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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南屏山上清声怒

林季真脚步一滞,这是个好机会,但我却没利用。跑了就漏出我心虚,他必然追我。我的身法逊于他,没等我跑到忘忧峰,脑壳就会被他削了。进攻也不合适,挨千刀的祸害藏掉了“永日无言”,不然我琵琶在手,如何会给林季真近身的机会。天一诀乐音,以武者自身的安全而言,最适合中远距离。

我知藏不住,在他离我丈余时,起身微笑道:“林长老果然厉害!我藏得那么好了,还是被你发现了!”

所以我沉声问:“林长老还要杀什么人?我帮得上吗?”

林季真已经近到让我清晰再见他的面容,寻常无奇的五官脸庞,不变的漠然神色,仿佛时间场地又回到了月照宫,他淡漠地望着我,等着擒我要害。

林季真凝视着我,还是欠缺表情,欠缺到令人毛骨悚然。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林季真已经发现了我。从他前面杀人的气劲来看,他的修为在准武圣后期。同样准武圣的我,却只有初期,这一初一后,若在清元区别还不大,但到了准武圣,却是一天一地,一首一末。何况林季真还有对我百战百胜的战绩,我只能从他手下过三招。

世上最好的杀手,就是最无情的杀手。他没有感情,也没有感觉。无喜怒无爱憎,将杀人当做了吃饭睡觉。

可林季真却在杀人,大杲武界将背黑锅。

林季真开口,他只吐几字还好,说一句完整的话,声响就跟锯子拉末,枯涩难听,“原来是你啊……那你跟我走,随便挑把兵器。快!”

无论祸害打什么算盘,屠杀南越武者绝非他意图。祸害要杀的话,何必这么麻烦,让上官飞鸿遣军围个水泄不通,瓮中之鳖就是了,又安全又便捷。只要人全落到他手里,随他怎么捏。而现在祸害国策走造名之路,无论如何都不会用下策杀人灭口。

我心彻底凉了,一个平素不开口的人突然说话,没问题就见鬼了。我垂首道:“我惯使琵琶,不过……”

能瞒过祸害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法子: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二十年间祸害和他说的话没超过三句。而唐长老介绍他曾是杀手,杀手这个身份则是最难调查的。

我慢慢抽出腰间“细水”,林季真眸光一亮,“好剑!”

看着林季真一步步走来,我竭力保持冷静,控制气息。此刻我已判断,林季真有问题!

葱翠的南屏山上,“细水”如一道晶莹的清泉,瞬间在我们之间划分了一条细微的鸿沟。林季真手中的只是寻常利器,而我的“细水”却是世间的剑中魁首。

前路凶险,一切以你自己的性命为重。

能占一分优势就多占一分优势,我心意已决,再与他虚与委蛇只是浪费唇舌,武者终究要靠武力来说话。

不用和这人练了,木头人一个,我记得二十年间和他加起来说的话也没超过三句。

林季真忽然抛下手中之剑,缓步向我走来。他再无言语,行动却说明一切。他根本不屑用剑,也不惧我手中的“细水”。他更知道虚套已失了意义,我们谁都不会信。

思绪起伏,跟着二人说的两句话浮现脑海:

我不敢大意,也将“细水”往身后一掷。林季真顿了顿脚步,又继续逼近。他自然不会以为我投剑认输,而是当他抛了长剑后,“细水”的优势便荡然无存。剑术的对决,包括了剑本身,而对我们双方来说,剑,都不是自己最擅长的武器。两把剑成了两个笑话,各自躺在地上,如同谎言,最终只能给事实让路。

当日他与我切磋身手,我处处受制,而他所拿我之处,无一不是致命死穴。若他那时对我不怀好意,我岂非在此人手下,已经丢了数次性命?

林季真的厉害在于他越到后面越快的手速,换而言之,手就是他最强的武器。明面上,我远非他对手,但实际上,我仍有一搏之地。这是祸害提示我的,不要随意使出自己压箱底的功夫。自从苏府与苏世南动手我用过手印,之后我就再没有用过一次。

林季真很快收割完这队人的性命,他弃了沾满血迹的长剑,从尸身中挑换了把干净的剑。当他回头往我这个方向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跳跟他的气劲一样,加速了。

我捏了个起手诀,这个最简单的手印蕴涵了我多年历练的精髓所在,不改变周围的气场,以匿气而入磅礴的气劲。气劲自然如风过山林,无迹可寻,拂过林季真的时候,他侧耳分辨了一番。

我不禁想起了跟随答喜的时日里,答喜的解释。林季真以凝聚的气劲催发手速,达到了手速的后续变快,实质上,这并非手速,而是气劲的厚积喷薄。

我的耳畔再次响起多日前答喜的提醒:别看林季真手速厉害,动作干净,但他那套也有个弱点。比如说出拳袭人,握紧拳头凝全力一击是一种,而更高明的是打出去后,还有后力可收。出力三分,后续七分,这才是真正的绝妙出击。林季真收得少了。

林季真一身玄衣,手中的寻常长剑变幻成了收割性命的魔器,一道道鲜红的血从分割的肢体上迸发。他穿梭在人群中,所过之处,没有活口。一个字,快。极限的手速,起初就快,而剑动之后就更快。

我们的距离一分分缩近,并非月照宫切磋,林季真也知我将拼出全力,所以他走得极慢。准武圣的对决,首先对上的是彼此的信念。我冷静地想,他有葛仲逊那么强吗?

我匿气绕过他们,打算悄悄走另一条道,刚钻入丛林,只听这队人接二连三地发出了惨烈的叫声。我连忙停下身法,回头查看。这一看我惊住了。

“你确实不错!可惜了……”林季真动手前说。他的衣裳扬起,周身爆发出强劲阴狠的气劲,鹰爪向我抓来,风驰电掣的速度。

另一人接口,“我想他在等有分量的人,我们还是听掌门吩咐,在此等候吧!”

我默念,这不过是增加了气劲后的攻势,我傻才会同修为比我高的他对决气劲!我双掌交错,微小的螺旋气场呈现掌中。林季真首次笑了一声,也是很漠的笑声。如同那日上午一般,我不过以螺旋气场抵御了一下,旋即就闪避。跟着林季真的另一手拍来,同时弓腰曲身,就身法而言,他确是当世一绝。切换自如,速度奇快。我不得已向右纵身,螺旋气场在他手底下粉碎。

“罗玄门门主胆子够大,就三人坐在上面品茶观景,不知等谁来着?”一人感叹道。

“第三招!”我喝一声,却是大开大合,展开灰袖,似放弃了所有抵抗,实则赌上了我的武道。林季真不为所动,一爪向我面门抓来,我的灰袖回拢,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然而他始终比我快,先一步按到了我的面门,指尖嵌入我的面庞,我猛地感到了一阵刺痛。还好,答喜没有说错,林季真的收力不怎么样,到这里为止了。

我远远偷听了这队人言谈,得知他们乃嵩山门人,被前头的罗玄门人放上山后,上过了忘忧峰,而峰上只有三位罗玄门人在等候。嵩山派也是南越名门,以多胜寡的事终究做不出,所以这队人就下山了。

我们所处的南屏山腹地,平缓的坡前,周遭的景物骤然改变,当林季真察觉的时候,我生平施展的最强手印已改变了局面。矮草尽数匍匐于地,长出地表的全被巨风卷起,拖入漫天飞舞的气场中。气场在我们头顶形成乌云,扭曲了空间,以肉眼无法窥视的无形音波摧毁血肉之躯的林季真。

我没有上前,吴轩模棱的言语已说明他不会多嘴,既然他人不知我身份,我自然没必要暴露——我是偷偷摸摸来的,就偷偷摸摸到底。

我从他抓住我的指缝间看到了狰狞痛苦的表情,我能感知他的气劲正在飞速抽离,而他体内的气脉正在被高速运行的天一诀手印搅乱截断。

忘忧峰位于南屏群山中心,乃南屏最高之峰。我一路南上,远远瞥见另几处上山要道也守着罗玄门人,正想着南越人该如何上山,就见一队身着青衫的武者滞留在缓坡前,从他们的发式衣装,一眼可辨来自南越。

同时,我也感到自身的疲软。这一手布下的超强手印,耗尽了我所有心力、气力。首先我不能让他一下子就置身于气场中心。林季真太强,很容易发现气场中心的气劲大异寻常,他一旦警惕,要击杀他就不容易。然后我要诱骗他接近气场中心,在我们游斗时,我一步步拉他到那位置。最后我大展衣裳,发起手印所能笼罩的最大气场,赌上的是前所未有的天下至柔,难被察觉的无迹细微。

三  激战季真

可惜到此时,我发现无论我怎么改变,我的气劲到后头总是咆哮。

黄围再问,答他的就只有气劲了。

林季真七窍流血,跟着身子往后倒,他牢牢抓住我面门不放的手,牵拉下丑妇的面具。他瞪着血眼倒在地上,身子很快瘫化为血泥,更恐怖的是,他死前还竭力想笑,那副面容说不出的诡异。

我已走远,却听得清楚,“本不想拦你,但为了我罗玄门门主安危,闲杂人等,概不放行!”

我坐在地上,喘息又后怕。当我展开衣裳的那刻,他的手速只差一线就要了我的命。

“为何?她能上得,我却不能?”

气场消散,空中的木尘草屑泥粒回落,刷、刷、刷,声如雨下。我没去看它们是否覆盖了林季真的残尸,只捡起“细水”,蹒跚而走。

“你不能去!”

四  南屏之巅

我向吴轩一礼,径自飘身向前,黄围连忙跟上,却被吴轩拦下。

曾在南屏山居住两年多的我,找了处最近的隐蔽林间,调息固气。林季真的那一抓,不仅在我面上留下痕迹,还伤及面骨。丑妇的面具当场被他抓破,不能再用,被我收回了怀中。暂失了再战的气力,又失了身份的掩饰,我只得选择躲藏。

“前路凶险,一切以你自己的性命为重!”吴轩的话再次让官员和黄围色变。这话里意思明摆着,我们是熟识。

我与林季真一战,惊动了南屏山上的高手,不过须臾,就有几人从我身旁擦过,前往缓坡。我不敢用感知窥听,只隐约闻到几声震怒。

吴轩一展单袖,仅凭他的气势,黄围就知绝非他对手。

“都是一剑致命?”

官员话说了一半,却听到吴轩道:“请便!”不仅官员怔住了,黄围也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里还有一个……”

官员向我们打哈哈,“这位爷,这位女侠,能不动武就别动武,刚才那几人你们也见到了……”

那几人的声音我不熟,最后听他们说,要去禀告掌门。我心里念叨,去吧去吧,赶快离开这里。

吴轩的目光却停留在我身上。我蹙眉,他的眼尖,一眼盯的就是我腰牌,而我此刻身上灰裳,想必他也见过。

仿佛跟我心念作对,罗玄门的唐长老来了,两批人撞上就起争执,虽然没动武,但言辞都不好听。唐长老不知林季真死因,嵩山派只见死了一队门人。死无对证,两批人争论半日全是白扯,最后愤愤各自东西,平白耽搁了我调息。

黄围闻声而动,我无奈地跟在他身后。我们翻上山顶,黄围即横刀大大咧咧地问道:“怎么比?怎么算过了你这关?”

他们走后,我仔细揣摩前因后果,隐隐觉得南屏约斗不止两方势力,若是两方势力,情形没有这么浑浊。顺着这个念头,我猛然惊出一身冷汗。我只见林季真在杀南越武者,若他调转刀口,罗玄门人该如何防备?我同罗玄门人虽交往不深,但有几位长者却令我尊重,何况这一阵子我也早把自己当做是罗玄门人了。

吴轩并不理他,对着我和黄围的藏身之处冷冷道:“还有两个,也上来吧!”

夜幕初降的时候,我撕下一截灰裙,蒙面而出。爬上一处悬崖,我极目眺望几处上山峰面,黑黝黝的山色难以分辨人影。再望远,山脚下灯火辉煌,还能见着上官飞鸿的一角军旗。

官员向吴轩讨好道:“多亏吴先生在此,不然让我们当兵的出手,以多胜少,他们也不会服气。”

收回目光,我继续攀爬,不到忘忧峰,我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面上隐痛,我的状态已恢复至鼎盛,这还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大战不伤,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吴轩出手如风,解开了说话者身上禁忌,那人告辞后被军士接走。其余四人迟疑片刻后,也一一服输,先后被带走。

凶险是不言而喻,我取胜的行径简直算诈胜。凭借天下绝学,还设计林季真,不是诈是什么?但为了活下来,我毫不在乎诈胜,光明正大只能对君子。

地上一人沉声道:“罢了罢了,在下非你对手,就到此为止。”

忘忧峰下,我仰望峰上,一轮弦月掩在云后,一层银光弥漫山色,树影婆娑。正在我犹疑如何悄然上峰,一道白影如箭,从忘忧峰另一面射上山顶,在夜空中留下淡淡残影。我当下决定,不再攀爬山壁,施展身法蹿入山道,借由树影山石的遮蔽,快速上峰。

另一人的声音我熟,是罗玄门的吴轩,他冷冷对躺在地上的五人道:“你们想去也成,只要胜过我!”

在峰前百步,我弹身跃上一株树,蹲在枝头,小心聆听前方动静。有人在低语交谈,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但人我见着了。

我与黄围的行径早有大杲武者干过,而这些人此刻都被放倒了。一位官员正在对他们打官腔:“陛下早有旨意,严封各处通道,我也知各位爷一片好意,但陛下之旨,不可不遵。你们说,叫我怎么办?”

粉面哥儿的面具不在西日昌面上,谁戴着暂时还分辨不出。粉面哥儿与答喜一左一右伫立在西日昌身后,而西日昌坐于青石上,怀中所抱,赫然是“永日无言”。

我们又上几丈,并肩停留在山壁上——只需一个翻身,就可伫立北峰,但这个身却不好翻。

一青裳道士和刚才的白衣剑侠,正与西日昌言语。看五人神态举止,若不知情,还真以为是场文人赏月。

抵达南屏北峰前,我感知山顶上有人,对黄围竖指示意,后者心领神会,轻手蹑脚起来。

我一眨不眨地盯看着,西日昌始终神色淡泊,好像真是位世外高人似的。青裳和白衣不敢怠慢,一直正色而言,而西日昌大约一耳朵进一耳朵出,浑不上心。回答二人言语的是粉面哥儿,光看面具不可得知此人真正的神情。

黄围又扯几句,被我不冷不淡地回了,他知我不爱语,就没了闲话。

忽然我感知身后又有人来了,气劲极其恢弘,一时间月色更暗,忘忧峰上刮起一阵飕飕阴风。这气劲我很熟悉,葛仲逊!果然与我所料不差,西秦如何会错过这一趟混水?我甚至大胆猜测,林季真极可能是西秦派来的奸细,长期潜伏于罗玄门。

我沉声道:“叫我西门即可。”

我按捺住冲动,继续屏息静气观看。青裳白衣向西秦国师行了江湖礼节,西日昌依然不为所动,他不动,他身后的二人也没有动作。

我们继续上行,汉子跟在我后头问道:“我叫黄围,姑娘你叫啥?这么好的身法我走南闯北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知葛仲逊说了什么,青裳白衣神色一变,肃然起敬地对西日昌各自说了句话。西日昌这才有了反应,却是抱琴对葛仲逊言,后者的眼光便锁定在“永日无言”上。

我放下心来,他能跟上。汉子见我望他,对我咧嘴一笑,真正的歪嘴黄牙。

我实在很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便无声下树,悄悄又近数丈。但闻葛仲逊道:“陛下得了‘中正九天’,还不满足吗?”

山壁陡峭几乎垂直,我一口气上了数丈后,便抽出腰间“细水”,往壁上一戳。嚓一声轻响,利器入山石,我捏着剑柄,悬身半空,俯视汉子。只见那汉子身若壁虎,手似钢爪,不慌不忙地往上攀来。凡被他抓的山壁,都留下指洞。

西日昌反问:“国师对天一诀死心了吗?”

“好!”他赞一声,紧跟上我。

另二人狐疑地望着葛仲逊与西日昌。

“走!”不与他废话,到了无人山壁前,我施展身法,轻盈地攀了上去。

西日昌没有给葛仲逊反驳的机会,他接着道:“国师想必知晓,得天一诀便能得整个天下,‘中正九天’又算什么?朕把它葬在了大杲皇宫的阆风湖。”

我皱眉打量他,方正黑脸,一双小眼炯炯,从面容上判断是个外憨内精的家伙。再看他随身携带的一口九环刀,手上厚茧,细细感知下,此人修为至少到达上元初期。

我闻言大惊,与我命运休戚相关的天一诀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停下脚步,他赶到后,嘿嘿一笑道:“看你寄马,就知你打算上山探路。怎么样,一块儿去?”

西日昌以平缓悠长的声调惊住了场中所有人,“诸位想必都知道,朕曾有位宠妃,出自西秦西疆,乃黎族族长之女,但诸位恐怕不知的是,黎姝幼年曾亲眼目睹了一起惨绝人寰的血案。西秦黎族一日之间满门被杀,只因贼人误会黎姝的兄长黎容怀有天一诀。黎姝侥幸大难不死,被罗玄门人救下,拜师习武,可她生平志向唯有手刃仇敌报家族血仇。为此,她抛弃贵妃的尊荣,舍弃世间荣华富贵,重返西秦,即便艺不如人,她也在唐洲城下拼死一战。什么样的仇人,什么样的仇恨,能让一位少女离开恩爱她的夫君,能让一位少女宁愿战死也不愿苟活?”

茶翁这才接过钱,我对那汉子点头示谢,而后出了茶寮。不想没走多远,却觉汉子追了上来。

虽然西日昌说的是假话,但也有真话在内,这真真假假的话句句牵动我心。他说的没错,如果此刻让我选择,葛仲逊的性命和我的所有,我宁可同归于尽,也不做他选。

我谢过了他,牵马时转念一想,便去找茶翁寄马。茶翁还不肯收钱,一旁一位粗壮汉子帮衬了句,“这位茶翁啊,茶钱你要回本,帮人养马也得备下草啊!这钱要得!”

葛仲逊叹了声,西日昌依然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换了哀声继续道:“朕每每思及爱妃的音容笑貌,就情难堪。作为一国之帝,朕不能因她的私仇引发两国战事,所以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她,最终使她走上了不归路……可是,唐洲三城朕要了何用呢?她都不在了。葛国师,你见过她不止一次,你知道的,她很美,很不同寻常的美,凄美。”

放下三枚铜板,我欲离去。茶翁却追来还我两枚,“姑娘,老头我不挣钱,回个本就成。都是咱大杲侠士,都为罗玄门助威来着,老头咋好意思多收你钱?”

葛仲逊终于道出一声是。

三就是偷偷摸摸自己爬上去了。

跟着,西日昌的言辞尖刻起来,“朕不知道天一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相信得了它就能得到天下!黎安初得了天一诀,结果死了,黎容不知得没得到,也死了,而在此之前,得到它的人不计其数,这些人中有王者吗?连枭雄都没有!休说天下,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可见天一诀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真正仁善贤明的君王,靠的不是武力,而是百姓。只有让自己的百姓衣食无缺,富足安定,这才是明君!葛国师,如果你替西秦王而来,那请你回去转告他,唐洲三城朕不要了,还给他便是!朕再次辜负了黎姝,而你们西秦也该反省了!西疆的边民,难道不是西秦的子民吗?”

二是冒南越嵩山武者之名上去,不过被揭露后,后果更严重。

我心下恍然,原来西日昌打的是这个主意:向天下武界揭露当年黎族血案,不明说却已然指出了罪魁祸首,顺便再将自己洗洗白,整一番大道理,论一番假仁假义。

一是出示腰牌,以罗玄门人的身份光明正大上去。但想到陈风转告的后果自负,我就心凛。

葛仲逊长叹一声,他也老奸巨猾,开口就道:“黎族那件事,老夫确实有罪。老夫治下发生黎族惨案,仲逊罪无可赦。”

我也坐于一家乡野茶寮休憩,琢磨自己该如何上山。显见西日昌不想大杲的武者掺和罗玄门与嵩山派的约斗,动用了军队坚壁清野。我若想上山,只有三种法子。

西日昌轻哼一声,也不捅破。我冷静分析,换了我是他,甚至我以黎姝的身份在场说话,也难指证葛仲逊。一人之口,不足为证。所以西日昌只将话头指了指,挨下就不说了。未到撕破脸面的时候,还要顾忌南越人。

大杲的武者虽然失望,却不肯离去,住满山脚各家客栈,等候山上传下消息。

“但是陛下别的话,老夫不敢认同。大杲民富力强,独霸天下已经多年,陛下又英武强干,陛下若说自己没有野心,那就是戏话了。”

到了南屏山北面,我这才发觉镇南将军上官飞鸿派重兵驻守了南屏的上山要道,严禁大杲的武者通行。军士们转述西日昌旨意:我们这么多人围堵南越一支,忒不像话,要看热闹的全部山脚下待着。

青裳白衣在西日昌说话的时候一直疑虑,而葛仲逊一开口,他二人就若有所悟地转了目色,看来,祸害的人缘没老贼好。也是,高高在上的帝皇哪有空暇混在武界?

拜丑妇面具所赐,南行一路我并不惹眼。徐端己这点倒没说错,江湖儿女对容貌妍丑并不放心上。

但是西日昌也很能说,说得很漂亮,“世人哪有没有野心的?朕少时做皇子的时候,只希望父皇母后多疼爱自己;做昌王的时候,就想做一个好王爷,辅助皇兄,治理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管好自己的事儿;然而朕最后继承了皇统,成为了一国君王,作为君王,哪个没有野心?不过量力而行,顺时应变。本来他国的闲事与朕无关,但欺到朕头上,难道朕还要忍气吞声吗?杀了朕的妃子,挑衅朕执掌的罗玄门,到头来,反倒论朕的不是,这就是戏话!”

越近南屏,我越觉江湖多侠士。不少大杲武者也与我一般,正赶往南屏忘忧峰。

葛仲逊皱眉,一旁白衣剑侠朗声道:“我嵩山派素来与贵门无冤无仇,只因笛仙叶叠走失于大杲境内,本想借着切磋武艺的机会,托贵门寻找叶叠。而今笛仙已回南越,我俞子山不明,所以来问个明白。”

出了盛京,我急赶南屏山。卫尉的腰牌很管事,驿站换马官吏没有半句啰唆。

西日昌只一句答复了:“朕不扣下叶叠,这人就早死了,缘故你去询西秦侯小公子。”

我在盛京南门出示了腰牌,通过城关。回望夜色中的都城,我无限感慨。需要懂得才会欣赏,需要理解才能行动。我还没有全部弄懂西日昌的意图,但我已然决定,自己去看个明白,弄个清楚。

我再次欷歔,祸害就是有本事指鹿为马,颠黑倒白。虽然言语还有破绽可寻,但细小的问题,以俞子山等人的身份,也不会揪着不放,而他们也心知肚明,若非西日昌顶着罗玄门主之名,他二人都没有资格与他言论。老贼虽有点资格,却属于横插一脚,来多事的。最重要的是,叶少游已经回了南越,这就足够。

为了这一信念,大杲的臣子们接受了弑兄篡位的昌帝,为了这一信念,大杲的臣子们大多舍私为公,所有的争论和努力都目的一致。

青裳白衣又说了几句,他二人的身份昭然而揭,青裳道人正是叶道人,白衣则是嵩山掌门俞子山。

我开始有点了解大杲臣子的想法:让天下共同得享盛京的富强,把天下交给最强干的君王。虽然他们的君王也有点毛病,但比起另外两个,比起前朝大多数君王,更有能力。好坏不是评价一国之君的标准,能力高低才是。

西日昌却不再说话,只凝望“永日无言”。虽然明知道这人假得很,但这一刻,我却为他的神情暗暗心悸。

走着走着,我萌生了从来未有的念头。这也是我的城市,我的第二家乡。如果说以前的我只为自己活着,那现在我则想为我的家乡活着。什么时候,我远在西疆的家乡能像眼前一般?

俞子山说到了嵩山门人无故罹难南屏,西日昌身旁戴着粉面哥儿面具的人阴声道:“不仅贵派弟子惨死,我罗玄门林季真长老、莫北和欧阳君亦葬身南屏。你我双方并未交手,却莫名死了人,贵派死的多是等候门人,而我罗玄门这三位修为都到了准武圣。除了林长老死前有所动静,另二人均去得无声无息,能悄然击杀准武圣的高手,自然只有武圣。试问当世有哪位高人会在此时此刻,对你我双方人手狠下毒手?”

一样户稠人众,宽街大道,它却不似西秦京都的声色犬马。少奢华的丽街华楼,多是阔院广厦,少胭脂腻香少靡靡情曲,多是男儿粗犷声响干脆。而寻常的盛京百姓质朴豪爽,面上身上大多都洋溢着富足、热情。

葛仲逊怒道:“你难道指说老夫杀人灭口?”

凭着腰牌,我出宫畅通无阻,还顺手牵了一匹枣红马。夜间盛京宵禁,我牵马而行。灯火通明的盛京城分外绚丽,一种异样的滋味浮上心头。我的人生在此改变,黑夜之中,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大杲的气息透着豪情和浓烈。

粉面哥儿阴笑道:“最妙的就是杀人灭口,人都死干净了,比起当年黎族之事做得更干净,连个漏网之鱼都没有。我哪知道是你干的还是别人做的?谈不上什么指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哪个做的哪个清楚。”

陈风却不肯,死性子还跟当初一样,拼死拦路。他比当年修为更高,但我更今非昔比,三下五除二,一掌击晕了他。将陈风拖入寝室桌下,关门后我飘身而走。

葛仲逊竭力表白自己,但俞子山和叶道人疑窦已生。粉面哥儿秉承了西日昌的南屏说话风格,要么不说,要说就几句不指名道姓的阴话。听得我心头痛快,敢情骂人就合该这样骂:紧抓重点,忽略旁支,蛇打七寸,拿住要害,还怕打不死?老贼即便能口绽莲花,但黎族之事众所周知无可辩驳。早年他能遮盖过去,只因无苦主指证,但我唐洲一闹,被西日昌用得恰当好处,前因后果道得明明白白。

想了想,我解开陈风禁忌,又道:“这一去得好几日,也不知宫中谁能为你解开。你也清楚,我要去,几个你都拦不住。话我就不多说了,你留在宫里多多担待,等我回来。”

情形正在向利于西日昌的方向倾斜,但祸害的人缘真的不好,连我都没察觉,又有一人悄然出现在忘忧峰巅。答喜最先发现了此人,她仰头凝望,一指巅峰上,屹然伫立了一位老僧。

我心意已决,对他冷笑道:“我赶他前头回宫不就得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说了你后果自负。”

僧人土黄旧袍,仙骨神风,容貌共月光皎洁,忘忧峰上一时沉寂。

我换了灰裳,唤来陈风,乘他不备,下了禁忌。他苦着脸道:“陛下说,大人若擅自行动,后果自负。”

须臾,僧人飘然而降,落到葛仲逊身前,却是面向答喜道句阿弥陀佛,“董小妹,多年未见了!”

回到寝室,我首先找琴盒,一拿才知里面竟是空的。这厮做得倒绝,连“永日无言”都给我藏掉了。没了琵琶,我另找面具,柜子里一翻查,发现他带走了一张粉面哥儿的,别的都在。

答喜的身份最终揭晓,她竟是董康的长辈。但有人比我更惊讶,葛仲逊几乎瞪圆了双目。

我轻易地说服了自己,轻快地回昌华宫。陈风略有异色,但依旧不语。

答喜还他一礼,淡然道:“苦喈大师,你也来了!”

西日昌不能死,我还要靠他给我打葛仲逊。再多加一条微不足道的理由,用得好好的东西,若少条胳膊或短条腿的,以后用着不舒服。

苦喈之名一出,众人皆惊,就连我这个后生晚辈都听说过苦喈传闻,何况葛仲逊、俞子山此等名宿宗师。

当断则断,处事要果决。再说我又不是为他去的,我就是看看他死不死,如果危险我就出手,不危险我看看戏而已。绝世高手对决啊,平日里如何看得到?遵他命不掺和就是了。

天下第一僧,苦喈。早年苦喈便以佛家慈悲,禅心通明,闻名于世。苦喈从不逞强斗胜,所以世人都忽视了他的武学修为。百闻不如一见,面前的苦喈让当世几位顶尖高手汗颜,也令我心惊胆战。我已竭尽全力感知忘忧峰上的动静,却不知苦喈何时到来。

对着阆风湖,我忽然一笑。管他那些个,我姝黎何时这么婆妈,这么举棋不定?想去就去了,他一句不准,就挡得住我吗?

“敬问大师驾临忘忧峰,有何指教?”俞子山恭谦行礼,叶道人也跟着一礼。苦喈本出自南越,此二人自然求问他。

顺着太医院的回廊,走过御林,穿过水榭,天色已黑。最后我伫立阆风湖畔,静静地思索。我究竟该做什么呢?他不要我去,我就不去吗?我去了是何意义?何时我如此挂念他的安危?他自己也说了,他不打没把握的仗。

苦喈还二人一礼,和声道:“老僧来此,一为一睹大杲昌帝武后风采。”

我又去了太医院,二苏都不在。陈风不问他就不说话,一直跟着我。

反应最快的当属西日昌,他立时起身环顾周遭,惊声连连,“黎姝?黎妃!你在此吗?”

我心暗咒他铩羽而归,嘴上却问:“你可知陛下如何打算?”问了却白问,陈风是一问三不知,他只知看紧我,西日昌不愿我去南屏。

我心猛跳,糟了,我给祸害闯祸了。

陈风道:“大人不必担心,照陛下的吩咐做就是了。”

叶道人诧异,“黎姝未死吗?”

走出月照宫,陈风悄然尾随上我。我恨恨地问:“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轮到葛仲逊重语,他自不放过,“仲逊本就对黎贵妃之死心存疑虑,幸而大师今日点破!”

我斜她一眼,她手扶墙壁。

西日昌却毫不在意他的话,只四处张望,浑然一个失心人。

我急急赶往月照宫,答喜也已离去。蒋贵人畏我神色,哆嗦地道:“答宝林要我转告你,不准离宫!”

粉面哥儿从容道:“当日贵妃身中国师强弩,若能大难不死,陛下必然欢喜。”

“骗子!”我几乎撕破了文纸。他说漏嘴的话根本是谎话,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带我去。他在平静琐碎的时日中,突然抽了我一冷子,自己走了。

葛仲逊顿时哑口,他若再往下说,就坐实了灭口嫌疑。

与西日昌的一种说话方式吻合,一日黄昏后,我回到寝室,案上镇着一封公文。我打开一看,方知原来这日一早,西日昌便出了盛京,他命我与陈风驻守宫廷,朝廷上的事则由邰茂业等重臣打理。

“黎姝!你出来啊!”西日昌抱琴而呼,呼得我头皮发麻。装吧,也不用装那么像!我有点反感苦喈了,这算哪门子禅心?真的慈悲为怀,就该劝解了众人,打发各归各家去,混水做何?

南屏山的事就此不了了之,叶少游回去了,叶道人没道理再揪着不放,两国的君王也礼尚往来翁婿亲爱,江湖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平静。可是,不平的永远是人心。

“黎姝……”

春光明媚,我身旁的一切仿佛都很光亮,宫外的事似乎西日昌也办妥了。大杲、南越两国联手,压制住了江湖纷争,鼓吹友邻睦爱。此外,周怀梦又苦了好几日,南越王遣使又赠新婚夫妇大批礼物,西日昌要回礼,回礼就要找他。

我听着总觉得不似喊我的名,而似在责骂我。

与我说话,蒋贵人依然拘谨,我也不为难她了。说了阵后,就与之告辞。回到昌华宫,胥红来见,捧了一大叠抄书的女诫。她不来找我,我都忘了。夸了她后,小女子眉间含喜,嘴上却谦词连连,看来她该多抄抄书。

“黎姝,你在吗?你出来啊!朕不怪你不辞而别,朕真的从来都没怨过你……”

白日的大多时光,我都在月照宫跟随答喜。某日,我忽然瞧见了有一阵未见的蒋贵人,发现她比之初入宫廷,神色安详多了。聊了几句,才知道自从孙文姝搬出昌华宫后,两人走动更方便了,加之孙文姝颇有人缘,家世又好,与几位新晋才人关系都不错,蒋贵人多了几位说话的,心情逐渐转好。

我将头埋得更低,仔细琢磨我该如何。明摆着我已坏了他的事,但坏事也有做好的时候,若我出头指证葛仲逊,苦喈在场必然会还我公道。

我偶尔会去拜访徐端己。田乙乙聪颖美貌,聪颖美貌的女子大多虚荣,给足颜面,她便安生了。

我终究比不上两个常年玩弄权柄的人,葛仲逊叹道:“黎姑娘,你在吗?你在的话就出来吧,老夫上次不分青红皂白,误会你到西秦捣乱,出手重伤了你,至今心底不安。”

这一段时日,西日昌夜归只有两种情形,一是疲软浓倦,二就是兴高采烈,前者占大多数,看来罗玄门果然没有弱者,西日昌要打赢他们并不容易。一日西日昌高兴地说漏了嘴,“打赢了我,再听你的杀人琵琶,若连我这都过不去……”我追问,他笑换话题,“你安心先跟着答喜,答喜什么时候说行,我们就一块儿去南屏。”

西日昌却停了呼唤,抱着“永日无言”,盯着苦喈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

我们床头私语,他厚着脸皮在我身上边蹭边道:“还是我的西门厉害啊,出一趟远门,惹出那么大动静不说,还送来一个花菊子。”我知道说什么都毫无意义,现在祸害中意我,什么都是我好。花重到底在想什么,估摸只有他自己门清,而西日昌也不好利用。我心内感慨着,再一次好好用了祸害。

我当下有了决定。

春寒料峭的时日,叶少游归故里,花重属盛京。我细细与西日昌说了地牢话事。早年得罪花重的小人谄臣,都无好下场,花重行事隐蔽手段高强,若非叶少游托出,压根儿没人想到会是花重做的。大杲帝皇思索了很久,得出的结论与叶少游一样,花重不走正道,或者说不走寻常道,而这一点西日昌极喜欢。

我解下腰间玉牌,握在手心,气劲一吐,捏成齑粉,玉屑从指间滑出。

我苦笑了下,和这人从来不对盘。

我这稍一动作,几人便向我藏身之处投目。我心道,毁了西门卫尉的腰牌,圆了西日昌的谎言,谁又知道我离开唐洲后的行踪?

叶少游勉强点头。我与他也再无别话,道声珍重,我转身。叶少游在我背后道:“此去经年,真是别了,好自为之。”

我慢慢起身,步向前方。月色迷离下,忘忧峰草木清冷,透出股逼人的寒意。我的步伐异常轻盈,几乎贴地而飞,银光幽景下,灰衣平白添出了份鬼魅。

陈风退后,我对叶少游道:“此际,你一人身系两国武界,在见到叶道人前,一定要小心谨慎,休要心慈手软,不杀人至少也要自己安全。”

所有人都注视着我,而我只看西日昌,深邃的丹凤底,玄色如同旋涡,深深地吸引着我过去,去到他身旁。

我亲自送叶少游出宫,出盛京,陈风始终尾随丈外。我思来想去,始终觉得不妥,便唤来陈风,问可有人暗中护送,陈风点头。这当头叶少游若死,或再消失,对西日昌就是打击了。

但葛仲逊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横过一步,对我躬身道:“黎姑娘,老夫在此向你赔罪。是老夫的不是,一未能及时赶到西疆,二者又误会了你。”

以前我只觉着叶少游出身寻常南越士族,并非受器重手握权势的风光贵族。但笛仙叶叠却引发了南越士人阶层的力量,无论花重还是为叶道人出谋划策的幕后士人,显示的都是南越士族的力量。相比大杲的骁勇国风,南越是柔韧不屈的士人风骨,一武一文。可惜的是,国力的发挥,起决定作用的是君王。

我停住脚步,盯着那张厚颜老脸,鼻哼一声,幽幽道:“债有头,冤有主,血债要用血来还。国师不用赔罪于我,我命大,两次都没有死。国师要赔罪的话,也该对着无辜死去的人,至于怎么赔,赔得起否,九泉亡灵会告知你的。”

几年的游历,使叶少游放下了憎恶花重之心,偶尔也会书些旅途见闻,投寄花重。身陷唐洲的叶少游,自觉处境不妙,便寄书花重转给叶氏唯一武者,叶道人。信上他并没有提及危险,只在结尾道了一句唯恐迟归,勿寻。叶少游担忧的是叶道人前来唐洲,与西秦国师为敌,结果花重私自拆阅书信,动身大杲。接下来叶道人收到书信,又见花重离了南越往大杲,叶道人便认定叶少游身陷大杲而非西秦,连花重都动了,一定是大事了。叶道人另找南越谋士合计,便有了南屏山之约。

“黎姝!”西日昌轻声唤。

叶少游又叹一声,道出往事。原来花叶二家是亲戚。花重早年与叶少游的姐姐叶柔有过婚约,但花重总以病弱推迟,以至叶柔年过二十都未出嫁。然而这并非叶少游真正所怒,叶少游所憎的是,他少年为仕途失意的花重解闷聊话,却发现花重与他道不同,截然不同。所谓的南越名士,心肠又毒又硬,南越国有几条人命都与花重脱不了干系,二人逐渐疏远。后来叶柔二十二岁病故,终生未嫁,花重心再硬,也觉得对不起叶家,对不起叶柔。心存歉疚的花重便暗地里想方设法对叶柔的胞弟叶少游好,对叶氏一族好,这更令叶少游反感,所以他常年漂泊他国。

我叹道:“陛下……”

我连忙转了话题,“他为何如此帮你?”

西日昌道:“回来就好……回来吧!”

我一怔,原来南屏之约,症结在此。我向叶少游说明了如今花重的状况,不想一贯言辞温和的叶少游怒道:“哪个要他来救?我只一命,他一掺和,就不知多少性命!这人阴毒得厉害,借刀杀人,杀人于无形,他都会。”

我又走了几步,但显然葛仲逊不打算放我过去,他要分开我同西日昌。他知道一旦我手上有琵琶,身旁又有绝顶高手,忘忧峰上的双方力量就会变化。

叶少游眉头一紧,迟了半日才道:“这是我平生最敬之人,也是最憎之人。敬他满腹经纶,憎他不向正道。那日你我唐洲一别,我写了封信寄他,托他转给叶道人。叶道人行踪不定,居无定所,他倒好,拿来诓你了。”

“黎姑娘,老夫虽有罪过,但黎姑娘也同样杀了大把的人。唐洲城下几千条性命难道抵不过黎族满门吗?”

我道是,与他说了几句旧话,而后我问起花重,以及那封信。

我一怔,他算说到点了。我确实同他一般,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叶少游叹道:“大杲皇妃,你不必向我赔罪。昌帝并没有亏待我,只是禁我走动罢了。倒是你自己要慎重,身为帝妃,轻易不能与外人交往。”

西日昌轻咳一声,“黎姝,回宫吧!此后外间的事再与你无关。”

我们同时发问,各自苦涩。我向他深深一礼,沉声道:“我替昌帝向你赔罪。”幸而西日昌没有虐待他,只是抓来关起来,而以叶少游的性格,天下何处不是牢笼,天下又何处不是乐土?

我知他在为我说话,可我如何甘心?唐洲城下我为何杀人?再往早几年说起,我为何杀人?还不是西日昌你逼的,葛仲逊揪着我干的?世人皆无罪恶感,我起初以为自己还有一丝,后来没了,此刻这一丝却在心头重生,茁壮飞长。

“你在这儿好吗”

虽是他人逼的揪的,但我真的做了杀了,归根结底,缘由是我的不甘。不甘仇人逍遥,不甘任人摆布,不甘身为武者却身陷宫闱。我心底的怨气、戾气无处可发,而杀人的畅快绝狠仿佛能洗脱我所有的无奈。

“这些日子好吗?”

苦喈念了句佛经,道:“姑娘,你身世堪怜,行事过争。你原是苦主,后生魔障,老僧本不愿为难你,但任由你滥开杀戒,只怕殃及苍生。而昌帝得了你,如虎添翼,试问虎口之下,天下安有太平?”

陈风退了出去,留我与他叙话。

俞、叶二人不约而同地点头,葛仲逊则道:“大师说得极是。”

叶少游的手僵直了,他丢掉草鞋,起身惊诧道:“黎姑娘!”

苦喈又对西日昌道:“今夜老僧到此,所为之二,就是想为天下求得一个安定。昌帝,你可选择,你与黎姑娘二者,任一自废武功,便可离去,老僧也从此再不过问俗世。”

“少游……”

一时间,忘忧峰上沉寂,众人都在等西日昌发话。过了片刻,西日昌轻笑一声,问我道:“黎姝,你见着了?”

陈风打开了锁,我走了进去,他依然在专心致志地编草鞋。

苦喈又道一句阿弥陀佛,葛仲逊轻蔑地斜一眼西日昌。可我却知道,西日昌绝非那样的人。

皇宫地牢已比当年关我的时候守卫严了数倍。我一身玄衣,跟着陈风一路过关登记,才步入地牢深处。当我见到久别的叶少游时,他正在编草鞋。关押他的牢房里堆满了一双双草鞋,用的是铺地的茅草。

西日昌又问:“黎姝,你听着了?”

二  南屏黄围

我沉默。苦喈道:“昌帝非要老僧把话说明不成?你大杲觊觎天下之心,路人皆知。远的不提,近日大杲邱氏在西秦收买人心,用心何在?南越水灾,倒不见邱氏善行,只见白氏打劫,打完劫,昌帝倒是还了点钱财,不过却得了更大好处。两国联姻之后,昌帝你想要的只会更多。老僧活了百岁,早已看破浮名,能在将死之年,为天下为南越为西秦做点事儿,此生无憾!”

我觉着有丝怪味,他不是忌讳的吗?为何还要我去送?

叶道人接着道:“大师慈悲为怀,只怕对牛弹琴,与虎谋皮。昌帝和贞武皇后,哪个肯自废修为?哪个会想着别人的性命也是命?”

我应了声,西日昌入睡前沉沉地道了句:“明儿你去趟地宫,送笛仙走。”

西日昌只沉静地望我,他的话实际在问:“你见着这些所谓仁人君子得道高僧的嘴脸了吧?你听到这些口口声声的慈悲了吗?”

西日昌贴我心房道:“区区一个无谋笛仙,赔的是花菊子半生清誉。花重确实聪明,他知道我既能放就能再抓,一了百了他不如一直留在盛京。有他在,我要笛仙做什么?”

我笑了,“此时大杲强盛,彼时南越强盛,哪个强了哪个该打,哪个弱了哪个就是正义。”就是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

我困意立消,“花重如何处置?”

苦喈默然。忘忧峰上吹起一阵风,拂过我衣裳,空旷的南屏山巅,清冷的月光将我笼罩。这世间从来冰冷虚伪,连高僧都不例外。

西日昌解了外衣往我身边一挤,搂着我半日不动,而后才道:“明儿放叶叠走。”

葛仲逊向我迈进一步,我手印暗结,嘴上继续道:“猎人死于虎口,武者亡于剑底,战士捐躯沙场,这是宿命。大师以一己之力,就能改变天命、时事吗?能改变的恐怕只有大师你自己吧!”

我困着眼问:“你放心了?”

苦喈黯然曰:“老僧何尝不知?只是有些事不得不为。”

夜深西日昌回来看了后,倦意一扫而空,他指捏光茎,口道:“这人实在了得。”

葛仲逊对我道:“黎姑娘,老夫再次得罪了,若姑娘肯自废武功,老夫回西秦后,必牢记姑娘义举……”

我打开一看,扁盒里填满泥土,一朵春花露着。我将花托出泥土,花茎光溜溜的,叶儿都被掐了。不想猜,留给祸害去伤脑筋吧!

“呸!”明知老贼激我,我却按捺不住,怒道,“废话少说,要打便打!要杀便杀!”

一夜无语,次日如故。但我黄昏回到昌华宫的时候,陈风递来一只扁盒,“这是花重先生下午托人送入宫的,说给陛下,若陛下不在,大人你收也可。”

葛仲逊等的就是这句,他散开浑身气劲,猱身逼来。我看得清楚,辨得仔细,老贼的气劲走势就跟他为人一般,明面上正统,实则阴险。他气发丹田,行脉之中,只有一条主脉贯穿直行,旁的全是斜行逆走,至于奇经八脉那就更不提运脉诡异。

夜深西日昌从宫外回来,我看出了几分端倪。他神色疲倦,进寝室就倒床上,连外衣都是我替他宽的。当年夺宫也没见他如此,估计是跟人动真格的了。

林季真的出手,越到后面越快,我即便想用万象诀,只怕林季真的手速已先一步取我性命。另外我跟随唐长老的事,罗玄门上下皆知,林季真必然防备。

因果相循,什么人修什么武道。逻辑缜密思维细致的唐长老也算独辟蹊径,结合了演算、卜测,融于武学;西日昌君心难测,面具常换,他的武学就是庞杂变化,信手可拈。

老贼修为虽然远在林季真之上,但对付老贼却可用万象诀。他并非以快制敌,而且他还依仗着修为远高于我,打算以气劲压制我,这就给了我辨识他气劲的机会。

我问答喜何故人都走了,答喜未答。我开始在答喜的指导下,巩固薄弱的武学基础。包括我的武道,世上之事大多相通,有案可查有理可循。因欠缺武学基础,我虽自创音武,走的却是偏锋。因知之不全,对世人万物对周遭人事,总以偏概全。

我在老贼的气劲下接连后退,远处那几人纹丝不动,都在观望。我也无暇投目,心下飞快计算老贼下一步的气劲攻势。他的手掌拳脚无论出击的角度,所用气劲,都堪称完美。若我没有经历过西日昌和林季真的身法折磨,兴许早被老贼得逞,饶是如此,我也逃得狼狈不堪。高手对决,一心两用,委实艰难。

我顿时惭愧。我自得获天一诀后,始终未曾系统地学习武学基础,我的体力始终弱于西日昌,甚至连苏堂竹都远远不如,这就是明证。后来西日昌虽然传我不少罗玄门武学,却都是精要,基础不扎实的我学着很吃力。也不知西日昌怎么想的,或是没空,又或是不屑言谈武学基础,只逗了我一段时间夜间的飞檐走壁。罗玄门众人到底有眼力,只听我半曲《花间语》,看我气劲就看出我欠缺基础,我倒真想继续向他们讨教。

“黎姑娘,认输吧!”俞子山叹了声,这位嵩山掌门还算有一分良心,不过,我当耳旁风吹了。我紧盯老贼,几招下来,我估测他的气劲走势和发动,仅有一次全中。我修万象诀的时日太短,所学又笼统,这样的成功率我已经很满意。有料中的,就有机会。

当我午后再往月照宫,却发现人去宫空,只剩答喜与我道,罗玄门人被西日昌接走了。他们人虽走,却留给我几十页笔迹各异的修武心得。答喜解释道:“你的音武大家伙琢磨了半日,都觉得很难给你提好的建议。这纸上所书,是众人各自的武学心得,均是武学最基础的论述。”

老贼几招落空,杀机已动。他的指节最先爆出脆响,紧接着周身骨骼仿佛都松了一松,原本散发的浑厚气劲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气劲平淡中流露出一抹阴狠,这正是武圣终阶的气劲!

西日昌待徐端己很好,这确实是真的。供着哄着,很好。

老贼一转换气劲,神色面容就改,白须白发飘逸,衣裳随风轻拂,颇有几分世外之人的模样。可惜那些南越人只见他背面,不见他正面对着我的眼,如果他们见到这双眼睛,就会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尚德之人,而是西日昌所说的野兽。

这次拜访鸾凤宫,反馈良好。几日后,徐端己写了封书信给南越王。西日昌从南越那边收到回应,说是南越王看了徐端己的书信,龙颜大悦。

我心下道声苦,老贼的气劲一变,我先前的算计全都泡汤,要重新再算,但得势的老贼哪容我暗打算盘。他长拳连打,身法更快,力度更强,招招都对着我的死穴,手手都想取我性命。我一边不放弃万象诀,一边苦苦支持。老贼看似打的是普通长拳,其间却插了几手杂拳,这几手杂拳招招阴毒,百忙之中,我只来得及避开要害,被他着实打中了肩胛,跟着我整个人被击飞。

我谢过二人。田乙乙的心底远不如南越公主,还好我早有准备。女子大抵如此,容不下比自己漂亮的,见着丑的总多心生优越。

“手下留情!”俞子山喊了声,苦喈依然道一句阿弥陀佛。

徐端己却道:“本宫倒觉得大人没必要成日遮掩,大人一身武艺,合该是位侠女,那些世俗目光又何必在意?”

我在空中看着老贼飞身追来,明知时机不佳,但我已没有选择。不赌万象诀是死,老贼岂会放过我?不如拼死一搏。

我重戴上面纱,田乙乙说话便软和了许多,“唉,是乙乙多心了,大人不要往心里去,其实美不美的不在乎外表。”

一直坐在青石上的西日昌起身,不过我无暇看他。我的手印早已准备多时,有苦喈在场我不敢施展对付林季真的那一手。虽然不能肯定苦喈的修为,但他绝不会在答喜之下。天一诀的终极手印在天行者眼中,未必无迹可寻,而类似林季真那恐怖的死法,只会令苦喈更想废我武功。

戏做到这里也差不多了,我佯装无奈地解下面纱,二女倒吸一声。看来那张丑女的面具苏堂竹做得不错。

老贼的眸中精光一闪,狠毒的长拳这次向我面门砸来,也是他了得,竟看破我面上带伤。极其完美刁钻的拳头,合了答喜之说,出三分力,后力七分。老贼攻中备攻,锁定的又是我不得不避的面门,倘若我避开,他必有更狠毒的后手,如果我没有料错,他的后手还是打我面门。

我犹豫半日,田乙乙又蛊惑了几句。

我身在空中,无从借力,时机于我真是糟糕到极点,就在这样的时刻,我赌了。赌他的气劲在此刻有两处空隙可破,一处在腋下,我够不着,另一处却是连老贼自己都想不到的地方,正在他拳头上。最强之处亦是最弱之处,关键在于如何切破、突破他的气劲,找到那个致命点。

徐端己对我的容貌也很好奇,却只盯我,不开口。田乙乙果然支开旁人,替她问了:“有什么丑不丑的,此刻殿中就我们三人,西门大人不妨露下真容,解了我和公主的好奇。”

拳头不是圆,拳头实际上是个平面,在四指合并的平面上,有四条着力线,四线构成了面场,而场中心就是最弱之处。这就是万象诀对破拳的描述。

我定定神道:“在下貌丑,只怕丢了西门宗室的脸面,故而常年蒙面。”

我迎着他的拳头,手印由掌花翻成手刀,同时散开我全部气劲,首次学着西日昌样,将手印的气场换作了乱七八糟、变幻不定的无规则型。

田乙乙一双杏眼在我面上打转,“不曾谋面,能谋西门大人一面的人,宫中恐没有几人吧?”

老贼不觉有异,迎了上来。这时候除了西日昌,或许所有人都以为我无法精准把握气劲,却学着两位天行者勉强而为,而这就是我的目的。外表上有点玄虚但不强,看似稚嫩,实际老道。单就气场而言,这天底下就没比天一诀手印更厉害的了。

我答:“我入宫时,贞武娘娘已薨,不曾谋面。”

“黩!”随着我的一声清喝,手刀翻转,看似找死自折指的手刀插入了老贼中指和无名指的指缝。混乱的手印气场瞬间笔直成面,破入老贼手心。老贼端的狡猾无比,我的手印一插入他的拳缝,他便立刻撒手撤身,但追击的手印气场还是顺着他的气脉重伤了他。

徐端己温柔地问了几句,问的都是我的琐事,出生、习武以及宫中生活。我春秋着答了。西门这姓氏是祸害捏造的,习武也不能说真话,宫中生活更是禁事。徐端己和田乙乙却听得仔细,她们最关心的是我伴随圣驾的事儿。听到后来田乙乙道:“这些个接见大臣、批阅公文的事,听着真无趣。没来大杲前,我听说陛下曾极宠一位贵妃,为了那位贵妃,陛下甚至不惜动武打下了唐洲三城。此事西门大人知道吗?”

我飘身落地,只见老贼疾步倒退到俞子山身前,而他的一条胳膊已虚挂身侧,再也抬不起来。最糟糕的时机却给了我万象诀难得的成功率,算是公平。

徐端己再次给了我好印象,几次看她,她都表现出一国公主应有的素养,真不知田乙乙怎么会成为她的女官,莫非南越人怕她受欺,特意安排了个刺尖儿?

“这是什么功夫?”叶道人惊叹。

我沉吟着一一作答,显然我的回答田乙乙很不满意,她鼻哼一声,倒是一旁徐端己发话了:“西门大人请坐。”

哪个有空理他?我暗自调息,我的面伤可忽略,但肩胛实打实中了拳头后,还动用上乘武学,使我的半边身子酸软力乏,这也算公平,然而世事真的公平吗?

我正要答,这小女子又连珠发问,问的无非是近日陛下都忙什么,苏小太医怎么不常来了,何时陛下再来鸾凤宫。

苦喈叹道:“既然黎姑娘已经胜过西秦国师,那么老僧只能向昌帝讨教了。”

入了鸾凤正殿,因没有西日昌在前,我识相地依照南越宫廷规矩把鞋脱了,轻脚踏上了溜光的木地。再照着侍卫的礼节向徐端己行礼后,我伫立殿中,听田乙乙首先问道:“什么风把陛下的第一随侍西门卫尉吹来了?”

西日昌瞟着我道:“你速速下山,此事已与你无干,他们本就是冲朕来的。”

我一直等到接近正午,才得召见。接引的南越侍女言语委婉,宫里所有的妃嫔都是主子,劳烦卫尉大人久等。我道无妨,我就是个闲人,有时间。另一句话我没说,实际上看看祸害的那些女人,也颇有趣味。环肥燕瘦,姿色不一,几乎没有同样气质,相近模样的三品以上宫妃。

叶道人冷笑一声。我皱起眉头,我若不来南屏也就罢了,但我既来了南屏,岂有走的道理?何况这情形,多一个我在他就多一人多一份力量,他为何还要赶我走呢?

一夜无事,次日我刻意换了那身灰衣,先去了鸾凤宫。我耐心地殿外等候召唤,看着前来问安的妃嫔们逐一而入,又逐一而出。我再次见到了孙文姝,她依然尊称我一声大人,我对她微一点头。旁的妃嫔最多只瞟我一眼,现如今宫廷里到处流传西日昌如何宠爱公主,爱屋及乌,连公主的侍女都厚赏丰赐。

不容我思虑,叶道人已率先向西日昌动手。叶道人的兵器是把拂尘,拂尘马尾很长,寻常拂尘的打法既可做鞭笞又可当枪棍施,但叶道人一出手拂尘就散开,如同千手观音,拂须根根散开,又跟活了似的,根根拂须都转动了起来。

他道:“捏你就行了。”说着手还伸过来,被我挡了。

西日昌身前忽然蹿出粉面哥儿,这位我至今猜不出身份的高手处境跟我先前对老贼一般尴尬,他一出手,苦喈就“咦”了声,而我与旁人都愕住了。

我笑了笑,道:“光会捏人不行了吧?”

粉面哥儿双掌翻飞,无数细如毫毛的银针如天女散花射向叶道人,他竟是位暗器高手。暗器对拂尘,还是如此细小的暗器,这完全不占优势!

“信何时发出,我就何时定下南屏的行程。”

果然叶道人冷哼一声,将漫天细针尽数挡下。粉面哥儿也不毛糙,不慌不忙又一场针雨。我看得分明,他的细针藏于袖管,手腕一翻就捏出一大把。可场上谁都知道,光凭暗器是不可能战胜叶道人的,而一旦暗器掷完,还不是照样要真刀实枪地交手?

我当即明了,他是要徐端己写一封吹嘘他如何好的家书,寄到南越去,好叫岳丈放心。

一声剑吟,剑光如水,银流倾泻,嵩山掌门之剑看来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俞子山亮剑后,并不急于出剑,而是剑指答喜。答喜却不望他,只瞅着苦喈。

他道:“一封书信。”

我心下着急,形势明显对西日昌不利,可我才往前走了几步,葛仲逊就晃了晃身形。他虽重伤不能用右手,但他依然能战。

我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再望西日昌,他又垂目抱琴,如老僧入定,竟丝毫不理会峰上局面。他到底在想什么?打斗的二人,情形却叫我惊叹不已。暗器对克制暗器的兵器一种——拂尘,粉面哥儿的攻势却占了上风。他在暗器上的造诣出神入化,下了一场真正的“天雨”,细针抛出后,攻击不再单面,而是多方多位,叶道人一把拂尘捉襟见肘,处境不妙。更令人惊叹的是,粉面哥儿的细针就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都不知道他还有多少。

我们和衣而卧,在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明儿你还得去趟鸾凤宫,仰仗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葛仲逊突然动了,却不是对我,而是飞扑向粉面哥儿。他这一动立时引起全场大变。俞子山跟着他第一个动了,剑光凛凛,剑峰却掉转冲粉面哥儿去了。答喜第二个动了,她若再不动,叶、葛、俞三人便对粉面哥儿形成夹击之势,一旦被他们得手,剩下的就是个个击破。

看得出西日昌心事重重,我不便问,祸害若不想说,我也掏不出他的话。

答喜一上前,苦喈便衣袖一展,截住了她。西日昌依然毫无反应,我忍耐不住,再冲上前去。

晚上我等了西日昌很久,他才回寝室。问及林长老的身法,西日昌若有所思地道:“明儿不用和这人练了,木头人一个,我记得二十年间和他加起来说的话也没超过三句。”

眼前一片混战,滂湃的气劲,针剑拂尘宝剑的碰撞声,眼花缭乱的是眼,清晰的却是一幕幕交战。答喜和苦喈的气劲煞是惊心动魄,他们所修的都非天一诀,却各自达到了自身修为的巅峰,将无形的气劲化为有形,聚拢营造成两个巨型气场。我暂时分不出孰强孰弱,只知道再不救援粉面哥儿,这人一倒,西日昌就危了。偏生祸害这时候阴阳怪气的,坐在战场边缘,谁都不看,只看怀中的“永日无言”。

演示完后,这人就不管我,自顾自走了,留我一人在庭院中反复试练。越练我越觉得这人不好,敷衍我来着。当武者修为达到相应境界,身法自然水涨船高。步法归于身法一种,再精妙也离不了武者本身的修为。林长老那套步法就胜在花哨,却不实用,更可恨他对我连话都没有,一副看不上我的模样。我终究还只得一个“忍”字,从来如此。恼也罢,恨也罢,都是负面的情愫,对武者的修为无益。

巨大的气场在当世两位天行者之间轰然碰撞,我离得最远,依然被扩散喷薄的气劲推后一步,而正在激斗的四人已分出高下,不,分了生死。原本形势就不妙的粉面哥儿离气场最近,所受推力也最大。他被气场推进了围击圈,先中了俞子山一剑,后被叶道人拂尘重创胸腹,葛仲逊这老贼最奸诈,看着粉面哥儿无救了,佯装仁慈长叹一声,退后,转身,却是面朝我。

林季真林长老下午没有与我喂招,只是展示了一套步法。他一共展示了三遍,令我郁闷的是三遍都不一样。第一遍像是左右摇摆的跑,第二遍直线快速刷的一下就从我眼前过去了,第三遍倒慢了,也没有忽左忽右,却是上蹿下跳,人如脱兔。

粉面哥儿喷出一口鲜血,他临死前的行为令人不解。他低垂着头,一手撕开了面具,丢弃一旁,跟着,他抓破了自己的面门,干笑了几声,扑地而亡。我为他伤惜,若非以一敌三,他绝不会败,更不会命丧当场。

前一阵我浏览群书,也得出这么个结论。帝皇贤明能听进逆耳之话,也会分这逆耳之话针对的是帝皇自己,还是国家,是否出自臣子的私心。但有一种情况例外,在帝皇政策方针的路线前堵着的,该臣必死无疑。

答喜和苦喈依然在比拼修为,但纠缠在一起的二人气场碰撞没了第一次的猛烈。我在一波又一波扩散的气场中继续行进,葛仲逊始终盯着我不放,西日昌还没有动静。

明白人都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再不明白,就只有步二位罪臣的后路。贪污是真的,不孝就不知是不是西日昌捏的。

“这人该是皇家隐卫吧!也只有最高阶的隐卫,才会到死都不给人看真容。”老贼看着我,口中振振有辞,“一位皇家隐卫身手能达到准武圣之巅,不容易,何况还是修暗器的,可罗玄门就无人了吗?”

这天下午,我在月照宫的时候,西日昌杀了不少人。有几个是宫里的宫人,有几个是在朝的官员。宫人的罪名他随便捏,但官员的罪状他却准备充足。前一阵替白、邱二家探路的两位四品官员,都被他杀了。罪状一个是贪财枉法,一个是举廉不孝。举廉不孝的官员好点,只掉自己的脑袋,家人还被西日昌厚慰,而那个贪污的官员身死家抄,连累两个儿子陪死,家人流放北部。

我停下脚步,隐约觉得,我这一路上连苏氏父子都没见到,其间必有古怪。

我啐他一口,正经话里就爱给我掺些邪话!

西日昌终于再次开口,以极轻飘的口吻,却字句清晰地刻上了每个人心扉,“为什么呢?明知道人人都假得的虚伪,明知道西秦不会错此良机浑水摸鱼,明知道南越愚不可救,朕还是命罗玄门人驻守南屏各处要道,给你们把把风,防防宵小窃匪,不要西秦人错打了南越人,不要南越人错杀了西秦人,该死的都是大杲的莽汉,大杲的武夫。”

西日昌捏一把我的腰,调笑道:“我没空捏别人的。”

“陛下!”我不禁呼喊,祸害玩大发了,玩的是他根本不屑的仁义。

我心念一动,他又要动大手笔了?

苦喈突然抽身退战,答喜喘息着回到西日昌身旁。她单手对苦喈这么长时间,体力和气劲的消耗都在苦喈之上。

我嗔他一眼,他笑着松开我手,低声道:“下午你还是去月照宫吧,对了,晚间我可能回得晚些,不必等我。”

苦喈平静道:“陛下心意,老僧感动。”我心下稍定,老和尚改口称西日昌陛下了,事有转机。

祸害实在会哄人,转而又来一句,“掐得狠,踩得狠,抓得狠,用得也狠……”

俞子山收剑沉默了,他身为一派掌门,也算统领群英,自然知晓西日昌此举的代价,而西日昌身为一国帝皇,有此胆魄只带答喜和一隐卫赴会,换了别的君主决计做不到。

我抽了抽手,他扣得紧,我没能挣脱,他反而缓了神色,柔声道:“还以为你真铁石心肠,而今我才知道,你呀,就会对我一人狠!”

叶道人冷哼一声,却也后退了一步,只有葛仲逊伫立不动。

我们彼此对视,第一次为了无关彼此的事,眼眸中闪起了火花。他反扣住我手腕,肃然道:“我不做没把握的事,也不打没把握的仗。”

苦喈顿了顿,又道:“老僧也不想再逼迫陛下和为难董小妹,但是,今夜若不从根本上解决日后隐患,只怕日后再无机会。”

西日昌也正色道:“休要长他人气焰,我罗玄门虽然人少,但没有一个弱者。”

我一听他道“但是”,心就寒了,也不管葛仲逊的虎视眈眈,我提速向西日昌奔去。

再联想到那日他握我腰,宣布我将是下一任罗玄门门主,罗玄门众人的反应……我猛然抓住他手腕,异常严肃地问:“你要门中那些人都死在南屏吗?”

苦喈一甩衣袖,一股强劲气劲迫我气息一窒,我连忙暗运照旷,勉强前行。苦喈自持身份,一击不退,便再不甩袖。

我隐约感到,他根本不考虑派我去南屏。这是为何?若我去的话,嵩山派即便人再多,又有何惧?

“黎姑娘老僧不想伤她,也只能从陛下身上解了根源……”

西日昌笑了下,却道:“你做好你自己的事,此事不用管了,我自有安排。”

西日昌慢慢地放下手中“永日无言”,却仍旧对我道:“不准过来!”

我默默凝视他,表面看不到一丝压力,但一人身担多种身份,是累,身具多种性格,是苦。想了片刻,我道:“让我去吧!”

我闻言为之心乱。他比我聪明,难道不知即便苦喈无心取他性命,但他若被废修为,一旁的老贼会错失良机吗?还有,他为何至今都不出手?他到底在等待什么?

西日昌沉吟道:“下月吧!”

“得罪了!”苦喈向西日昌走去,答喜再次挡在中间。我趁机飞扑过去。管不了他想什么,盘算什么,我只知道我可以死,但祸害必须得活下去,他以后无论祸害什么人甚至祸害世间,总比被别人乱世来得强,总比葛老贼来得强,而且只要他无碍,我的血仇就定可报了!

我看完后问:“你打算定在何时?”

我手印缔结,以我所有气劲,葛仲逊等人不可思议地看见我的掌上迅速凝聚起螺旋气场,气场飞速扩张,与二位天行者不同,我的气场一现,就呼啸破空。狂风起,尘土扬,西日昌急得破口大骂,“蠢女人!”

苏世南此信一出,大杲武界一片哄笑,南越武界则恼羞成怒。但苏世南点明的素无往来,确实说到了要害。江湖武斗和战争杀伐,一样需要目的性,缺乏目的摆明了就是捣乱、侵略。

同一时间,答喜挡了苦喈一掌,她的气场急剧萎缩,她将败。

局面乱后,叶道人公然挑衅苏世南,秽言无胆匹夫,只会逢主,耻为同道。一石惊起千层浪,两国武者势同水火。苏世南也公开回信,有两句话很阴毒。一句是路上碰到个素无往来的陌生人比富斗财,胜他好还是让他好?无论胜败都莫名其妙。另一句是既要比画,就要有点耐性,大杲武门,没有被牵着鼻子听之任之的事,尔等最好焚香沐浴,斋戒虔心后等着召唤,这才不至于会输得难看。

蠢就蠢吧,我毫不在意,我只想遵循我自己的武道,我只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如此而已!

不知谁泄露机密,大杲武界得知了此事,绝大多数大杲武者为罗玄门愤愤不平。众所周知罗玄门人少,嵩山众广。已有不少大杲武者前往南屏,更有几位艺高胆大的独行侠,窜入南越国境,登门拜访南越高手。

叶道人上前,俞子山再次拔剑,他们和葛仲逊一样,都神色严肃,紧盯着我掌中越来越咆哮的螺旋气场。距离西日昌越来越近,他的眼眸终于闪过一丝我未曾见过的痛惜,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所以这一丝罕有的表情,我也忽略了。

我点头称是。我们用完午膳后,他收到几份急奏,看完后将公文递给了我。我逐一看去,都与南越约斗有关。

首先迎上我的依旧是我的宿敌,老贼不敢掠我缨芒,侧身避让,单袖拖甩浑厚气劲,试图滞我身法。我如泥鳅一般滑过,拼着受他气劲之袭,只要我挨近西日昌,只要“永日无言”在我手中,哪怕面前对手皆是苦喈级数的,我都毫不畏惧。

“让我猜猜,能叫你如此狼狈的恐怕只有林季真了。”

老贼的气劲侵我半边身子,但也送我到了西日昌身前。西日昌单手拉我递伸过去的手,我只闻身后劲风又响。

我一摸头上,果然发髻松散。

“开!”随着我一声怒喝,我的另一手对着老贼施出了天一诀的终极手印,管不了那么许多,残暴地杀死敌人总比倒在敌人手下强。答喜在前方缓缓倒下,更激起我心底深处压抑多年的愤恨。武力就是一切,武力就能决定武者的命运吗?什么狗屁高僧,什么德厚侠士,什么狭隘道人,什么堂堂国师,在我心底,他们还不如一个祸害!至少祸害还知道,他从来不是好人!

几位大臣步出殿堂,我极其尴尬地退让一旁。邰茂业投我一眼,眉宇间愁云深锁。他们过后,我入殿见西日昌,他见我便笑,“好生狼狈啊,西门大人,青丝乱了!”

苦喈的吃斋念佛手袭向了西日昌,我的手印罩住了葛仲逊,答喜倒地。

一  凝眸鸾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