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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晓日朦胧破暝烟

黄昏前,我赶到昌华宫,就位于苏世南身后,而后垂首。宫廷的那一套礼仪仪式烦琐,我跟着苏世南照做总不会错。

我谢了她,她的两句话一般宫人只会说后一句,前一句是说不来的。

百官就位,鼓乐喧哗。我恍恍惚惚地听着,头也不抬。陈隽钟说了什么话,西日昌如何携新后入殿,后来又是什么礼仪,我都恍惚了,总之苏世南行什么礼我依葫芦画瓢。

我一怔,她已手脚麻利地替我脱了外袍套上背夹。细锦亮丽,边缀绒毛,在我身上展开,确实整个人一精神。婉娘捧着我的白裘,微笑道:“我就说嘛,大人气度不凡,什么色的衣裳上身都好看。”

合卺筵前旨意有,笙歌叠奏迎新偶。和着这一段,百官祝贺。又磨蹭了一会儿,入席了。坐我身旁的苏世南盯了我一眼,我知道要举樽了。慢慢地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酒樽,对向帝皇和帝后。西日昌正满面春风,他身旁的南越公主头戴凤冠,透过珠帘,也能窥见粉颊映花。

弹指之间,礼炮轰鸣,佳期倏至。众宫人都换了吉庆礼服,我依然一身灰裳,披着银白裘袍。婉娘看不过去,赠我一袭紫红背夹,道一句:“这衣袍当年先帝所赐,英武了些,从不敢上身,而今总算得遇了正主儿。”

西日昌又说了句什么,跟着率先饮尽御酒,贺词雪片般纷至沓来,霎时间,宫廷暖雪漫天。

曲终我轻吁一声,原来我还是有些感伤的,自嘲接踵而至,早知宫门一入深似海,色未衰而情先弛,还有什么可欷歔?我自弹我的琴,修我的武,那祸害去祸害别人了,应该为别人欷歔。

我跟随苏世南饮酒,醇酒佳酿,入口却觉不够辛辣。耳畔人声乐曲嘈杂,再次莫名想到一句:今朝重复理鸾弦,檀香口,细腰柳,艳比旧欢无可否?

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都道杳杳神京盈盈仙子丰神异彩,谁知道嫦娥奔月不复返,谁知道年年花开年年花落,不见人面只见花。弹一曲流淌指间的乐音,送别那不知为谁红的早秀,好过将芳华葬送于日复一日的蹉跎。

酒味变苦。道是无情却有情,过去将近一年的时光里,我仿佛已经习惯西日昌伴随身旁,仿佛已经以为自己的夫君就是自己的。而西日昌对我的种种,似乎确实另眼待我,似乎一度用心专注,可到了此刻,他还是还原为帝皇,中意于他最喜爱的香娇玉嫩的花骨朵。

水雾蒸腾之中,梅红点点时隐时现,信手成曲,古曲扶风见梅庄稳而出。

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随苏世南及众多臣子告辞离场。

想象是美好的,实际还远不能及。水性至柔,比起昌华宫我的房墙,难对付多了。所以清华池的水墙一道道竖起,又一道道扑落,哗啦啦的,似掌声,更似嘲笑。我并不在乎水声,只聆听我的琴声。

满月润莹,群星失色,我抱着“永日无言”对坐清华池。幽暗的池水,朦胧的水汽,不时汩汩冒出的气泡,有点可笑。我没有弹琴,耳畔却回响着旁人的乐曲,激荡时此起彼伏穿云裂石,低婉时百转千回哀感顽艳。

罗玄门人匿气下所修的气劲,都是一分一毫经岁月磨砺,点滴积攒而出。我这个异数,从初次出气劲就呼啸成风,而到现在,“永日无言”已然能任意激起道道水墙。我想若能将清华池的池水都溅飞了,我就可在匿气状态全倾气劲。

有一个很坏很奸极有手腕的男人,曾经伤害我羞辱我,又宠溺我怜爱我。有一样我以为差不多是我的东西,现在是别人的了。

严冬与春界限十分模糊,大雪纷飞的日子,听闻西日昌返城,于是宫廷更加忙碌。我每日对着一池碧波水雾缭绕,却很清净。温泉御汤,除了帝皇,无人可享用,也无人轻易走近,正合我修炼匿气下的音武。

拥有时觉着是枷锁是桎梏,负累重重,失去时一身轻松,却生感慨。

四  黯然销魂

“中正九天”被他湮灭于阆风湖,难道我要将“永日无言”投掷于清华池?算了吧,当时投奔他就是葬自己于黑暗,只要有朝一日他挥军西进,我还有什么不可以忍受?

冬日高悬,清华水流,最终融为晨钟暮鼓,咚咚的琵琶,索然的乐音,倒是不用心亦手熟。

小八,要坚持住……柳妃的话很有见地,出她的眼观,入我的境地。

这一折《庆清朝》,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乐声共水流云断。那一折《十二曲阑干》,归云一去无踪迹,水作琴中听,风催景气新。

我默默枯坐了许久,宫廷渐渐人声消散。夜已深,想弹琴也不合时了。但是当我起身,赤脚踏上卵石地时,氤氲的清华池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模糊地出现了。

出偏殿,回了清华池,我开始弹“永日无言”。没有用气劲,更不谈匿气,只是随性拨着平淡的曲调。

西日昌脱去了喜服,一身素白的里衣,披散长发,无声地向我走来,一个诡谲的音符顿时在我心头炸响。

我放下画卷,展开了鸾凤宫宫图。

“死心了吗?”他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丹凤深邃到投眼即坠渊底。

“大人……”侍长道。

跟着诡谲的音符,畅响的是跳动的旋律。什么在跳?什么在烧?我只觉着身体里激扬起难以遏止的汹涌情绪。

我也看了很久,画像中的少女确实国色天香,但更令人动容的是她的娇嫩,冰肌玉骨吹弹得破地可人。大杲后宫不缺绝色,但徐端己却是绝色中的殊色。集南方女子的娇柔,南越公主的瑰丽于一身,连身为女子的我看了都移不开双目。这样的少女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

我真想杀了他!

一日午后,我在昌华宫偏殿布置鸾凤宫守备的时候,在鸾凤宫宫图下,终于看到了丹霞公主的画像。

一句死心了吗?一语双关。对他死心了吗?死心对他了吗?

晚上也该空了,我住到清华池没过几日,西日昌便出了盛京迎亲。他把宫廷交给了我和苏世南,带走了半朝的臣子,场面宏大地去迎接他的新后。

这个不该此时此地出现的人正一步步逼近,我浑身汗毛都战栗,抱紧“永日无言”,不禁后退一步。

我修天一诀时间越久,就越觉着天一诀的外篇更深玄。它的总纲仿佛是根粗大的主干,外篇则是一条条难以窥视无法揣摩透彻的枝条,枝条的方向我渐渐能感知,但离把握还差得很远。而学了罗玄门大部分武学后,我隐约还有另外种想法。这天下最深的武学和天下最杂的武学,是有共通的。一个是无穷无限的衍生武学,一个是海纳百川的包罗万象,一个叫人思难明,一个令人学难全。换而言之,一个由简至复地延伸,一个铺张广面地汇拢,颇有些两个极端的意味。

他丹凤流光,他发如瀑布,他松散的衣襟贴着修长的身躯,他整个人都迸发出强烈灼目的光彩。他咄咄逼人,他暧昧诱惑,他的薄唇一直浮着难以琢磨的微笑。

晚上则空了。我胡思乱想着,或许我的身手已到了不需他再指点的地步,又或许没有必要再练了。我的武道和武学走的都是音武,学了罗玄门那么多庞杂的武学,也够了。业精于专,武也一样,只是我至今不知道西日昌的杀手锏是什么。在此问题上,他与我一样,都留了一手。

我又连退三步,脚后跟却告诫我到了池边,无可再退。

我的白日开始空闲,除了每日上午惯例去下演武场,整个午后都待在清华池,西日昌再未传召我,我也不想挪步去书院或别的地儿。

“死心了吗?”他再度问。

我没有接话,只问了宫人的名姓,一一记上心头,而后便入了自己的新舍。

清华池水的迷雾再也遮掩不住我们的表情。他一直玩味着我似哭似笑的眼,一直紧盯不放。我身体里的旋律已然成曲,顿挫抑扬一字一板,又如泣如诉绕梁揪心。

婉娘言,清华池兴许是宫中最闲的地儿,一年之中只有冬季有事,所以清华池没有品高的宫人。身为卫尉的我能住在清华池,是清华池所有宫人的福分。

他离得更近了,我左顾右盼,都是朦胧水汽,都是氤氲雾绕。必须要抉择,逃吧,心里的曲调狂乱呼应,只要逃过这一时就好。

当年那两位体态丰腴、服侍昌王的宫女死了一位,存活的另一位却成了清华池品级最高的女官。三年的岁月磨损了艳丽,臃肿了身材,却使她稳重谨慎,言行举止无不谦恭得体。从其他宫人对她的称呼上也可得知她的变化,他们唤她婉娘,而婉娘真正的名字叫方婉,依照宫廷规矩,应该称她为婉姑娘。

就在我踮脚的时候,他止步。旖旎水色旁,他掩笑展袖,向我伸出一手。宽松的白衣,有力的手腕,指尖向我。顺着他的手往前看,身若瑶树临风媚,神似山峰捧日高,此刻静姿凝眉比适才逼人的气势更强三分。

一路无言,风冷日暖,越近清华池越暖。水汽隐显,路面渐湿。我的新居位于清华池僻隅,与寻常宫人的住所并无不同,只是依然挂着卫尉官名的我,受到了清华池所有宫人的热情迎接。

君临天下,又天下风流唯此君。

陈风已走到门口,我抱了琴盒,他取了我行李,默然送我出昌华宫。巍峨的宫廷,肃穆的景致,第一次让我觉着恰如其分。

我压制不住心的狂跳,这往前的一步,正是我的悬崖。我只紧紧抱着怀中“永日无言”,收目光停滞在他的指间。

胥红一个劲点头。

情形的发展总令我猝不及防,就像小时候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一个猎人山中打猎,撞上了猛虎。猎人使尽浑身解数,终于爬上一个陡坡甩开了猛虎,当猎人以为他安全无虞的时候,猛虎却飞身跳上陡坡……

“我看看!”移开她的手,见她脑门上一点红印,分外好看。我叹了声:“我出了昌华宫后,你自己多长几个心眼。平日少与人说话,差事完了就立刻回房。闷是闷了点,等到陛下新婚后,估摸你就能出来了。”

而我这个猎人还没攀上高坡,猛兽已经扑来。

“知道了!”她捂着脑门,好像快哭出来了。

我眼前的帝皇成为残影,强大的气势瞬间侵袭我,我身往后一荡,一只手就牢牢圈住了我的腰。他的长发千丝万缕,飘落到我身上,仿佛也能将我缠困。

“少说话!”我摇头,心思,就她这样的能混到嫔还真是奇迹!

西日昌扶正了我,跟着他一矮身,一手绕过我膝弯,将我抱于他臂上。心底的音曲开始舒展,如一江东水,只往前,不停留,一日千里。汇聚百川音曲逐渐豪迈,滚滚东去,流过千山淌过万弯,往前,奔流。

我指点她脑门,她啊了声。

我坐于他臂上,抱琴俯视他。他带我出了清华池,套上鞋,径自向我的屋舍走去。凛凛的冬夜寒风,也没他速度快。圆月隐于宫殿翘檐,水汽融入夜色。我抬眼,远远看见我的屋子竟灯火通明。

胥红嘟囔了声,说得很轻,但我听得一清二楚,“就算公主进宫,也是住鸾凤宫,跟大人有什么关系?”

分明是很远的距离,他几步就到了。他一脚踢开虚掩的木门,对我道:“低头!”

我道:“不要多问,你留在昌华宫小心伺候着就是了。”

我一俯身,堪堪过门梁。他又一脚钩关了门,屋舍内炭火正旺,一双红烛案前红晕,卧床焕然一新,红艳艳的,被面竟是宫廷里也难见的双龙戏珠。

胥红没有跟我出昌华宫,她收拾着我那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一边问我:“为何不求陛下留下大人呢?”

他将我床上一放,夺了“永日无言”搁在一旁,而后他动作慢了起来。他直身转到桌旁,斟酒声轻悠悠,言辞慢吞吞:“明儿不上朝……”

我没有应声,没有气力。我只觉得我空空荡荡,飘浮于乌黑的夜空。前后都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周遭点缀着稀疏散淡的灰点。我漂身于夜,无风相送,渐渐才发现,飘浮的并非我,而是夜。我始终在原地,夜轻柔地带我入梦。

我的心再次狂乱,没什么比悬崖上的挣扎更漫长更短暂。心死死心,悬崖上开满致命的情花,悬崖下更是一片烂漫花海,红彤彤艳灿灿霞光万丈。以血滋养,比血浓烈,开出惊天之色。

当他再一次喘息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伏在我背上道:“从明儿起,你住清华池,屋子已经给你收拾好了。”

他只斟了一盅酒,悠哉哉回到我身旁,将酒盅塞到我手心,他却凑到我耳畔。

可惜最后我还是失手被擒,转头望他,他第一次喘息着,发丝散乱,眸色隐于阴暗中,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我捏着酒盅并未听到他说话,只觉耳际一暖,一道热力迅速侵染双颊,手一颤,险些持不住酒盅。

打不过为何一定要正面交手呢?史上无数战役,即便是英雄人物,打不过照样跑,而在跑路中,弱胜了强,劣转了优。

西日昌咬开我的面纱,一语不发地凝望我。

他的身法诡异,出手极快,利用一切室内条件,阻挡纠缠。我则滑溜如油,每每从他掌缘掠过,不时还趁机踢上一脚。踢不到便借力弹身更远,被接住就化泥入水,以逃避他天罗地网一般的手速。

跳还是不跳,饮还是不饮?

晚上对练的时候,我的身法历经长时间的磨砺,终于有了突破。虽然依旧狼狈稳居下风,但西日昌想要抓住我却不再容易,即便抓到我也俘虏不了。当他揪到我的时候,我总软了身子泥鳅一般滑脱他的手掌。我们二人疾奔乱飞于寝室,情形成了他主动追赶我,我拼命逃窜。

替我作答的依然是他,他握住我捏盅的手,端起,贴上他的薄唇。那双勾魂眼灿若霞光,薄唇轻启咬住盅边,一饮而尽,跟着薄唇凑来,覆上我的唇,一小口一小口渡出。

破洞的风在我背后吹,苏堂竹没有发现,撂下一箩筐废话走了。我看着桌上的瓷瓶,始终没有动手。

我的手在颤,他便扣住。我的身在颤,他就贴紧。唇齿之间传递的微凉,流动的醇酒芳香,没有纠缠却更胜纠缠。

苏堂竹弄着火,笑道:“咳,我给忘了,小猪可厉害了,听师兄说你到准武圣了,我都还在乘气上爬着呢!咱们修武者其实也不怕冻,但能暖和着,谁找罪受……”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房间里越来越暖和。我听着听着想到了别处,西日昌在我面前,对我晋升到准武圣只字未提,却对苏堂竹说了,估计是想激苏堂竹上进。

一吻悠长,酒入心扉,不醉亦晕。他离了我的唇,按倒我的身,我睁开眸,只见自薄如线的唇中吐出艳红色舌尖,滑溜溜湿漉漉点在我眼睫,而后顺着面颊一路亲吻下去。所过之处,火烧火燎,燎原之火。一分柔情二分挣扎三分迷失四分痛苦,不愿爱人的我,以为被遗弃的我,沉沦于如火如荼的热吻。痛苦的是无法把握自己,挣扎的是理智的防线,迷失的是欲望的沦陷,柔情的却是今夜他为我而来。

已灭的炭火奇迹般在他手下复燃,真不愧为成天与药炉打交道的。我瞅着,不禁道:“以前没炉子也照样过冬,现今儿有炉子反倒冷不起了。”

衣裳轻轻滑落,修长的指头探入春色,所经之处,阵阵战栗。猛然,衣裳全开,裸露的肌肤微凉,一串串吻若狂风暴雨。仿佛雨打芭蕉,珠落玉盘,银河倾覆。仿佛置身云端徜徉,团团层层的云扑打全身,虹影飘过,云开见日。他忽然支身抬首,我们四目相交,一双璀璨,一双迷蒙。

苏堂竹走到炭炉旁,捏住铁钳翻弄了几下,“我说怎么回事,熄火了你都不管,真懒!”

短暂无言,似诉尽千言万语。静美的一刻不容我思想,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顷刻间吞噬了我。男人的欲望喷薄而出,悬河注火,煽风引水。风驱雷轰星驰电发,金樽倒,拼了尽烛。漫天霞落剥肤捶髓,琼苞碎,不知从此。

“哦,费心了。”

仿佛脑壳被敲开,魂灵被贯穿,被强烈地索求,被凶猛地攻击。我再睁不开双目,再不见天日又或黑夜,更抛了思维。不用我抉择,我早身在深渊。绚烂而决绝,至魅而强横,铺天盖地席卷天地的未知名野花,怒放。不愿再想,无力再抗拒,欲壑满谷,遮天映地。

苏堂竹脱了外套屏风上一搁,从怀中取出瓷瓶放桌上,“给你送药啊!这回的药更方便,三五日吃上一回就好。”

天上飘落花雨,地上回响倾城之音。痛并糜烂,情意如剑,一场醉生梦死断肠曲。我仿佛真做了一个梦,漫天红光中,一轮艳阳骤然而降,疾速射入我腹中,灼目的白光从我身体里穿刺而出,辐射天地。红花残,音曲消,四周恢复如初。

我问:“你怎么来了?”

逼仄的床帷里,西日昌搂着我,眸光依然似虎。我喘着粗气,身躯不自觉地战栗,一动弹才发觉我们依然连着。我暗道一声苦,少时不知情滋味,只会声声听,无端绪,而今被他层层剥开片片细剖,别说我自己无法挣脱,怕是他根本不肯罢休。果然他抚了抚我的脸颊,拂晓破窗,着意过春。

“小猪啊,你这屋怎么这么冷?”苏堂竹一进门就道。

日透房舍春撼扉,等我醒来已是入夜,他贴着我的腰际仿佛等待了多年。我没有半分气力说话,但是肚子说话了。他笑道:“我饱了,你饿了?”

坐到窗下,我捅破一格窗纸,风从洞里吹进,吹到面上,仿佛清醒了不少。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会儿,许久不见的苏堂竹来了。

我无奈地合目,他再不饱我也喂不了了。

我支走了她,将茶水泼到烧得正旺的炭火上,刺啦一声,火灭了,青烟缕缕。瓷瓶的药昨儿已经吃完了,有,也不想再吃。我无病无痛的,好着呢!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何吃药,而到现在我也不需要明白了。

用了些粥后,他卷我于裘袍,横抱起我道:“带你去个地儿。”

胥红应下了,递上茶水道:“大人,吃药时候到了。”

路上我才稍有气力说话:“什么地儿?”

我道:“话都是骗人的,这话休要再提。”

他将风帽遮掩住我的脸,神秘地道:“说起这地儿,还真得说拜你所赐。”

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每日白天我重复着自己的事情。管辖好皇宫的侍卫,或看书或修行或弹曲,偶尔也会被传去,在西日昌身旁站一会儿。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只有最近我的胥红讨好道:“虽然看不着大人的面容,但大人穿着一身银狐裘衣从我身旁走过,我真觉得大人就像话书中说的狐仙,好像转眼就会消失,那身影真是轻缈极了!”

过了侍卫守值的关卡,我感知他带我去的方向是昌华宫。忽然想问他把南越公主搁在一旁,如何对付今晨后宫的觐见新后,又觉不该我问。这祸害肚子里的曲曲弯弯多的是,应该早设计过了。

冬日的晨风凛冽,纵然头戴风帽身披厚裘,也叫我觉着寒冷。我不知道,为什么顶风而行,步伐却透出慵懒倦怠,为什么虚弱困顿会令我浑身一轻?还是快走吧,回到自己的房间。

乘着夜色,他带我回到昌华宫我原本的住舍。房内并无变化,家什、物件都在原位。他揭开覆我面上的风帽,带我走到里墙悬挂的壁画前。移开山水壁画,却是一扇秘门。

我的房墙终于修好了,但每天夜里,我都回不去。只有等到清晨,曙光射入宫廷,西日昌上朝之后,我才能慢慢走回自己的寝室。

“这是?”

新年和喜庆的气息日渐浓厚,宫里仿佛每一个人都欢欣期待着,甚至连一向木然的陈风脸上也露出了一抹温情。

他打开秘门,低笑道:“修舍的时候,我命陈风打个地道,不想打出一个秘密。”

三  清华薄愁

我叹一声问:“是大杲前朝的秘道?”以前我腹讽后宫的妃嫔恨不能打一条通往昌华宫的地道,没想到我住的地下真有地道,而且打地道的还是西日昌自己。难怪他修我房舍修得那么慢,到后头干脆把我赶去了清华池。

我只有些许遗憾,已经吃不下了,为何不罢手?已经骗到如斯地步,为何不骗到底?这样悬着,这样放不下又拿不起,何苦来着……

他应了声,猫身带我钻了进去。嚓一声,打亮门后置放的火折。我探身望去,新修的台阶下方,赫然一条古饰秘道。宫廷多藏机关秘道,何况大杲的盛京宫廷建造在前朝的旧址上。

我们错身,但我想,我们却一个也没有错情。

五  地宫迷情

心底始终不变的或许是我,欲望是能被压制的,情感是可收藏的,反正本来也不多,所以我坦然地一次又一次接受了他。解下衣裳,展开怀抱,然后等待落幕。

西日昌换了背我而行,一边走一边与我道:“这壁上的图腾我一见就喜欢了。”火光照耀下,可见两排墙上所绘张牙舞爪的怪兽妖魔。它们藏于地下不知多少年月,加之不经风蚀日晒,居所又干燥,得以保存完整。各个血盆大口利牙尖爪,色泽鲜明栩栩如生,鹰膦鹗视魑魅魍魉,好似被关了太久憋得太苦,均是一副饿虎要扑出、鬼怪要开荤的模样。

古来君王都多情,古来君王亦无情。明君重情更重江山,单恋一枝花的只有两种男人,一是只有一枝花可折,二是真正的情种。西日昌吃一盘菜吃得够久了,我想他应该腻了。见到美女,哪个男人不动心?即便是见多了美女的帝皇,也难以抗拒殊色的吸引。

“这其实是个粉红骷髅。”西日昌举手照了照一幅上半身美女下半身蛇蝎的壁画,美女容色轻佻,似在亲吻手中血淋淋的头颅,又似在吮吸骨髓,看了不禁令我皱眉。

他心里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床上,谁都骗不了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野兽。”西日昌走过他所谓的粉红骷髅壁画,我扭身又望了眼,这动作使我酸楚难当,只得趴回野兽身上。

炭火香片烟冉冉,夜半冬风啸猎猎。宫寝帘垂四面,探梅又晚。表面上无半点不同,内里却极其微妙。西日昌的求索增加了,伤愈后的我倒也能勉强承受,只是他让我觉着我们回到了三年之前,回到了最初。他开始更顾及他自己的感受,但却掩饰得极好。

“里面到底有什么?”我问。

依旧是午后多任,依旧是晚间勤练。帝皇的侧面,君王的背影,依旧风流洒脱,那双丹凤斜长,依旧看不透日暖夜寒。

“好东西,你见了肯定喜欢。”

西日昌在我身上埋下了期愿,种下了情蛊,将我牢牢地束缚于他手上……我踱步到阆风湖畔,冬日的湖面看似泛着明烈的阳光,粼粼闪闪,其实水是冰凉的。夏季的圆叶清莲只剩几点枯干,挣扎于水岸边缘。曾埋葬“中正九天”的湖水,流动到玉殿水榭,分了波。只感慨,波澜千顷珠沉水,沉水。

走过长长的通道,过了拱门,我们来到一间宽敞的地下殿堂。青石砌壁,暗红地砖,殿中央是一座玉石雕像,看雕像服饰样貌,不是前朝的开国皇帝也是位定国大将。雕像后的青石墙上还有扇铁门,铁门上镂刻奇异的纹路。

柳妃从来没有争宠之心,但也不意味着她不想获取西日昌的宠爱。柳妃不争宠,是因为她是个明白人。以前她不想当昌王正妃,现在也不想为后,只因她始终只想做个不被离弃的妃子。她唤我小八,即划我同她一类。确实我从来无心后位,只是我不同于她,以前我连妃命都无心,但现在我分不清楚,弄不明白。

他说的好东西就在铁门后面,放我下地后,他贴掌于那些奇异的纹路,旋掌并敲击。我仔细观看,估摸这纹路属于奇门八卦。铁门在他的动作下,巍巍而开,约有寸厚。门后是一个秘格,格里置书。他取了最上面一本递给我,我小心翼翼地接过。

旁的妃嫔和她们的宫人大多行注目礼。当时钱后没了,她们每个恨不能挖洞打道,钻进昌华宫来讨好我,现在皇后的宝座被南越公主定了,再来搭讪一个可能丑得见不得人的女卫尉,就没什么必要了。其实我也无所谓,尊贵不是旁人给的,何况她们原本讨好的就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帝皇。

封皮上无字只有画,画的是一枝花。掀开第一页后我一怔,又翻下面几页,画面不堪入目。我将书丢掷到他身上,啐道:“你的好东西!”

能在西日昌身旁这么多年依然风光的女子,我数来数去,柳妃是头一位了。我出柳妃宫的时候,撞见了孙文姝,她老远见着我就微微躬身。以现时孙嫔的地位,比卫尉不知高了多少,何况她还顶着陛下独宠数月、秋狩也带着的荣耀,她想向我示意也不敢显眼。而孙文姝身旁的宫人尽数是胥红的旧人,待我走近,她们礼让并尊称一声西门大人,可见孙文姝颇会治下。

他笑吟吟接过春宫册,换了另一本道:“取错了,这本才是。”

柳妃仿佛什么都没说,宫裙逶迤拖地,和善地迎上了来访的妃嫔。

他肯定是故意的,但我懒得说他,接过另一本。这第二本显然比春宫册年代更久远,纸页甚至有些残破,仔细打开后,却是一本寻常人根本无法看懂的天书。满目的“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字样,首尾配以“工、尺”,这是一本曲谱。

我一怔,她果然早认出了我,她唤我小八,这是当年钱后初次见我的戏称。西日昌身为昌王时只有七侧妃,钱后套我近乎初见就嚷小八,而柳妃此刻唤我小八,却是认我自己人了。

“好书吧?”他问。

除了胥嫔身锁昌华宫,后宫佳丽们纷纷聚拢于柳妃身侧,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特殊安排柳妃宫的侍卫。一日上午,柳妃乘左右无人,对我道了句:“小八,要坚持住。”

我不迭点头,初读一句就知这是未传世的古谱。

一切似无变化,一切又微妙地改变。陈隽钟开始筹备帝皇的婚礼,大杲宫廷各处洋溢喜庆,周怀梦每日苦着脸大把大把地花出银子。

“要全学会!”他笑道,我听到他手上的翻页声。斜他一眼,他正翻着春宫册往我眼前晃。

南越的叶道人接到了苏世南的回信,据说气得当场撕了信笺。而万国维请期,南越王定下来年初始。据传即将远嫁的丹霞公主徐端己年方十五,美若天仙,性柔内敛,极得南越王宠爱。公主的画像千里送达,西日昌在偏殿案上看了很久,而我走近时,他随手取了本奏折,掩盖了公主容貌。

“不跟你说话。”我继续低头阅览。

这年冬天,唐洲三城被董舒海治理得井井有条,原是西秦的百姓有口皆碑。税率的降低,各式从大皋腹地运来的廉价物资,令三城的百姓恍然觉得他们的钱不仅够用,还花不完了。而西秦内部,遭受蛮申水灾最严重的傣荔得到了来自大杲乐师贵族邱芬的援助。这两件大事,我认为大杲没有掏一文钱。

他大笑,“我这是淫亵秽书,你这难道就不是亡国之曲?”

冬季的来临带走了落叶,树干尽数都秃了。我年初所受的内伤似已痊愈,当演武场上我缔结手印,散开浑身气劲击倒所有木桩后,没有侍卫再怀疑我的修为。我步入了准武圣的行列,而冬季出生的我刚满十九岁。木桩在我离开演武场后,酥倒成齑,一地的沙尘木屑,风卷尘嚣。

我道:“不,这多是鼓曲,鼓一般都正。”

黑白能混淆吗?我也不清楚。什么都不是,却很重要。我隐隐觉着,对花重而言,叶少游也是他心底的一道阳光。

他“咦”了声,转了低声道:“那看来可以把这本书带出去了。”

我们都是乐师,乐音上,我们有共通之处,更有鲜明的不同,这不同正如我们的执念,恰好一黑一白。叶少游是能理解我的乐音,但他是不赞同的,可到了最后,他也被我的天一诀音武拖下了水,一曲无名笛曲,睡倒一干追者。

我正读译着曲谱,他却不干了,丢下春宫册,把我扛走了,“回去了。”

非常奇怪的词,但更奇怪的是,我竟有触动。花重或许写的是他与叶少游之间的关联,可我觉着这段词更似我与叶少游。

“你那本不拿了?”

花非花,叶非叶,道是花红不是,道是叶绿不是。红红与绿绿,恰似看朱成碧。

他只笑不语。也是,这祸害早被荼毒了万万遍,哪里还用得上。

我垂首凝思,恰好看到打开的《花间语》中的一段诗词:

他带我回去,走的却不是进来的道。这条道上没有壁画,却显见曾布下无数机关,墙壁上坑坑洼洼,地面还暗陈血迹。

花重的脸色柔和下来,他缓缓坐下道:“有机会你听他亲口说吧!我说不清楚,什么都不是,可是,却很重要。”

我合上书,问:“死了多少人?”

“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你为何为他做到如此地步?”我沉声而问。

他沉声道:“还好,八个。”

他没有说错,西日昌的逼问,我真正的答复是天一诀,而绝不是叶少游。我已经交给西日昌的太多,全交给他既不放心也不甘心。

我默然,前方出现了十字道口。他又道:“还有一条道,至今没走。”

花重的眼眸依然清澈,但言辞却尖厉,“你害了少游,虽怪不得你,但少游若死,必是死在你手上。”

他说没走,就是破解不了机关。我想了想,道:“下次我带琵琶来。”以音武气劲硬除机关,比侍卫探察安全得多。

我盯着花重,他的话与西日昌逼问我的选择,异曲同工。

他停下脚步,却道:“算了,亡国之物要来何用?”

花重道:“你既无法割舍一身武学,那就把心思全放在陛下身上,不要想着自己报仇,把你能交给陛下的全都给他。这样,我才能救少游一命。”

“那你带我来……”我没问下去,忽然想明白他带我来的用意,祸害还能图什么?

“请教先生,什么了断?”

“嗯,鼓曲很正,没有白来。”他道。

我回过神来,他这是试探我。

出口在另一座殿宇,西日昌带我上了台阶,掀开门板,竟是月照宫董后的床。他连被带板一起翻开,飞身而出,我在他肩上看到了答喜。答喜正坐在桌前,仿佛等了我们很久。

花重直起身轻轻笑道:“西门大人,这世上除了陛下,任何男子触碰你,你都这个反应,你就该做个了断。”

“人都到齐了。”答喜道。

“先生请自重。”我冷冷道。

西日昌放下我,点头道:“辛苦了。”一手将我裘袍扣紧,拉下风帽遮过我眼,几乎盖住了我大半张脸。

花重离得我很近,近到我清晰看到他眼角的笑纹。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他忽然一手搭上我肩,我惊得猛退一步,就这个动作,险些撩倒了他。

见到月照宫二十三双靴子后,我才知道在地宫里误会西日昌了,他仅仅带我穿了一趟地道,开个玩笑而已。

我问:“信呢?”

这些靴子都微染风尘,款式不一,可见人从各地赶来。西日昌上座后,答喜与我分立两旁,这些人才齐声行礼道:“见过门主。”

花重道:“这信是少游身在唐洲所发。”

“各位请坐。”西日昌的开场及众人的应答,我这才知晓,除却苏家父子,这二十三人就是目前罗玄门的全部。以一个著名的江湖门派而言,人数确实太少。然而听下去我又发觉人不仅少,且多是长辈。很不巧,以我的辈分恰是最小的一辈,而我这一辈就我一人。

那书名叫《花间语》,是早年花重自己的诗集。我诧异地翻开后,看见了书中夹的一封信。收信人是花重,落款为少游。但当我打开信封,却发现里面是空的。

“南越战帖的事暂且说到此,我有个重要事宣布。”西日昌沉声道,“罗玄门第十五代门主我已物色好了人选。”

一切如西日昌所料,苏世南后来的禀告,都是花重安静地待在宅院里,每日看书休憩,偶尔与左荃珠说说话。而我在一日午后出宫拜访了花重,再次为他奏了一曲后,他从书架上取了本书递我。

众人呼吸稍变,却听西日昌道:“这人就在我身旁,西门姝黎。”

西日昌凝视我半晌,后无声地揽我入怀。我贴在他胸前,心下沉思,这人绝不似当日说的那般大度,他其实忌讳叶少游。

虽早知跑不了我去,但当着众多“前辈”,被他宣布为下一任门主,我多少有些尴尬,慢慢拖着步子向前一步。

我另一手慢慢摘下面纱,答:“我选陛下。”

有人质疑,“西门姝黎?是哪一位门下?”

我心一惊,刚才那是西日昌首次提出叶少游的名字,而我依然没有反应。腕上的握力加剧,西日昌盯着我的眼问:“如果在天一诀和叶叠之间做一个选择,你选什么?”

西日昌坦然道:“我的。”

“南越笛仙,你们就一个个维护他吗?”

众人沉默了许久后,一位长者道:“请教西日师侄,何以定年轻的西门姑娘为我门下任门主?”

我再次应下,不想西日昌立时翻脸,一把扣住我手腕,捉了过去。

西日昌一手搭在我腰上,仿佛漫不经心地反问:“唐长老还记得我门传任的一道规矩吗?”

“此人极不寻常,出现得不寻常,话说得不寻常,目的必然也不寻常,但我欣赏他。据我估计,他到了苏府,肯定深居简出甚至足不出户。你有空去他那儿走动走动,能问出叶叠与他的关系最好,问不到也无妨。”

“是的,我罗玄门传任,不计年龄师从,只看天分。”唐长老诧异道,“莫非西门姑娘的天分奇高?”

我应下,等他下文。

另有一人接口问道:“西日门主,当年你不足弱冠就达到上元,西门姑娘难道与你一般?”

西日昌道:“花重无法当大杲的官员,他借病留住盛京,往后就由你联络了。”

“不。”

我正视他道:“陛下请说。”

我被他双手握腰,却没人敢笑他当众举止暧昧。那双手在我腰上轻轻抚滑了半圈,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一时间镇住了所有人,“她只有十九岁,准武圣!”

西日昌一展衣摆,洒然而坐,沉声道:“姝黎,有件事儿要托付你。”

迟了片刻,一片赞叹声才响起,甚至连答喜都微微动了动身躯。西日昌缓缓道:“各位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身为武者二十岁之前所能达到的境界,将决定他一生成就的高度。十九岁的西门,很可能是当世最年轻的准武圣,成为武圣指日可待,且也将是当世最年轻的武圣!这是我罗玄门的荣耀,也是我大杲武界的荣耀!”

天又暗了,用完晚膳,西日昌带我回寝室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动手。他率先迈过门槛,一手解开盘扣松了衣襟,接着拔下发簪,叮咚一声,簪落案上。旋身,长发浮动,目色幽然。

唐长老激动地道:“好……好……”

二  闷郁阆风

我听着众人的赞叹,心绪起伏。武者的荣耀,并非靠赞扬而得,正如人的成就,不为称赞而就,不因褒奖而就。幼年的我不懂,听人夸我是天才是神童,就高兴得不得了。旁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不过自毁后半生,而我毁的却是整个家族,这代价不是太惨重而是根本付不起。

西日昌凝望我道:“他跟你一样,也是个不怕死不要命的。”

西日昌沉稳的声音继而响起,“所以各位明白了吗?”

我问:“他就不担心吗?”

唐长老率先道:“是的。”

西日昌又笑了笑,道:“本来想留给你的,但花菊子太闲,要去了。”

我不太明白西日昌的意思,但听跟着有人道:“最年轻的武圣将改写整个武林,我们这些老家伙还担心什么?”他的话得到了在场所有人响应。

我点头称是,花重赞左荃珠的话太假,假到我都知道全是反话。

“这段时间各位就暂住此殿,西门卫尉每日下午都会过来。”西日昌笑了笑,又道,“忘了说了,西门卫尉修行的是音武,且最擅长以弱胜强,以寡敌众。”

我听得一头雾水,苏堂竹走后,西日昌对我道:“花重若死,当诛左氏全族。”

虽然被风帽遮住大半张脸,但此时众人灼热的目光我却感受到了,这倒叫我觉着激动,想来以后不用被西日昌满寝宫赶鸭子飞来蹿去了。

西日昌当场笑了,命苏堂竹将二人送出宫,暂住苏家。苏家也就是那次苏世南指点我修为,有地下密室的宅院。

安置完众人,西日昌送我回了清华池,在我房门口,他道:“委屈你再住段时日。”

当晚,苏堂竹来见西日昌,转述了花重的言语。花重说他来大杲寻得良医,他听从医嘱定居盛京,此外请西日昌将太医院女官左荃珠赏赐给他。花重赞道,此女粗通医术,一派天真烂漫,有她医护,他能得养天年。

我应了声,告别后要关门,他却堵着。我抬眼望他,他眸中柔波流动,“晚上我过来……”

一曲奏完,花重依然合目,无动于衷。我无声而起,收拾起琵琶转身离去。出院前,我才听到他的低语:“替我谢陛下。”

我立刻垂首,“知道了。”

我没有用匿气,更不敢用气劲,只以寻常态。花重的体弱,更甚女子。上苍在这一点上是公平的,它赋予了花重睿智,同时也夺走了他的健康。

我再关门,他还堵着。

这是西秦前朝名姬的名曲,只是我没有吟唱,琴色还奏得十分低柔。姬人借古叹今,我借曲抒意。我与花重一样是叶少游的友人,一样藏于大杲皇宫,但不一样的是,我与大杲与西日昌已命运纠缠,而花重却一直把握着他的命运。我无法确定他来到大杲是单为叶叠,还是为他自己,我估计连西日昌都无法确定他出谋献策的真正原因。

“不想走……怎么办?”

枇杷花下,碧玉深藏,红笺自写。谁知朝朝夜夜庭台上,为雨为云为哪般?

还能怎办?我飞快地揪住他衣襟,拉他进门。他喉间溢出愉悦的笑声,一把将我按在门背上。

我坐于亭中石椅上,打开盒子,取出“永日无言”,以最轻柔的手法,起音弹琴。

柔软的唇覆在我额上,依依不舍地滑走,“明儿再来。”

午后的太医院偏院,花重正在闭目养神。他依然一袭青衫,腿盖毛毯,倚在亭中栏杆上。他的侍人见我来了,正要叫醒他,被我止住了。

他转身推开门,低低道:“小别胜新欢,天天小别,天天新欢。”却还是赖着不走。

我不想与这女子多言,微一点头,就跟接引的宦官走了。

“咦?陈风来了!”

“花先生昨儿刚说起,宫里样样好,只少些能说话的,不想大人今儿就来了!”

他依然不动,身子颤动道:“骗我?你还早着呢!”

太医院里,苏世南不在,苏堂竹正在同左荃珠研制药品,见我来了,两人都很高兴。一听我来找花重,小苏太医就黯了神色,而左荃珠却更高兴了。

我无奈地一把推他出去,门关上,总算安生了。

我不再多说,夹着宽长的檀木盒去了太医院,盒子里装的是“永日无言”。应了西日昌的事,已然迟好几日。卫尉的事还勉强能应付,但每夜被西日昌操练到筋疲力尽,根本提不起力再去干别的,现在我总算适应了,是时候找花重了。

他轻笑,笑声很快消散。

胥红惊住了。

六  一枝折得

我笑了笑,道:“那你会被陛下打死的。”

我的房舍又恢复如初,只是被单换作了鸳鸯戏水。我慢慢地走到桌前坐下,烛火闪烁,炭火在烧。这一日一夜的变故此刻想来,似梦如幻。我很想欺骗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但是祸害的奸险也同他种下的情蛊一样根深蒂固。

胥红当即跪下道:“红儿愿为大人分忧。”

他分明是想探究地宫,不然他不会告诉我还有条道没探察,让我再住一阵清华池就是证明,他还会再派员深入。可一听我说带琵琶去,他又反口道不稀罕亡国之物。

我道:“很累。”

叶道人及南越嵩山与罗玄门一战不可避免,谁都清楚那一战将九死一生,他却以我准武圣的话题扭转了气氛,令罗玄门上下为之鼓舞。难道定下下一任门主,他们就无后顾之忧了?我不明白。

有一日胥红终于忍不住问道:“大人就不累吗?”

最可恶的是他送我回来,门前的那句小别胜新欢,暗示得已经够明白了,可我真的不信,世间最美好的花骨朵就在嘴边,他会不吃?

每日早晨,她都见我腰酸背疼地起身穿衣,拖着脚步出门。每日入夜,她都被支走,她走得很慢,那速度同西日昌修我房子有得一比。

我摇了摇头,想甩开这些乱七八糟,却发现身躯还是酸软。我长长地吁了口气,祸害又怜惜我来着,所以今晚他走了。

胥红也就是胥嫔,我晾了她几日后,她倒变聪明了。她问了宫人,学了孙文姝的每日行事。一早来向我请安,我在昌华宫,她便过来服侍。起初言语还有些羞涩,动作还有些僵硬,而后逐渐寻常,只有望向西日昌的眼神始终未变。

沉沉睡了一觉,次日上午,我查阅了宫廷侍卫在职人数,并没有少一人,只有两个放了长假。又问侍长影卫状况,侍长答:“影卫是陛下亲自安排的。”我便没再问下去。那八位死于地宫的非编制人员,意味着西日昌手头有大把大把见不得光的人。

对所有不知情的昌华宫宫人而言,帝皇的寝宫每夜都传出长久不绝的扑腾声,这躯体相撞的肉碰声,很令人浮想翩翩,这些宫人也包括了胥红。

侍长正与我说着话,陈风跑来,送上一份文书。我打开一看,丑陋的八个字:时沐清华,晚约桑间。

我们都知道,罗玄门之战不可避免,早晚将面对南越一等一的高手。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失手被擒,又一次再一次努力与他游斗。

也亏他写在公文折上!

如果说我的身法轻灵诡异,那西日昌的身法就不是人的身法了。多变异态状似妖,极速的时候,他会化出残影,而且西日昌还具有苏世南后发制人的眼力。每次交手不过数招,我便穿插到他的残影上,而他则趁机背后偷袭,瞧得极准,拿得极稳。身为上元期的武者轻易被人擒拿,本是耻辱,但我没有任何挫败感,有的只是疲倦过后的充盈。败于天下第一“杂”的门派掌门人手上,贯通了我过去多年的武学。

午前我回清华池的路上,逢见从鸾凤宫出来的一行人,这回更好,除了孙文姝,大部分妃嫔和宫人只扫了我一眼。孙文姝道了声大人,我不置一词,与她擦肩而过。走了很远,我听到孙文姝的宫人悄悄对她道:“娘娘,西门大人已经失宠被赶出昌华宫了。”而孙文姝责了声:“少嚼舌根!”世态炎凉,幼年我从西疆跑到京都的一路上,早已领略。我倒希望连孙文姝都来个视而不见,可她到底有心了。

“再来!”他松开我,我立时弹身而起,翻飞的身影,迅捷的拳脚,再次与他相交。

我回到自己房舍,午饭婉娘已为我备下。用完后,婉娘进来收拾碗筷道了句:“大人,上午你不在的时候,我接了旨意,说是请你每日晚间回来先去沐浴,松一下筋骨。”

我们的肢态很暧昧,我单膝跪地,一臂被他反扭,而他躬着身,长发拂落在我背上,腿贴我后臀。

我一怔,祸害连清华池也知会下去了。

“真正的武学没有门第之分,正如最高明的武学就是打架能打赢的功夫。”西日昌说这话的时候,他又一次打赢了我。

婉娘道:“大人辛苦了!”

控音不算,匿气和手速都是这样的武学。很多在正教明派眼中不伦不类雕虫小技的武学,在罗玄门都得到了光大。因为罗玄门将它们串联,由博返约了。

片刻后,我问:“婉娘,每日我不在的时候,是你帮我收拾屋子的?”婉娘答是。

罗玄门的武学心法以一字概括,杂。我估摸罗玄门的创始人就算不是饱学鸿儒也肯定武学渊博。和天一诀的深玄不同,罗玄门武学大多都极易上手,但要练到精深就得看个人道行了。

我目送她离去,婉娘一身的赘肉藏于宽大的衣裳下,更不知还藏了多少心事。如果不是因这身材,她该领更高的品级,去更尊荣的殿堂,但正因这身材,她才能得以安享清华池的平静日子。或许,女子失了姿色才能更看清自己吧!那我是不是该多吃点?

秋狩路上我死记硬背的罗玄门武学,终于活灵活现起来。只是我依然不是西日昌对手,每晚耗尽体力后,跟着被抽空气力。

午后,月照宫里,我去了半日,答喜也望了我半日。

从这天晚间开始,我又多了一事。西日昌破了不与我交手的惯例,于实战中指点我的武艺。

我问:“他们人呢?”

西日昌笑了笑,莫测高深。

答喜淡淡一笑,道:“今儿你随我。”

我愕然。

温暖的月照宫里,答喜让我躺在董后的床上。她从衣领里掏出一条银白的链子,链上坠着一枚紫晶。我蹙眉而起,“我不要催眠。”

我望着二人背影,西日昌的手悄然按到我后腰。我侧面,他道:“改日你到他那儿奏一曲琵琶。”

答喜一手按我,一边轻声道:“不是绿光断魂。”

花重起身,对他一躬身后,竟转身走了。苏世南投了西日昌一眼,连忙出殿相送。

链子悬在她指间,我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衰老。她的容貌身段都静止于二十上下,但她指间的僵硬,柔滑的肌肤也掩饰不住。她确实到了垂暮之年,罗玄门上乘催眠术的施展,不啻于绝世武学。答喜无疑气劲浑厚,但细微精妙的气劲施展,她却很勉强了。

果然西日昌叹道:“先生心意,朕已明白。虚名可抛,虚名又必须持。”

“我与你武道不同。”答喜诡异地一笑,“世上与你同武道的估计也没有一个。我没什么可授你,一切只能靠你自己。”

我听后再次感叹,高谈阔论,却只字不提南越王之外任何人名;运筹帷幄,却深明立场片语无过犹不及,花重之论恰到妙处。

我微微点头,平稳躺下。紫晶在我眼前轻颤,答喜的声音舒缓而沧桑,“你一直很累,这累的缘故大半来自你自己……”

南越王个人则是个软耳朵,花重只说了一句,王不足为虑。

紫光逐渐令我感到凄美,我不知答喜究竟要对我做什么,但她言辞间流露出的伤感,让我感同身受。

民生上,南越刚逢洪灾,南越百姓渴望回到安定、相对富足的生活,也期待两国联姻,有一个强大的北邻做和睦亲家。

“永远不衰的容颜,执著武道之心,可人毕竟还是人。世人哪有不俗?脱俗了,也就辞世了。”

军事上,两国联姻后可与西秦形成东西格局,撼动三国鼎立的局面。但南越的有智士人无不明了,一旦被西日昌得逞,挟两国联姻修好之势出兵西秦,西秦亡后就沦到南越了。

睡意悄然而至,在睡梦中,有一个故事温情开场,怆然收尾。

政治上,南越长期以固守为国策,与大杲联姻虽然被动,又符合国策。

很多年以前,有位厉害的母亲,在她一双儿子年少青春之时,分别送给他们一位侍妾。长子的侍妾美艳动人,次子的侍妾中人之姿。长子极其宠爱美貌的侍妾,次子无动于衷,只将侍妾充作宫人。半年之后,这位母亲告诉二子,两位侍妾未入宫前都定了亲,也都曾与别的男子山盟海誓。二子听闻后,长子亲手杀了他的侍妾,次子却从此开始宠爱侍妾。

花重之论仅针对南越。

次子本就生得俊美,又颇有手段。那侍妾终日内心煎熬,权势的欲望,荣华的熏染,情爱的诱惑,让侍妾放不开,又向往。最后,侍妾决定做一个类似于二子母亲那样的女人。她每日向那位母亲请安问寒曲意谄媚,次子虽然不悦,却始终纵着她。然而次子的纵容,只令侍妾更加贪婪。母亲要次子杀了她,次子依然保持沉默。一年后,当次子亲眼目睹侍妾背着他,敛财伤人,次子还是没有杀她,这情形一直到侍妾有了身孕。不知发生了什么,次子亲手将侍妾淹死在阆风湖。那是一个严冬,湖水冰冷。次子任由侍妾挣扎哀求,抱着她一步步迈入湖水深处。次子独自走出阆风湖,一身湿寒。

花重微一点头,而我此时方知,西日昌并非请花重谋,而是请花重论。

故事中的母子,自然是董后与明、昌。残忍的董后策划了一场悲剧,借而告示二子,世间的女子都只可享用不可信任。山盟海誓抵不上物欲的诱惑,定过亲爱上旁人的女子也会变心,她说的甜言蜜语早对旁人说过百遍千次,所以西日明毫不犹豫地杀了爱妾。

西日昌敛笑,正色道:“先生说些朕听了不笑的吧!”

董后显然清楚,她的次子心思更繁复,所以她安排给他的侍妾姿色寻常,而少年西日昌的行径也确实叫人看不懂。我只能确定他曾动过真情,为何而动,又到何种地步,怕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花重浅笑道:“陛下就不要寻菊子开心了,这都是陛下玩剩下的。”

倾城苑当年有位名姬年长从良,她没有选择与她登对的才子豪客,也没有选择富贾权贵,而是下嫁了一位客栈掌柜。那客栈远在山区,掌柜土里土气。妈妈私下问她何故出此下策?名姬答,她尚貌美又有薄资,嫁一个匹配的,不如嫁一个远不如自己的。后来听说她过得极好,夫君唯命是从,夫妻恩爱无间,妈妈每每提及就欷歔不已。这样的婚嫁,基于那位名姬对自己的怜爱,胜过了世间真情。因为自身比较优秀,所以不想和同样优秀的人厮守一生。

西日昌松了我的手,掩嘴而笑。

我想年少气高的西日昌宠爱那侍妾,或许也出此因,只是那侍妾到底辜负了他。这打击对他那样自信的人而言,极沉痛。偏到鸳鸯两字冰,让他成年之后都铭刻五内。

只听花重道:“这本是陛下的姻缘事,追其根源,就是陛下要娶,有人不乐意。陛下使臣已然完成了纳征,接下来就是请期和亲迎。事有急缓,这边快了那边就慢了,陛下定下了婚娶之期,举国筹办。江湖绿林的事儿,难道就能挡了两国联姻吗?菊子想,一个拖字罢了。武林高手对决都有改期,你找我斗武,我便接了吗?以陛下之英武,自然是反客为主,叫他们给陛下先待一边凉快去,等陛下锦帐春浓绣衾香暖了再说。”

这滋味既冰冷又伤感,亲手淹灭自己的真情,自己的骨血,当时会有多痛?现在的西日昌可变幻任何神情,唯独缺那一份从阆风湖走出的悲痛。

我疑惑地望向苏世南,却见他垂首沉思,估摸也被西日昌顺带骗进去了。西日昌嘴上说战帖烫手,其实心里早有主张。他是想听苏世南和我的想法,显然苏世南没有好建议,而我连建议都没。

答喜不再言语,我渐渐从睡梦中清醒。这样的往事,她无法对我直言,而是借由紫晶恍惚,于我梦中倾诉。

西日昌大笑,连带我也晃了晃,“先生请讲。”

见我醒转,答喜微微一笑。我支起身问:“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菊子以为,陛下早胸有成竹。”花重微笑道,“就让菊子胡言乱语,扰乱下圣听如何?”

答喜收回链子,只道:“你可以回了。”

西日昌道幸,花重也道幸,这二人若真成君臣,大事即定。我暗思。

我又问了句,她却飘身离去。月照宫董后的寝室里,炭火已弱,一片午后阳光射入,恰是半冷半热。迎着光头的半边身子温暖,背光的却阴寒。

花重坐下后便道:“来的路上菊子听苏太尉简略地说过了,菊子并非陛下朝臣,又身为南越人氏,陛下召菊子来议,乃菊子荣幸。”

罗玄门的人在月照宫后殿,我没有过去。时日已晚,而我浑身的酸乏还没除去,又多了一重心事。

花重没有行君臣之礼,他只躬身作揖。苏世南为他搬座,他谢后坐下。

答喜看着西日昌成长,又身为罗玄门元老,没有比她更了解西日昌的人了。武者之心不可夺,何况她已臻至天行,暮年衰败,没必要为任何人说话。念及与她不多的对话,那一句好好待陛下吧,或许是她的初衷。人老了,总期望看到和美团圆,总希望后辈多些欢欣少些伤痛。可是,世事难料君心难测,岂是单方面能力挽的?更不提我自己。

过了很久,花重才姗姗而至。经过这一阵苏氏父子的联手调理,他气色好了很多,双颊隐隐红晕,目若横波更不俗。我观后暗思,难怪南越王无法重用他,心胸不够宽广的君王是无法容忍一个臣子不仅貌美而且才气远高自己。

但因答喜的一番梦呓,我跳了下去,跳下的是清华池。

我顿时明了西日昌话中含义,两个意思,一是委婉地告诉我处事要果决,既提名花重就不要瞻前顾后,二是花重只要不为南越效力对大杲有利。

水暖水烫,波澜细微,却是不停。祸害丑陋的文绉绉八字,若换俗语就是,洗干净了等他,当然这是曲意了。温泉可解乏,对身体有裨益。

我不说了,他却捏着我的手心道:“花重很果决。蛮申水一发,他就跑大杲。我一见他,当夜他就把自己折腾得起不来。这样的人,南越王居然不用,这是南越之大不幸,我之大幸。我不指望花重一会儿来说些什么,他闭嘴也是我幸。”

我安静地徜徉于御汤一隅,烫遍全身的热度,覆盖包围的绵软。天下至柔,上善若水,清幽明澈,润泽大地,洗涤一切污垢。前一阵可着劲儿对它音武乱发,此刻方觉,即便我倾空这一池碧波,也改不了它的柔性,反倒是它一直在以柔克刚,任我狂音由我恣乐,它始终如一。

西日昌继续笑道:“是啊。”

我从水中钻出,轻一晃首,水珠飞溅,落入池水,涟漪重重,又复微澜。我只觉浑身一轻,一份执著悄然远逝。世间至柔,亦是世间最强。水,它不仅有我音武的无孔不入,更具兼容并蓄,有容乃大。柔弱细微,并非因其软弱,无争不夺,亦非无力抗争。

我皱眉又道:“上回你们说的是西秦。”

金涛澎湃,可掀万丈狂澜,浊流宛转,能结九曲连环。我的乐音不正是如此?只是我而今才明了,我光会奔涌澎湃,而不会柔茹刚吐。

西日昌笑道:“是啊。”

熟悉的藏匿的气息袭来,朦胧的黄昏与蒸腾的雾水糅合,我慢慢转身。暖风起,我贴身池壁,过了一会儿,他站到我身后。无声无息,暧昧幽生。我慵懒地伸出一臂,往上。

“花重是南越人。”我觉着既然我提了他,话还是要说明白的。

也算是,一枝折得,人间天上。

一  花影曲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