八千期门卫和虎贲卫派为前锋,亲自入滇。
“母后怕我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不识民间疾苦,自我十二岁迁往建章宫读书,就经常让我出宫探访民情,借住农家。直到我御极才断了这方面的学习,我可不是连锅碗瓢盘都分不清的公子哥儿。”
天子御驾亲征,这名声好听,但不是治国之理。若不是就着南滇这样的天时人事,此战必胜,于他建立军中的威望有利,就算他再怎么坚持徐恪等人也不会放行。此时滇国王城已被攻破,他的名望也挣足了,实在不宜再多滞留。
他跟在我身后,居然也不必等我来服侍,倒让我有些惊讶:“你居然会做这些事?”
“我想依然照原朝臣计算的时日,再过二十天才还驾,赶上八月主持新谷入仓的祭社便好。如此两朝的政务移转,可依照臣属的原计划执行,不至于慌张。”
我面上热辣辣的一片,人在黑暗里胡闹,会因为对方看不清自己的细微表情而胆大,但一见了光,胆子可就大不起来了。我一开始还算镇定,但看他不转眼的从镜子看我,心便慌了起来,匆匆替他戴上金冠,出去给他打水盥洗。
我听他能在南疆停留二十天,心中微喜。一时无话,天边微有曙光,他梳洗完毕便起身道:“我走了。”
“我这样说,谅来也没人敢找你求证。他们心里信不信有什么关系,只要表面上他们不敢乱说就可以了。”
我看他一身温润生辉,光华明净的神采,不禁微笑,很自然的柔声叮嘱:“用心工作,早点回来。”
“这样的借口,有人信才怪。”
“知道了。”他走到院中又转过头来,看到我站在廊前对他含笑注目,便挥了挥手,示意我进屋。我点了点头,他走到院门前,突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唇角一弯,眉舒目展,绽出一个灿烂夺目的笑容,然后再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好一会儿,我才将油灯点起,将两人缠在一起的头发解开。此时鸡鸣二遍,我赶紧收拢他的昨晚扔开的衣裳,给他穿上,再替他梳头戴冠,一面道:“我对别人只说你昨夜是身体小恙,在我这里推拿针炙,所以留宿,你可别传出别样风声来。”
我不料他走出这院门便两番回顾,不禁微微嗔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像样。”
窗边的床榻上还亮,越往屋里越暗,齐略不熟悉我室内的物件摆设,踢到了脚趾,痛得直吸凉气。我摸索着引火,老也打不亮,不禁暗恨:“这臭东西,我早晚要找到制磷的办法造火柴替了你!”
转念间又发现外面脚步纷乱,明显天子驾从已经拥着他去远了,我还在这里傻站,何尝不是情长气短?只是这世间之情,谁不知其能销蚀人的意志,但情到之时,能硬下心来的人却有几个?
那发尾的结本来不紧,但被我起身的时候绷紧了,摸黑却解不开。两人只得一齐起身,往屋里找火刀火绒点火。
天子驻跸,使领馆原住的人等全都撤了出去,使领馆的屋宇都让给了天子随驾的从人,只我一个依然占着以前独居的院子。
“是你先拿着我的头发玩的。”
因为身在疫区,天子随驾需有太医侍奉避疫,我这身份混在行朝的文武官员之中,倒也不甚扎眼。加之陈全谨慎严厉,管治内监十分得当,齐略与我日常相处纵异于君臣之道,在没有得到上命之前,也无人敢造次露出异样,并没有给我多少心理负担。
我用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发尾和他的缠在一起,被他打了个结,真是又气又笑:“你胡闹,还说我。”
我在南疆军情政务忙乱无比的时候窃取了浮生空闲,独居院内读书研药,过着自到南滇以来从未有过的清静日子,心境平和,用药得当,年来累下的隐疾渐愈,倒让齐略看了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我心中微喜,一手撑在榻上,就想起身,不料头一抬高,就觉得头上一阵揪痛,不禁痛呼一声。齐略慌忙顺着我的起势坐起,责道:“谁让你起身不说一声,这下头皮扯痛了吧。”
“我在配药呢,别闹!”
齐略凝视着我,好一会儿才如同叹息般的应了一声:“好。”
齐略搂着我的腰在我身后,下巴在我脖颈上蹭动:“你多的是时间配药,我来闹你的时间却不多,自应你就着我。”
齐略在我手上吻了一下,我伏在他胸前,低声喃道:“所以你在南疆的时候,就顺着我的心意吧!像在陶家的那个晚上一样,你也陪我作个美梦。在这梦里,你我私下相见相会,不拘礼法,没有别人,也不提那些会让人不快的私事。”
往常他都得处理完政务以后才回来,今天突然中午就来了,这其中必有缘故。我心知事出有异,便将所配药物的药物比例记下收好:“那你也得先让我洗洗手啊。”
他虽不肯让我说出个死字,但心里却明白我所言不差,一时无语,只叹了口气。我心中微涩,旋即压了下去,笑道:“只有在这南疆,我才能任性……”
我自去净面洗手,他却在一旁含笑看着,我看他鬓边的绒发有些汗湿,便拧了巾栉过去替他抹汗。他站着不动,闭上眼睛一副翕着鼻子吸气的样子,喃喃的道:“你身上这香不像熏的,也不像佩的,闻起来宜人,你是怎么弄的?”
齐略听我说得凶险,赶紧捂住我的嘴,低斥道:“休得妄言!”
我在他鼻尖上轻弹了一下:“这是我自己浸的香水。这东西制作倒不难,难的是要跟人相配。我也是费了许多年功夫才给自己配着这么一款味道,散出去清淡得很,不容易找出味源,平常人是闻不出的,就你鼻子尖。”
我轻轻一笑,叹道:“我也只在这里,才敢叫你的名字。假如是在长安,礼法森严,时刻有人在侧,却哪里有空间让我行此无礼之事?到时你纵使不以为意,我直呼君王姓名,也早被人拿了去砍……”
“别的香我也分辩不清,只你身上这香气我却闻着舒坦,能找着人。”
“嗯。”他用鼻音懒洋洋的应了一声,在这极重礼法的时代,一般人绝不会直呼他人的姓名,齐略的身份更注定无人敢直呼他的名字。我和他在私处的时刻都喜欢唤对方的姓名,这本来无礼的称呼,却因为少人呼唤而有股异常的亲昵私密。
我心中一荡,笑道:“你既然喜欢香水,我什么时候也给你配一种。”
我收回手来,心情平静了些,便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渐渐的组织好了词句,等他的笑意真的平复了,这才轻声唤道:“齐略。”
“我就喜欢闻你身上的香,可不是喜欢自己身上带香——你当我是长安城里那些施朱着粉的纨绔子弟?”
他腰肋间怕痒,被我一挠果然便忍笑不住:“行了行了,我不笑了!不敢了!”
我呵呵一笑,嗤道:“以你的性情,要配合适你的香水,可不是一年两年能行的,你还当我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不是?”
我气急败坏,反手去挠抓他腰间的痒肉,怒道:“你还敢笑!笑死你!”
他活似身上的骨头都没了的扒着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腻歪着,从鼻中哼哼嗯嗯两声。我料他必是遇上了为难之事,一时不得解,所以大白天跑到我这里来舒心养神,对他这不像样的姿势也不予指责,任他歪着,在中堂的凉席上坐下,腾出手来按摩他头脸上的穴道。
我了半天,也没个妥当的词句,却逗得他哈哈大笑,声音里不无得意的说:“云迟,你也有从容不起来的时刻……我老觉得你占着上风,今天可是你落在下风了啊……”
他眼睛闭着,声音有些撒娇的意味:“我手酸得很,腰背也不舒服,腿也坐麻了。”
我此时才觉得面上发热,突然有些口吃:“我……那……冲动……我……我……”
他除了早晨起来时练了趟剑外,都劳于案牍,这腰酸背痛却也不全是唬人。我替他做全身推拿,心里却在想这套按摩导引之术应该怎样教给他身边近人。
他这才缓和过来,好笑的调侃:“你呀,昨夜都有勇气留我了,今天怎么突然胆子就小了起来?我还以为你真不怕呢!”
“你在想什么?”
他默不作声,我搂住他的肩膀,继道:“况且,长安规矩繁多,与南疆不同,你总得给我一段时间适应一下,收收野性的。”
我知他感觉敏锐,有着令人惊心的洞悉人心的直觉,寻常推托瞒不过他,便道:“十来天不见我两个侄儿了,不知他们的差事办得怎么样,有点想他们了。”
我心知说错了话,赶紧补救:“你性子那么急干什么?我又没有虚词欺妄的意思,不过在这南疆蛮荒之地,我贸然与你同宿……总不太好,是不是?”
他静了静,轻声道:“你不是想他们,你是想出去。”
他脸上的笑意一敛,蕴怒道:“什么叫借口遮掩?难道你……”
我心头一颤,却不否认。相处日久,我们彼此相知日深,这些心事是瞒不过彼此的:“是有些静极思动。”
“你来我这里留宿,多的是借口遮掩,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打紧,但叫人进来服侍可不同……不行不行……”
他翻了个身,突然兴致勃勃的说:“我们装扮一下,一起出去看看?”
这一点我很清楚,但他留宿归留宿,明目张胆的叫人进来看到这满室绮景,我却一万个不愿意。
这确实是个极具诱惑力的建议,我怦然心动,但想了一想,还是摇头:“这里可不是长安,一者瘟疫还未完全治好,二则近日来投的人过多,你出去安全不好保障。”
他噗哧一笑:“我在你这里留宿,身边的近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要是他们不知道,此刻早已翻了天。”
他微微皱眉,翻身坐起,若有所思。我静坐一旁,也不多言,等他自己开口。等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道:“南疆黎民衣食住行皆与中原相殊,风俗人情相异,我是得出去看看。”
我差点吓得跳了起来:“不行!不能让他们知道。”
“徐明公他们报上来的数据不能让你放心吗?”
他抓着我,不让我乱动,懒洋洋的说:“慌什么,陈全一定在外面等着,等下叫他派人进来服侍就可以了。”
他摇头:“呈报的帐目与实情总有不同之处,却是真令人难于放心。”
我略微放心,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你往常都有宫人服侍,在我这里可没有,等下你要梳洗整装……”
南疆风情与中原相异,采用治理中原政务时的惯有思维来推演判断情势,肯定不行。
他安抚的握了握我的手,笑道:“我明白,不过我往常也还是要再过两刻才起的,你不用着急,接着睡会儿罢。”
齐略打定微服外出的主意,便着羽林斥侯兵先乔装外出,查探了市井的现况,确定并无异状,这才外出。
否则那狐媚惑主的名声,就是我脸皮再厚,胆子再大,再不将世俗礼法放在眼里,也真有点担不起。
战乱之后的疫区汉人来往者众,当地居民已经习惯陌生人来去,乔装后的齐略和我、荆佩、林环以及两名武卫一行六人并不扎眼,慢慢行来,并没有人出来瞧稀罕。
他不答话,我知他素有勤政之名,起得定然早,估计往常这时候差不多也有宫人叫起了。当下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轻道:“齐略,你若真爱重我,便不可因我而懈怠政务。”
齐略不通滇语,便不费神与人搭讪,只是看人、物、事看得仔细。走得一阵,突闻前面阵阵欢歌,却是乐观而热情的滇民眼看瘟疫得到了控制,便开始恢复了活力,正在晒谷坪上对歌对舞。
我枕在他肩臂上,问道:“你往常是何时早起视朝的?”
我和齐略不约而同的站住了,停在远处看着前面的歌舞。这南疆的歌舞与中原贵人高坐欣赏,乐伎表演的雅乐不同,是人人都下场同欢,不分男女老少一齐欢歌乐舞。
他静默了一下,紧了紧手臂喃道:“天黑的,还早。”
齐略看着这些欢快的人,微微点头道:“难怪你对滇民喜爱,他们在这般大难之中,犹能保有如此心境,其坚韧不拨十分可取。”
两人都没了睡意,轻拥闲聊,直到外面隐隐有鸡鸣传来,才倏然住口。我微微一怔,才道:“天要亮了。”
我含笑道:“陛下,滇民的生活环境比我中原恶劣数倍,但也正因为环境恶劣,所以他们比我汉家子民更加乐天知命。”
他哈的一笑:“我这头发又粗又硬,要真是生在你头上,你哭都来不及。女子生头发么,当然要像你这样又细又软才好。”
齐略微微点头,突然叹道:“那些助我教化滇民的儒士总以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汉室入主南疆理所当然。却不知所谓的正朔皇统,滇民眼里一钱不值。天子若想得民亲爱崇敬,并非因为其血脉高贵,而是因为他能够让治下安定没有战乱,让百姓有衣有食不受饥馁之苦。你看这些滇民,他们之所以现在能够顺服于我朝的统治,无非是因为行朝南驻以来,治疫安民,卓有成效,却与正朔皇统毫无关系。”
我知他话里的意思,却不接话,只是一笑,继续蹂躏他那头墨黑滑腻的长发:“你这黑亮的头发却是怎么养出来的,简直叫人羡煞。”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干燥有力,透着股让人心安的稳定,让人打心底信赖:“略,你能这样想,是滇民的福气,也是天下黎民的福气。”
他轻啊一声,眼里绽出一抹喜悦至极的光芒,笑道:“当然不是,我只盼你日后在我身边,日间喜乐平安,无忧无愁,夜里清梦到明。”
齐略脸色微动,握紧了我的手,向我靠近了些。我虽知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与他亲近相当于向世人昭告了我与他的关系并非君臣,于我日后不妥,但心中一动,却实在不忍放开他的手,只想贪着这一时欢愉。
我抓住他的发尾轻轻一扯,薄嗔道:“难不成你盼我夜里老失眠?”
齐略对我一笑,眸里突有俏皮之色,问道:“我是滇民的福气,是这天下黎民的福气,难道就不是你的福气?”
不意他闭上眼片刻,却又睁开眼睛,望着我一笑,我看着他那清明的笑容,自己心间也泛着喜意,说不出的愉悦快活。半月西沉,室内唯余幽暗星光,他轻轻的一叹,声音里尽是满足喜悦之意:“我喜欢你这样看我。”
我看他得意讨奖之色,忍俊不禁,漫声道:“我的意中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自然也是我的福气……”
我轻轻的回抱他的腰身,望着他眉梢眼里唇边那幸福宁定的神态,觉得心里满满的,柔软一片,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亲。他眉毛微微一动,眼皮动了动,眼睛微带迷茫的睁了一下。我因自己是背窗逆光而卧,却不担心他会发现,依然含笑看他举动神态发痴。
只是他却不能将驾着五色祥云来迎娶我,我只能取眼前时光。
我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又怕惊醒了他,半途停手,将他落于枕上的发尾抓住,绕在手指里玩弄。也不知过了多久,突闻他沉绵的气息微错,赶紧停下动作。他一时却未醒,向我这边靠了过来,手臂一伸揽住了我,轻喃一声:“迟……”
两人说笑一阵,齐略在闲聊中却突然道:“南疆地阔,语言风俗又不相同,所有府县小吏都从中原调派行不通。但以滇人治南疆,却又容易重新蓄成国中之国,降叛不定,难于治理。你久在南疆,有没有什么办法解这难题?”
我轻轻的将环在腰间的手挪开,翻了个身,就着帐内蒙胧的月光看着枕边人熟睡的面容。他的唇角在睡梦中微微上翘,双眉舒展,神态安详,光洁的面颊被月光镀上了一圈银辉,英朗清俊,煞是好看。
我想了许久,前面却有间汉商开的琢玉坊,挑出来的店招上分别用汉字和滇文写着四个字“以信立商。”
夜风吹帷,薄纱帐微微浮动,在窗前的月光下带起一层层涟漪般的光晕,隔着纱帐,望见窗外的月亮正在西落,很快就要沉到山下去了。
便是这四个字,令我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南疆所以难治,滇人会降叛不定,其根本原因是因为新的政权对他们没有公信力!但各部落信任的汉人,却绝不在少数——自徐明公图谋南疆以来,滇境便有许多汉商行走,这些商人与各部落交易,全凭信用换物,深得信任……”
“我知道。”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而因情生欲,因欲生念,本是人性常理。我此时此刻,就只想他留下,纵情肆意,享这一时欢娱。
齐略有些意外,疑道:“你是说,以商为吏?”
他全身一震,声音带上一丝沙哑,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正是此意:商人地位卑下,但又极想改变这种身份。如果朝廷能好好把握商人的这种心态,驱使他们出力,那么南疆的财政、与各部落的沟通,都能因为得到了商人集团的支持有效得到缓解,而且商人为了生意,对每个部落的物产和人情都十分了解,懂采用合适的办法与当地人打交道,不被人所欺。
我迟疑的放手,心里突然升起一念,在退离他的时候却扑了过去,搂住他的腰身,只觉得全身无力,虚脱的颤抖,喉头热辣辣的生痛,喑声道:“今晚,你留下来……”
商人自汉武朝失宠以后,一直都是朝廷刻意打击的对象,地位卑下。我的提议一听起来有些惊人,但齐略的眼光和胸襟都有过人之处,并不因商人地位低下而一听这建议立即反对,而是凝神思量。
今年相见,无有结果,难道今后便将情意付与时光流水,或是依旧没个了局,年年苦思,只等着相遇时一刻的忘情?
沉吟良久,他才道:“以商为吏有几弊,商人虽然有信,但不知理政,难免出错;商人重利轻义,不懂教化百姓,以其治民非久安之道;商人的忠诚与胆量有限,当此乱局,未必有勇气为国出力。不过以商为吏虽有弊端,但比直接任用滇人,却又要强,周详策划,未必不能行。”
他的话到了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只因既然我们一个没有可能退让,另一个又不可能妥协,那因不知足而强要对方改变的话,最好莫要出口。
“除了以商人为吏以外,任用滇人为官也是能够有效缓解种族矛盾的方法,但任用的滇籍官员,却应该慎之又慎,一定要那种能够清醒汉滇两族长短的亲汉者,比如时生、易门联寨那些受汉制规约已久的长老……”
对一个人动心,起初只想在他眼里自己是特别的;而后就想他会时时注意自己,偶尔想起自己的好处;再后来,就恨不得时时刻刻与之耳鬓厮磨,两情缱绻,未有丝毫分离。仅是这一刻相守,如何知足?
齐略想了想,朗声一笑道:“你说得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不谈这些烦心事,好生游玩才是正经。”
他的气息一促,急切道:“可我……”
两人对视一眼,心意一致,都向那载歌载舞的晒谷坪走去。齐略从未见过这种原生态的滇民歌舞,既定下神来观舞,便有许多不解的问题问我,眼观耳闻,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纵然不会有人来,难道我们就真的能够一直忘忧不理世事么?我低声轻叹:“你既准备以行朝之力来重整南疆,自有无数事务要理。浮生偷欢,得有半日清闲,已是难得,我当知足。”
“那种舞蹈名叫‘萨朗’,男女相对而舞,女柔男刚,相舞相属,热情奔放……”
他环着我的手臂紧了一紧,道:“使领馆暂充行宫,原住的人都疏散出去了,今天没什么事没人会来惊动我们。”
“那是男女求欢的对歌,滇人的男女若有爱慕者,便以歌代言,传情递意,若是对方也属意于己,便作歌相和……”
“天晚了,人该回来了……”
齐略听不懂滇语的歌词,听了一阵,便让我翻译,我抿嘴一笑,倾耳细听,正听到一对男女在答歌互唱,那男子的唱词翻译过来却是:“阿妹啊,就算不再爱了,看到山上那叫爱情的树,又怎能不想念你?”
不知过了多久,使领馆东面的暮鼓声沉闷的传来,惊褪了红尘梦中人的痴惘。
那女子拍掌相和:“阿哥啊,就算不再爱了,看到山顶那叫记忆的树,又怎能不想起你?”
而他,却在我梦里踏霞乘风,如诗如画,如真如幻的走进我的心中。叫我欢喜无限,只想就这样痴痴的看着他,拥抱他,直到地老天荒。
齐略微觉诧异:“这曲子真是稀奇古怪……我们不听这个,看别的。”
我痴然伸出手去,抚触他的面颊,生怕自己只是于这夏日的黄昏,绮丽的南疆,因着情动心牵,故此魂动神游,做了场天下最美的梦。
我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这歌词其实是已经分手的恋人,别后偶有所感时唱的,而我们此时两情相悦,情意正浓,这样不吉的歌,他心中不喜。
他启唇欲语,出口的却是一声深深长长的叹息。是怜是爱是痛是恼是喜是怒,也是那分不清说不了的惆怅与迷惘。
“迟,走吧!”齐略拉了我一下,将我从怔仲惊醒。他被那歌词扫了兴,再看这些歌舞便有些兴致缺缺,挽着我去看汉商开的店铺。他走得极快,我有些跟不上,只得叫道:“七郎,你走慢些!”
凝眸处,见他明眸如镜,将我映他在的眼底,如在此刻,他的世界里便只有我一人。他温柔而专注的看着我,眼里心间,那痛惜是对我,那怜爱是对我,那情动是为我,那痴缠亦是为我。
齐略脚步微缓,面色却不大好,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掌一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曲子,俚俗不堪,你听听便好,听着它却发什么呆?”
他轻轻的摩挲着我的面颊,指尖勾勒着我的眉眼五官,仿佛清风拂过花间,微雨润湿新叶,轻怜蜜爱,温柔缠绵。
我心里一股酸意流过,旋即嗔道:“我发呆还不是因为你说那曲子稀奇古怪?滇境的曲子与中原虽异,但也是民风的一种,直白爽朗,却哪里像你说的那样俚俗不堪了?”
你若以身份权势一纸诏令颁下,我反而轻松,因为那样我就能只将你视为君王,将爱情化为各取所需的一份工作,心却依然自由。你能拿到的,不过是我的人而已,断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你之故,心城困锁,情关难开。明知不当,依然忍不住向你靠近;明知不该,依然忍不住喜欢慕恋。
我将话岔开,心思却不自禁的落在了刚才听到那句歌词上——他只是随兴让我替他翻译歌词,怎的就碰到了这么支曲儿?难道这世间之事,真有命定之说么?
只缘你不经意间给予了我人格的尊重,才叫我心与神倾。
一瞬间,心剧烈的疼痛起来,痛得我几乎挪不动脚,痛得我喘不过气。
“正因为你从未以身份来逼迫我向你妥协,我才会将你刻在心里。”
“你脸色怎么突然这么难看,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云迟……”他低唤一声,突然用力将我拥进怀里,声音喑哑:“我从未想过用身份来逼你妥协!”
齐略停下脚步,满面急切惊慌的看着我,我忍下心中的疼痛,微笑道:“刚才脚趾头踢到了石头,扎了一下,有点痛。”
我从那个时代里带来的个性,是如此的鲜明浓烈,深入骨髓,无法抿灭,由不得我因情纵性,妥协退让。
他微微错愕,好笑之余又有些恼怒:“你走路也小心一点,怎么犯这种小孩子才犯的错误?”
他的手一紧,攥得我指尖生痛,我微笑着,泪水潸然而落,稳定许久,才凝聚气息,轻声道:“我只是,性不由情。”
我傻傻的干笑两声:“因为你牵着我的手,我才不看路嘛!”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何尝不知道你的身份担着不能放弃的重责,二者相较理应由我妥协退让?”
他一瞪眼,嗔怒:“你这么说,又是我错了?”
“我知道。”
说话间两人绕着这贫民聚居的地方绕了一圈,又兜回了最初那间汉商的琢玉店。齐略皱眉不解:“这里属于贫民区,玉器店开在这里没用的吧?”
我这是第一次,将这句话,对着这个人,直直的说了出来。没有考虑后果,没有顾虑将来,只是眼前这一刻,他向我敞开胸怀,我便同样报之。
“这琢玉坊他们只是用来加工玉石的粗胚的,开在这里便于招人工。这也是周节使当初出的主意,算是给这里的贫民也寻条可以挣些口粮的活路。”
我心头一颤,酸涩难当,声音有些哽咽:“齐略,你可知,我心中亦有你?”
汉人爱玉,但最初尊崇的玉以白洁的和阗玉为上品,滇南产的碧玉和翡翠虽然产量丰富,但放在此时却难登大雅之堂,算是次一等的奢侈品。也难得齐略兴致大发,竟一拉我,道:“走,我也去看看这店主是如何以信立商法。”
一句话,道尽他几次三番欲断不断,想忘难忘的挣扎。
那琢玉店的老板跟我也是面熟的,见我站在门口,赶紧招呼:“云郎中,可有些日子不见你了,快进来坐坐。”
他一步步的踏近,指尖拂去我脸颊的湿意,低声轻语:“我只是,心不由身。”
“马二哥有心,近来的生意可好?”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眉梢眼底,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似是缠绵不尽,难分难解的无可奈何:“我何尝不知以我的身份,此生绝不应与你再多纠葛?”
马二唉声叹气:“别提了,战乱加瘟疫,南边的路断了,璞玉没法收上来;北边的商途也不顺,玉胚不好送,生意惨淡啊!”
他深深地看着我,涩然道:“我初时不知,可当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
“这一时之困,捱捱也就过去了。”
老师偏爱我,以为是天下男儿能配得上我的杰出者少;其实不是的,这天下男儿,多的是能配我的人。只是我的性情于这个时代的大规则格格不入,完全没有世俗所定的美德,不识谦让温柔之德,这世上,是我配不得别人。
马二手一面拿了大碗给我倒茶,一面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圣驾都在南疆,这乱的日子肯定有限。”
我是如此的自私自傲,自负自刚,只宜孤独终老,却并非他人的佳偶良配。
他倒了两大碗茶过来,我趁他没留意时,不动声色的将两碗茶都喝了一口,确定无虞才让齐略取用:“这是用夏枯草等物煮的药茶,初饮时有些味异,但舌底回甘生津,最能解暑气驱风邪,你尝尝。”
“你可知我不懂礼法,无视尊卑,胸量狭小,暴戾蛮横,实非什么良善女子,如意佳人?”
马二笑眯眯的打量齐略:“这药茶的方子还是云郎中给的呢。说起来多亏得云郎中给的方子好,既能解暑又能避疫,我们惯了喝这茶汤,这次瘟疫才没受多少连累。”
他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来,他的看着我的眼眸未有丝毫游移,就那么坦然的望着我,将自己胸怀敞开,让我直直的看见他的内心。
他知我并没有成家,看到齐略和我形迹亲密,便十分好奇,趁他去看屋内陈列的玉料时悄悄问我:“云郎中,那位是谁?”
“是。”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齐略,顿了一顿,不意齐略耳尖,居然听到他的问话,转过头来微笑道:“我是她郎君,姓齐。”
不是最初那轻狂的挑动,不是那暧昧的眉眼传情,不是犹疑不定的敷衍,而是确确切切的爱我?
他口中回答马二,目光却落在我身上,有些抱怨责怪的意味,我心虚脸热,有些尴尬。
霞光渐暗,夜色掩至,夏风吹来,将我眼睫上那不受控制凝聚的水滴吹落,有句话,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在我心间几千几万遍回环,始终没有出口,此时却终于问了出来:“齐略,你心里可真的有我?”
马二错愕的看了我一眼,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云郎中何时成的亲?怎的竟不告知我等一声?滇中汉商年来多承云郎中恩惠,你成亲应当送礼表贺的。”
他轻轻一语,顿时将我满腔尖锐言词尽数封死,刹时无言。
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眼见他原来坐的地方竟放着琢玉工具,赶紧转移话题,问道:“马二可这店不是从不卖现成玉器的吗?怎么今天自己也干起琢玉功夫来了?”
“云迟!”他低叫一声,望着我的眼里浮出一抹怆然:“你明知阿依瓦对我来说,只是少年情怀的一种寄托,我爱惜她是爱惜过往的时光,不涉儿女之私。你将自己置于险地,才是对我最深重的报复,何以定要冠以他言?”
马二叹道:“最近生意不顺,我守在店里没什么事做,便做些水磨功夫打发时间。”
我点头,冷笑:“不错,你既然深爱着她,我报复了她,自然就是报复了你!”
“南疆平静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生意的?”
“你不是要报复她,你是要报复我!”他终于动容,眼底的心痛一点点的泛上来:“你只是因为当日我的犹疑而记恨,所以才赌气南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