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对我道:“别难过,她其实不恨你。”
她死在花重怀中,花重勉力抱起她的尸体,我搭了手,我们二人吃力地将她放到床上。花重为她盖好了被子,舱内空气变得极其压抑。
我低低问:“还要死多少人?”
我不禁动容,忍泪,泪却模糊了视线。
花重道:“人都会死的。你已经死过,你知道的,死并不可怕。”
“别说话,好好休息。”花重握住她的手,她的声音更低,“可我的家不在南越,在我心里,大杲,才是世间最美丽的地方……”
我握拳道:“但我不想再杀人,或见到死人。”可这话连我自己都觉得苍白。
她的面色越来越惨淡,又吐出一口血后,她仿佛很累地躺在花重怀中,低声道:“听先生说先生南越的居所,池馆清疏,花石幽洁,我很向往。”
花重温和地道:“都死干净了,就不会再死了。”
精致的妆粉被泪水模糊,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眼前的女子不是我所认识的左荃珠,虽然很像,但绝对不是那个当日计杀钱后的左荃珠。这个女子为我,也为西日昌付出了贞节,付出了性命。她应该是西日昌布下的人。因她的存在,我没继续惨遭药毒;黄围渡口前,她警示我不要轻举妄动,其实是怕我再受伤害;船上她又借嘲讽再次提醒我徐靖未不是善茬。
我喉咙干涩,花重苦笑道:“我怎么会跟你说这个?其实我哪里管旁人死不死的。”
这一刻,我完全明白了她。
我正觉着他冷酷,他却柔声道:“来日你能做到,让刽子手放下屠刀。你本来就是跟少游一样的人,你甚至不知道你已经在影响昌帝了。”
“大人……”她注视着我道,“我恨你。”两行泪滚落她面颊。
我扪心自问,我能吗?
花重只叹了声。我走过去,定定地端详她,显见她是不行了。
我们疲倦地趴在桌上,桌上的油灯、桌旁的茶炉不足以温暖两具病弱的身躯。不知是谁先打了个喷嚏,我紧了紧领口,问道:“前面你与靖王说了什么?”
花重跑过去,半跪着抱起左荃珠。左荃珠抽搐了一下,嘴角流出一道鲜血,却是古怪地道:“先生早就察觉了吧?”
花重走到床边,连被带褥子将左荃珠卷起,抽出最底下的垫被,回我身边,为我盖上。我又问:“你怎么办?”
事态的发展早就出乎所有人意料。舱门开锁,左荃珠被丢了进来,然后舱门再次被锁。
花重抽抽鼻子,坐到了茶炉前。我想了想,也挪坐到地上,分一半被子给他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舱外有了动静。火花在幽闭的窗户外闪了一下,倏忽陷入黑暗。我听见徐靖未骂了一声,又听见左荃珠疯狂地笑。
“到了这份儿上还讲究男女之防的,就只有叶少游。”我道。
我们久久对坐,仿佛是多年的故交,又似今日才相识。
花重无声一笑,我们肩挨肩并排坐着了。过了一会儿,他道:“我让靖王回大杲向昌帝提亲,求与西门卫尉的姻缘。”
花重依然微笑,却带了点苦涩。他低低道:“枉我写了那么多年诗词,不如一曲。原来菊子没有可依仗的,什么都没有。”
我心下一动,道:“你够毒!”
他微笑地等我答复,可他哪里知道,我不肯,叶少游也不会答应。诚然花重作为局外人,以为我这样的琵琶乐师配叶少游那样的笛仙,堪称完美,而我与叶少游彼此之间也确有情分。可是花重这个局外人却不懂,我与笛仙丝毫没有男女之情。所以我在桌上写了三字:你不懂!
“靖王以为很可笑。”
花重在桌面上最后二字,改嫁。
我叹一声。那是徐靖未不信任花重。这个主意听似荒谬,实则进退有度,还外带激怒西日昌。如何与西日昌谈价,如何堂而皇之地离开危机四伏的蛮申江水域,花重都谋划了。西日昌是个聪明人,只要靖王开口求婚,他就会明白花重的奸计。西日昌若公然擒杀徐靖未,后者即玷污我的名节,胡说八道一番,说是我落在他手里如何如何成就好事,无论西日昌信与不信,对大杲军士而言,我将身败名裂。抢回一个失贞的女侍卫,不知底细的军士们会如何作想?到时候西日昌进退两难,他的进退两难就是靖王的进退自如。只是靖王不敢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在大杲皇宫里,他是客,在边境上,他是贼。
我无法相信,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能带我逃离,要知道现在我和他的状况,就是一对废人。我更加惊愕的是,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有说谎,对花重来说,世间只有叶少游一人。他对我种种,只因叶少游。
“难怪你赶我出舱,不叫我听。”
花重在桌上又问,离江之后我的去向,是跟他走还是回皇宫。我怔住了,恐怕这才是花重肯助靖王的缘故,他要带我远离。
花重摸摸自己的脸颊,“菊子即便再无耻,也得留一层脸皮充个人样吧!”
“这是靖王想仰仗先生吧!”我接过西日昌的簪子,就信了花重。他若对西日昌没有心思,怎会随身携带此物?但言语间,我还是佯装半信半疑。
我默了片刻,问:“倘这世间没有争斗,先生如何处世呢?”
花重叹了口气,又道:“我本不愿出盛京,但因你而出。靖王的手下没个分寸,下手重了,附近也没个医术高明的,看来看去,就只有左姑娘。但左姑娘一离苏府,我还能坐得住吗?就跟了出来。”
花重道:“这话你日后可问昌帝,菊子这最后一层脸皮,就是他剥的。”
“先生自谦了。”
我取出簪子,在掌中把玩,“是用剔的吧?”
“在西门面前,如何敢自称乐师?”花重硬塞我手中,我只得接过。
花重转面望我,近在分寸,染霜两鬓别有叫人心悸的沧桑。他很快又转回头去,望向床上的左荃珠。
“高手不敢当。”花重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我叹为观止,这清瘦的人身上倒能藏不少东西。他将西日昌留给他的簪子递与我,我没有接受。
“菊子很佩服昌帝。”
花重问我修为恢复没,我答没。
我垂首黯然,却听他道:“不为死了的左荃珠,而为了西门你。”
我们嘴上扯着废话,手指却在桌上飞书。
我们再不言语,窝在被子里守着愈见微弱的炉火。我只感叹造化弄人,当年同叶少游落魄江湖,而今又与花重同陷船舱。
我失笑,“是啊,当日先生信口扯来,我还不知原来先生也是个中高手。”
三 水夜妖娆
花重一笑,却道:“长夜漫漫,可惜西门你没带琵琶。你的琵琶和少游的笛曲,是菊子这么多年来所听过的最悦耳的乐音。”
破晓前,舱门被打开,徐靖未步入,见我二人情景,面色更加难看。被子被扯掉,我与花重分别被徐靖未和小鲁公公拉起。我一声不吭,花重则问:“王爷找到可攀的岩壁了?”
我低声道:“这是先生小看自己人了吧?”
徐靖未拉我到床前,粗鲁地扯出左荃珠身下的被单,撕成长条。在小鲁公公的协助下,我被绑在徐靖未身后,如此贴近他,又令我反胃。他反手抚我后背,沉声问:“本王就这么令你讨厌?”
花重点头道:“这段水域两岸峭岩壁立,设不了渡口,但也挡不住高手。”
我不答,瞅着花重自如地爬上小鲁公公后背。他倒不用绑,我却被捆了。
“靖王打算如何?”我心思,这个总可以明言吧?
船继续往黄围渡口行驶,徐靖未带着我及一行十一人,跃身攀上陡峭的山壁。我不得不抓着他的后背心,挡住胸口的碰撞。徐靖未鼻哼一声,有条不紊地指抓山岩,一步步带我往上。他攀上丈余后,我恍然发现,他选的竟是蛮申江水域最陡峭的山壁,再看一旁花重,这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双目,在小鲁公公身上休息了。仔细看,我又发现小鲁公公不仅身手好,而且他在攀爬换手时,总有一只手距离花重身子很近,难怪花重如此大胆,原来他早知小鲁是不会叫他掉下去的。
他一指蘸了蘸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了个“耳”字,我明白了,那是墙外有耳,之前他与我的说话被靖王手下的高手听着了。花重已然算厉害的了,一句同样的话说两次,但徐靖未还是生了疑心。
“你还有闲情东张西望?莫非想看昌帝会不会突然出现,好把你救下?”徐靖未冷冷问,随着他的问语,他身子猛然往上一蹿,急停后,我因势,头撞他肩上。
“现在我们真是一根绳上的蚱蜢了。”花重还有心情说笑,“你与我有缘,与少游有缘,只是不知是我们连累了你,还是你害了我们。”
“身上一点肉都没,全是骨头……”他叹了声,又继续往上。我双手揪住他衣裳,几乎把衣裳抓破。
花重挑了挑灯芯,舱内明亮起来。
“你究竟哪里好,本王现在很后悔。”他稳健有力地抓住山壁,灵活地又上一步。我忽然觉得他并非一个色令智昏的男人,至少他现在后悔了。
“靖王是何用意?”
过了片刻后,我道:“我也不知道。”
我狐疑地坐他面前。事情似乎超出了花重的预计,更令我难以琢磨。
他笑道:“如果现在我把你丢下去,结果会如何?”
我凝望花重,他已恢复平静,对我歉意道:“很糟糕,看来我不被信任了。”
我平声道:“你可以试一下。”
“折返,沿南越山壁。”徐靖未下令。
他不笑了,沉声问:“南屏山下,你为何不拒绝与我同行?”
花重变色,站起身后,又坐回椅上。
我沉默。山风吹起我的鬓发,第一缕阳光斜射,秋日的山景很优美。
徐靖未冷冷道:“花先生,你的笛子吹得不错,话说得也很漂亮,但可惜本王不能如你所愿。”
徐靖未攀上山顶,解开我身上绑带,打横抱起我,施展身法,纵身向前。小鲁背着仿佛沉睡的花重,紧随而上。
“王爷,怎么了?”花重问。
我心下焦急。左荃珠死前暴露了船行方位,西日昌应该知晓,但徐靖未沿途又改了山道,带我到了南越峻岭,越往南越内里走,我被救回的概率越小。
我默然走过他身旁,走入船舱,门关上后,响起了锁声,窗户跟着紧闭。我惊讶地看着舱内的花重,他似乎也很意外。
我摸了摸胸口,笛子和簪子都在。笛子我倒是能吹,只是我并非惯常使笛的叶少游,且只有一丝游离的气劲,想要催眠准武圣谈何容易?簪子是花重给我护身的,但小小的一枚簪子,大约只能杀花重和我自己。
徐靖未出了我的船舱,对我道:“外面风大,进去吧!”
半个时辰过去后,我稍觉意外,徐靖未没有走直线山路回南越内里,他一直率众迂回前行,显见山林里不安全。
我抬头望天,黑暗的天际,星光黯淡,既然选择了夜的黑,就必然承受夜的孤寂和清冷。祸害啊……
小鲁公公虽然修为不浅,但个头矮小体力不足,花重换到了另一人肩上。一直沉睡的花重睁开了眼,对我诡异一笑。我心下顿时有了底,只是看看徐靖未,丝毫没有放手换人的打算,他抱得紧着。
风很凉,我望着东逝江水幽思,倘若我纵身一跳,是否这一切都与我无关,管他们争权夺利,管他们逐鹿天下。可是我不能,也不会这样。
察觉到我的反应,徐靖未低头望我,我立刻别转脸去,他便在我腿上加了份握力,我微微一颤,他又松了力。
花重没有说错,他没输给西日昌,他输给了靖王和南越。徐靖未也好,南越其他王族也罢,估摸没有一个能扶起的。这是花重的悲哀,是他身为一个顶尖谋士的悲哀。靖王没能从我身上得到便宜,就转而找了左荃珠出气,若换了平时,他宠幸任一女子都没问题,可现如今这节骨眼上,他这样做实在令花重寒心。
“你这个女人……”徐靖未低沉道,“别想了,我知道花先生给了你笛子,但你没机会吹笛子引大杲人来!”
我回过神,转身出舱,舱内响起器物砸地的声响。
我不发一声,低头等着。
“你来做什么?”她惊声之后,换了怨恨,“是来看我替你受罪?”
徐靖未一行人中,走在队伍最前端的青衣侍卫,应该是位高手。他停下身法,所有人都停下来了。
左荃珠来不及遮掩,她半裸的身子青青红红,床上一片狼藉,清晰可见落红斑斑。
“我到前面去看一下,请王爷在此等候。”
秋季的夜风吹得我凉飕飕,几名侍卫紧跟我身后。我慢慢在船上踱步,绕到另一间船舱,却听见隐约啜泣声。侍卫并不拦我,我步入舱内一看,顿时呆住了。
徐靖未一点头,青衣侍卫飞身而去。我看在眼里,惊在心底,此人的身法不在林季真之下。
徐靖未问下去,花重不说只望我。于是,我被请出了船舱。
我被徐靖未放下,在他怀中不觉着什么,落地后一阵眩晕。
徐靖未握拳声声脆响,花重悠悠道:“不是回去送死,是放出风声,王爷身在大杲边境,并没有跟使团走。”
“你怎么了?”徐靖未扶住我的后背。
花重笑道:“对啊。”
我吸了口气,往前一步离开他的手,而后道:“没吃早饭而已。”
徐靖未诧异,“那先生还要本王回去?”
徐靖未当即问众人:“谁身上带有干粮?”
“是啊。他现在也在等我们兵行险着,等我们回大杲。”
我连忙道:“不用了,也吃不下。”
徐靖未沉声问:“花先生是说两岸都已落入大杲人手中?”
徐靖未凝视我道:“你还真难伺候。”
“大杲的皇宫地道昌帝做梦都想不到我们南越人了如指掌,而王爷动作也快,次日就抓到了西门。昌帝投鼠忌器,不得不让王爷带着西门跑出盛京。可昌帝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他在等待机会,等到王爷以为安全,等到王爷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就会反戈一击。花菊子说他急了,是他过早把界石渡口拿下,暴露了蛮申江中段已完全落入他手中。”
我脚步发软,走向花重,却被徐靖未拉住,“与他说了一晚上话还不够吗?”
我不吭声,听他二人继续道。
我叹了声道:“那让我坐下吧!”
花重却微笑道:“其实不然,昌帝已经急了。”
徐靖未松开我,我坐到了地上。徐靖未笔直地站在我面前,低声道:“这会儿倒有几分江湖儿女的味道。”
我随口应了声,徐靖未忽然冷冷道:“本王确实不如昌帝,可以不顾自己最喜欢的女人落到敌人手中。”
我不搭腔,就连乞丐我都当过,哪里会在乎地上干净或脏,哪里会在乎所谓风度。
花重柔声道:“西门,这世上有两个男人说的话你不可尽信,也不能不信。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昌帝。”
青衣侍卫很快回来了,带回淡淡的血腥味。
我听得心如撞鹿,相比花重的布置,西日昌的算盘更阴险狠毒。他竟能容忍南越人劫持了我,他竟以我为饵,一举拔除大杲内所有南越暗线,刀锋直指靖王。身为女子,我怨恨他如此行径,但身为他的女人,我却知道这是我应承担的事。
“王爷,前面埋伏着不少大杲人,但他们动静太大,我发现了驻守西部的陈留王的手下,不过那人已经死了。”
徐靖未黯然道:“本王错了,太小觑大杲人了。本王应该想到,月照宫的地道入口,岂是那么容易接近的?”
“哦,陈留王?”徐靖未思索片刻后道,“不去理他,我们走自己的路。”
“劫持西门固然势在必行,但现在却不是时候。要等昌帝发兵西征,在他征讨途中无暇顾及也无力并行两路的时候。到了那时候,我们不仅可以获得西门,进一步还能让大杲兵败西秦。”花重微笑道,“可惜王爷没能忍而不发。”
我被徐靖未拉起,这时候,一侍卫对小鲁公公道:“还是让我来背花先生吧,公公省点体力。”
更叫我震惊的是,花重对我的设计。
小鲁公公道声好,拉着我的徐靖未却喊了声:“王二!”
我单线从南屏北进入忘忧峰,看不到全局,除了林季真折于我手,实际上各处都展开了三国武者的武力角逐。西日昌不知使了什么手法,拖住了南越人,三方势力相持,局势被他平衡了。
正说话的侍卫一惊,青衣侍卫已无声站到了他后背,一把匕首捅了进去。
一层谜团在花重与徐靖未的言谈中剥离,露出残酷的真相。花重只身前往大杲,以其才能吸引西日昌的注目,暗地里却主导着南越靖王与士族力量,叶道人及嵩山派挑衅罗玄门正出自他的谋划。结果花重不仅成功地营救出叶少游,还引发了西秦与大杲的一场明争暗斗。葛仲逊及西秦武者的惨败早已注定,但花重却没有看到他想要的两败俱伤。
“花先生,不要当本王什么都不知道。”徐靖未冷冷道。
我一旁默然,花重究竟打算反叛南越带我回去,还是力挽狂澜扭转败局?他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望花重,他面上依然平静,即便王二拔出了匕首,那侍卫倒在他脚下,他的表情也丝毫未变。
船速放慢,花重叹道:“王爷,一招错手,满盘皆输。绝处求生不难,难的是翻盘反败为胜。”
“走!”徐靖未下令。
徐靖未沉声道:“花先生似早胸有成竹,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我在他怀中投眼小鲁公公背上的花重,徐靖未扳过我的脸,“别看了,他现在自身难保,南越第一谋士又如何?”
花重缓缓道:“此刻昌帝不仅要夺回西门,更要王爷的项上人头,菊子敢担保,他就等着王爷踏上南越的地界。王爷死在南越贼匪手中,与他就毫不相干,他只保证使团安全返回。”
我盯着徐靖未的眼,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徐靖未才喝了一口的茶全喷到地上,我也是一惊。
徐靖未却不看我,而换了平声道:“回南越后,我一样会宠你。”
花重将第三杯茶递给他,而后平声道:“我们回大杲。”
我收回目光,心下道:那不可能。
花重提起桌旁炉上温着的茶壶,斟了三杯茶。不用他说,我已走来入座。不多时,徐靖未夺门而入,他看到我与花重对坐,一呆后又恢复神情,正色道:“花先生,前方探哨来报,界石渡口异常。”
王二带众人行走的多是偏僻小道,甚至穿行于无道的杂草之间。我暗自思索,花重那边显然不可靠了,就算他有人安插在靖王一行人中,能获救的也只有他自己。
耳畔风声水声哗哗,我道:“太静了。”
“王爷,准备迎战。”王二忽然开口,但他的脚步不停,身法不乱。一众人亮出了武器,只有徐靖未和小鲁带着人未动。
我也投眼窗外,月光下,翻涌的江水,两岸崇山一片漆黑,并无异常。
我抓着徐靖未的衣襟,扭身望去,青黄的山野间,风乱草惊。王二率先掠步,那一手草上飞的轻身功夫兼备灵动和敏捷。一点黑芒从王二身旁突现,跟着是一团血雾喷散,一位隐藏草丛的武者被王二击毙。这人一死,附近区域隐伏的黑衣武者不再按捺,纷纷跃出与靖王的手下短兵相接。
花重坐在舱中桌旁,淡然道:“比我预计的还早!”
我看了几眼后,别转脸去,不忍再顾,这些人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王二就像一把尖刀,所向披靡杀开了一条血路。并非这些武者修为不高,而是他们的对手是王二。王二的动作干净利落,比起当日林季真也不遑多让。
“怎么了?”我问。
黑衣人溃败,四散逃亡,约二十几位黑衣武者留尸山野。徐靖未带我从容穿过,他冷笑一声,得意的话还未出口,就改了面色。
我取过带有他体温的短笛,藏于怀中。花重起身,望一眼窗外,却不走了。
“花重呢?”
“累了。”笛曲戛然而止,花重将笛子放我床上,“收好。”
王二飞转回身,在一地尸体中挑出了小鲁公公。
笛曲只用三阶,曲调循环,吹奏手法简单易学,我早记下了花重的手法,想的却是,这或许正是叶少游当年所吹的第一曲笛乐。音如其人,叶少游可以自由挥展乐音境界,但花重只到这里为止。可我不得不承认,任何一首曲乐,演奏到极致,一样通达乐音的最高境界之一,忘我。这首无名笛曲的演绎中,花重和叶少游本色颠倒,一个似不食人间烟火,而另一个出世又入世,却一样徜徉于无我境界。
徐靖未咬牙道:“该死!”
确是一首简单的笛曲,翻来覆去只有三个音阶,但却被花重运用到极致。宫、商、羽,羽、商、宫,商商羽羽,羽羽商商。音阶重叠,悠悠长长,没有一声急音,如同闲庭散步,又似云游四方,自然流动,所以,花重的笛曲是匠师级的。叶少游学其精髓,在此曲的基础上,糅合贯通了乐音,拓展了乐境。
花重与小鲁公公缀在队伍末梢,王二在前打头,徐靖未带着我夹在当中,当双方人激战,花重趁机跑了。
“我教你一首简单的,你仔细看着。”言罢,花重合目,纤细修长的手指按在了笛上,比寻常人苍白的唇抵在笛口。一声缥缈的笛音响起,第二声第三声都如此,轻飘而不带丝毫人气。单以乐音而论,花重的笛曲匠气十足,但听了几声后,我恍然发现,花重的笛曲正是当年叶少游无名笛曲的原形。
徐靖未铁青着脸,抓我的力量不自觉大了一分。他是明白人,这些黑衣武者的目标其实不是我,是花重,或者说这是第一步,先把花重救出来。
我点头。
我摇晃了下身子,徐靖未这次却抓得更紧,“都是你这个女人!”
花重摩拭着笛身,叹息道:“我会。少游就是我教的,但他后来吹得比我好得多。心无旁骛,质地纯正的人,学什么都快,都出神入化。”
我轻哼一声,“我好生待在皇宫里,你非要抓我出来,与我何干?”
我摇头。
徐靖未郁结,手中力道松了,我也松了口气。他又继续上路,行进加速。
我心下思绪起伏,只见花重从怀中取出一支木制的短笛,问我道:“你会吹笛子吗?”
失去了花重对徐靖未的打击极大,一个冷酷的念头逐渐浮上我心头,换了我是西日昌,在花重与我之间,肯定先选择前者,若不得已,一定要抛弃花重,宁可先杀了他。
“很多年前……”花重平静地道,“叶柔对我说,如果她死了,让我帮她看护少游。当时她也道,不用我答复。”
我轻轻摇了下头,徐靖未冷冷地道:“如果刚才那些人是昌帝安排的,那你已经被舍弃了。”
我还未说话,他已抢先道:“大人不必答复。我这身子看似风雨飘摇,可都挺下来了,我只是不知自己何时就突然走了。”
我叹道:“你若有机会当面问他,就会知道答案。”
花重面上浮现出极淡的笑容,“若有一日菊子亡故,请大人不惜一切代价帮菊子做一件事,那就是务必保全少游。”
我想西日昌一定会给他讲一个故事。故事可能信手拈来,无非类似妻儿老母同时掉入水中,先救哪一个。西日昌很会玩这套,恩情、道义放两旁,他只选择顺势而为。若刚才那些黑衣人是他安排的,那无疑做得很正确,先捞回容易营救的花重,再图后事。
我一怔,这话太重。
可我还是感叹,西日昌、花重以及徐靖未都是冷酷之人。那些黑衣人包括被王二所杀的侍卫,在他们眼里,都是行事的必然工具。相比他们三人,我虽也手染血腥,却远远不如。
“花菊子没有输给昌帝,却输给了靖王,输给了南越。”
又路经两处埋伏,埋伏者武力更高强,很精彩的死斗,但我失了兴趣观看。徐靖未周身散发着杀气和血腥味,他的气味困着我,令我神智恍惚,眩晕和困顿一波波袭来。
花重没有告诉我他打算如何走,却答了我原委,他眼中的波澜隐而不见,眼眸又沉静如水。
“醒醒!”徐靖未摇晃着我,我勉力撑开双眼,仿似他的手下也减员了。
“怎么回?为什么?”我整理着自己的衣裳,也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以花重之果决,一旦决定的事立即付诸行动,但他南下途中却流露出为难。这为难他压抑了许久,也沉思了许久,到今晚徐靖未非礼我而爆发。
王二上前一摸我脉搏,沉声道:“她病了。”
花重关上舱门,仿佛很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向我迈来。我惊诧地见到这始终平静的男人,眼中起了波澜。如果西日昌在场,一定会很高兴。花重在我耳畔极轻地道了句:“我们回大杲。”
“她不是一直病着吗?”
徐靖未解我穴后,离开船舱,花重走了进来。我稍觉舒适,却听见舱外左荃珠的声音,只一声便没了。
王二道:“昨晚还是着凉了……”
徐靖未为我遮上衣裳,我犹在干呕。
徐靖未二话不说,脱下外衣包住了我。
花重淡然道:“西门自己会。贞武可不顾自己性命,独入西秦,单挑西秦国师等一干高手,天下谁还不知她性烈?”
王二道:“这当头千万不能让她死了,需要尽快找医师医治她!”
徐靖未的手离开了我,他沉声道:“本王不会要了西门的性命。”
徐靖未重又抱起我道:“往陈留王驻地去!”
“西门对昌帝而言,不啻为唯一的温情。一旦西门死在王爷手中,昌帝必然化身修罗。到了那时候,天下将不止战乱。”
我迷糊地被他搂在怀中,还是很讨厌他的气味,但不反胃了,可能是肚子空空,也没什么可反的。
徐靖未的手停在了我半裸的胸上,我已开始无声地干呕。
王二提醒道:“陈留王与太子亲近,王爷需提防。”
花重反问:“王爷不觉我们一路太顺畅了吗?”
徐靖未搂紧我,苦涩地道:“西门,你怎么就这么命苦?”
徐靖未没有停手,嘴上问道:“为何?”
我胡乱地说了句:“放我回去吧!”
花重不亢不卑地道:“今晚不妥,王爷将有愧南越。”
徐靖未忽然改了语气道:“女人,别给我装死!”
徐靖未冷冷道:“在外候着。”他开始解衣,解我的衣,我再次感到了恶心。
他抱着我疾速前行。正午的阳光直射,我觉着很热,我知道我在发烧。不知头脑清醒还是糊涂,我从怀中颤巍巍取出簪子,贴在面颊上。徐靖未没有阻止。等他不注意了,我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手,我需要一点痛,驱逐沉困的睡意。即便没有武力,我也不想再成为昏睡者,什么都不知道。
他将我放在床榻上,舱门被敲响,花重在外道:“王爷,我可以进来吗?”
徐靖未没有往陈留王的驻地去,陈留王却率着手下赶到了。双方人在山脚会师。陈留王的人都一色蓝裳,蓝裳们涌上前来,为首的一人朗声道:“王兄,我来迟了!”
声音生生被他的手堵住,我抓住他的手腕,还没咬,人已被他扇飞。我一头撞向桌面,没撞上,我的双脚被他拉住,人被拉回他怀抱。跟着我身子一软,趴在他身上,他封了我周身要穴。
徐靖未道:“不迟,来得正好!”
“滚!”我抽出手来,下一刻却被他捉了双手。情急之中,我拔腿踢他,膝盖撞中他下体,他号了声,双手捂住,我连忙往舱门跑。短短的距离,我心急却跑不快,听到身后他的动静,我也顾不得颜面,大叫起来:“花重!花菊子!花……”
陈留王道:“我南越脚下,岂容大杲武夫猖獗?王兄,我已派了五千精兵围堵了这片群山,你放心吧!”
“西门……”他忽然站到我身后,捏住了我指尖,“你很冷。”
徐靖未止步道:“如此甚好,有劳罡风开道,护我回王都。”
我毫不理会,径自走到窗下。
陈留王徐罡风亲自牵马走来,蓝裳军士们原地不动。徐靖未这才走向他,将我先横放马上。
“对我笑一下,或许我就说了。”
“这个女子就是西门?”
我哼了一声,转过面去,江水翻滚,水势惊人,看来明后日就能到南越渡口。
我看不清陈留王的面容,只小心握着簪子,不叫人发现我手上伤痕。
徐靖未低声道:“等到了靖王府,本王全都告诉你。”
“是啊。”徐靖未答。另有几位蓝裳军士牵马而来,王二等人也纷纷上马。
我盯着他道:“我现在是你的阶下囚,不过想做个明明白白的阶下囚,王爷既然不想说那就算了。”
徐靖未与徐罡风寒暄完毕,翻身上马,说时迟那时快,徐罡风翻腕亮出匕首,一刀扎向徐靖未后心。徐靖未也好生了得,急转矮身,躲过了要害,匕首刺入了他肩胛。
徐靖未并不好骗,他微笑道:“难怪本王觉得今晚你很好说话,原来是想套话啊!”
“陈留王!”徐靖未落地后怒吼。王二一巴掌拍飞身旁阻他的蓝裳军士,飞身蹿来。我的马受惊,竟在此时撒腿狂奔。我只听见徐罡风阴冷的声音,“靖王得意太多年了……”
当晚,徐靖未又来陪我用餐,我客套了几句,便问他:“王爷如何得知大杲皇宫的秘道的?”
我紧紧抓住马镫,身子佝偻在马鞍上。靖王和陈留王缠斗在一起,只有三名蓝裳军士追我,他们并非高手,高手都留在南越二王身旁。我在马上颠簸,惊诧地发现了马狂奔的原因,我手握的簪子无意中刺到了马腹。从无意到刻意,我再次戳了下马,狂奔去吧,我的命运在我自己手中。
如此推想,我得出一个奇怪的结论。落入靖王之手的我,却控制着主动权,这是一个契机,我不趁机做些什么就浪费了。
马嘶鸣一声,跑得更快。蓝裳军士在马后怒喊,他们很吵,令我心烦。我再次刺了下自己的手,颠簸之中,力道猛了,鲜血流淌。疼痛感抵消了部分眩晕,但驱除不了浑身的烧热,汗流浃背地死死抓住能抓的一切,我勉强支撑在马上。与马奔跑速度相呼应的是头脑的飞速运转,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到此时可判断是一场政治阴谋。从最初花重所定的趁大杲西征,以我为饵扰乱大杲后方的计谋,到徐靖未提前的仓促行事,现在已转变成南越王室内部的纷争。
我停下静修,躺在床上思索。我恢复功力起码得几年,若被劫入南越,光看这几日徐靖未的目光就知,他是不会放过我的。但我并不畏惧,身无修为的病秧子花重早就为我示范过如何制控强权,失了修为、一身病弱此刻恰是我得以安生的根本。徐靖未无法轻薄我,左荃珠不能对我下毒,因为他们需要我活着。
不知是花重还是西日昌一手导致了情况的变化,也难确定最后谁将得利,我只知我自己,这根导火索被过早点燃,烧到了南越。
我连着三日不出舱门,以天一诀心法修行。气劲急不出来,天下绝学固然神奇无比,但我的状况也是极差无比。我被近距离的弩箭贯穿胸腔,老贼武圣后期的气劲震荡我五脏六腑,西日昌能硬拉回我一条性命已是奇迹,难怪他后来对我说,战场不需要女人,在他眼里,我已废了修为。
被点燃、被焚烧的还有我的躯体,我觉着自己越来越烫,即便用簪子戳破肌肤,也难抵消极度的不适感。作孽的是我还要继续虐待身下的马,这也等同继续虐待我自己。它跑得越快,颠我就越厉害。蓝裳军士倒是离我越来越远,但不把他们全甩了,我停不下来。模糊的视野前方,山路已经变得开阔。
徐靖未的船即将抵达南越渡口。这对我来说无疑极其讽刺,当年我勇闯浔阳关单挑上官飞鸿,为的就是投入南越境内,而今我如坐针毡,满脑子琢磨的却是如何不去南越。
更烫了,恨不能撕破身上所有衣裳,人仿佛在滚油里煎熬,我觉着我浑身冒出泡来,泡再一个个膨胀,胀破。我终于忍不住呻吟,但出口的却是尖厉的啸声。我被自己骇住了,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落难中,我叫出口的声音却分明充满着决绝的气劲。头脑跟着明白过来,我的身体处于异常情况。难怪我能在马上支持那么久,气力却没有枯竭,难怪我在颠簸之中,却总能抓牢不掉下去,原先还以为自己的身法能凑合,现在才明白是我的修为回来了。
蛮申江中段统共只有三个渡口,由西往东分别位于三国边境。江水因地势高落越近南越越湍急,这也是去年水祸南越最重的原因。中段江水本就急泻千里,加之上流蓄洪,泛滥巨灾。
身子依然滚烫难受,但神智为之振奋。我运起体内的气劲,骨骼立时哗啦作响,仿佛被打破又重新拼凑,强大的内息同时带来毁灭感和重生感。我只得感叹:真是病态的身躯,病态的气劲。我的感叹还未消失,整个人身子突然猛地一抽,竟从马上腾飞,凌风而起,山风吹拂火烫的肌肤,煎熬和清爽并存,很痛苦也很畅快,很脆弱也很强大。我扭转身,来路已不见蓝裳军士,藏匿起气劲,我猱身掠上山野上一株乔木。
二 珠沉玉殒
现在我有了选择,是只顾自己逃亡,尽快回到西日昌身旁,还是沿路返回,一探南越二王究竟。我的头脑没有发热,是发烫的,而我本来就是个胆子很野的女人,不趁修为恢复的时候做点什么,那是懦夫。
我为何走上武道?我为何走上不同寻常武者的武道?除了仇恨,除了不甘,还有同蓼花当日一样的心情,我不想任人宰割!不想做一个弱者由人欺凌!
带着不适的汹涌重返的气劲,我悄然踏上了返程。我一边嘲讽着自己,有点力气就不安分,一边竭力释放感知,分辨山野里的动静。我的视线并不清楚,但视力的低弱,反而增强了感官的敏锐。我很快察觉了三名气馁的蓝裳军士,他们口中说着无法回去交差的话。我从三人身旁隐秘而过,他们的修为只有清元后期,而我已经无法确定,非正常情况下自己的武力。
左荃珠走后,我安静地盘坐床上。刚才一阵恶心,呕吐过后,我竟感到了体内回来了一丝气劲。在西日昌身旁愉悦的日子里,我的修为似在沉睡,封锁在难以企及的渊底,这会儿被徐靖未一恶心,一激怒,沉睡渊底的气劲有了动静。
我觉着自己真的成了头野兽,穿行潜进于杂草山树之间,时而像豹子,时而像鹰,而我的头脑狂热中带着野兽的执著。我想要知道靖王与陈留王火并的下场,更想知道究竟谁才是猎物,谁才是猎人。
左荃珠嘲笑道:“大人且候着,等花先生空了自然会来见你。”说罢,她扬长出舱,关门声很大。
前方传来了阵阵脚步声,我恰好前行到高低落差的山脚,挪身翻腕,我一手扣在一处山岩下,埋身于矮坡。这个位置很隐蔽,我藏好身形后不久,就听到了言语声。
我挑眉道:“即便在南越皇宫,你也不够资格与我说话!去,叫花重来!”
“王兄真算怜香惜玉了。”徐罡风笑道,跟着我惊讶地听到徐靖未的声音,“我只是不想她死在这儿,死得那么早!”
左荃珠当即站直,冷笑道:“大人还以为这是在皇宫吗?”
徐罡风顿了顿,道:“这出苦肉戏但愿能骗过昌帝。昌帝托人送信于我,倒是打一手好算盘。”
“你,给我叫花重过来。”我平息后,沉声道。
我按住心头大惊,更小心隐匿气劲,当他们经过我上头,我克制住周身难受,屏息。
我吐过之后,倚在床榻上喘息,左荃珠替我收拾了。
徐靖未叹了声,“连我都被你欺瞒过去了,这一刀你倒下得了手!”
徐靖未收了手,呆立片刻,而后急转出舱,唤来了左荃珠。
徐罡风笑道:“若王兄躲不过这一刀,就不是我南越第一将军了!”
“别碰我……”
徐靖未不语,徐罡风问:“王兄现在打算去英雄救美……”一众人渐行渐远,我不敢放出气劲探听,我听到的已经够多。
我再忍不住胸腔里涌上的恶心,偏头,吐了。徐靖未急忙抚我后背,却令我更恶心。
他们走远后,我又待了片刻,然后才往山崖走。这时候我还去追南越人,就是傻瓜。得知二王的密谈后,我该知会西日昌去。徐靖未做了两手准备,我跑掉和我没能跑掉,他都准备了阴谋。
徐靖未大笑起来,“西日昌有没有说过,你生气的样子也异常动人?”
压抑着体内的难受,我走到徐靖未带我翻上的山壁前,风吹不散周身的灼热,百丈下的蛮申江则在诱惑我往下跳。
“够了!”我怒道。
我展开衣袖,忽然感到身后疾速而来的高手气息。毫不迟疑,我纵身而跃。
“换了本王是西日昌,本王也照样要将你藏得严严实实,不仅如此……”徐靖未暧昧地道,“还要将你时刻置于身旁!”
“西门!不要!”徐靖未急呼。想来他与陈留王在寻我路上,碰到了那三名蓝裳军士。
我心头立时泛起恶心,难以想象这人这双手在我身上摸索。
我在空中微笑,迟了,靖王,那一刀你白受了。
他笑了笑,松开我的手臂,我后退一步,听他悠悠道:“把你弄出宫,是本王亲手给你换的衣裳。”
衣裳张开,凌厉的风呼啸左右,我越坠越快,周身的煎熬仿似凝固,半空中,我错觉,我真的自由了。
我冷冷盯着他,道:“王爷请自重。”
没有争权夺利,没有仇恨阴谋,矛盾也凝聚在这一刻。没有了这些纷扰,也就离开了西日昌。
徐靖未的手握住了我的小臂,离得那么近,他的气息叫我反感。徐靖未道:“本王抱走你的时候,忽然明白了昌帝的感受。”
我扑通落入江水,冰凉立刻侵入肌肤,深入骨髓。浑身皮肤仿佛被万针刺千刀剐,灼热不复,疼痛取代一切感觉。我往江底沉去,江水推我东去。沉到半途,我咬牙划起,逆流往西。
“绝色的容貌,令人惊艳,但更令本王动心的是……”徐靖未突然施展身法到了我身前,一手顺着我的肩往下抚,我挣扎了一下,就停止了挣扎。现今的我还不如花重,而徐靖未已有了防备,我凭什么挣脱。
我不知气劲何时会消失,它来得奇怪,不合常理,一旦消失,我就将葬身江底。我必须得尽快寻一个安身场所,但不是在这片水域的两岸。被秋凉的江水浸泡后,我的身体状况会更差。
我假装动容,头脑却在思索,他潜入月照宫撞见我是个意外,但这意外正如西日昌所言,过于巧合。
我不信我会死在这里。幼年我没死在老贼手里,唐洲我曾想放弃,南屏我放开生死,怎么可能死在这里?我体内的气劲出奇的争气,游走周身百脉,支持我往西潜游。冰凉和灼热似相互抵消,我憋气往西。
“黎贵妃,贞武皇后,西门卫尉,都是你。”徐靖未眼眸闪闪道,“难怪王妹入宫多时看似风光,却不受宠,而西日昌几乎不召妃嫔侍寝,答案都在你身上。”
我逐渐抛开那些争斗那些烦杂,再不纠结。我只是一个寻常人,我既不想要天下,也不想呼风唤雨。我恨,因我痛失家人,我怨,因我无力报仇。恨也好,怨也罢,我还是一个女人。有人一次次一日日,扣开我的心门,有人一回回一遍遍温暖我的身心,即便明知这人是个祸害,即便明知这人起心不良,但他却打动了我。
徐靖未盯着我道:“当你道出你姓西门,本王即知你乃大杲皇宫的西门卫尉。只是本王怎么也没料到,你竟然还是西日昌的宠妃。丹霞公主和田乙乙都被你骗了,本王初见你也信了,西门只是位貌丑技高的女侍卫。可当本王潜入月照宫再见你的时候,本王就觉着哪里不对了。面纱后的面容不似南屏所见的丑容,眼见为实,本王就扯了面纱看个清楚。这一看,所有疑团都有了答案。”
在我迷离的临危之际,是他在我耳畔絮絮不停地呼唤,在我失去修为形同废人的时候,是他一如既往地陪伴着我。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男人也就罢了,但他不是。皇宫里美女如云,他舍弃了三千粉黛,夜夜睡在一个不能用的我身边。
“你如何认出我来的?仅凭身形吗?”
我从唐洲回到宫廷,但凡招惹我的后宫女子,都被他一一打发了,从孙文姝开始,一直到田乙乙。他分明清楚田乙乙不过是南越人的试探石,他还是为我剔除了。
我只记得他攀山留下的大力指洞,旁的早忘了一干二净。再说,当时我哪有闲情胡思乱想,只一心前往忘忧峰。
我在蛮申江水底,突然发现我是多么思念他。曾以为自己堕落,陷于欲望的深渊,如今我却在另一种深渊里,思念黑暗又光亮的天地,那里开满绝美又血色的情花。
“容貌极丑,身姿却极美。”徐靖未似在回忆,“飞燕游龙,鸢飞鱼跃也不足以形容,而当你停下身法,低头回顾,那一刻,本王竟心如摇旌。”
花开花落,花飞花逝,一曲无言,“永日无言”,跌宕起伏于身骨,无法遏制的颤抖一音音拔高。头脑似要崩溃,江底突然变色。
我皱眉。
幽幽浑浑的江底,流动的江水穿身而过,这里不是情花满谷的天地,却染上了一层晕红。
“想当日,你我一个扮丑妇一个装蛮汉,邂逅于南屏山下。后来南屏事了,本王却一直在寻思,一个丑到不堪入目的女子,为何叫本王念念不忘?”
气劲跟随暴涨的思绪激荡起来,我的身体再次滚烫,热血沸腾于四肢百脉,火辣辣的液体流出七窍。我心下明白,我流血了。我的身体早已透支,此刻更是超了负荷。竭力冷静镇定下来,忍耐着体内剧烈的翻涌,我继续西进。
当然不是随口说的,徐靖未用的控音之术同罗玄门的异曲同工,所以一样有迹可寻。只是我并不确定,猜测而已,他却认了。
思绪逐渐沉淀下来,我也想明白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我的血脉肌骨历经老贼二次重创,而变得脆弱易伤,无法支持气劲的正常运行,但我所修的乃世间绝学天一诀,被西日昌硬救回来所用的也是天一诀,多年的修行和外力的补救使我具备了改造气脉的条件。之所以之前一直察觉不到身上的气劲,是因为身体需要休眠需要蓄力,可被徐靖未一搅和,加之我自身的情绪变化,导致在身体提前异变。
徐靖未再次笑出声来,“随口就能说中吗?”
或许这正合了我的武道,没有寻常路径没有徐图缓进,只有急变突化。
我望着窗外夜色下滚滚东流的蛮申江水,淡然道:“我只是随口说的。”
我小心地控制情绪,尽力适应身体的变化。热血爆出七窍后,似又达到一个平衡度,周游叫嚣在体内,仿佛无数把钝刀刮骨削肉,闷痛之极,却还能勉强忍受。
“你如何看破的本王?”他略有好奇。
不知在江底潜行了多少时候,当我浮上水面,换了浊气,却骇然地发现江面上正漂浮几十具死尸。看这些尸体的衣着装扮,不少是徐靖未那条船上的南越人。
黄围笑了声,起身而出,当他再走回船舱,方正的黑脸被徐靖未说不清道不明的面容取代。
极目远望,午后的充足日光下,南越船在前方却灰影惨淡。我悄然靠近,越近越觉船上异常,搏杀还未终止。
我放下衣袖,平声道:“南越靖王倒是时常放低身价。”
我潜水底贴近船舷,搭手船身,才露出头来,身旁就扑通一声,又一具尸体。
我举袖,轻拭唇边,黄围竟屏息看了。
“对敌人手下留情,就是找死。”一人冷冷道。
黄围叹道:“大杲帝妃,落到别人手里,就不能放放身价?”
“还是王大人厉害!”一人奉承道,“若非王大人及时赶来,我们这些人就都得交代在这里了!”
黄围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每个神情,等我吃完一小碗白饭后,又为我盛了一小碗汤。莱菔杏仁汤总是有股苦味,这次尤其苦。我慢慢喝完,他递来丝帕,我没接。他的手僵了片刻,就收了回去。
我轻手轻脚爬上船,但身上的水滴落船板,被那王大人察觉。
我回过神来,取筷扒饭,再不看桃。
“谁在那里?”
“在想什么?不吃吗?”他边吃边问我。
我摸出簪子,却不是绾湿发,而是拨得更乱。船舱被王大人以气劲破壁,我身子一晃,他的气劲固然强,但还未达到伤我的地步。
黄围坐在桌上,用小刀削了一只桃的皮,又切成数块,放在碟中。他自己随手捏起一桃,张口就咬。
我看清了舱内人,他们也看到了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猪!终于找到你了!”
黄昏前我睡醒,黄围亲自送来了晚膳,却不见左荃珠相陪。我没有问他,也没有举筷拿勺,我对着黄围提来的一篮桃子发呆。
我一愣,我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了,苏堂竹竟还能认得!
我被左荃珠送入一间精雅的船舱。我倒头就睡,左荃珠不语,在我身旁坐了很久才离去。等她离开我才真正入睡,可睡梦中依然有被人审视的感觉。
南越人见苏堂竹有了援手,不容我接近他,已抢先动手,围攻于他。我心下大怒,先前王大人那句话显然是嘲讽苏堂竹出手不够犀利,这会子我来了,他们却柿子挑软的捏,先除心善手软的。
黄围面色立时一沉,花重道:“让她休息吧。”
“趴下!”我喝道,苏堂竹不会办利落的事,我来。
我欠缺与他们说话的兴趣,冷淡地道:“我累了。”
逼人的气劲瞬间散发,王大人跟着大喊一声:“不好!”压着他声,我双指夹着簪子,手印气场覆盖下来。苏堂竹拉着左右趴倒,几个机灵的南越人也趴下了。螺旋气场充满船舱,王大人飞身退出船舱,等他站稳脚跟,眼前已是一片惨景。
黄围一句话立刻暴露了他的身份,“照她说的吩咐下去。”原来他才是管事的。
血肉横飞,断肢片片,舱内到处都滚落着血块。以天一诀的气场,林季真尚不能挡,何况这些人?
左荃珠点了点头。以医术而论,她的造诣远不如苏氏父子。
王大人惊骇地招呼剩余的南越人溃逃,我没有追击。我体内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若知道,南越人岂会逃跑!我不能连续施展气劲,只怕用多了,我就真的毁了。
过了片刻,我开口道:“我的要求不高,每日三餐,要有灵芝核桃粥,莱菔杏仁汤;茶水三选其一,荷花月季茶或千日红野菊或三七菊槐茶;午后点心茯苓饼吧!就这些简单的,繁杂的我自己也记不住,更不知厨子做得正不正。另外,再来些蜜桃。”
“小猪……”苏堂竹和他的人都伏在地上,面色苍白地望我。
舱内所有人都注视着我,有兴奋的目光,有喜悦的,有惊叹的,也有始终平静的。他们成功地劫持了大杲昌帝的宠妃,而且顺利出了黄围渡口,如何不欢欣雀跃?
“我又杀人了。”我轻叹一声,因气劲鼓飞的衣袖回落。
船缓缓离岸,黄围解了我哑穴。花重放开我,赔罪道:“对不住了!”
观望那位王大人离去的身法,我断定他的修为与王二接近,幸而他被我手印强横凶残的杀戮方式惊退。他若留下,我与苏堂竹等人就完了。
我就这样被花重搂入了船舱。
苏堂竹与身旁的侍卫相扶而起,我竭力克制体内剧痛,转面望他,问:“陛下呢?你怎么来了?”
“不去了,夫人受惊了。真扫兴!”一身丫鬟装扮的左荃珠嘟嘴道。
苏堂竹三言两语道明了情况,此刻西日昌下令上官飞鸿率军边境,与南越水军在蛮申江水域中段展开激战。西日昌料准徐靖未弃船,命苏堂竹收船历练,不想南越人没有抛弃这船,遣了那位王姓高人来救。苏堂竹心肠本就柔弱,太医又做得太久,不会杀人只会救人。王大人未到,苏堂竹带领的侍卫大败船上的南越人,而王大人一来,局势就逆转。若非我阴差阳错地抵达,苏堂竹险矣。
我在这个瘦弱的胸膛里叹息,这人太聪明了!黄围也好,小鲁也罢,都是后退弹身,带人跃到船上。显然花重已做过安排,当军士发现我们一行人时,由于看到我们是正面对他们,就仿似刚从船舱里出来打算下岸。
侍卫们简单地清理了船舱,将尸体扫落江水,江水顿时染红。我去另一舱看了看左荃珠,她安详地沉睡,面容虽惨白,却说不出的优美。
虽然渡口嘈杂,但仍有军士听到我的呼喊,可是当他们转头看的时候,却见花重一把抱我入怀,拍着我的后背道:“不怕,不怕,我们不去大杲了。”
“她到底是谁?”我问。
黄围乘我们身后的军士上前,一手搂我一手抱住另一旁的左荃珠,飞身弹起,跃到附近的一艘船上。我在空中尖喊一声,瞬间被封哑穴。小鲁公公提着花重落到了我身旁。
苏堂竹沉声道:“她就是左荃珠,真正的左荃珠。当日师兄找到了她,把那个南越李代桃僵的杀了。”
我们身后新来的两队商旅不知何故起了争执,而后有人扭打起来。打斗的范围很快扩大,导致很多人逼让。我被黄围勾住了腰,他顺势往卡口退。军士们赶了上来,疏散调解。
我觉得胸口更难受了。冒名顶替的却是自己,这讽刺太大!
我原本不信这些人能轻易带我出卡,只有两个能打的,要带走三人谈何容易?但事实却容不得我不信,只因他们有花重。
“小猪,你怎么啦?”我的情况终究瞒不过医师。苏堂竹抓住我的手腕,我颤了下,没有甩开他。
花重冷淡地道:“那就开始。”
苏堂竹一搭我脉搏,立时面色大变,高喊道:“全速前进,尽快抵达黄围渡口。”
我一惊,回头看见黄围那张方正的黑脸。怎么会是他?果然从来都没有巧合,南屏山遇见黄围绝不是碰巧。
“陛下那里情况如何?”
一男子忽然在我们身后道:“我来了!”
苏堂竹眸色一沉,厉声道:“师兄那儿你不用操心,你先给我躺下!”
“什么好戏?”我也正思忖着如何引人注目。
我挣脱他的手,沉声道:“靖王和陈留王并没有内讧,他知道吗?”
小鲁公公先扶了花重下车,左荃珠跟着搀我下车。我们四人跟在排队过关卡的商旅身后,左荃珠在我耳畔轻声道:“大人,我不想把你弄昏,而且昏了,你就看不到好戏。”
苏堂竹不理我,再次抓住我的手腕,拖我到另一船舱,按我躺下。
渡口前顺平官吏设卡,查得很严。大约百来名军士均匀分布在渡口沿岸,披坚执锐扫视着过卡人员。
“我死不了!”
顺平郡最南端,黄围渡口。我看着石碑上“黄围”二字无语,如此明显的化名提示,已证实黄围确实来自南越。
苏堂竹幽怨地道:“早知道你的情况,我死也不要你出手……”
左荃珠扶我坐起,掀开窗帘,景色依稀见过。他们倒也聪明,不往浔阳不走西秦,打算行顺平郡蛮申江水道运我往南越。也是,有花重坐镇,能不聪明吗?现在花重和左荃珠也离了盛京,与我一般都见不得光,西日昌必定封锁大杲所有边境,严查出境人员。
我躺下后就觉得疲累,习惯性地又摸簪子,被苏堂竹夺去。他收了我的簪子后破口大骂道:“混蛋!笨蛋!傻瓜……”
我只冷笑一声,若我好着,估摸少不了再尝一回类似落霞丸的毒。
我只是担心一睡着,就会睡很久。
这么三日过去,我的身子经过左荃珠调理,稍见起色。后者不无遗憾地道:“大人何时病弱至此?比花先生的身子骨还糟糕,倒叫我不敢胡乱下药!”
苏堂竹忽然骂不下去,他垂下头去,无奈地坐于我身旁。
我不急于下判断,每日竖耳聆听车内三人言谈。花重言语最少,多是左荃珠与小鲁在对话。从他二人的言语中,我揣测真正的左荃珠在选秀入宫前早被偷梁换柱,而将我偷出皇宫,南越人是仓促的,暴露了埋伏于大杲的暗线。
“师兄不会有事,他从不轻易信人。”苏堂竹低低地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你这样子,我就算再心慈手软,也不会不顾忌你。师兄说得对,我再这样下去,只会累人害己。”
但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从大杲皇宫把我偷出来,很容易吗?以西日昌的心思缜密,即便思有遗漏,也不至于令我漏到南越人手里。
我应了声,沉困的睡意阵阵袭来。
我心一惊,随即明了,这是西日昌做了件蠢事。那位隐卫必然姓慕西,他在月照宫替我挡了徐靖未,却也失职离了昌华宫。西日昌杖罚他,只因他跟我太紧。
等我醒来,已是入夜,苏堂竹早在旁等候,递上温热的米粥。大杲太医的手艺比南越厨子精湛得多,光看成色,闻着香味,我就胃口大开。但我伸出手,却见一双手已被包扎,从指尖到手腕,包得纹丝不露
左荃珠有意无意地又提及一事,她指绕我的发丝,赞叹道:“其实也要多谢昌帝,若非他将大人的贴身隐卫杖罚到下不了地,我们如何能轻易得手呢?”
“我来吧!”
人总是在危急时刻爆发潜力,可我的气劲、武功修为仿佛一去不复返,只有脑袋精进了。
苏堂竹一手扶起我,一手拿勺喂我。我觉着不自在,越来越不自在。我暗运体内气劲,血脉似温和下来,被我一运又迅速流动起来。
花重啊,花菊子,你究竟在谋划什么,为难什么?至于地道如何被南越人得知,起初迷倒我的人是不是小鲁公公,那倒不重要了。
“不能乱来!”苏堂竹正色道,“我趁你睡着,施过几针。你这状况,绝不能再动武力,不然轻者废了修为,重者性命不保。”
我合目不再言语,昏睡了不知几日的脑袋开始飞速运转。花重的一句答复是我醒来后听闻到的最重要信息。我为何被南越人冒着巨大风险偷运出宫廷,花重为何要将自己与我捆绑在一起?我敢肯定,花重肯定为难。反观左荃珠的言行,显然她并非花重手下,却以花重马首是瞻。
我点头,苏堂竹仔细地喂我用粥,我又发觉不自在的还有头面。头发被梳理了,西日昌的簪子插在了发间,脸面干爽,显然也被清洗了,甚至身上的衣裳都被换了。此刻这船上除我以外没有女子,必然是苏堂竹亲手换的。我纵然是个再豁达的女子,被他如此对待,也很尴尬。想起当年苏堂竹为我解落霞丸之毒,难言的情愫幽然而生。
花重垂首道:“花某人只要苟活一日,就护大人一日。”
苏堂竹放下空碗,对我细声道:“小猪,我也只能在师兄不在的时候,这样叫叫你。你听我一句,等这次回了盛京后,你旁的什么都不要管,一心养伤,伤好之后也不要再弹琵琶。师兄经过此事,已全面铲除了南越在大杲的隐患,会把你护得更紧。以后的事,包括西秦国师,你都不要管了。”
左荃珠笑容一滞,却依然牢牢抱着我双肩。她仿似在提醒我,现在我落到他们手里了。
我没有应声。
“花先生有什么要对我说?”我轻声问。
苏堂竹又开始唠叨,苦口婆心的言语,只为劝我放下武者的身份,抛开仇恨的包袱。我知他为我好,也就默然听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花重面上,从来看不透的平静面容这会儿我看透了。他很为难,他一直都很为难,包括现在。他无法不保持平静的外表,他所谋划的每件事都既大胆,又要命。
平凡人过寻常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平淡的幸福,浓郁的无法持久。太苦了承受不住,令人疯狂,太甜了就腻,腻了就成桎梏。有点苦有点甜,更多的是平淡,才能维系日复一日的朝起暮归。
“这是小鲁公公。”左荃珠介绍道,“大人请放心,以大人的金贵身份,是不会让闲杂人伺候你的。”
我也想过寻常的日子,但时不待我。和一位君王过寻常的百姓夫妻生活,简直是痴心妄想。
左荃珠的神色间几分得意,我的目光越过她的肩,看到了那个差点害死我的人,其貌不扬,个头矮小,不像主子,十足的奴气。
我下地,整整身上的衣裳,打断了他的话,“小竹,前方有状况。”
“从皇宫地道带出昌华宫,靖王宠幸了公主的侍女,昌帝许了靖王带走侍女。这会儿估计昌帝已经猜到了,但他只有跺脚捶胸的份儿。”
苏堂竹一怔,他的修为比我差了两阶,没有感知到前方水域的动静,但他却百分百信任我,当即他下令,所有侍卫警戒。
左荃珠望了眼花重,后者点头,她这才解我疑惑。
“你知道左姑娘死前说了什么吗?”我平静地道,“她说世间最美的地方是大杲。”
润了喉后,我沉声问:“我是怎么被弄出来的?”
苏堂竹嘴唇翕动,却说不上话来。我径自走出船舱,他连忙跟出。
“水……”我打断了她的话语,花重递来水,左荃珠仔细喂了我。
“为了守护心中的最美,她付出了一切。陛下虽然有诸多不是,可我相信,由他统治的国度将维持长久的和平和富饶。”我忽然笑了下,“你不战,总有人要战,你不杀,总有人在杀。温和的止杀,只是姑息,这是我为陛下找的借口。但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是一样的,都要死很多人,都要血流成河。顺应时机,好的取代差的,更好的取代好的,腐朽的被推翻,不合百姓民生的都会消亡。”
我慢慢睁开眼,左荃珠笑了,“大人,不要怪我失礼,我还是头一次真正看见大人的容貌。昌帝将你藏得太好了……”
我走到甲板上,夜风中我切实地感到了自己。我不再被风穿身,仿似假人,而是真实存在,我活着,为一个男人,和他的理想并存。尽管这个理想注定血腥,充满残酷的杀戮,但我已彻底释怀。
“西门大人。”左荃珠摸着我的脸道,“受苦了,谁让你那么厉害,手下的人一点都不敢大意,倒差点害死你!”
“如果有一日我瞎了一只眼,剩余的一只不剜除将殃及性命,我的选择就是做一个瞎子继续活下去。”
我被转手到左荃珠怀里,知觉开始恢复。我似乎在一架马车内,车上还有一人,应该是一直害我昏睡的家伙。
苏堂竹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明白的。”
一只柔软的手在我手上、面上、身上各处停留了会儿,“药重了,不能再迷倒她了。她的身子遭受过重创,现在还不如个寻常人。”
冷冷的夜风吹送,这会苏堂竹也感知了前方有船只迎面而来。我又上前一步,立于船尖上。苏堂竹马上拉住我的衣袖,提高声道:“你不准去!”
“让我看看。”这是左荃珠在说。
跟着,船上几乎所有侍卫都跪了下来,打头的一个道:“大人,你不可再涉险。”
“她怎么了?”迷糊中我听到了花重的声音,花重仿佛很生气,“你们想要她的命不成?”
我愣了愣,随即明了,在我沉睡的时候,苏堂竹必然和他们道了我的身份。片刻后,我沉吟道:“看看。”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更不知昏睡了多少次,每当我醒转就再次嗅到异香,跟着继续昏睡,甚至连思索的时间都没有。但挟持我的人没有料到我的身体状况很糟糕,离了皇宫的太医调治,断了平日的药养,我身上好不容易长才出的肉消失了。
苏堂竹改换抱住我腿,我微微一笑,道:“你还想被陛下揍吗?我只想看看,站得高看得远,我不过去。”
我将口鼻埋入丝被中,也只能稍作阻隔。睡意加重,我掐着自己的胳膊,却毫无作用。在我昏睡过去前,我终于明白自己错了,我该放声呼喊才是。
苏堂竹松了手,瞬间,我整个人荡了出去。
午后刚过,房中除了桃子味,另有宫廷御香的淡淡芬芳。虽说不困,但熏出了睡意,我开始有些迷糊,但随后猛地惊醒。我房间里如何会点御香?就是西日昌也不喜欢,他只有在祭祀或重要场合才焚香。
“小猪!”
次日我浑身酸软,省了早餐,用了午膳后又赖回床上。我思来想去仍旧想不明白,只清楚了一事,西日昌极其反感我与别的男人交往,哪怕只是萍水相逢。
我头也不回往前,口上道:“其实,我也是骗子。”
我前后琢磨了一番,隐约觉出些什么,却又把握不到事情的脉络。身上的男人也不容我多思,压着就顺势做他最喜欢的事了。
苏堂竹追来,身法却没我快。他既追来,我也没有甩开他,我们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在江面上穿行了百余丈。江水急流的波涛中,出现了船只,不是一艘而是一支船队。每一艘船的船杆上悬挂的旗帜在夜色中显目,玄色底纹,一轮红日之中,一道白色悬穿。红日白泪,这是西日皇族的族徽。
一 窃玉偷香
我一怔,身子低落,连忙拔身而起,双足已湿。身后苏堂竹喜道:“师兄亲自来接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