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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银鳞细骨堪怜汝

祸害成功地让徐端己信服了田乙乙的背叛。田乙乙最终被拔除了,但她却没有死。西日昌看在徐端己的面上,将她关入了地牢。公主心碎,就真的病了。西日昌除了日日探望,还遣了两位娴静宝林照料她。或许是田乙乙平日行事不得人心,另几位南越的侍女也劝慰公主,她们都说西日昌的好,道田乙乙的品行不端。时日久了,徐端己病消,也接受了两位大杲的宝林,一切似没有改变。她心目中的西日昌更好了,体恤温柔,通情达理,而实际上呢?

祸害是聪明的,他知此时正是大杲南越两国的蜜月期,要设计就乘此时。祸害是狡猾的,他手上有各式毒药也有各式功效奇怪的药,除了药,他和苏氏父子都会催眠术。祸害还是恶毒的,他让徐端己亲耳听到田乙乙说了句:“公主太软弱太无能,凡事都靠我撑着!”接着徐端己推门而入,震撼地目睹田乙乙衣裳不整地伏在一位侍卫身上。

西日昌携我手去了地牢。

我和婉娘没有再提及此事,但我们都知道,这少女越来越骄横,走的却是条死路。我不提,婉娘不说,不代表事儿就埋土了。几日后,西日昌亲手料理了她。

其实我并不想去,我欠缺兴趣看挑衅权威者的下场,可西日昌很有兴趣。

婉娘低声道:“是的。”

在地牢里,披头散发的田乙乙看到我们前来,顿时扑到铁栏上,一双明亮的眼眸很快黯然,她看见西日昌紧紧握着我的手。

“告辞!”田乙乙冷冷甩下句话,径自走了。婉娘忍痛收拾残局,我目送田乙乙去远,淡淡道:“婉娘,你可怜可怜那人吧!”

“为什么?”她哑声问。

婉娘捧茶盘而入,她先放了我的茶,又往田乙乙席去,却被田乙乙起身打翻,滚烫的茶水溅了婉娘一身。

西日昌微笑。

田乙乙垂首思索,过了半晌才幽幽道:“看来田乙乙今儿特意来看望大人,来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陛下拉着她的手,而不是别人?”她身陷囹圄,依然死不悔改,“我明白了,陛下这么多日来,只守着她一人,没有旁人,是西门!”提高一度声音,她对我叫嚣起来,“我们都错了,都被你骗了过去!没有别的女子,就是你,只有你,是你夺去了陛下的心!是你独占了陛下!”

我叹一声道:“田宝林,你比那些人更大胆,我很佩服。这儿是大杲的帝皇,陛下的宫殿,你知道爱嚼舌根的宫人什么下场吗?不是拔舌根,而是直接赐死。”

我暗自叹息,却听田乙乙又凄婉地道:“陛下,乙乙难道不如西门吗?”

田乙乙盯着我道:“大人想必是心知肚明,敢问大人,你若是公主,你该如何处置狐媚惑主的女子?”

西日昌注视她,不再微笑。

我斟酌道:“背后议论陛下,那些人也太大胆了。”

“陛下曾捉着乙乙的手,说等待乙乙长大,为什么陛下要冤枉乙乙呢?乙乙确实不好,不该总惹陛下生气,但乙乙只是想让陛下多看看乙乙……”

田乙乙环望四周,眼神闪烁道:“那些爱嚼舌根的宫人都在私下言论,说陛下几月不召妃嫔,夜夜只守昌华宫,必定是春日寻芳,寻来一美人藏于宫中乐不思蜀,早朝一完就直奔昌华宫,哪儿都不去了。”

我垂首,喜欢上西日昌,就等同背负沉重,喜欢不起,喜欢就要付出沉痛的代价。

“哦,是什么?”

田乙乙越说越哀婉,从她话中,我知道祸害曾摸过她,吻过她,只差没有吃掉她。西日昌握着我的手僵直起来,估计他也没想到,田乙乙居然在我面前说了他那么多“好”事。

她寒暄客套,我依礼而回。看这少女的眼珠子就知道她另有事儿,果然寒暄之后,她问:“大人可知近日宫中流言?”

“为什么陛下喜欢的人是西门?西门是个丑女啊!乙乙哪里不及西门?”田乙乙忽然又对我咆哮起来,“我对你那么好,对你推心置腹,甚至跑来问你不该问的话,没想到你就这样对我!你早知道,早就知道昌华宫没别的女子……你凭什么独霸着陛下?”

田乙乙在我对面侧席坐下,笑吟吟道:“还不是想念西门大人了,自从陛下春日离宫,大人就跟着不见了,可陛下回了宫,大人依然没有露面。问小苏太医又一问三不知,这不,只得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吐我一口唾沫,当然吐不中我。我叹一声:“我们走吧!”

婉娘出殿,我平声而问:“田姑娘所为何来?”

西日昌瞥一眼牢中人,携我手离去,任凭那人声嘶力竭地吼叫,哭喊,我们都无动于衷。

我还未说下去,田乙乙便笑出声来,“原来也是位宝林啊,恕罪恕罪,我还没见过这么肥的宝林,怪不得,啧啧,怪不得……”

出了地牢,西日昌沉声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该去看她。”

婉娘停住脚步,十分尴尬,我缓缓道:“这是方宝林……”

我轻轻抚了下他的手背,对他来说,能不杀田乙乙,已是宽容。宽容了一个因爱生怨,因情过激的少女。其实田乙乙也好,钱蕙兮也好,他都宽容过了,甚至宋徽云他都给过机会。这个男人其实是多情的,他对真心付他的女子,都留了一点柔情。只是女子不能把他这点柔情当做保障,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去证实这点柔情。

“劳公主和田姑娘念挂。”我坐下后,婉娘向我点头,示意她去端茶。她不敢怠慢南越娇女,可娇女并不领情,“这是西门大人的侍女吗?怎么如此无礼,看到我在此,就这样走了?”

西日昌也抚了下我的手背,仿佛释然。

在婉娘的搀扶下,我慢吞吞地踱到偏殿。一身杏黄衣裳的少女正站在殿中斜眼瞧我。婉娘将我扶到侧席坐下,田乙乙便道:“我还以为只有我家公主病了,原来西门大人也病着。难怪连着几月,都不见西门大人来鸾凤宫。”

四  南越靖王

问了侍卫几句,我清楚了情况。田乙乙乘西日昌去抚慰徐端己,凭几回闯昌华宫的经历,直入偏殿后才道明来意。侍卫无奈,只得来我院中请示。

西日昌没有让田乙乙看我的容貌,就是不打算置她死地。他知我不在乎美不美丑不丑,他更打心眼里瞧不起田乙乙。这是一种绝对的蔑视,连杀她他都觉着犯不上。这也是一种残忍的宽容,他要她活着,来迎接来日更沉痛的打击。

婉娘连忙扶停了秋千,我踏稳下地。什么时候昌华宫任由一个宝林横冲直撞了?

晚间他对我言:“田乙乙出生南越望族,正妻嫡女,从小娇惯。”

脚步声院外响起,侍卫无奈地在外通报:“田宝林求见西门大人。”

我心下明了。他迟疑片刻又道:“实际这号人很容易打发,明着的刺头总比暗里的好挑,只怕除了这个还会来个更麻烦的。”

我坐在院中新造的秋千上,一摇一晃地等待日落西山,晚霞万丈。婉娘在我的询问下,娓娓道她的往事。很普通的往事,小吏的女儿选入后宫,一日被西日明宠幸也没飞上枝头,年华便在后宫里辗转流逝,直到那日西日昌戮其同伴。

我应声,后宫实则与宫廷一般,需要的是柔韧而非刚强,需要的是手腕而非蛮力。

苏世南离去后,婉娘陪着我院里休憩。最近这几日,我身子稍有起色,西日昌就拨冗照料花骨朵去了。这人几乎能钻进我脑袋,我想什么不用说他都知道。他荒废后院时日长了,无论对哪方面来说都不妥。

次日西日昌上朝后,婉娘在我房中为我整理换季服饰,我将床头陪了我多日的“永日无言”归放琴盒,却意外地发现琴盒里贴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丑陋的一个字,乖。

听他这话我即知晓,要知原委,还得问西日昌。

我定定地看了许久。

我点头称是,问及苏世南当日南屏之事,他却道:“起初我以为你错了,但后来察觉林季真死于你手,又不觉你错,而现在,我以为西门你和陛下都没有错。”

当时只掂了琴盒没有打开,这一份心意直到如今我才发现辜负,实际这人早就护着我了。

酷暑倏忽而逝,我已能自己在院中走步一小会儿,但体内的气劲依然搜寻不到踪影。苏世南对我道:“这次不死,是陛下强行拉回来的,所以无论知觉、感官你都恢复得很慢。”

一旁婉娘展着那件黑红白相间的衣裳赞叹,“大人的衣裳虽少,但每一件都如此不同,看制工,都是为大人度身定做的。这宽有宽的风韵,窄有窄的巧妙。”她说了一半,忽然发现了压箱底的那件花团锦簇的帝妃霞裳。我猛然惊醒,当年从唐洲回到泉州,衣裳已被缝补,金蚕宝甲也被取走,西日昌往南屏乃有惊无险,只是我一直厌恶刻意忘了这件衣裳罢了。

我忽然觉得我内伤加重了。

我想了许久后道:“婉娘,你帮我妆扮。”

我尴尬地转身,扯丝被盖住头。无耻的淫色君王悠悠道:“我人老色衰,姝黎看不上我了!”

婉娘笑了。

他忽然睁开双目,偷窥被逮个正着。我们彼此相视,他笑了笑,开始脱衣,把身上唯一一件单薄的亵衣解了,“脱光了给你看个够!”

我身着帝妃宫衣,佩戴饰物,轻点胭脂,迎门而立,婉娘恭敬地退下了。夜色明亮,我心明亮,西日昌在鸾凤宫用了晚膳后就会归来。

我苦笑了一下,原来我和他是一种人。要,就要全部,容不得一颗沙子,而这混蛋早就明白了。

夏末的气温显然对这件宫衣不满,轻薄的草木芬芳和着风一同研究我头上身上极少出现的金银玉饰,并且叫它们发出清脆的迷人声响,甚至连昌华宫我住的院子都与我有了隔阂,它不满地在我的光亮中黯然。

众人离去后,夜间我再次偷偷摸摸端详他,他说我花开来开去开个不完,他自己也一样,需要我看来看去,一点点看明白看清楚。以前没有奢望过,甚至想都不去想,能和他这样的人白头偕老,但现在我想,正如他曾说的,让他的眼里除了我再看不到别的女人。

我从容平静地伫立,也从容平静地忏悔,我曾经的冷漠和骄傲。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热情地喜爱过生活,除了了解自己,只臆想旁人,直到我开始了解西日昌,这情形才逐渐改变。我注意起身边的一切,对什么都不再冷漠。我厌倦和反感的寻常人的交谈,现在我也能跟人攀谈;我厌恶和蔑视的人的丑恶,曾经见不到美好的双目,现在也能从黑暗中发现光亮。

我该为之骄傲,为之窃喜,还是为之庆幸?实际上我从来都没想过,会跟西日昌走,而且走了那么远,跑了还回来,最后赖着不走了。

我的偏见依然固执地存在,但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今晚我期盼着一个男人,期盼着他的到来,期盼着能将我自己完整地真正地交付给他。

女子爱俊,女子爱才,女子贪慕虚荣,她们爱的,西日昌都有,而且每样都无人可及,这就是祸害。

他是独特的,无法单纯地以好坏而论。他具备多重性格,既能风流多情沉湎于女色,也能节制忍耐;他严厉苛求,学识渊博,同时也会循循善诱,颠覆常理;他过着的日子大体也分为两面,既可光明正大,又阴暗隐晦。但实际上,他真正从来不变,隐藏在无数面具之下的只有一面,那是历来君王都无法避免的绝顶孤寒。

孙文姝很快明白那话的意思,微红着脸呷了口茶。我无声而叹,无论祸害是否雨露均分,后宫的女子大多都虚度青春。一个男人和一群妻妾,本身就是对女子的不公平。可这事岂有公平可论?男人拥有权势,就拥有了众多的女人。不谈男人已经拥有的女人,更有不少女人巴望着能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妾之一,沾一点荣光分一点雨露。

我不奢望我能改变他什么,我只希望在我能给予的时候,我就给予他我的一切。

胥红面色一红,未经人事的孙文姝和蒋琼英不解,而苏堂竹说完自己也红了脸。婉娘连忙解围道:“各位大人,娘娘,请用茶!”

我的修为还没有恢复,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我能感知,他来了。幽静的帝皇后宫,弥散着一缕极淡的他的气息,可我眼前却见不着他的人影。

婉娘倒也自如,只是一笑。苏堂竹瞥着我道:“陛下前几日才与我道,女子要丰腴点才好!”

夏夜风送,许是站得久了,我觉着视野有些朦胧。他肯定已经到了,但我就是不知他在哪里。

白日西日昌不在的时候,只有婉娘对过我的素面,胥红等人来了,我都戴着面纱。她们每个都说我瘦太多,等到苏堂竹一来,就研讨起吃食,这个养颜那个滋补。苏堂竹既能侃,又熟识各类药膳,众女都听得津津有味。婉娘恰好进房送茶,胥红这个不长记性的又胡言:“苏太医,吃多了会不会跟婉娘似的?”

花影树影,月色云移,院子里一明一暗后,云挪复亮。一双手又按在了它们最喜欢停留的地方,西日昌握着我的腰,在我背后无声搂紧贴合。他的气息团团笼罩,依然带着幽雅带着暧昧,却多了份喜悦。

我自知多嘴,便没往下说。但自那以后,婉娘越发仔细,更多了份情意。或许天底下的女子,都喜欢听这样的话。

这人是从地道里赶来的。

“大人折煞婉娘了。”

“今晚,你很好看。”他在我耳旁呢喃。

婉娘立时红了脸,我觉得她更好看了。

我慢慢转过身,踮起脚在他唇上一啄,一啄后再不离去,深吻,深入口腔,深入喉舌,深入肉体,深入骨髓。呼吸仿佛停止,天地间一片幽暗,却又光亮,只有置身地狱才能觉出地狱的美好,只有投入玄色的火焰,才能切身感受火焰的力度。

婉娘的胖,我很嫉妒。看着她油亮粉红的脸颊,鼻尖沁出的汗珠,宽大的翠袖露出的两截白嫩嫩的小手臂,我不禁脱口道:“婉娘,你真好看。”

这个吻不同于任何过往,我要这个男人,哪怕他祸害成千上万的人,哪怕我最终追随答喜的命运。

夏日很热,男人很烫,我被烧着了,一团烈火拥着我,抵着我纤瘦的身子骨,无声无息在我心底燃烧,似乎永不会熄灭。

缠绵的肢体,相濡以沫的唇舌,一片黑红的光在视觉外闪亮璀璨。这感觉如此强悍,如此摄魂,熟悉又陌生,忘其所始,不求所终。

我缩缩头,老实地躺他怀中,再不动弹。他不再言语,只抚摩着我的腰际,慢慢入睡。

他的手,坚定有力。被握住的身,似已融化,如云轻盈似棉柔软。眼前忽然一亮,大亮,他退开了我的唇。他伫立于我面前,仿佛伫立于荒原之中,荒原霎时葳蕤,犹如沉寂千年的石碑,石碑裂开长缝,一枝藤钻了出来,迅猛地疯长碑上,碑换新颜。夏夜清风吹过他简洁利落的发髻,风拂动他的玄色衣袍。卓荦遒丽,在我怀中。

他连忙捉下我的手,却是笑,“敢捏我脸的,你还是头一个,你等着!”

我还未看个够看个仔细,身体已被他托起,双脚离地,他的回吻覆上我的唇。凶悍、不容拒绝的吻,长驱直入,穿刺扫荡,我在他臂弯中战栗,双足不自觉地微颠。舌要碎了,唇要肿了,呼吸要没了,代之的是晕乎乎的滋味,身子好像真的飘了起来,滑行过半空,横了起来。

我闻言慢慢伸手上去,抚上他的脸,他受用地在我掌心摩拭,冷不防我二指捏住他脸颊。早就想揪这人了!这张坏嘴欠揍!

他放开我的唇,我这才发现已被他横抱。我喘息着,揪着他的衣襟。他抱我步向床榻,我蜷缩着身子窝在他怀中,帝妃宫装的长长七凤带拖地摇曳。

但祸害终究是祸害,顿了片刻后,下一句就道:“要糟践也是我来糟践!”

他将我放在床上,慢条斯理地解了我的外衣,然后再脱他自己的。我盯看着,却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见他长发倾斜披散开来,衣襟松开,露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胸脯。然后他平躺我身旁,很正经地道:“睡觉。”

我轻声应。

顿时,我原本被他弄软的身子有了力气,猛地支起身来,侧身望他。他合目一动不动,连丝被都没拉,就那样和衣躺下。我顺着他的身躯往下望,欲望很诚实地向我坦白着。我重又倒回床上,拉上丝被盖住我们。我在丝被下无声窃笑,但还是被他察觉了。

后来他将头放我肩窝,揽我腰低低道:“我也受不住了,你快些好吧!不要再糟践自己……”

“想找死就来!”他恨恨道。

回答他的只有咝咝声,他搂紧我舔我脖上伤口,咝咝声消失,只有暧昧的摩拭。我不知他舔舐的是我,还是他自己,我只知他火热地拥着我,火烫火烫。

我转身抱住他,一个吻自他脖颈往下游滑,纤弱的身子逐渐往下蜷缩,一点点挪移,一点点轻吻,舌尖舔过肌肤的细柔感,湿润感,仿佛能侵入肌肤。

“咬死你!”他磨着牙道。

他发出一声倒吸,随后抓住我的双肩,硬将我提溜上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

“啊……”头颈上又是一口。

我苦着脸趴在他胸上,道:“奸君未遂……”

西日昌解衣,躺我身旁,搂着我在我耳畔道:“你现今全是我的,浑身上下哪个地方都是我的,不是你自己的。你若再乱来,不给我安生,我就……”

他胸膛起伏起来,笑声悠扬。

“呜……我快死了……”我含糊不清乱说一通,直到西日昌罢手。他一停手,舒适感就如同海潮,流淌覆盖我的四肢百脉。这感觉是热的,火烫的。

其实我真的想满足他,但他拒绝了。他等情欲消退后,搂着我道:“哪怕你失了武功也不打紧,生不出儿子也没关系,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战场不需要女人,只要你陪着我就够了。”

他在我身上大力地搓揉,我的骨骼发出声声脆响,酸疼得我难以忍受,又另有一种快意胸间流淌。跌打药膏的芬香和灼热从肌肤渗透到内里,被他搓揉的地方通红,我觉着我被烧起来了,烧得嘎吱作响,烧得噼里啪啦。

我动容,说不出话来。他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叹道:“你看你,瘦得皮包骨头,这哪里像一个女人的胳膊?简直就像一个身患沉疴长不大的孩子。刚才那样子倒可爱,可惜我怕你有勇无力,弄个几下就死了。死了我可就赔大了,往后要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跟你似的人儿?”

我发出最多的声音是呜音,低哀最多的言语是轻点,受不住了。而西日昌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我还嫌用不上力呢!疼死你最好!”

这厮越说就越不像话,“想当初,你可是唯一一个被我日睡夜睡,还能下地走路的!”

西日昌再回到我身边,已然变作吃人的老虎,上来就剥我个干干净净。胥红爱听动静,但她住得离我远,听不着。胥红听不着,不代表旁人听不到。我还记得托我一把的隐卫,他离得肯定不远,以他的修为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下流!”我嗔他一眼,欲抽出胳膊,他却抓牢不放。

我无语伸手过去,扯扯他衣摆,他拍掉我手。过了一会儿,我再扯,他不拍了,干脆起身而走。我扯不住他,绸衣从指间滑走,我只得幽幽地收回了手。

“我现在只是嘴上说说,可有些人啊,嘴上从来不说,脑子里却经常地想啊想啊!”

“知道还给我乱来!”西日昌牙痒痒地道,“我是待你太好了!”

我张嘴往他臂上就咬,他依然不呼痛,也不抽手。我咬了一半咬不下去,恨恨道:“哪有人跟你似的,还带真咬的!”

我叹出两字,“相思……”这几月,他除了政事,无暇理会旁人杂事,得不到光照的花骨朵自然要凋零。

他放开我的胳膊,抚我背,过了很久,才低低道:“那还是轻的,你不听我吩咐,害死了答喜,又险些害死了自己,我不把你倒吊起来抽个百鞭千鞭,已然是纵容了。”

我这才启唇,微微吁气。他凝望我道:“那病是病,说不是病就不是病,委实叫我头疼。”

我一怔,内疚和后悔接踵而至。

我没吭声,咬紧牙关。过了片刻,他语调放软,“你这个不叫人省心的家伙!刚才我去看徐端己了,连着几月不见,公主病了。”

“但你也杀了林季真,等同救下更多的罗玄门人。”他顿了顿,长叹道,“忘忧峰上,除了葛仲逊,没一个人真的想伤你,他们谋算的都是我。可你来了,黎族苦主啊,眼见惨死于我怀中,但凡心底里有点良知的人都无法承受你的死。就算叶道人因叶叠而憎恶你,但他也不忍。”

“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放开我,又不甘心地在我肩上捏了把,捏得比我摔得还痛。

我顿时明白,南越人并不要废我武功,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挫败西日昌。若西日昌命我自废修为,那大杲昌帝的一世英名就扫地。南越人讲究名声、人心,杀帝皇对他们来说乃下策,一个昌帝死去,还会出现新的大杲帝皇,而新即位的帝皇是否同西日昌一样还能说上话,是否一即位就挟持报复不顾一切血戮南越和西秦,那就很难说了。更何况如今的西日昌乃南越王的爱婿,总不能让南越王最宠爱的公主一嫁人就成了寡妇。

我被他抱起,放回床榻。宫灯明亮的光线下,他沉脸检查了我的手脚,触碰到痛处,我颤了颤。

“你是个变数,其实我也想过你可能会来,我让陈风转告你后果自负,但是这后果连我都承受不起。”他搓揉着我的腰,“陈风为你受了一百杖,可他都能下地了,你还在昏迷。”

身上的汗逐渐风干,我不知在地上趴了多久,当我觉着有点冷的时候,西日昌终于回来了。他一进门就顿了顿,随后厉声道:“谁叫你自己下地的?”

我的腰快被他揉断,但我没有呼痛,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三  但为君故

“我的隐卫死了,这个隐卫从我出生就守护着我,一辈子生活在阴暗中,到死都不给任何人见他容貌,你知道为何吗?”

跌倒、休息、再次撑起,后来我一直小心,仰倒的事没再发生。再后来,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默默在心里念叨:西日昌,你这个混蛋!说好带我去阆风湖的!

我压抑地问:“为何?”

隐卫没再出手帮我,由我摔得生疼,我伏在地上休息了会儿,振作精神奋力撑起,再次站起。

他停了折磨我的腰,凝视我道:“他是你西疆木西族人。”

我休停了一会儿后,继续往前摸索。他既不打算出面,我就当他不存在。

我一惊,木西族人如何会成为大杲帝皇的隐卫?

我扶在案边思索,皇宫内安插不少隐卫,但我却只见过一个,而且到死了都不知长什么样。南屏山上那个戴着粉面哥儿面具的隐卫,无论身手、谈吐都令我钦佩。这会儿帮我一把的隐卫应该是听到动静,从外面赶来的。

“早年西秦的西疆八族,以黎族、彝族、木西族三族为主。但在你黎族惨遭灭族之难前,木西族已经名存实亡。情形和你黎族一样,宗族一脉被杀个一干二净,不一样的是,没有黎族血案那么张扬,鲜有人知。木西族落入西秦王手,真正的宗族只有一位旁系的重要人物当时旅居大杲,才逃过一劫。这位大难不死的木西族人从此投靠了我大杲皇族,他的子子孙孙成了大杲皇宫的隐卫。你身为西疆黎族族长之女,应该听说过,木西宗族有个明显的容貌特征。”

我回头,依然不见人影。

我点头,道:“是的,他们的鼻子很特别。”继承木西宗族血脉的木西族人,都长着个庞大的狮鼻,鼻翼比嘴宽,如果蓄胡,看上去就像狮人。但我只听闻,从没见过。小时候问父亲,父亲说他也没有见过,倒是很多寻常木西人经常给黎族和西疆的其他富人做长工短工。

我一怔,慢慢抬头,房顶上却没人。我又摸索了几步,软绵绵的双腿打了个哆嗦,人却是往后倒。我惊出一身冷汗。在后背着地前,一股阴柔的气劲托起了我,又协助我站稳了身子。

西日昌缓缓道:“木西一族比你更仇恨西秦,他们连姓氏都改了,谐音慕西,慕西格死前自毁容貌,就是不想让葛仲逊发现木西族还有宗族。但慕西人比你会忍,他们知道这样的血债,不是一个人一辈子就能报得了的。”

修炼多年的气劲仿佛也一去不回,我就如一个初生没多久的婴孩蹒跚学步。双腿不怎么听使唤,浑身乏力,虽然知道急不来,但心里却似有无尽的力气想要发泄。没磨蹭几步,我就摔倒在地,率先着地的双肘生生地疼。我颤巍巍支撑墙壁而起,不就是走路,不就是摔倒吗?更难走的路我都走过来了。我继续往前摸索,扶到了靠墙摆放的桌案,小心地往前移,没摔着自己,却把案上的笔架碰倒了。这时候我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在我头上道:“大人,你还是回床上去吧!”

我从他怀中退出,撑起身跪在他身旁,紧紧盯视着他。他不语,摇摇头。

翻来覆去也不是个法子,我下地,扶着床边,摸向墙壁。

我重又钻回他的怀抱,他才继续道:“木西族擅长铁匠,兵器制造,当日你看慕西格的细针,虽然又轻又小,却尖锐无匹,若非苦喈的气场影响,慕西格以一抵三也不至于落败。暗器上他登峰造极,可惜了……”

我又嗯了声,他再次捏了把我的脸,然后离去。他这一去直到入夜还不见归,我在床上等待了许久,不想胡思乱想,但思绪却乱七八糟。西日昌已经陪了我几个月,这要换到以前,是难以想象的。

我心下一堵,艰难地道:“这人也是我害死的?”

陈风去了,西日昌抱我回床,低声道:“我去去就回。”

西日昌轻柔地抚着我的脸道:“没有人怪你,慕西格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慕西隐卫都知道你,他们很高兴,能有一个你这样的黎族高手与他们为伍。去年你从唐洲回来,乘你修为未复的时候,很多人都偷偷瞧过你了。慕西格当时就对我说,他看到了你,就看到了西秦的末日。”

西日昌望着我道:“知道了,叫她偏殿候着。”

心头的沉石彻底堵住了喉咙,我启齿无音,西日昌却明白我的心意,指按我唇道:“你是想问,西秦王为何作孽?很简单的一个原因,在西秦王眼里,西疆人都是蛮族,几代西秦王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把你们当做西秦的子民。蛮族有能工巧匠就必须为西秦工作,不肯就打到肯,杀到肯。蛮族有绝世武学,那就是西秦的,得回归西秦手里。征服、掠夺,其实历来帝皇都干这号事,我也如此。”

我嗯了声。他盯看我片刻,在我脸上捏了把。我寻思着,脸能捏胖吗?不和谐的声音在门帘外响起,陈风道:“陛下,田乙乙请求召见。”

我握住他的手,难过地望他,他却微笑。

当西日昌扶着我下地的时候,已是盛夏。尽管有宫人打风扇,房间里还放置了冰块,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单薄的丝衣贴在身上黏糊糊的。我都嫌自己,他却黏着不放。斜他一眼,才发现那双丹凤瞄着我前胸。我皱眉,莫非伤口有异?低头一看,双峰若隐若现。再抬头,他眼神已瞟走,假模假样的,还问我一句:“晚上要我抱你去阆风湖吗?”

过了很长时间,他不笑了,“真要睡了。”

我又连唔两声,他笑罢,递手过来帮我。先是揉捏了几把,通了关节,再将我脑袋一点点放正。我舒服地哼了声,他忍笑。

我将他的手按到我胸膛,他一怔。

我唔了声,他看明白后放声大笑起来,“再叫你脖子犟啊!再半夜偷偷摸摸啊!报应了吧!”

我再将另一手按到他胸膛上,他垂睫,眼波温柔,撩人销魂。天生的诱惑者,我却不因他的诱惑着迷。我听着感触着他的心跳、我的心跳,一长一短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将心比心,帝皇有帝皇的使命,武者有武者的抱负,征服和掠夺,只是字眼的表述,只是目的,手段因人而异,而同样干尽坏事的西日昌,还会骗。

我很快笑不出来,表情僵硬了起来,他立时撑起身,问怎么了。

心跳忽然加速,在我胸上的手抓了抓,又揉了揉。

倾听着西日昌悠长的呼吸,当黎明第一线曙光穿过窗户,初夏的热度缓缓上升,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容色纤白,根本看不出年轮在他面庞上刻画的痕迹。静静地看着,我忽然想到最初视而不见他的容貌,现在却费劲地看上一眼。想着想着,我微微一笑,他恰时睁开眼,瞬间霞日伴生,房间更明亮了。

我飞快地收回手,正色还他,“睡觉了。”

所以我艰难的初次动弹,就是为看一眼身旁的男人。转头的幅度微不可觉,一点点几乎毫无改变的动作,为之我努力了一个夜晚。

他唇角流出笑意,顺势将翻身背对他的我揽在怀里,“多谢大人恩宠,嗯,早想这样睡很久了……”

西日昌将他的时光一分为二,白天给了大杲,晚上给了我。只要天光一暗,他必然回到我身旁。我无法不感动,不为他帮我更衣喂我药食,不为他舍弃三千粉黛陪着个不能用的我,只为他熟睡时无意识的手。那手时常摸上我的腰,带点沉重,带着温暖。

我无语,胸上多出只手。

美与丑、善行和罪孽,都是真实的活着。

胸上这只手得逞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身子稍微长出些肉来,那手就更无耻了。半夜把那手丢掉,挪开,过一会儿又会摸上来,扭头望他,犹在熟睡中。我只能暗道一声苦,抓着就抓着了,还跟蛇虫似的,爬来爬去。他倒是睡得舒坦,我身上多出一会动的东西,如何安睡?

我血腥、罪孽、充满执念的少女时代逐渐死去。我看见的人事无法使我满意,也不可能令我刺瞎自己的双眼,因为那样做,同样也是种亵渎。

结果我的肉长了那么丁点再长不出来,每日御厨太医们精心烹制的菜肴药膳,多半原封未动。好在他们发现我喜吃蜜桃,所以苏堂竹并不担心我会饿着,而西日昌时常取笑,说后宫里养出了只猴。

不能动弹的时候我整理着思绪,年少不知死亡的意义只觉恐怖,无心不觉死亡的恐怖只知解脱,但显然,现在我有了心,真正感知到死亡。生命如此短暂,实在太短暂,我与他活着,仅此而已。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何还要从心底抵制,让我觉着黑暗又感到荣光的迷途深渊呢?我们不可能不死,但那不意味着我们抓不住自己的命运,以及命运赐予我们的苦痛与欢乐。

我无法着急功力的恢复,只得找了一堆书打发时日。那本鼓曲谱我看得最多,翻来覆去,几能倒背,当然背出来旁人也听不懂。

他睡在我的另一侧,时光过得飞快又缓慢。快的是昼夜交替,慢的是我心跳的节拍。

那面鼓也被搬到院中,我时而兴起拍几下,但咚咚的除了我自己,没人觉出音律。有回孙文姝来见着了,也只莞尔,估摸她以为乱敲的鼓乐总比磨人的琵琶曲顺耳。

他取来了我的“永日无言”,放在我的枕边,光亮幽静的琴面,黑色而深邃。他的举动在说,他带走我的“永日无言”,就等同带上我一起去了。

从孙文姝和蒋琼英嘴里,我得知一件大事。自从田乙乙犯事关押,徐端己病后,南越那边就有了动静,南越王近日将遣使入盛京来看望徐端己。

“还想知道得更多的话,那就快点好起来。”西日昌直视我道,“你这个笨女人。”

这是西日昌需要操心的事,我没有过问。知晓了木西族人一事,我觉着自己不够坚强,如果悲伤是一种力量,那么张扬不如忍耐,宣泄不如积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甚至我认为现在改姓的慕西族人已经沉淀了仇愤,一族之仇仅是家仇,单一的血洗家仇是单薄的。当他们发现了我,黎族的孤女,或许在更早前,他们看到了更多强权下的悲剧,已经改变了初衷。如果强权不可避免,为何不选择一个最强最好的?

西日昌终究再也按捺不住,夜里还是告诉了我,我最想知道的事。南屏山最后的结局是,他废了葛仲逊的修为,给我留下老贼一条残命,等我日后亲自收拾。而所有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南越人黯然而归。

我想不到更多,最终我这样自私的人只会回头想到自己。西日昌已经帮我完成了第一步,葛老贼等着我收割残命,单为这个,我就可以抛开一切顾虑,何况他还守护着我。

其实容貌无所谓了,我只想尽快下地,既然活着,我想好好地活下去。有些事还等着我,有个人更需要我陪他走下去。

秋季来临的时候,我亲自送婉娘回清华池后,没有急于回昌华宫。我坐在池边,将双脚浸泡水中,轻轻晃动。

“大人不必担忧,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婉娘放回铜镜道。

水汽蒸腾中,我合上了眼。在这里发生的一幕幕仿佛是一曲心乐,他荒淫凶残地杀了婉娘的同伴,他无耻恶劣地将我置于水下戏耍,他将我冷藏此地,他大婚之夜突然出现……

次日,当我从婉娘递上的铜镜中看见自己的面庞,才知道他忍不下去的另一个原因。虽然当日林季真留下的抓痕消退,但我的脸瘦了一圈,下巴削尖。

对他的情感转变,也是我自身的转变。

我合上眼,闭上嘴。很快,他便解下外衣,躺我身旁,侧身紧贴我。月光倾泻一地,我安静地在他怀中入睡。以后不用我再费心思,以后不用我再感叹,这个男人完全是我的。他已经忍不下去,连半日都忍不下去,本来按他的心思,咬我一口后肯定会故意冷落我,离开我一段时间,但他当夜就回到了我身旁。

夜色悄然而至,我起身打算离去,氤氲的水雾再次朦胧了我。不知何时,他就站在我身后,俯视着我。

西日昌一步就到了我床边,握住了我的手。我已经尽力,但我的眼只能睁开一线,我的口道不出一字。他显然看懂了,那双又热又冰的眸子如同水火交融,异常复杂地变化,看上去很美。

“你来了?”我毫不掩饰惊讶。

一双眼在黑夜里凝视着我,初夏的夜晚,这眼神又热又凉,投射在我身上,道不清何种滋味。我无法转头,微启唇,却只吐出混浊的呼吸声。呼——呼——

他按了按我的肩,坐我身旁,淡淡笑道:“本来以为今晚你会在寝宫等我,但是我错了,原来你也会选地儿。”

人孰无情,也许我该第一时刻向他睁眼示意,我已醒了。婉娘不知何故离开了房间,我便睁开眼望床顶。悠然的月光亘古不变,变的始终是人。

我们默默坐了一会,不知为何,我竟觉着有些尴尬,那会儿钻到他身下的勇气荡然全无,方开口道:“你……”他的手已经伸入我衣襟,当衣襟完全散开,下半句早作了细吟。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才知道分量,这是他待我的法子,我已十倍还他。他不过叫我品尝失去宠爱的滋味,而我令他知道什么叫彻底失去。

清华池水微澜层层,水的热度迅速覆盖周身。

我的宿敌不会有好下场,我的男人再难以从容对我。

我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掩不住声音。我的身体化作了乐器,乐师在其上轻拢慢捻,流韵共水色,轻柔至极却声声扣上心扉。

我为他放弃了执著多年的手刃仇敌,为他舍弃了自己的性命,当我被苦喈推开扑他而去的时候,我知道那一刻他异常痛苦。也就是那一刻,我完全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这是一曲完整的微妙的情曲,细腻柔情,幽雅自如。当西日昌挪开我的手,吻入之后,曲乐回荡,细柔交叠,乐师在我身体里弹奏。

后来我想,西日昌必然是看出了我已清醒,他不能对一个重伤号乱来,却又恨得牙痒痒,恨我不听他命令,恨我为他挡了一箭,所以他咬了我一口。我知他很能忍,很会演戏,但忍得辛苦,骗到自己都骗不过,他只能恨了。而这恨不是仇恨,他所恨的是无力,无力操纵我的意志,无力欺瞒自己的心意。

没有遮天的黑亮,没有满谷的欲花,仿佛置身于金光灿灿下的碧海中,长风拂浪轻拂去所有过往。

实在难以理解他的反常,我一直想到天黑,才睡着。

乐曲连绵起伏无边无际,以最轻柔的旋律贯虹穿心,我眩晕了。

西日昌在我肩头大力地捏了几下,捏完似乎还不解恨,又在我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是真的咬,尖利如传说中的吸血獠。很疼,没有咬下肉,肯定也破皮出血。我再控制不住呼吸,胸口狂跳起来,他却一把按倒我,离我而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在他寝宫的床上,他背对我坐着,似捧着蜜桃磨牙,房间里洋溢蜜桃的香味。我撑起身子,不见他转身,也不见他吭声。我瞟了眼案上一篮子的蜜桃,什么时候这人跟我抢桃子吃了?

时间流逝,房间寂静。我在繁杂难理的思绪中陷入迷糊,他忽然动了。跟着他将我从床上拉起,紧紧抱住。我胸口仿佛开裂,无形的东西喷出胸腔。要命,他抱得那么用力,难道他知我已恢复神智?难道他就不怕弄伤我?

他磨了半晌,转身递我一只被他啃掉皮的桃。我不禁笑出声来。他吐掉桃皮,阴笑道:“再笑,就啃你。”

西日昌为我擦完,合上我衣裙,然后坐在床边。他一动不动,我也能感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

我接过,湿漉漉的桃上面满是他咬的坑坑洼洼。我咬了一口桃肉,蜜汁满口,流入心底。

西日昌无声地擦完我上身,又干净利落地擦我双腿。温热随他动作蔓延肢体,我胡思乱想起来,若我以后都一直这样了,不用动也不用做些违心的事,不言语也不用说违心的话,像个活死人一般生活在大杲宫廷,是否能看到最后的结局?

吃完桃,他端了银盆来,我净手后他又拿去放回。等他回我身旁,我展开双臂,缠绕了他。他忽而一笑,压我倒床上后,捏着我的脸道:“为我活着,不着急眼前。”

西日昌擦完我另一条胳膊,解开了我衣襟,宽大的连身长裙蚌开,我的肌肤顿时感到了凉意,跟着温热覆来,胸口暖了,带一点闷痛。只要触及伤口附近,我就会痛,可在这份痛里,分明流动着别的东西。

我嘤咛一声,他叹气倒我身边,“其实我也急……分明在养头猪,怎么养着养着变猴了呢?”

西日昌继续着为我擦身的活。他的力度比婉娘稍大,却一般细致,仿佛这个活他干了多年,熟悉无比。我有些感动,但头脑一片茫茫,不知是否该睁眼。

我拍他,声响却越来越轻。

她不再言语,转身重温湿布,回来后,她的动作竟让我觉着舒适起来。她卷上我的宽袖,温热的湿布顺着指节,沿着手腕,拂拭过手臂。擦完一条胳膊后,她放下我袖子,又去换湿布。等她再回来,动作竟更自如。不对,那双手是西日昌的,婉娘退出的脚步声我听见了。

欢愉过后,我开始收拾伤悲。当白日西日昌忙于朝政,我去了月照宫。

我安静地聆听,她叹息着为我戴上面纱,“世间的男子多无情,但能对大人无情的,却不多……哪个人那么狠心,竟让大人受了这样的伤。陛下藏住大人的美貌,我看是错的,南越女自负貌美,那是她们没见过大人。光只有青春的容姿,那样的美貌太浅,根本经不住看,多看就厌了。唉……我怎么嚼舌根了。”

在昌华宫以外的宫人眼中,西门卫尉只是西门卫尉,有我无我,大杲宫廷都无影响。所以销声匿迹了几个月后,我重又出现,无人惊讶。

婉娘转回身,我闭上了眼。她轻轻揭了我的面纱,以蘸了温水的湿布,一点点抚按着我的脸。为我洗完脸后,她挪开湿布,叹一声:“估计大人早就忘了我,可我还记得那年陛下带你到清华池,让你站在池边看着的事儿。当时我就记住大人的模样了,一晃四年过去了,大人比当初更好看,却比当初更清瘦了。”

西日昌前往南屏前,就命蒋琼英搬与孙文姝同住。现如今答喜回不来了,蒋贵人搬了,月照宫人去楼空,只有几名粗使宫人收拾着庭院屋什。

婉娘暂时背对我的时候,我试着眯开了眼。刺目的白炽过去后,视野里出现熟悉的昌华宫,我自己的房间。

我踏入昔日权倾一时的董康寝宫,我自己也曾居住的寝宫。一步未停富丽堂皇的殿堂,径自走向答喜生前所住的院落。她的院子干干净净,房间整洁,被褥叠得方正,仿似一直在等待她归来,又似只是个高贵宽敞的旅店。我无声感叹,转身出房,带了门。

君无戏言,那是假的。句句谎言,那也是假的。真心话说不得,代价对他来说太高。但一点不真,也不可能。他必须真实地活着,即便不是君王。

旁人祭奠都带香,我只带了一篮桃子。我伫立答喜院中,将一篮桃子对门而放。秋日明亮的光线微微一颤,院子鲜活了起来,我身着的玄衣流动过一片金光。

“你说我是骗子,一直要我教你,现在我就教你。骗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骗进去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他的话在脑海回响,现在想来,我体会到了他的痛苦。

“你在做什么?”背后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很早以前,我就习惯将自己封锁,后来到了大杲皇宫,我开始感触周围人事,但本质上,我只是单方面地融入周遭,我会去看去听去分析旁人,但不喜欢被人了解被人接触,只有西日昌例外。

我一怔,虽然修为未复,但直觉这说话的男人是位高手。皇宫的侍卫隐卫没有不认识我的,即便不认识,但我身上的衣裳寻常宫人都明白,它意味着闲人勿近。

花重曾与我道,若这世上除了西日昌,任何男子触碰我我都不适,我就该做个了断。但现在即便是女子触碰我,我都觉得不适。婉娘异常小心细微的动作,使我逐渐明白,并非我未恢复的不适,而是我确实不喜欢人碰。

我慢慢转过身,一个陌生男人一张陌生的脸映入眼帘。

花重被我打断没有说下去,但那一刻我感到了。当我为他重伤垂危的时候,我赢得了一切。

他并不高大魁梧,但笔直的身板和凌人的气势让人不敢小觑。他的五官面容也不标致,肤色不柔不细还略带古铜色,偏生那双眼令人过目不忘。

西朝北殿金钗还要葬几回?折了纤指断了皓腕,君爱……

“你是何人?”我沉声问。

我既想见他,又不想见他。南屏山最后一幕烙印在我心头,西日昌抱着我,弩箭穿过了我的身体,刺中的却是他的心。很美很伤情,却是太过理智地骗了。

男人本离我丈远,但当我问话后,他倏忽就来到我面前。我警惕地后退一步。月照宫的侍卫呢?隐卫是不指望了,这宫暂无人居住。

南屏山到底发生了什么,最后发生了什么,没有人说起,我只能等待祸害回宫后亲口告诉我。可我清楚,祸害最终还是赢了,不然我不会回到皇宫。

“大杲皇宫的女子就这么古怪吗?穿得男不男女不女,还要遮掩容貌。”男人不屑道,“月照宫,也算是个好地方了,没人住也就罢了,来个人都如此古怪!”

那些激斗的一幕幕,那些隐晦的言辞,得出的结论是祸害的算计胜过我初学的万象诀。从头至尾,他不动武必然有其深意。

我再退一步问:“你是南越人?”看男子身上的服饰,显然他来自南越。服装并不惹眼,但质地、剪裁都上乘。

我据此推测,祸害必然之前每天抱着木头人似的我睡觉。总算他还有良心,唉,可是南屏山最后所见的一幕,让我打心眼里承认,祸害说的是对的,我是错的,我不该去掺和。

男子笑了笑,说他不好看吧,可这笑容有股挠人心的味道。

祸害在我醒来的当天,不在盛京。夜里,陪我睡的婉娘叹说了一句,“我的大人啊,我真怕陛下正巧夜间回宫,看见我陪着你,一生气就要了我的命,可我哪敢离你半步?万一你夜里突然醒了,滚下床怎么办?苏大人反复交代,可不能让你这会子跌了碰了。”

“你很奇怪?我比你更奇怪。”他左右顾盼,“这宫里的人都透着股药味。”

对此,我只能欷歔,此乃因果,有因而果。

“什么药味?”

苏氏父子则在午后来为我治疗。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我才知晓,原来还是我自己救了自己。我传祸害的天一诀两外篇,当日全被他用在了我身上。他用了一次还不死心,从南屏回盛京,每日就没停过,一直到苏氏父子确认我被捞回小命为止。苏世南感叹天一诀的神奇,而一贯啰唆的苏堂竹在其父面前说得更多的三个字是:你真傻!

他转回头,凝视我道:“就是叫人看不懂的味儿!”

从她们的跑题中我得知,祸害继续在祸害南越来的花骨朵们,后宫依然由柳妃主事,徐端己,实际上是田乙乙负责的每季宫装没出纰漏,做得还有板有眼。再有就是某宫某妃的养颜术、时样妆术等等无聊之事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欺我身侧,一把扯下我的面纱,另一手揽住我腰,笑意在他眼中凝固,他的眼神跟着大亮。我乘他愣神,夺回面纱,扭身甩开他的怀抱。我的功夫不在,但身法还算灵活,他反手捞我,没捞着。

很快,我知道了现在服侍我更衣翻身等一切杂事的是婉娘。孙文姝、蒋琼英、胥红会来我床前讲闲话。她们被授命每日来扯话,总是从与我有关的零碎事扯起,扯到跑题,然后扯回来,再来一遍,又跑题,再重复。

离远数丈后,我戴回面纱。男子忽然连笑三声,笑罢盯着我眼道:“我知道你为何要遮掩了。”

我暗运气劲,却发现体内空空荡荡,甚至连动根指头都做不到。这对武者的我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所以我虽然醒了,但我并不想立刻叫人知道。我想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发生过什么。

我冷冷道:“南越贵客,请速离此地。”

梦的最后,我看见了我自己。那个才是最真实的告诫。

“本来打算看一眼就走的,但看到了有趣的,这会儿倒不想走了。”

答喜曾对我说,要我好好待西日昌。答喜曾借催眠告诉我,西日昌少年的不幸。我想,她是不愿看到身为武者的我与她走上同一条路,她希望我能与君王厮守一生,圆了她残破的梦。可是答喜不明白,我不是她,西日昌也不是前大杲的帝皇。

他一步步向我逼近,我首次感到了失去武力后,我的软弱。哪怕只有固气期,我都不会像如今这般没有底气。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回来,更奇怪关于答喜的那场梦。梦很玄,但我却能感到它的真实。一个女人为一位君王终生困在宫廷,一位武者为一位君王付出了全部,甚至当君王死后,她依然守护着君王的子嗣,护卫着皇脉的传承。

“请止步。”我没有再后退,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后退毫无意义。

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人间。我有了知觉,也听见了话声。

男子又笑了笑,一阵风急速穿过庭院,风停后,一玄衣男子挡在了我们之间。

二  夜语暗香

男子依然在笑,但停了脚步。“大杲的隐卫?啧啧,有几分本事,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赶来,看来你是有身份的咯?美人?”

冰封的河面立时坍塌,答喜与我,坠了下去。冰凉的水竟然也凉出了温度,且温度不停攀升,炽热的水融化了答喜,我惊骇之极,而后昏迷。

我身前的玄衣男子冷冷道:“滚!”

那张脸变成了我的脸。

他一开口,我便知他是那晚劝我回床上的隐卫,但他的一个“滚”字却激怒了南越男子。

我想跑过去,穿过去,但我一动,才知道我只是旁观者,一堵无形的墙壁阻碍了我。我换了绕过去,我奋力奔跑着,奔过山川,奔过高山,奔过旷野,最终来到冰河的另一面。答喜背对着我,依然绝世孤寂。我想呼唤她的名字,但我张口却无声。我只能再奔,身体热了起来,胸口狂跳起来,我疯了一般向她奔去。但是当我奔到她身后,扭转过她肩膀,却看见她的脸变了。

南越男子展开气劲,猱身上前,与隐卫迅速交手数招。我站在隐卫身后看不清楚,只觉身上衣袍被劲风刮起。闷响数声后,南越男子扬长而去,笑声可恶,“看在美人的分上,今日放你一马。”

冰一样的镜面,显出了少女的面庞,她的面庞使我震惊。答喜,也就是董小妹,孤独地伫立冰面上,春去冬来,她的容貌始终不变。

我暗骂此人狡猾,他离去只因适才爆发气劲,宫廷侍卫不久将至。再看面前隐卫,已矮下身来。

男子坐拥花海,将追随他千里的少女推给另一个男人。少女默默倒下,晶莹的泪水化成了江水,江水滚滚东去。当男子握着少女的手,穿刺过另一个男人的胸膛,少女的泪停止了,江水从此冰冻。少女依然跟随在男子身后,却不再让他靠近,她一次次推开男子,一次又一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男子逐渐衰老,少女却青春依旧。男子最后死在不老的少女怀中,他眼角流下的一滴泪打破了冰封的江面,化为一颗种子埋入了江心。

“你怎么样了?”我连忙上前察看他伤势。

朦胧模糊的黑白世界里,一位少女似乎快活地生活着,她跑着跳着,仿佛无忧无虑地跑过山野,跑过溪水,跑过丛林,直到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为首的男子身上发出灼热而耀眼的光芒,轻而易举击中少女的芳心。在一片花圃里,少女倒在了男子身下。甜蜜瞬间化为蛇蝎般的剧毒,天地阴暗。少女追随男子走过丛林,走过溪水,走过山野,走入城镇,走入战场,最后走入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有无数花一般的少女。

他却偏头,他的面上也蒙着黑巾,看不见容貌。这一偏头,一口血从黑巾后喷出。我蹙眉,他显然受了内伤。

我不知睡了多久,伴随我睡梦的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很像以前听到的童话书故事,但我却是梦见的。

隐卫吐出血后,缓缓起身道:“那南越人修为在准武圣之上,大人以后多加提防,最近几日没事最好别出昌华宫。”

黑色世界开始扭曲,忽明忽暗,忽玄忽白。摇晃不定,变幻不定,我觉得我睡着了。

我眉头拧得更紧,“你叫什么名字?”

不能失去你。

隐卫没有答我,迅速消失于我的视线。他离去后,一队侍卫急急赶来。

不能失去……这个声音很闹心,觉得闹心我就跌落了流星,直坠,坠就坠吧,我也不在乎。声音跟着轻了,越来越轻,我以为声音将消失了,声音最后亮出了五个字。

“西门大人,这儿发生了什么?”

不能失去,不能失去……声音似乎能变成光又变成影,一道道墨色流星穿梭我身旁。我没有知觉,也知道我被一道流星带住,伏身于流星上,跟随流星往前方疾驰。

我沉声道:“没什么,但此宫需加派人手了。”

这个声音不断重复,连绵起伏,交叠回荡,最后炸麻我的脑壳。黑灰的世界突然完全黑了,却比之前明亮百倍。本来飘浮的我忽然飞了,越飞越快,仿佛身后无形的手在追逐我,要擒获我。

打头的侍卫应声,另有几侍卫不解,也不敢多问。在侍卫的护送下,我回了昌华宫。依然是那打头的侍卫,在临走前道:“大人好生将养,我们都等着大人康复。”

因为不畏惧失去,所以就不失了吗?我正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不能失去,不能失去,不能失去……

我心底当即流过一道暖流。这侍卫并非昌华宫所属,只在演武场见过我几面,关于我受伤一事,并未流传出去,他显然是自己看出来的。

或许这就是无解。天地无穷,人命有时,进修内者,失之不惧。

晚间西日昌从鸾凤宫回来,证实了那南越男子的身份。他叫徐靖未,乃徐端己的王兄,跟随南越使团同来的南越靖王。靖王很会找借口,他借口大杲景致不错,混进使团来观光。到了皇宫,接风宴上他借口如厕,到了月照宫。

我飘浮在一个无情无恨的黑灰世界,没有红艳艳,没有金灿灿,也不黑洞洞,成天漂来浮去,成天价无所事事。不做事不用劳碌,见不着人不看人脸色不给人看脸色。但我还是疑问,我这样的人死后该下阿鼻地狱,在地狱里承受惩罚,以偿还一身罪孽,可为什么我会来到个孤独的黑灰世界?

我丝毫没有隐瞒,将徐靖未扯下我面纱、隐卫来救一事全盘托出。西日昌眼神一闪,欲言又止。

年幼的我曾畏惧无感的世界,可笑的却不畏惧无知。现在的我不畏惧无感的世界,讽刺的是畏惧知之不解。

我道:“该我知道的你就说。”

接下去我不知道了,我再次回到当年丧失五感的世界。看不见,听不着,闻不到,说不出,没有知觉。我曾后悔当日折身而返,但这一次,不悔。

西日昌一笑,搂着我道:“很乱,容我理清了再说。”

时间很快,时间很慢,温热的血顺着伤口往外流,西日昌不敢拔箭,只封了穴道。血流得少了,血不流了,我开始觉得眼前模糊,耳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有人在狡辩,有人在自责,有人叹气,有人沉默。更多的人出现了,不少应该是我熟悉的面孔,我只能看见熟悉的轮廓。

我没有吭声,他在我肩上捏了几把后,低低道:“你知道,世上没有太多巧合。将很多事串联起来,你会得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徐靖未早不来晚不来,为何此时来到?来了后哪里都不去,却到月照宫转了转。再往前推……”

他颤抖着身,想贴近又不能贴近我,他翕动的唇,想说话又说不出一个字。其实我很想笑,但我戴着面纱,面上还有伤,好色的君王不喜见丑陋女子的。

他说推就推,将我推到床上。

我睁眼望他,他眼中的表情让我知道,我赌赢了,我赢了一切,却即将失去我自己的性命。

“田乙乙早不闹晚不闹,为何在你昏睡了几月,醒了后才能下地没几日,来闯昌华宫?”

箭已悄然洞穿我的背心,箭头出胸,箭尾露背。弩箭所带的强大气劲回荡在体内,灭绝着生机。近距离的重创,一样的是剧烈的闷痛,不一样的是,这次我身上只是一件灰裳,没有金蚕宝甲。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神色才缓和起来,风淡云轻地道:“你那会儿往南屏去,还记得当日你寄了一匹马?”

苦喈也感知了弩箭的动静,一手推开了我。可这时候识破老贼的阴险面目太迟,就算不迟,放了我一马,但我内息紊乱,气脉已逆,我能做的仅仅是返身覆在西日昌身上。西日昌终于再次握住我的腰,还跟第一次那样,他胸膛起伏。

我点头,心下更疑。“推到这时候?”

西日昌第一次对我吼:“姝黎!”这一次他不装了,他喊对了我的名。虽然黎姝是我的原名,但从我得到天一诀后,从我目睹家人惨死的那一刻起,我已经不配再姓黎这个姓氏。他倾身向我。

西日昌坐床边,温和地道:“是啊,当时你就结识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就在我双掌贴上苦喈的单手时,葛仲逊却在此刻射出了他阴毒的机弩。弩箭的方向是我,但我怎会再上第二次当,西秦国师的箭头对准我有何用?那箭会转弯,他要杀的绝不是我。

“黄围?”

苦喈为之一滞,而他的气劲还未同我的直接碰撞,我已感到了天行者那摧枯拉朽的绝对武力。我避开了西日昌抓我的手,双掌交错,即便今夜我在忘忧峰上力竭而亡,也不枉此生。恨过,战过,杀过,情过,有没有孩子那是祸害操心的事!

西日昌道:“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据吴轩说,这个自称黄围的男人修为只在你之上,而且极可能来自南越而非大杲。黄围假装不敌吴轩跑了,吴轩没有揭穿。”

我可成为废人,我不过是个女子,但西日昌不可以。电光火石的刹那,我做出了比当年回头打刺客可能更蠢的抉择,我放弃了我为之痛苦挣扎十余年的死敌,硬切手印的气劲,将它掉转到苦喈身上。世间原没有公平,所谓公平都是自己造的。我不该得天一诀,我不该矢志报仇,但我得了,我放了,放过咫尺可杀的仇人,去援纠缠我命运的男人。

我一惊,翻身而起,却被他轻轻一挥,又倒卧床上。

万象诀是赌,武道是赌,命运何尝不是一种赌?我不知道西日昌的武力修为究竟达到准武圣后还是武圣,但不可置疑,他不会臻至天行,他不会是苦喈的对手。

我无法再起身,他直接压在我身上,语调依然温和,但我却知情形有点微妙了。

一  如梦似幻

“倘我没有料错,这个叫黄围的乃苦喈门下。”西日昌微笑,“每次你出去,都会招惹男人,宫里宫外都一样,你自己说吧,我该怎么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