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唐长老专心致志地学了半月万象诀，一日接近中午，我辞别唐长老的时候，宫人来报，胥嫔求见我。
四 有女名乙
月照宫的正殿，我见到了双眼红肿的胥红。一问，原来她不似当日孙文姝有苏堂竹的医鉴，用不着觐见皇后，而现在徐皇后的身边有个能来事的田乙乙。因胥红顶了我独宠之名，田乙乙每次见她都少不了一番羞辱，今儿玩大发了，胥红实在忍不住，跑来找我拿主意。
春花开了，艳阳渐暖，冰冷不知何时融化于心底。
我温声道：“你受委屈了，是我疏忽。”这些日我无暇抽身，又不住原来的地儿，胥红轻易见不着我，我也没往小地方和旁人身上想过。
西日昌终于听到了我的呻吟，莺燕呢喃，其实和世间所有女子在情场上并无不同，但他却笑了很久，颤了很久。
胥红又抹泪，啜泣道：“大人，她连你一块儿骂了。说大人好大一堆难堪话，苏太医只辩了一句，就被她掐了老半天，我估摸苏太医臂上都是青。”
笑过，情过，足矣。
我问：“她怎么骂的？”
我修的万象诀和赌有关联，男女情爱又何尝不是一种赌？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只有抱柱的傻尾生，痴情绝代都是悲剧，都是死了，死了才被镌刻，活着的是世间寻常夫妻，没文人骚客过多赞誉，有的只是平淡，和他们自己记忆中的永恒深情。所以若赌男女情爱，毫无赌胜的立场，立于不败之地的是时间和记忆。
胥红连忙道：“她不知道大人的事，就骂大人混在男人堆，也知道没脸见人，所以成天戴个面纱。”
所以我们都很愉快。从西疆走出后的那么多年，我真正笑的时候屈指可数，可现在我在笑，春风在笑。我不知道我能否笑到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笑容会消失，但我真的想笑，在笑。
我没气，反倒因她欣慰。她长进了，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多抚慰了她几句，和她一并回昌华宫。路上我问：“你想搬到别宫住吗？”
我开始明了，我们都很难找到放肆情感的通道，我们各自背负自己的命运重枷，压抑至极。他让我发现，并且不得不接受这么一个渠道。俗话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俗话又道，及时行乐。我以为，在我还能拥有还能占有的时候，就尽全力去做。悲伤当放声大哭，欢喜则敞开地笑，释放出所有的情绪。不能所有事都释放情绪，那么就在这个堕落的渠道里爆发。
胥红踌躇道：“我还是留在陛下身边吧，万一陛下和大人用得上我……就算用不上，我远远看看陛下和大人也好。”
我们之间的关系起了难以言说的变化，有时甚至在午后，他都会求欢，而我有求必应。我总觉着我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而是三千需求在一身。但我已然触及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情愫，作为大杲帝皇的他实际乐趣很少。除了权柄、武学，他的爱好就只有女色。诸如乐音、绘画、诗歌等等，他都不喜，而我也比他好不到哪里。
我叹了声，胥红岂是为我留昌华宫受南越刁婢之辱？
从这夜开始，我的日程调整了。西日昌说清华池离昌华宫太远，还说卫尉的事儿太简单。于是，我挂着卫尉的虚职，一早去月照宫继续研习万象诀，午间回昌华宫跟着西日昌，晚上住他的寝室。
我答应胥红请苏世南开医鉴，苏堂竹的肯定不管事了，他就是西日昌送过去的沙包。
我被西日昌抱住，马车平稳向前。被揉，揉皱一颗心。
打发了胥红，我到正殿见了西日昌，说了此事，他微笑道：“手法重复了，想想还有旁的法子吗？”
堂而皇之承认心底有野兽的人，一种被人不耻，另一种则控制一群野兽。
我一怔，见他越笑越鬼，我斥一声，道：“有，找你。”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有些不恰当，但刚好是这情形。和大部分人不同，被称为弱势群体。有的弱势群体明显不被接受，有的受推崇的同时却被人划了界限。知道太好，所以自惭形秽，知道太高，所以望而止步。这就是隔绝，表面的隔绝和内心的隔绝。
他大笑，笑罢道：“你个懒人，就会用我。”
有的人关不住野兽，有的人根本不关，大多数人在二者之间摇摆。想关又关不住，一直到最后承认。或许这世上有人心底没有野兽，但我所认识的这样一人自身被关押了。
我坐他身旁，淡淡道：“找什么人都不如找你，找旁人管事吗？”
我垂目，他在地宫里说每个人心底都有头野兽，他没有说下去。
“话倒不错。”西日昌执笔而书，书完盖了玺印，我在旁看得清楚，他将胥红直接贬成宝林，宝林是不用觐见皇后的。我不知道胥红接了这道旨如何作想，当下沉声道：“那把她留在这里吧！”
他发现了我的目光，调笑道：“你这样看我？目光像要吃人。”
西日昌点头。
再望西日昌，胸口堵得更甚，这个男人黑得越来越漂亮，就像一个无底黑渊，却闪烁着比白昼日中更灼目的光芒。
这时候，宫人来报，说是皇后求见。西日昌微微皱眉，宣了进来。我自觉站到他身后，过了片刻，一行五女莲步而入。为首的粉面玉容，顿时明艳了整座殿堂，正是徐端己。紧跟她身后的女官亦年少美貌，柳眉尖尖，薄唇如弯月，容色不如徐端己，但也是绝色了。我猜她就是田乙乙，光看外貌便知伶牙。初看只觉顽爱，不觉旁人所言的恶毒。究竟如何，看下去听下去便知了。
西日昌娶了邱雅，一直容忍只为自己牟利并无作为的邱腾，令我想到帝皇权术。他不仅笼络了一批死心塌地追随的臣子，还平衡了大杲权贵的势力。没有一枝独秀，白家捞了把蛮申江之财，邱家聚了把西秦仁义；白妃二子，邱氏得了目前似乎最受君王喜爱的皇子。另有无出的柳妃，她从来最受西日昌重视。
徐端己和四侍女行过礼，西日昌赐座。问她何事，徐端己软言细语道：“臣妾入宫已有时日，承蒙陛下厚爱，恩赏不绝。臣妾亦知陛下平日政事繁忙，本不想打搅陛下，但今晨于鸾凤宫中发生了一事，让臣妾不得不来见陛下。”
他忽然转了脸，继而道邱腾：“这邱老贼，每次密谈，门前都要摆几个幌子！这小处仔细，大处脑子从来不用，就是要人，有人了，名才跟着来。”
接下去徐端己委婉得体地讲述了一国之后的请求，那就是后宫的主宰权，而不是表面上的嫔妃请安问候、日常用度的奢华。
我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并非骨鲠在喉，而是胸腔堵了。
“柳妃姐姐是位好人，臣妾自知年轻阅浅，还望陛下能让臣妾多向柳姐姐学学。”
我也望他，觉着这一刻他的神情是真的。他正色道：“我想要你的孩子，只要一个。”
西日昌低声问：“就这事？”
我不语，他望着我道：“我很少跟你提这档事，也不让你见着那三个孩子，不为别的，因你无子。”
徐端己此时已经红了脸，想来这些话也是别人教的，跟着的话就稚嫩了，“是的，臣妾老见不着陛下，昌华宫都不给臣妾的宫人进……”
西日昌考虑了一会儿道：“现如今我立哪个，哪个来日就倒霉，废太子从来都不落好下场。”
我心思，胥红找不着我跑月照宫求见，徐端己找不着他闯昌华宫。
我道：“那你先吹？”
看看徐端己娇美动人的容颜，换了我也很难拒绝，这本来就是位人见人爱的小公主。
回到车里，他骂了句：“贼老狐狸，幸而我今儿亲自来了一出。”
西日昌犹豫了片刻，道：“难为端己有心了，原本朕只想让你快快活活无忧无虑过着和南越宫廷一样的日子，看来是朕考虑不周。这样吧，你先回去，朕回头下旨给你个事管起来，等日后再看。”
听到这里，西日昌拉我走了。
我见徐端己已经点头，但田乙乙在她身后悄悄碰了下她。当然西日昌也看到了，他的头脑转得快，口齿也利索，立刻道：“就这样吧，朕下午约了臣工，你回宫候着。”
“陛下娶了南越公主，太子名分不久将定。以陛下的为人，绝对不会等到把公主弄大肚子再立南越的种。芬儿把陛下的事做漂亮了，又造响我邱氏的名号，陛下迟早会找文人墨客吹嘘，我们自己先吹起来。陛下只会吹他自己，我们抢他前头吹邱氏，到时候他也没辙。跟着雅儿那就有戏了，我看陛下最喜欢的是三皇子，不是白家那两个。唉，就不是雅儿亲生的！先占到位吧。”
他的这话意思是，他要紧政事，徐端己自然不能再开口，田乙乙只有干瞪眼。西日昌起身，带我离开前，柔声对徐端己道：“忘了说，今儿你真好看！”
我看见西日昌无声地握了握拳，估计气了。下面邱腾的话更气他。
虽然知道祸害在装，但我真想踢他。
邱腾哈哈大笑起来，笑罢道：“我就知道陛下手又黑心又贪！好了，这事我们就当不知道。这回不管陛下打什么算盘，对我们有好处就干，没好处的绝对不干。芬儿这下出脸了，可惜这孩子心肠太软，赏人活命饭就够了，弄人回来不值当。”
我们先从侧门出，走的时候我觉着那几个女的目光都盯在西日昌身上。
武者又道：“我们在西秦腹地，隐约耳闻有几家权贵家中失窃，不知是不是陛下干的？”
到了偏殿，西日昌自言自语了一句：“来的路上乖巧，到地儿却来事，刚才那几句话，倒很有头脑，可犯得着吗？”
邱腾顿了片刻，问：“那你的意思？”
我心念一动，隐约猜到缘故。西日昌似乎也猜到了，对我一笑，“晚上去逗逗？”
武者道：“不是很确定，属下以为陛下掏不出那么多钱给二小姐。虽然陛下有钱，白家还有小金库，但陛下从周怀梦那里要不到多少，白家更不会白白给我们邱氏做脸面。”
我道：“确实该去一回。”
“跟钱有关的当然要紧，快说。”邱腾的语气与平日每问必好截然不同。
午后西日昌召见了万国维，后者把他前几日交代的事办妥了，邱腾要吹就给他吹。邱腾出钱吹喇叭，西日昌借光。他命万国维联络了大杲几位著名文人，只消一句，几位文人便心领神回。喇叭高吹，自然要高唱在领袖的英明带领下。不用多吹西日昌，多吹也不合适，只要首尾来句就成。
武者迟疑道：“说起钱，有个事不知该不该说。”
万国维还道：“他们头脑比臣好使，还道，陛下不肯沾光，但公道自在人心。”
邱腾当即道：“我搭的钱已经够多了，再弄人回来，得不偿失。再说，要的又不是人！”
西日昌微微一笑，我一旁忍笑，我也终于明白他不用抢先吹，能写锦绣文章的文人又不是傻瓜。只是这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地知脚指头知道了。
武者说完邱芬的近况，提及了邱芬的意向，“二小姐请示大人，她能否送一批西秦人入户大杲？”
万国维瞟我一眼，轻描淡写一句，“陛下新婚燕尔，玉成其事，倒是该颂颂。”
另一个人是邱腾。听他们言语，似在谈论西秦邱芬。无非是邱二小姐处事得当，善行义举感动了不少西秦百姓。
西日昌这才笑出声来，“不张扬，不声不响的好。”
我们悄悄施展上乘身法从梁上穿过正厅，后厢房才是西日昌真正要听的戏。趋入过道，我们双双止步。不用再潜入，厢房深里的对话以我们的修为都听得到，也不能再进，二人之中一人修为不低。
这二人一搭一档，奸君诈臣，我觉着他们才是天作之合。
主院正厅一对男女正在调笑，他们说的话起初听来有点意思，但仔细听来却假得很。两人的身貌一看就不是主子，估摸就是两个幌子。
万国维告退后，西日昌带我去见了柳妃，把徐端己的事儿一说，柳妃当即提了，让新后管辖后宫每季的宫装。这个事不大不小，时间又耽搁得长，西日昌道可行。
我不理他，掠过他身侧往前，换作他跟我身后。
西日昌留膳于柳妃宫中，照规矩，我站在他们身后，但柳妃不依，硬拉着我入座了。酒菜上齐后，支退旁人，西日昌取了我的面纱，柳妃凝望我道：“姝黎妹妹长大了。”
跟在他身后，我们飞身上墙，潜入豪宅。他仿似熟门熟路，估摸帝皇偶尔也无聊，爱听床角。避开宅内侍从，我们潜到主院。未进院我便感知里面有戏，而且戏很夸张。西日昌回头瞄一眼我，他黑色蒙巾上的一双丹凤夜色中如狼眸发出幽光。我斜他一眼，他幽光流转，极细地问：“有趣吧？”
西日昌只笑不语。他对柳妃的信任，不用言语以行动。
我心道，我可从来没让你抱着走。
这一顿晚饭柳妃提及了往事，无限感慨，而我从她言语中仿佛看见了昔日的自己。一个冷艳绝狠的小女孩。那时的我多么憎恨西日昌，心底满是仇恨和不甘的痛苦，眼里除了血红，什么都看不到。但正是这个我曾厌恶憎恨的男人，一点点改变了我。即便他用心不良，但至少他十分用心。
扮作车夫的陈风驾车，七转八拐地到了座豪宅后门。西日昌拉着我的手下车，下车后放开，低声道：“不能老让我抱着，得自己走了。”
西日昌也道了几段往事，用来填充温暖柳妃的心房。他们共同的回忆与我无关，也不能算男女之情，无非是柳妃如何妥理家事，西日昌早年的辛苦。我觉着他们两个更似亲人，或许世间夫妻大抵如此，没有热情还有琐事。
西日昌微笑道：“听床角。”我觉得很无趣。
晚饭后西日昌携我离去，柳妃亲自送出了门，神情从容，眼眸含笑。一个女子能做到她这地步，我为祸害庆幸。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妒妇，怨妇，不愿与人分享自己的男人，怨恨男人不宠爱自己，拥有柳妃这样的贤妻是祸害的福气。
我问：“什么事有趣？”
前往凤鸾宫的路上，我跟在西日昌身后想，如果现在他宠幸别的女子，我会如何？
西日昌起身拉我走，与我想的不一样，我们出了宫。在宫外等候的马车里，我们换了夜行衣。
杀人泄愤？自怜自哀？
我迟疑了片刻，点头。
他大婚前消失于我的视线，我感到了失落，但紧跟着他突然猛扣我心扉，一下子置我于他预谋几年的深渊。若他去宠幸旁人，现在的我估摸不仅只有失落了，我终究不是柳妃。
用完晚膳后，西日昌暧昧地道：“我们去做一件有趣的事，如何？”
盯着他的后背，我真想用刀挖开来看看，里面是颗什么心。这个祸害，不仅对自己的欲望控制老道，还对我了如指掌。
三 坚冰渐融
想着想着，他忽然止步，我险些撞他背上。
果然是吃饭，只是吃着吃着吃出别的味儿。他摘了我的面纱，与我对坐，眸光不时晃来瞟去。我装作没看到，吃我自己的。酒是温的，饭是热的，菜是香的，人是好胃口的。因为，很饿。
“一会儿什么都不要想。”他沉声道。
西日昌笑出声来，“好，先吃饭。”
我点头，他肯定要去干“好”事了。
我极正经地道：“吃饭？”
跟他步入鸾凤宫，我小吃一惊。改建南越宫廷式样的地阶，好大的手笔，几乎将整座宫殿弄得面目全非，虽然尚未完工，但完成的部分已觉铺张。西日昌也沉了沉面色，而进入正殿后，他又变作当日哄骗我的昌王爷。
西日昌的冷笑变暖，骚着我的手心反问：“你说呢？”
西日昌的驾临，惊动了鸾凤宫所有人。我们在正殿上等了会儿，徐端己和一干宫女趋步而出，多是南越的女子，一片软声绵语，莺莺拜倒，煞是好看。
我心道，暗地里除掉不就得了？而这想法令我觉得自己可怕。那人干我何事？当下，我再次摇头，问道：“你这时候唤我来，什么事？”
女子们礼毕起身，徐端己粉着脸半天没道出一句，还是西日昌替她言了，“今儿你来找了朕一出，朕就一直牵挂心头，晚上怎么都要抽出空来，到你这儿转转。”
西日昌薄唇浮出一抹冷酷，“我倒是玩得起，她拿什么玩？”
徐端己立时绯红了双颊，细语道：“陛下有心了。”
我不禁摇头，确实过分。
宫人送上茶酒和果子，均是南越宫廷远程特送的。西日昌开始无聊，扯了一堆又一堆闲话。这啰唆话没一点含金量，纯粹的废话，我也终于明白苏堂竹被他影响的是什么了。
他眉一挑，答：“俗话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徐端己是个软柿子，但她带的那贴身侍女比鬼还难缠。成天挑三拣四，要这个要那个，要到了还说她南越的好。我叫苏堂竹天天陪着逗她们玩，这不，今天玩到要把鸾凤宫的地面都掀了，换成她南越的木地，好叫妃嫔们都脱了鞋光着脚进去觐见。”
转过视线，我看到一干宫女纷纷垂首侧耳聆听，似乎津津有味。天南海北地东拉西扯，也亏西日昌说得不闷，要每晚对着我这样叨叨，早被我踢下床了。
我微一皱眉，这是句废话，显然他心境还没平。我缓声问他：“怎么啦？生哪个气？”
田乙乙忽然投了我一眼，我们视线相交，我觉得她眼里冒了冒火星。宫里有品级却没被她当面说道过的，只有我了，而我现在住昌华宫。
我走到西日昌身旁，祸害已经换回人畜无害的面容，拉着我的手道：“你来啦？”
徐端己不健谈，在西日昌停顿的时候请示道：“听陛下说起南越民间的事儿，端己不熟，不如让乙乙替端己说几句？”
苏堂竹领命而去，我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对我点点头，我来不及示意，他已经过去了。
西日昌笑说好。田乙乙便上前，礼后，针对西日昌之前提的几事详细说开了。她口齿伶俐，言语风趣，引得众人忍笑轻笑，西日昌则大笑起来。田乙乙忽然对我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或许是乙乙说得不好，乙乙很伤心大人没有笑。”
陈风走到殿门口就止步，我独自入内。西日昌缓了面色，低声道：“算了，你说得对，犯不着跟小人唧唧喳喳，咱们等着瞧！你去吧，与陈隽钟说下，把鸾凤宫的地阶改下，只要她们在鸾凤宫，就算把殿顶拆了，都照办。”
我垂首，这场合祸害肯定会替我说话，用不着我自己答。果然西日昌沉声道：“哦，她是西门，朕西日皇族的宗室，为人素来严谨，不苟言笑。朕要说个笑话，也不见得她笑。”
西日昌冷冷道：“什么叫小人？小人就只会得寸进尺。你让着哄着，她蹦得欢。你凶她，她马上给你滴几滴眼泪，好像委屈到天塌了，你再一哄，给她台阶她也不会下，只会蹦得比先前更欢！小竹你凶不出来，我换个人去对付。”
其实我也觉得乐，但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观察众人上了，而我的笑不对旁人。
苏堂竹怯道：“师兄，就改个地阶，要不我们就改了吧？犯不着气，现时凑合凑合算了。”
西日昌一句皇族宗室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顺着这个话题田乙乙问了下去，他就又吹了顿对着西方落日誓言的故事。
“她当她什么人？正宫娘娘？太后？还是太上皇？跑大杲宫廷撒野，都到朕地盘了，小命都捏在朕手心，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样。”田乙乙感叹道，“陛下的先祖令奴婢崇敬，真是了不起的帝皇。”
跟着陈风去了，还未入昌华宫偏殿，就听着西日昌在骂人。
而后他们的谈话继续，一个老练的废话篓子，一个机灵的奉承婢女，话头越来越庞杂。当我觉着时辰晚了，差不多该回去的时候，田乙乙替徐端己大胆问了句：“陛下今儿留宿鸾凤宫吗？”
唐长老开始正式说武，我正听得兴头上，陈风受命而来，西日昌召我入昌华宫。
徐端己立刻嗔她一眼。西日昌神秘地一笑，凑近身旁的南越公主，附耳说了句话，令她明艳的眸光更加水汪汪。不是啥好话，花苞初放折易伤。
我心一惊，原来祸害是个极厉害的模子，见什么就能刻什么。这么一想，确实合他性情，想变什么就变什么脸，想做什么人就什么人，武功也一样。而最关键的是，祸害也没有选择浪费大把时间在万象诀上。可叹的是，他却没对唐长老明言，导致这么多年唐长老拘泥于万象诀狭小又广义的圈子里。
我腹内暗咒他无数句。
果然如此。我哦了声，却听唐长老又叹：“西日门主是位奇才，任何武学看过之后，他都能学，就是修不修的事了。”
西日昌带我出鸾凤宫，徐端己遣田乙乙等女相送。走了段路后，西日昌离远我，扯了下田乙乙。我在后面看得仔细，少女受惊，猛地抽了手。西日昌那祸害在她耳畔低低道：“朕把胥嫔贬了……可惜你太小了。”
唐长老感慨道：“他倒是借了我的笔记，看一日后归还，说是无暇修炼。”
然后西日昌甩下发憷的田乙乙，带我出了鸾凤宫。
听到这里，我不得不再度感叹罗玄门之博杂，也只有罗玄门人才能创研出万象诀。想到此，我立时联想到西日昌的手印，便问道：“那陛下当年修炼过万象诀吗？”
步入昌华宫，西日昌飞我一眼，我还他一斜眼。步入宫殿，他拉我手，我甩开。他笑了，道：“是很小啊，一对软趴趴的小面饼，我哪有空把它捏大？”
唐长老的心法名为万象诀。万象诀一半基于算术，而唐长老精通的推测算术，光种类就上百，难怪他道这门心法难修。除了繁复多种的演算方式，此心法还详细概括了气劲的修炼基础、修行方式、施展过程和运用效果。
够不要脸的，我啐了声。他再拉我手，我不甩了。
人的智力是有限的，当一个人将有限的所有智力和生命倾注于一件事上，那他就能达到一个领域的巅峰。
死祸害逗完面饼还不够，又凑我耳吐气，“都捏你了。”
以唐长老的年龄和身份，对后辈能做到如此坦然，令我心生敬意，然而听了穷他毕生心血的心法后，我更是五体投地。
我实在忍不住踩了他一脚，他也不叫疼，只笑，笑声悠扬在殿堂。
唐长老笑罢后，对我道：“西门，你的音武不拘形式，平常打也与我们这些拿惯刀剑的不一样，所以并不在意对敌料错中吃亏。老朽若早点遇见你就好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白白耽搁了……”
经过此事，田乙乙收敛不少。少女怀春总多思，思多了煎熬，煎熬了行事就不稳。被祸害一调戏，倒平了下来。拿祸害的话说，她就是想我轻薄她，空了我就去轻薄，这不就结了？
我哑然。若说唐长老没有智慧，那不可能，只是聪明人有时最会钻牛角。长年隐居，不与人交往的唐长老一味想着精修自己的绝技，可世间哪有百发百中的绝对预测？老想着全准，全胜，太过保守。即便这门绝技练到顶，在远胜自己的强大武力面前，料准又有何用？
回到寝室，祸害异常老实，安静地平躺我身旁。我琢磨他素来夜间行事，我忍，就不开口说话。装，装去吧！
唐长老一直微笑的面容僵住了，我疑惑地望他。但见他忽悲后喜，嘴中振振有词，“是啊，多么简单的道理，只要本身修为足够，对方气劲料错了又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这么多年想不透？哈哈……现在明白也不迟。”
过去很长时间，我都快迷糊了，祸害才启齿道：“你不知道，那年你多么鲜嫩。你总在掩饰容色。刘海那么长，遮了整个额头，脂粉不沾，还把唇色弄得苍白。可有些美丽，是遮掩不住的。”
我笑道：“那还不是跟平常一般打？”料错了是会吃亏，但相比一点摸索不到对方的气劲运行方式，能料就不吃亏，料准了就赚便宜，这其实还是赌。
我愕然惊醒。他道：“当你震怒、恨的时候，一下子容光四射，所以我明知道不是时候，还是要了。”
唐长老反问：“若对敌之时预料错了怎么办？”
“含苞欲放，而后怒放。世上大多花开盛极而败，而你到现在还没开全。我总觉着能开得更艳更惊色，甚至怎么开都开不完。”
考虑半日，我沉吟道：“修个大概可否？”
我默然，这算他给我解释吧。他的谎言太多，以前说过最喜欢花骨朵儿，现在又说喜欢怒放，其实无所谓了。
赌棋，果然是赌。赌武道修为，赌成败。
说了那么动听的话，祸害就不装了。
我顿时犹疑起来，不属武技的心法，修了对天一诀音武毫无帮助，但它又是那么独特，学会了它可增加自身立于不败之地的砝码，世事果无两全。
祸害再次证明他是很好用的，跟随着祸害，我逐渐体会到，原来那些金风玉露一相逢的话，都是真的。鸳鸯交颈鸾凤和鸣，说不尽，无限好。
“你能看出白圈的用意，说明你能学这门心法。但这门心法不仅难修，还不属武技。你愿学否？”
可是情过之后，离了欲望的旋涡，心头的理智还是令我无声而叹。有的事有的人不能沾染，一旦沾染就难以自拔。点燃欲望，火焰就不会轻易湮灭，投身渊海，只会越沉越深。
我隐隐兴奋起来，但唐长老一语泼醒了我。
贪官并非从来就贪，尝到了甜头，才会渐渐泥足深陷。酒鬼并非从来就饕餮，酒奋了精神活了思维，明知酒到酣处才最美，烂醉如泥斯文扫地，却难在兴奋时收住。
若能预料对手的气劲运行方式，便可百倍重创对手。加之我天一诀所修特殊的音武，几乎可一音灭敌，料精准了，任凭对手修为再高，也是绝杀。若习得唐长老这门绝技，即便再遇上葛仲逊，我也有放手一搏的资本，并且极可能出其不意，重伤他甚至杀了他。料敌制先，西日昌、苏世南，他们都会，应该多少接触过唐长老这门绝学。
很多事原本无错，还是好的，但过犹不及。人亦如此。婴孩降生于世，如一张白纸，沾染什么成什么，婴孩的变化就如一个染缸，第一道重色洗下去，就是祭奠生命的色彩。
到此时，我终于明白他要教我什么。
西日昌洗的是黑色，世间最重最强的颜色，洗过了黑色，无论再怎么洗，染缸的水都不会变化。而我在八岁那年，洗了红色，无论再怎么洗，甚至洗黑，心底的那一抹血色，永远都不会褪去。
我诧异地凝视他，只听他问：“气发丹田，气出尺关、肘寸——你知道气劲有多少种运行方式吗？”
黑与红，世间两种强烈的重色，在欲望中绽放出令人窒息的美丽，排挤、改变、吞噬所有其他色彩。黑色带残红的花开遍野，黑色妖娆缠绕丝丝血红，喷吐出剧毒焰火，弥漫开晕红光芒。花氛香甜，花意决绝，正是祸害早年所书，世人皆无罪恶感。
唐长老忽然放下掌中棋，对我微笑道：“看来你已然发觉了。”
欲望无罪，因欲望是人的繁衍所需。贪婪无罪，没有追求何来成就？作孽无罪，你不作孽他作孽，不如你自己作孽或许还能比别人作孽作得好。
唐长老摆放的白圈用棋子不多，恰是十枚。若将组成这个圆圈的每枚棋看作十个数字，那么将我先前的几个数字依照对应的位置连起来，就能构成无数条线。单一的直线组成无数三角，继而演变无数的图形。再往下想，我头大了。要从中寻出规律，谈何容易？
每个人都在作孽，以善人自居，以仁义为衣，单以自己心意，自己眼光去评判他人。极少人去想自己或许错了，绝大多数人只会想，都是旁人错了，旁人作孽。
我再次停顿，倒想起刚才几回被他猜中的数字，这才猛然惊觉，白圈绝不是个幌子，它应该是个计算工具。
偏激的异端邪说，我也会了。
我分心二用，手上胡乱动着棋子，眼盯着白圈，他依然接连猜中。
我搂着入睡的祸害，凝望他安静的面庞。我们都错了，但我们又都没错。欲望是可控制的，贪婪是有限度的，作孽是有对错的。我们都是俗人，无论身份或旁的，世俗之人都有喜恶，都有贪求。
时间又过了半个时辰，我发觉，若我胡乱放子，唐长老就百分百猜中，刻意为之，还能偶尔不被他料到。而唐长老除了盯白圈，还盯我的眼神。这样想来，他必定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算计我的棋数。
我贪求这一刻他柔和的面容温热的怀抱，而他贪求的更多。
又猜了几回，我仔细观察他，发现他不时瞟一眼白圈，又偶尔嘴唇翕动。我暗思，难道说，这缘故与白圈有关？赌子能计算的吗？
我微笑着熟睡，当他抱我我就抱他，当他宠我我就宠他，有欲望也有其他，单有欲望是可耻的。我们都需要有一个足够的力量，适宜的怀抱，来容纳自己无法与旁人道的孤寂，寄放那绝对的沉重色彩。
他还笑得温煦，但我觉得这笑和赌棋一般莫测高深了。为什么他总能猜中？而我一直猜错？
清晨，他感叹春宵苦短而起身，出了寝室，他就没有感叹，换了天威难测。而我出了昌华宫，就是位武者。
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我一回都猜不中，他却老猜中？只听唐长老道：“日头西下之前，你还不能猜中一回，那么今晚就到未央阁上站一宿反思。”
我们分开而行，谁都不回首。没什么好看的，夜间可以看个光，看个透。白日下看到的都是表面，因为日光太亮了，一镀光，什么都炫目，什么都看不到底。
时间流逝，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了，唐长老案前中间的白子只增加了十枚，而他右手边的白子却几乎倾空了棋盒。至于他左手边，一枚都无。
月照宫里，唐长老结束了最后一次万象诀的传授，对我道：“明儿起，你要辛苦了，他们那伙人都不是我这样文绉绉的。”
我觉得有些古怪，跟着又连错三把，而唐长老右手边的白棋数增为五枚。
我慎重地致谢。唐长老微笑道：“我占了你那么多时日，他们早有不满，但西日师侄说他新婚期间，暂不管旁事，就由着我成日跟你叙话了。”
唐长老取了一枚白子放中间，两枚白子放右手边，标记输赢情况。一和二负，我。
我垂首，老姜似的唐长老。
唐长老已经抓好了第三回，我思来想去，再次抓了五枚在手。结果我再次猜错，而他微笑道：“五！”
提前回了昌华宫，我先去找胥红，赶到正合适，她正接了圣旨，傻眼坐于房中。她一见我来，立刻噙泪扑来，跪地道：“大人，你不是说请苏太尉帮我吗，怎么会这样？”
第一回，我们都没猜中。我猜九他猜无。第二回我依然没猜中，但他猜中了，五枚。我停了停，心想，最初我们选择的分别是最大和最小，那按照正常思维顺手便捷，第二回次大和次小及居中就最有可能。
我拉她起身，告之她西日昌留她在昌华宫做宝林，比之在别宫当个长年累月见不着圣面的嫔，更有出头之日。
首先唐长老用白棋在棋盘上搭了个圆，但这个白子大圈在赌棋中，我很长时间都没看明白，似乎就像摆设虚晃一招。跟着唐长老与我分别抓九枚黑棋，在双手内捣鼓，然后互相猜测对方手中几枚棋子。
胥红这才稍宽怀。我又道：“现在需要先和南越搞好关系，陛下必须要兜着南越人。别说你委屈，旁的妃嫔也委屈着，苏太医则天天委屈着。你被贬实则被陛下护着了，该高兴啊！”
听了唐长老接下去说的另一种棋规则，我觉得额上仿佛淌下汗来。这所谓的另一种法子根本不是下棋，而是赌子。
胥红破涕为笑，这个天真的女子，又说了句傻话，“就是就是，我看陛下根本不去鸾凤宫，后宫里还是大人最红。”
我应声，心思罗玄门的武学也有下棋的吗？
我瞪她一眼，她立即捂嘴。她是个口快直肠人，当初仙雯之死虽怪不得她，但她若能忍着，不叱骂仙雯，事也不至此。
唐长老没有与我比武切磋，也没有探讨武学武道，他居然让我陪他下了半日的棋。我虽会下棋，但棋力极弱。开首第一局没落几子，唐长老便了然了我的棋艺。他拢了棋盘，重分黑白，而后和蔼地对我道：“我们下另一种棋。”
我见她畏惧模样，转念出了个主意，“今儿你说错了话，得罚！”
上午匆匆而过，下午却过得无比漫长。罗玄门的唐长老带了我半日。我没有带上“永日无言”，月照宫里若传出琵琶声的话，宫人会以为贵妃的鬼魂来了。
胥红又要跪地，我再次拉住她道：“打是不打你了，罚你抄一百遍‘女诫’。”看她先松气，后又愁眉苦脸，我有点好笑，估计这女子平日是不爱碰书的。
我关上门，这祸害祸害我了。
五 劫难之音
戴上朝冠，他起身。我伫门前相送，他就跟着陈风大步而去，头也不回，也不道一声“我走了”。我自嘲了一下，何时心软了，对他依依不舍？
同西日昌一起用了午膳，他又带我出了宫。这次我们没有易容改装，只穿宫中的便服。
一早，陈风敲门，送来了西日昌的朝服。我亲手帮他穿了，曙光穿射窗格，投影于斑驳的玄金朝服。他的长发极其柔韧而润泽，一手抓不住，千丝万缕柔滑顺畅，我几次握住却没抓牢，长发顺着指间滑出掌心。他在铜镜前微微笑，我一把抓狠了，他仿佛不吃痛，面色丝毫不变，由我揪住绾上，发簪插过。
马车里，他对我道：“明儿你带上‘永日无言’去会会他们，鼓我也给你送过去了。”
二 万象之局
我思了会儿，道：“前阵子对着清华池，我倒会控着曲音，只是那鼓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奏，以最简洁的乐音奏响最繁复的乐曲，是乐师终身的追求。”
西日昌无语，再次搂紧了我。
他笑了笑，“没事，你有时间。”
“后来你都知道了。”
半路无语，我们安静地对坐着，片刻的安宁难得，从今日开始，我们的日程又将变化。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腰际，而我的目光则在他手上。
西秦重女色，所以我选择了倾城苑。起初妈妈是不要我的，但我洗干净了脸，她就留下了我。我待在倾城苑里一直不声不响，只练着琵琶。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容色越来越难掩饰。姬人一般十三四岁就会被豪客买去初夜，我好不容易混到十四岁。当时我想，自己跑出倾城苑不难，但一个孤女能以何种身份接近西秦权贵？最恰当的是成为名姬，下策则是寻个高枝。我不想一双玉臂万人枕，我选择了李雍。若能成为李雍的妾室，我就有了一个能接触西秦上流贵族的身份。
这祸害身上无一处不漂亮，偏生这些漂亮的地方，又都充满力度。这一双手扼着无数生灵，掌着一国和当世所有国度的命运。
人情冷暖，利欲熏心，让我的心越来越冰硬。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接近仇人，我上了京都。一路上除了我自己行乞，唯一主动给过我银钱的就是李雍。当时我真的很感动，虽然他只是顺手。
车悠悠停下，却是苏世南府前。他先下车，而后扶我下。我们携手而入，在庭院里见着了花重。
我死里逃生后，也曾向黎族同族的别家求援。但是天一诀的风声已散播江湖，有点良心的人塞银两打发我，怕引祸上身，没良心的人则觊觎秘籍，我装什么都不知然后逃跑了。
花菊子正在园圃里忙碌。他一身粗布衣裳卷着宽袖，蹲在泥地里捣鼓。这位南越名士，也算躬耕于盛京了。
过了片刻，我跳过惨祸，说起了一路行乞到京都的事。
我们起初没有打搅他，匿步而近，止步静观，后来他抬头抹袖擦汗，发现了我们，才起身走出园圃。
我答：“黎安初是充作乞丐回的西疆。”
花重拍了拍手上的泥，对我们笑道：“春日问花花语香，二位看来不仅好兴致，还很应时。”
我说到这里打住，西日昌也知道再下去就是惨的了，他低声委婉而问：“怎么混的乞丐？”
西日昌道：“哪里有先生兴致好，粗衫乍着，南枝可插，更需频剪。”
我探手覆上他的手背，低声道：“你是我夫君，自然说他的不是，其实我也有错。就是看不惯那先生摇头晃脑满口的之乎者也，我不喜欢。当年我就喜欢野到外头，田地里，蓝天白云下，那是多么自由自在。何况少时又自以为是，觉得看的书不少了，该学的都学了。”
两个爱玩脑子又爱斗字眼的男人耍了几句嘴皮后，连笑数声，动静很快引来左荃珠，她服侍花重净手更衣去了。
西日昌摸着我的脸道：“不怪你，是那先生气量狭隘，和个黄毛丫头较什么劲？”
西日昌本与我在庭院回廊中等候，不知何故，西日昌不等了，拉我离去。问他为何，特地出宫就为与花重说几句玩笑？他想了想，手伸入袖中摸索了半日。我猜他想留个物什给花重，或是丢一枚银元，只是可怜的大杲帝皇，发现自己身无长物，袖中干干净净的，啥都没有，只能皱眉望我。
我感慨道：“如今回想，确实很坏。有位私塾先生分明饱学诗书，却被我抓住把柄，硬以小知无知砸掉了他的饭碗。其实小孩子家家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无非是抓住一句话，断章取义又锲而不舍。”
我对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来，他照做后，我拔了他的发簪，顷刻间，长发滑落，多情地拂过我的手，我的衣，回落他的身。
西日昌笑了笑，“从小就是个坏孩子。”
西日昌含笑接过我手中的发簪，搁在了回廊上。
“先找出别人的缺点，或是不妥之处，然后使劲往上说。”
簪花问意。和这号人打交道真伤神。
“你是怎么逗的？”西日昌的手顺着我肩，挪攀上我的脸。
披发的祸害，在苏府下人的瞠目结舌中飘然而去。
我曾有一个富庶幸福的家庭，因是幼女备受宠爱。母慈父严，有一位宽厚的兄长。很小就爱抖机灵，伶牙俐齿加上过目不忘的记性，除了父亲会批评几句，所有人都一味宠着我捧着我。父亲每每管教我，总有母亲和兄长出面维护，养我娇纵。别人说不过我，被我说得哭笑不得，他们无奈或生气的样子，让我觉着很有趣很快活。
回到车内，西日昌用力地搂了搂我，感叹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我双手贴住他的胸膛，停了片刻，开始说起往事。
他松手后我道：“你脑袋后的自然想不到，见过眼珠长头顶的，没见过长后脑勺的。”
“跟我说说话吧，我想知道你小时候到底是怎么了。”
他温柔道：“你替我长。”
我的嘴角浮起笑容。
马车又开始行进，他顿了顿，忽然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事儿繁多，不能像寻常夫妇那样每日陪着你，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多担当。”
他说的是他能控制欲望。我靠了过去，偎着他的臂，他臂挪开，抱住了我的肩，揉了揉我的肩头，道：“和你在一起久了，我快成瘦猪了……”
我当即道：“这是什么话？”
我听见了自己心底的叹息，和他是对不上心的，只要如实地把身体交付。被子盖过了我们的躯体，他动了老半天，忽然不动了，安静地躺倒一旁。又过了很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平静地道：“其实我能做到。”
他笑了笑，“胡话。不说了。”
然而他很快以行动告诉我，男人是下半身的野兽。
跟着他又说了几段真正的胡话，逗到我笑出了泪，而后我们恢复平静，再后我们到了王伯谷的无名山庄。
我第一次感到只想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什么都不想做，仅仅黏在一起，搂搂抱抱就好。贪恋的有时不是欲望，而是那种渴望被呵护，渴望被宠溺的感受。被爱被需要，被理解被共享。我如此，不知他如何？
他查听了西秦诸事，安排了部分西秦贫民跟邱芬回大杲的接引诸事。打仗打的是民心，花重点出了仁义，接下来的步骤祸害都心领神回。
我们卧倒于床，扯盖上鸳鸯戏水的锦被。我们紧紧相拥，交贴的胸口此起彼伏的心跳。我们似乎从来都没那么贴近，我们似乎第一次真正地贴近。
王伯谷不在，那回与我比较的阿大阿二也不在，倒是无人旧事重提，让我再动动筋骨。
我依偎在他怀里，鼻间是他的气息，身上覆盖他的温度，有那么一恍神的错觉，仿佛生来就在等这一夜这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眼比我更冰冷阴暗，他的心更伤痕累累，但他温暖的时候，犹如旭日东升阳光明媚。
回到宫廷，已是入夜。西日昌牵我手，步入寝室。室中多摆了张架子，架上挂着一件玄底金章的衣裳，裙角旁精致的刺绣乃西日皇族的族徽，红日白泪。这族徽我只在西日昌的祭服上见过一次。
西日昌凑了过来，搂我入怀，低声道：“不怕了，以后有我在，一直在。”
西日昌亲手为我换装，铜镜里映出英姿飒爽气势逼人的女子，和穿过她的腰搂着的一双手，强而有力地扣着，托着，缠绕着。
我摇头道：“毁灭感。五感俱丧，令我畏惧。世上最痛的不是割心挖肉，而是毫无知觉。我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更怕一直那样子却不死。”
玄光金纹在宫灯下熠熠生辉，如璀璨银河。
西日昌正色问：“微尘感？”
情欲之美，宛如璀璨花开。缱绻浮云温煦风徊，四季花放，依然黑红为主，却多了星星点点的墨绿、黛青，而底下是广袤黄土。
“我以为我死了，‘天地无穷，人命有时’，就浮现脑海。胸前剧痛，仿佛被劈开似的，但随后心房却流出一股说不清滋味的潜流，一时间，我觉着我被分离于尘世。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所有知觉，仿佛人世不存，天地无垠。”
穿梭其中，若飞若腾，蝴蝶扑花，庄周晓梦。身子无比渺小，轻灵至极，仿佛风一轻拂，就能卷走。
我统共只说了两部天一诀外篇，“照旷”和“无解”。前者是我所用次数最多的外篇，后者则是最特殊的外篇。此二篇的共通之处在于并非强武，而在援身。伤、邪可以“照旷”疗除，绝命或许可用无解来续。说到最后，不知为何我说起了幼年从葛仲逊手下逃过一劫的往事。
眷恋花海，若停若痴，意有所随，不可言传。猛然一句前朝巾帼警语震响天地：
祸害笑得灿烂，魔爪伸出，却听我道：“天一诀外篇，‘照旷’……”那手便停住了，很快规矩地放回膝上。
呸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恨，割它不断吗？
我定一定神，慎重道：“有。”
跟着，花重《花间语》那段文字浮现脑海：
这道理和我前面清华池中悟到的水之容性，鼓曲之意，有不谋而合之处。我再次点头。他又阐述了一通，末了话锋一转，丹凤流彩，“我说了这么多，有奖赏否？”
花非花，叶非叶，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我不禁点头认可，他接着说他的心得，“气场的形成和变化与各人武学心法修炼有关，你只有天一诀的心法，所以主要以圆通为主，而我罗玄门基础心法很多，当然不建议你再另学那些杂七杂八的，只与你说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一通，万种心法都通。那就是不要太过拘泥于形式，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很多武者都做不到，总以为自己的心法最正，旁的都是杂学。身为音武者的你早就明白，乐音曲调多种多样，但音境才是根本。同样的，武学也一样。你认定了音武路，不妨让自己的心去奏乐，忘却手的存在，你本身的存在。”
当日那段词还有最后一句在另一页上，我刻意忽略了，连起来正是：
西日昌撤了手印，开始向我解释，开头几句话就说到手印的重点，“这是音武的入门武技，以气劲渗透制造空间，然后控制诱导，收为己用。”
花非花，叶非叶。
名门大杂派的门主果然够杂，连个手印都玩出万花筒。
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
祸害对我浅笑，掌中球形气场骤变，不规则的气场如万花筒，千变万化，正如他的面具，他随心所欲地操纵着，而我只有叹为观止。
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淡灰色的球形气场扭曲的微型空间，不仔细看很容易疏忽的手印气场，在他手中飞速旋转，气劲随之越来越强，风起发舞。诡异凌厉的气场后，凌乱飞舞的长发中，他的容色无法形容。祸害是聪明的，更是了不起的。他几乎没有正面看过我的手印，却凭着天一诀总纲自己悟了出来。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
我又踢了他一脚。他笑盈盈受了，又道：“不与你玩笑了，给你看真格的。”只见他双手合十，极缓地转掌翻花，些微的气劲从他双掌中溢出，那正是匿气状态下的气劲，而更令我瞠目结舌的是，他双手一开，一个头颅大小的球形气场出现我眼前——这正是我习音武前先会的手印。
想到此，不禁后心发寒冷汗迭出，搂着我的西日昌立刻感知，他什么都不说，只抚我后背。我的一手捏在他背上，指甲嵌入他肌肤，过了很久，我才收手，指甲上隐见血丝。我垂目问：“不疼吗？”
“不太理想。”
他依然无语，改了轻拍我背。那意思是睡吧，睡去吧，睡醒了就好了。
我不知呸了他几次，好好的绝世武学，他当阴阳双修了。真是什么人读什么书，智者见智，淫者阅淫。我真服了他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当听他最后道：“我还真试了几次。”我将枕头丢了过去。他确实试过了，在我身上施展气劲，那几回，回回整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然而他轻柔的节拍，更拍乱了我的心。这个男人早就清楚，情爱固然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但却不是最重要的。世人没有罪恶感，却有使命感。他和大杲的无数臣子一样，为使命感而割舍被认为不重要的情感私欲。他其实并不在乎花骨朵或者盛花，和任何女子合欢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的贤臣们无心经营自己的利益，打造盛世强国一统天下才是他们的追求。
其始无首，其卒无尾；一隐一现，一仆一起。他解读为某样他最喜的快活事。开始要不令人察觉，结束要意犹未尽。最好是时隐时现神龙见尾不见首，一个倒着一个就起来了……
为何而情？为何而欲？他待我不同，因我不同。他寄予我厚望，付我他能予的绝大部分。男欢女爱的背后不是男欢女爱，而是如鱼得水。这也是真情，它与世间的痴男怨女不同，但也很美。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用完晚膳后，西日昌没有扑倒我，而是与我对坐床榻，一五一十地向我阐述了他所练的天一诀。但祸害总归是祸害，他解读的天一诀总纲，也脱不了淫色。
在情爱上，想得多的女子大多多愁善感，或钻牛角尖，而想得少的女子相比之下，比较幸福，几乎不动脑子就跟爱人走，什么事都交给爱人拿主意。和西日昌这样的男人相处，想太多很辛苦，不想也未必幸福。
夜色悄然爬窗，冬风过春风起。
超越情感，也是多思者多虑，少思者少忧。该放当放，纠结不清的始终是自己的执著。
我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迷糊睡去后，睡醒了果然一身轻松。温暖的晨光倾斜，换了新装的我气象一新。
他一笑，举杯道：“是啊。”
随西日昌一同出了寝室，出昌华宫一路上我们轻言笑语，论了几句武学又谈了一句胥红抄书。临到歧路，他低声对我道：“辛苦了。”
西日昌眼眸顿时闪亮。我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我道：“军中也有军士擂鼓。”
我一怔，他转身又一句，“今儿开始，将会更辛苦。”
我道：“千军万马驰骋旷野，鼓声雷动纵横捭阖。以一鼓打出恢弘气势，是那本曲谱的精髓。”
我一笑，夹着琴盒，往月照宫而去。
“当然是后者。”西日昌问，“难道那鼓谱说的就是这个？”
琴盒被打开，“永日无言”在月照宫最里的一间殿堂中黑的绚烂，合着我一身玄衣，相映生辉。
我坐回，他为我斟酒。思索了一会儿，我问：“一马呼啸和万马奔腾，孰优孰劣？”
向罗玄门注目于我的众人躬身示礼后，我道：“因早年贞武奏曲于此宫，唯恐今日复响，惊了宫人。只得委屈诸位长辈，在此地听我一曲《花间语》。”
“什么乐境？”
我坐回席上，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先有意。似轻风飘过，一阵花香，幽幽传来。若以妃血开场，势必音成东风无力百花残，而“永日无言”却可恰如其分地呈现隐约香动。
西日昌“哦”了声，看他垂眸，我随即道：“别给我搬那么多鼓，我觉得那鼓谱并非要乐师分音，它更像在诠释一个乐境。”
气劲如影随形，悄然跟在花香幽浮后，鬼魅而轻灵，令聆听的众人动了神色。罗玄门没有低手，全都有眼力，让他们吃惊的，可以说既是匿气下的气劲，又不是。
我琢磨了会儿，看到手中的筷子，灵感一闪，走到鼓前，筷子一打，跟着一拍掌，鼓发出了两种不同音色，“还有更多种分音法子，最简单是弄来一大批不同的鼓，音色自然不一。”
旁人的匿气气劲都是从如丝若缕，修炼成条条道道，而我的音武初成匿气气劲就是片片层层，到了此刻，它已成群。
“鼓如何分音？”
指尖轻点，似蜻蜓点水，又似一朵花开的声音；指间飞击，一霎时我已臻至我能的极限手速，不知在五弦上颤点了多少音。群花怒放，天地间一阵金黄向日葵，又一阵满目红鹃，群花一片又一片更迭色彩。不强的气劲，却充满大殿，仿佛殿堂中开遍鲜花，没有一个角落被遗忘。
我接过他递回的筷子，正色道：“那本古谱很不寻常。鼓曲的音调单一，通常以节奏来明拍。我起先看第一折，并不觉它是鼓曲，但越往下看越觉那曲谱只有鼓才能奏出乐境。”
第一折乐曲在争妍斗艳的万花齐放中引出：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总有时，何故赖东风？花非花，叶非叶，尔非尔，我非我。
这不是嘲我吗？我当即将筷子掷了过去。他一手接住，话题切回鼓上，“鼓曲如何分音？”
气劲鼓浮众人衣襟，整座殿堂忽而飞花飘零，漫天花草，仿似先前开遍的鲜花齐齐拔地而升，牵拉出泥草。飞上殿宇而凋零消失，残瓣落落，而更多的鲜花从地面破土而出，迎日怒放，艳盛至极便脱离了地面，飘浮而起。花开花落，谁又分得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西日昌鬼魅地一笑，“猪跑累了跑不动了，人也跑累了跑不动了，一猪一人就并排躺下了！”
有倒吸声轻响，我的乐音变缓，嗵嗵咣咣。红的花绿的叶，相互衬托相互扶持。花儿为谁红？叶儿因何绿？春天来了，叶就绿了，日光到了，花就放了。乐音散发的气劲变缓变轻，第二折扣扉而出。
“吃到瘦肉了呗！”
不为卿故，不为我侬，不为朱唇丹面。天荒地变心不折，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此时光惜，惜无津。
西日昌笑道：“他就派了一长工每天拿根木棍，追着肥猪屁股后面打，猪跑，人跑……你猜后来怎么了？”
音曲由缓转涩，此时众人衣裳复初，却有人无声感慨。岁月催人老，罗玄门众人都早过青春。我手一停，留白的山水画与置空的乐音效果一致，空了这一瞬，我一手若爪，一手滚轴，混音乱响。清晰的流畅乐音画卷终止，迷茫困惑繁杂的第三折乐音奏响。
我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办？”
花入迷眼，这个好，那边美，折了这枝贪上那朵。满了手，满了怀，却是越来越炫目乱心。不知手中折的何物，不知怀中搂的是谁？音弦炸声，突然惊觉手中非花，怀中良人化为骷髅。为鬼非鬼，为人非人，伤哉痛哉，哀哉悲哉！
“某村富户家里有很多头猪，有一头猪老忘宰了，结果越养越肥。富户喜欢吃瘦肉，怎么办呢？”
低沉的弦曲也轰鸣，气劲远胜之前的群芳袭人。已无人感叹，众人皆默，而我也感到了指尖的麻痛。《花间语》这词曲本身不难，难的是以世间柔弱的花草倾吐为基调，奏响震魂之音。我到底欠了火候，忍痛，我拨响了最后一折。
一听就不是好话，我开始没搭腔，给他斟酒，但话开了头，他就往下逗了。
这最后一折，起音即悲音，一时间，殿堂阴暗，狂风动乌云滚，我突然想起那一日花重语“劫音一出，天地同悲”，莫非这就是？一音知境，一叶知秋。起音便如此汹涌，埋花骨，葬人魂。
西日昌甩了甩长发，笑容满掬地道：“知道瘦猪怎么来的？”
眼前更暗了，却是答喜挡在了身前，她一手握住我弹琴的腕，摇头道：“到此为止，可以了。”
“我要真胖成那样呢？”
跟着另一位长者肃然道：“不错，不用再弹了，我们都已知晓西门姑娘的武道，有幸听此半曲，知足了。”
我的衣裳勉强套上他，即便尺寸不合适，祸害穿什么都好看。
唐长老点头道：“是啊，西门，你若再弹下去，就害我们这群老家伙都要哭了！”
我斜他一眼，他正脱衣裳，湿淋淋的玄衣下，是白色的里衣。我连忙开柜找了件黑红白相间的衣裳递给他，我可不想对着光溜溜的他吃饭。
我心下感动，他们是怕我伤着了。答喜更怕我如当年未央阁上一般，指露白骨。
西日昌笑道：“你若长得跟婉娘似的，我就给你做鼓，胖墩墩的。”
众人一番商议，把我指给一位面无表情的林长老，由他与我院中切磋身手，而众人则在殿中商讨，论我的音武如何与罗玄门的众多武学糅合。
我轻轻一拍鼓，鼓声厚实，“为什么？”
我跟随林长老到了院中，走在他身后不觉什么，但一动手我便吃了大亏。林长老不仅有苏世南的眼力，且他的身法一点不僵直，简直比鬼还鬼。他一出手就掐住了我的脖颈，跟着面无表情地松手。
房间里已布了酒菜，另有面大鼓。西日昌将我放下，我端详鼓的时候，他道：“琵琶我还能给你做做，鼓就算了。”
我与祸害切磋身手后，本以为身法虽不及祸害，但也属江湖上拔尖，可碰到了林长老，我这才知道什么是怪胎。林长老的手速初时就很快，更可怕的是越到后面越快，仿佛他的手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越推手越快。
西日昌眸中流过暖色，却是一把抱起我，出了清华池。路过衣架，他信手扯下我的衣裳，三两下套住我，后又往我房舍而去。
凭着油滑的身法，我只能逃过他三招，第四招肯定被他擒拿，且他拿住的地方都致命。头顶心，脑门，咽喉，若非我是女儿身，胸也会被他抓，他的掏心手每次都移到能碰的部位。
我再次微笑，一手拂开他的发，露出他的脸。我手下的才是妖。
上午的时光很快溜走，相比我的气喘吁吁，林长老始终一副木然。如果说陈风的冷漠还能感受，那么林长老的漠然已深入骨髓，他不令人觉着冷，他是毫无冷暖，所以更漠。后来我私下问唐长老，唐长老说林长老早年曾是杀手，近身搏杀无往不利。可惜林长老只强于身法，修为却不强，这同他的性格有关，不喜与人交流，只知道杀或不杀。
他顺着我的臂滑下腕，握住手，牵拉我贴上他，另一手揽住我腰。我抬头望他，薄唇轻启，极低的声，“妖精。”
正午，林长老拂袖而去。我勉强向他背影行礼，而后拖着脚步回昌华宫。
他的手还牢牢握着我的臂，乌黑的长发漂浮水面上，闪闪发光，跟着他慢慢浮起，黑发遮掩了他的面容，却掩不住他的笑。水珠纷纷从他头上发上身上滚落，晶莹光华，流光璀璨。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情是无边色，色是心头刃，精彩绝伦的一刀，捅破心扉，汩汩血流，波及百脉，沸腾激荡。
还没入正殿，就听到叫人不省心的祸害对几位重臣道：“关于立储君一事，朕已下了密旨，此事着落在西门卫尉身上，另苏太尉为证。”
我一个人待在水里太久了，他一来就想拉我走，没那么容易。我一个人待在渊里太久了，既然是沉沦，就不该我一个人独自品尝。
我觉着身子更重了，停步在殿外，蹲住了。
他俯下身握住我的手，水波幽光中，可见他玄黑的身影，压在我粉色倒影之上。我一分一寸被他提出水面，一抹奇异的笑微微浮现出水光霞色，碧波生香。我手上使劲，整个人猛地下沉，将他拉落水中。扑通一声，水花高溅。
“现时你们也不必问，再议当论罪处之。这话就交代到这里为止，朕已立太子。”
一 往事如尘
他倒是狠，一下子把矛头丢了，看似丢给了我，却不许再议。听似明了已立子，却乃子虚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