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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向无言但垂泪

我躺平了自己,西日昌问:“刚才你要说什么?”

文书化为细碎纸屑,撒出窗外,宛如一群白色小蝴蝶,它们飞舞了一阵,就消失了。

“没什么。”还是再等等看,如果只是偶然几次恶心,我就等回了盛京再说。也不知西秦方向送来什么消息,看情形他很恼怒。

“是,陛下。”

三  又还秋色

“叫他们继续盯着!”

用晚膳的时候,或许是饿的,我胃口好了不少,倒是西日昌不思饮食。他细细地吃着一盅酒,大半日过去了,那一小盅酒依旧满满。

西日昌阅后,将文书捏成了纸团。我这时觉着舒适些了,转回头看他,那双丹凤在我投眼之际,瞬间从狠毒转为平静。

“陛下,西秦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西秦急报!”不一会儿,来人将文书递进了车窗。

他若有似无地瞟了我一眼,反问道:“你很想去西秦吗?现在还想去吗?”

“等等!”他忽然掀开车帘,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我坐直了身,答:“不了。不想了,也不必去了。”我哪儿都不去了,只想陪在他身旁。

“陛下……”我犹豫着,“我有事与你说……我想……”

“姝黎,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沉默许久后,他忽然道,“说实话!”

我努力展开笑容,恶心感再次袭来,我别转面去,竭力克制泛涌的难受。不行了,我可能已经拖不下去。

我疑惑地望他。“你想知道什么?”

他摸着我的头道:“别叫我等太久。”

西日昌手中的酒盅被捏碎,瓷粉和着酒水血水跌落。

我慢慢躺倒他身上,“让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陛下息怒!”我连忙上前看他的手,但是回应我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倒在车厢底,听到他低骂一声,“贱人!”

我喘息着坐回他身旁,他又抬起我的下巴,“脸色确实不好。”

我摸着高肿的脸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前一刻还好端端的,为何这一刻不仅打了我,还骂我贱人?极度不安的感觉袭来,即便他因我私放叶少游而对我狠虐,也没有这样骂我。

“你怎么了?”他的手跟到了我后背,轻拍几下。我什么都没吐出,干呕了几下。他狐疑地搭我脉搏,“脉相很正常啊……”

西日昌将桌上的酒菜连盆带碗全掷到窗外,哗啦脆破声连连。

我的心一颤,忽然强烈的恶心感袭上胸腔,跃到口腔,我连忙扭身趴到车窗口。

我扑到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腿,急声问:“陛下,到底是什么事?如果是我错了,还请陛下明示!”

晚些时候,他休息完了,拉我入怀,轻柔地抚弄我的身躯,“拿你怎么办呢?我现在又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你。”

“你好!很好……好……”他压抑着声,却是怒到极点,“朕生平第一次,被同一个人背叛两次,还欺瞒朕那么久!你好,你很好,你很本事!”

他握着我的手,我要的就如此简单。马车奔驰的颠簸,一波波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带我们回盛京。回到盛京,我就与他说吧,我的君王,我们有了孩子。

“我骗了陛下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我的记性也很好,与他共度的岁月,点滴片段我都记得。早些年他对我是无情的,荒淫地摆布,任意地玩弄,那段时年他时而风流时而独断专行,但实际的情形就如他所言,他有滋或无味地消遣,从中获取和享受男人的荣耀。但当我从唐洲回来后,我们之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我用了气劲,以获得身心更愉悦的享受,而在此过程中,对赋予他快活的女人我,他使尽了各种手段,威逼并笼络,诱惑加体恤,一步步将我改变成适合他的陪伴。他若真的无情于我,就不会为我再造琵琶,就不会大力搓痛我后要我治不育之症,就不会在我身上一直耗费精力。如果他只要一个女人身体的温柔舒适,一位武者的绝世武学,那么在得到后,就无须再浪费多余的心思。他硬拉回濒临死亡的我后,也在我颈边撕咬,他其实是怕的,畏惧此后无我的日日夜夜,他将继续乏味地从各色花骨朵上寻觅片刻的温存。对他来说,那些娇艳鲜嫩的女子都是一样的,同十四岁的我一般,玩腻了就可以丢了。他无疑是可怕的,骨子里早渗透虚伪、残暴和蔑视所有良知的独断,外表却披着俊美、睿智和孤独的外壳。可我却偏偏被他打动,在头脑清楚仇怨未了的情况下,恋上了他温情的怀抱,恋上了他冷酷的充满阴谋的危险。与高尚无关,与热情无关,我曾封闭多年的心门在长久的淫色下,逐渐开启罪孽的沉沦之声,直到今时今日的无法自拔。

西日昌浑身轻颤起来,突然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拉我到了桌上,“姝黎!不,朕该尊称你黎族族长!黎姝,难怪朕找了你族人你反应那么大,原来你早算计好了!贱人,只会背地里搞鬼,为何不明着告诉朕,你要西疆?是啊,你怕一开口朕就知道你的打算,你要西疆就是要离开!”

午后我安静地躺在他膝上,不敢再俯卧不敢再动弹,只怕眩晕的恶心感破坏了这一段珍贵的安美。他捉着我的一只手,闭目养神,面容掩在车厢暗灰的光线中,空气中无数颗微尘飘浮晃动,仿佛为他的形貌添加了蛇足的注解。他的静美是暗涌积蓄的潜流,很难确定当力量突破了精控,是银河奔泻还将洪兽肆虐。我现在能确定的是他并非对我无情,但是他掩饰得很好,表达得很反常。

我恍然明白过来,定然是侯熙元到西疆弄出了动静,导致西日昌误会了。我双手抓住他揪我头发的手,竭力解释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陛下误解我了,侯熙元与我没有关系……”但显然我越描越黑,西日昌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如果说先前我放跑了叶少游引起了他身为男人的嫉恨,那么现在他误会的是我一直潜伏他身旁,伺机回归西疆而且还预谋拐带一块地界。这挑衅的已然是他身为帝皇的权威,而先前我所有的付出都被视作动机不良,所有的情感都是虚情假意。

我捏了一块桃脯,慢慢咬咽,桃脯的滋味五味俱全。

西日昌将我摁在了桌面上,分开了我的双腿。危机感汹涌而至,我奋力挣扎,蹈手蹬脚。这个时候再不说出孩子的事,我怕就再无机会了,“陛下,你听我说,我有了……”

“别太感动了,我记性很好,都记着呢!”他命人收了饭菜,马车重新起程。

然而他飞速地封住了我周身的要穴,连哑穴都封住了。“朕不想再听你的谎言!”一句话让不能动弹的我如陷地狱,身上的衣裙破碎,仿佛心碎了一地,轻飘飘地落地,连声音都没有。

我打开瓷罐,嫣红色的桃脯,映红了我的眼帘。

西日昌撕光了我的衣裳后,面色铁青地闯入我的身体,“贱人,你也只剩这个用场。”他狠毒地掐送我的腰肢,粗暴地穿刺,仿佛要将我对穿。我拼命眨着的泪眼,他视若无睹。疼痛悲痛迅速传递,我用心呼喊着,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人所犯,所有的惩罚都该我一人来受,和我的孩子无关啊!

“幸好来的路上,我随手带了一罐,本来打算自己当个零嘴的。”

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连日来的受辱,忍受的煎熬,最后没有缓解我和西日昌的关系,反而将我推向了痛苦的深渊,并且还可能连累我腹中的孩子。我只是想多待在他的身边,我只是想多挽留几日明媚的春光,但我错了,错得离谱,贪求的温存此刻化为凶残的屠刃,反复切割剁碎我的躯体我的魂魄。

西日昌又看了我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挑着眉道:“你还是挑食!”接着,他矮身在车柜里翻出了一个瓷罐,塞到我手里。

在全身被下禁忌的情况下,我的身躯自发地战栗,我的双脚无意识地抽搐,我腹中的孩子似感知了我的恐慌。反胃的恶心气蹿出口腔,混着我的泪水溅了出来。西日昌鄙夷地冷笑一声,“终于又觉着朕恶心了?”

“还好。”

他抽离我的身体,收拾起他的衣裤,“其实朕也觉着你恶心。要不是与你合欢有些好处,朕才不要你这恶心的身体。”

“面色很差……”他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前些日累着你了。”

“你早就被朕玩烂了!”他恶毒地道。

西日昌回来后,盯了我的脸,我回以倦倦一笑。

我停止了战栗,只觉着浑身冰冷,胸膛以下再无半点知觉,我的身子仿佛已经死去。

午间马车停了,我们在车里用午膳。我食欲不振,吃得很慢,他吃完后,下车去与陈隽钟说话。他走后,我忽然觉得恶心反胃,妊娠反应终于在我身体状况变差之后出现。我探头出背阴的车窗,吐出一口酸水。回头再看食物,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这就是我的男人,宠着我的时候,不惜华美的言辞来称赞我的身体,绝情的时候,我就是恶心的一堆腐肉。我到底喜欢他什么?我每次那么下贱地敞开自己由他玩弄,毫不知耻地放肆出呻吟,为的是什么?我该清醒了,他对我全部的好只基于我身体内的天一诀气场。我该醒悟了,我从来都只是他的玩物,他喜欢的时候就丢些温情,高兴的时候就扯些甜蜜。可恨的是,我竟然将自己报仇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明知他罪恶还义无反顾地投奔。可悲的是,我竟然贪恋他温暖又充满血腥的怀抱,清醒地一头栽入他精心编织的欲念情网。

我勉力撑起身,他却按下我,轻描淡写地道:“不用了,你的底线我已经知道了。”

“西秦你是不必去了,有侯熙元帮你去了。西秦你以后是永远不必去了……朕真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年还没让你臣服,倒养出了条白眼狼!你既然不甘,不愿,为何还要为朕挡一箭?舍身以命,你够狠。你黎族每个人都够狠,都是响当当的铁骨,怎么敲都敲不碎!当日你为何不死?跟你族人一起死了,死了干净才好!是啊,没死成,来寻仇了。寻来寻去,倒把朕骗了进去!朕自问待你不薄,碍着你的全都踢开,能点拨的尽数授你,你学得好,学到把朕都瞒了。朕宠你那么多年,要的不是这样的你!”

“做不到吧?”他淡漠地道。

西日昌深吸一口气,面色似镇定了几分,“想到往日,你也并非全然无情。只是朕要的是全部的你,一点一丝全部都是朕的。朕知道你要解释,但你不可否认,你待在朕身边这么多年,还是存了谋朕的心思。姝黎,你到底是黎姝,朕喊了你那么多年姝黎,已经没有法子改口,也绝不会轻易放开你。在往后的日子,你就用身体来赎你的罪。”

我倒吸一声。

我又呕出几口酸水。西日昌面孔一抽,猛然将我双腿掰到极致,我听见我的骨头发出两声脆响。赎罪,谁赎谁的罪?我赎不了我的孩子,也赎不了我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道:“提着叶叠的头来见我。”

“你嫌朕恶心,朕也嫌你恶心!朕还没在你身上试过手速……”他的手却迟迟没有戳进来,我的双腿久久悬空。我的孩子哭了,他流的是血。

我默默点头。

西日昌忽然放开了我,一手拍开我身上所有禁止,而后坐在我双腿之间,才坐下又抓住我的手腕,但就是什么都搭不出。

快到晌午的时候,他忽然冷不丁地问了句:“可以为我做一切?”

我一动不动,最终是我的孩子救了我,但他的情况很糟糕,如果不是我依然有恶心感,我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寒风似停了,春夜妩媚而至。西日昌无声地搂了我一夜,次日他亲自为我穿戴整齐,抱我上了回盛京的马车。在车里,他让我卧在他膝上,不时抚着我的后背。春风传送一阵阵青草味儿,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昨日,一切又与昨日不同。我再没有挣扎,没有不甘,只有顺从,还有点疲累。

“你流血了!”西日昌盯着我的下体道,“很细的一道血丝……不是那个……你……”

我抽搐着,泪光恍惚中,他亲吻了我的眼。他的舌尖软绵绵滑腻腻,仿佛夜最轻柔的触角,而后他又开始了动作,温存细腻,我再次偎在他怀中,任凭他,跟随他晃动摇曳。酒后干渴的喉间仿佛被温热润泽,他吻着我的唇舌,轻吞慢吮,这滋味如此美妙,我就像所有沉醉温柔乡的女人一般,把整个身心全部魂魄都交给了这个拥着我、围着我、捉着我、品尝我的男人。

我用最冷静的声音道:“给我准备安胎药,如果你还想要我的孩子的话!”我放开气劲,递手于他。

我瘫在西日昌身上,口中喃喃的都是对不起。西日昌停止了动作,握住我的双肩,后拉后仔细地审视我。

“你……”西日昌再次一搭,后肩膀剧烈一抽,随即喷出一口逆血,溅到我身体上。他的这一口血是欠我孩子的,他差点杀了他。我才变得坚硬的心跟着软了一下,他终究是我孩子的父亲,他待我再不是,见我流血还是会停手。只是我真的受伤了,我很失望。我舍命都没换来他的真情,我付出了全部也抵消不了他的疑心,我放弃了武者的尊严女人的矜持日日夜夜将屈辱折换他的愉悦,都不能让他清楚地看到我的真心。

时日已经不多了,我的孩子,我再也拖不下去。我的身体我的全部血肉都快承受不住,你再忍几日,等到你父亲的气全消了,他就不会再那么狠。他也在一直期待你的降生,你会比你母亲更强,你会有两个聪明的大哥哥,一个淘气的小哥哥。当你出生后,乱世或许就终结了,战争应该结束了,你再忍耐一下,就会从黑暗中迎来曙光。

西日昌命陈风加急到附近城镇购买安胎药的时候,我闭上眼哀叹一声。造成目前这情况,我才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我太贪恋西日昌的怀抱,痴心妄想他会止了狂暴化了柔肠,我的孩子就不会哭,不会流血。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太自私,只想着狠心的男人,连带着自己也狠心,没有顾及孩子。我哪里有资格做母亲,如何可以去爱人?我连自己都不爱。

我的孩子,我实在没有做母亲应有的觉悟,我对不起你,因为我实在留恋地上的日光,贪恋每一刻和你父亲在一起的时光。能多一日就拖一日,能多片刻就停片刻。如果我此刻就说出你的存在,你那狠心的父亲必然会送走我,将我打入只能以夜明珠照明的地宫,而以他的敏感和偏执,只会认为我拿你做挟,拿你做免罪牌。

西日昌紧紧抱住赤裸的我,他的脸贴在我的胸口,却难以温暖我的心。我们都不配有这个孩子,我们都罪孽深重,双手染满鲜血,背负无数条性命。我们都是野兽,除了吃人,就只会苟合。

我将他的指头含入,又沿着指节吻上手背,西日昌呆了片刻,就开始动作起来。他抽出了手,将我抱坐到他身上,握住我的腰上下揉动。我的胸膛不停地摩过他的胸膛,火一般的情花一朵朵盛开在肌肤表层。它们释放出妖丽的艳红,一片片燃烧起来,火焰不休止的颤动伴随火花爆裂的脆响。

男人是自私的,他放任自己四处留情寻花问柳,却不准女人对旁的男人高看一眼。帝皇是独断专行的,他以自己的多疑猜忌臆断一切不确定的嫌疑。对他而言,世间是丑恶的,世人无不竭力维系着仁善光亮的外表,骨子里却都男盗女娼,好一点也就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用以欺人骗己。他不相信正直和美好,他的信仰是他人即地狱。我现在方知花重当日是对我言,他提醒我即便西日昌再宠爱我,心底里也始终不灭墨黑到一塌糊涂的信仰。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点点的星光只是贯通两极的点缀,用来烘托黑不见低的深渊,引诱人以为黑到底后还是有光亮的。而当这点点星芒不在,就会成为真正的死寂。

他的手,修长优美的手端着酒碗向我唇边递来,我并不想吃碗中的酒,我只想亲吻他的手。往日我曾领受过这只手多么温存多情的抚摩,它是如此有力,充满魅力。我的耳畔乐音悠然而起,我不得不集中精神,抗拒手的魔力,不让它轻易吸走我的唇。酒又倾洒了下来,半入迷唇,半落身躯。手搁下了酒碗,黏到了我的身体上。我们如此贴近,却有一份生疏油然而生。我再也忍不住,紧紧抓住了他的手,从指尖开始亲吻。

西日昌抱着我没有说话,他的手一直在我双臂上同一个地方,捏着,揉着,抚着,他的脸始终埋在我胸前吐着气息,却压得我很重,太重了,重到把我的心压掉了。倘若他真的无情于我,那么到了今时此刻,我大可挥剑断情,斩了桎梏我几年的情锁。我虽做过姬人,但我并不是姬人。没有情感的湎淫耽色,才是世间最龌龊下贱的丑恶。可他偏偏有情,扭曲而执念,比无情绝情更叫我肝肠寸断。

我心底无声哀叹,偏转身子,自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旁的不去想了,有酒且醉,销魂无怨。我可以用不算强大却有力的双手怀抱他,可以用柔弱的胸膛抚慰他,可以用我的余生融入他漆黑却闪着微弱星芒的天地,而且我还有了他的孩子。

西日昌忽然身躯一颤,似想到了什么,唇间发出一声低闷的呻吟,同时他的双手加大了握力。西日昌抬起头来,扑上了我的唇,贴在我的唇上反复吮吸,不知是要封住他的呻吟还是逼我言语。我感到唇上湿湿的,一股咸腥味儿,是血,他的血。血正在流淌,不是先前他喷出的一口,不知何时他咬破了自己的唇。

“吃酒啊,别在朕耳边吹气!”他又端酒灌我,没扳开我的身子,直接从我额头倒了下去,跟着他大笑起来。来自他坚实而柔美的躯体与酒气混合的诱惑,使英俊的面容散出野性、袒露的美。笑声变得挑逗,缠绵,散发出浓郁的情欲味儿,如果那双丹凤没有透出寒意的话,他几近在勾引我。

我依然没有动弹,我被压得太久了,从下身的毫无知觉蔓延到上身的麻木。解开了禁忌和未解一样,何况在他这样紧密的拥抱下,想动弹也做不到。我们唇贴着唇,胸抵着胸,曾经汹涌火热的激情不复,只有纠缠的伤痕如同藤蔓疯长。为何会如此痛苦?抑或是对我们这样的人的惩罚。黑暗中的恋人只配在地狱里饱受煎熬。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疯狂激烈是我的乐音,残忍、暴力、杀戮是我的武道,这样的我如何会拥有寻常的恋情?那些温文如玉、谦谦君子的男子我如何会喜欢?在我怀中这个毁情灭性的男人是上苍予我的安排,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转眼间,一坛酒倾空,我只吃了几口菜,而身上已经全湿了。酒水从我赤裸的肌肤上滴落,打湿了他的衣裤。他拉开衣襟,露出一大片泛着粉红的胸脯,贴着我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损愁眉与细腰,呵……”他毫不掩饰的痴笑放荡地激荡在我的脸,我的唇,我的颈项,我的胸脯,我全部的肌肤表层,然后猛地侵入我的心扉。他捏着我的腰肢,逐一揉过我体表上的淤伤,酸麻惊痛一阵阵蹿上我脑门,我不禁伏在他肩上,细细粗粗地喘息。

西日昌又猛地放开我,他脱下身上玄色外袍,裹住了我的身躯。陈风急赶而回,遵照西日昌开的方子,抓了药。西日昌亲自为我煎药,原本烫酒的炉子搁上了药锅。我看着他控火守锅,一缕散发撞到了火苗,发焦卷,他浑似不觉,一双丹凤只盯着锅火。我的视线飘忽起来,飘过火红的火苗,倾泻的乌发,飘过他的肩头,飘出窗外。一角树影始终婆娑,黑夜永远弥散着诱惑的光芒。后来我平躺了下来,黑路我已经走得太多,陷得太深,时日太久,我不为自己想,也该为我的孩子着想。在弥散药味的车厢里,我仿佛新生,我寻到了我自己的光亮。我从一个只有仇恨的冷漠天地里,堕穿黑美绚烂的无底欲壑,闯入了人心的地狱,面对这样的命运,任何逃避绝望都是软弱。我的黑夜有真实的光亮,那是我的孩子,我腹中孕育的新生命。从他开始,爱他爱自己……

他拉我坐他膝上,端了酒碗灌我,嘴上说着语无伦次的话,但我知道他压根儿没醉。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入胸腔,冰凉的酒水沿着颈脖淌下身躯,我呛了,他嬉笑着又倒满酒碗。

“起来,吃药!”他生硬地道。

“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嘿嘿……”他一手握着我伤痕累累的手臂,“疼吗?其实朕也疼,朕最喜欢的女人,背叛了朕。背叛也好,现在无所谓了,朕宽恕你。世间之事岂有十全十美尽如人意?这几日你做得很好,很听话。来,我们一起吃酒,怎么不坐啊?”

我慢慢靠坐在车壁,看着那只漂亮残酷的手递上药勺,放在薄唇间吹了几下,再送至我唇前。他的唇带一抹失了妖娆的血色。

我疑惑地走到他双臂中,端详他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一声不吭配合地一口口吞下汤药。最后他捏起一片桃脯,放入我嘴中。我们的目光始终没有交集。

我遵言向他走去,听他道:“不用再畏畏缩缩,朕已经想通了,犯得着生一个音痴子的气吗?来,到朕怀里。”

四  人是情非

西日昌命人搬来了几十坛酒,送入我房中。我一动不动猫在床上看军士们走来走去,布上酒菜,旺了炭火。他们走后,西日昌很晚才来,他脱下了铠甲,带着一身酒气,坐在桌前对我道:“过来吧!”

翌日,一觉睡醒后的西日昌似乎又变回了顾全大局藏锋敛锷的君王。他奋笔疾书,一个上午就发了四道文书。两道发往西秦,一道浔阳,还有一道盛京。他书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望窗外的景色。

这一役,陈留王徐罡风战死,南越退兵,同时也意味着杲南防线牢不可破,短时期内,浔阳将无战事。

他发完了文书,又为我煎了药,却是叫我自己吃了。我吃过了汤药,又过了会儿,侍卫送上饭菜,他道一声多吃些,便没了下文。我们认真地吃了自己碗中的饭,菜都夹得很少。饭后,他摆弄了一会儿“永日无言”,拨了几弦沉音后,递还给我,我收起放入琴盒。他则正襟危坐,修起天一诀手印气场来。我还是望着窗外倒飞的景致,春意盎然的油亮,新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我怀抱自己的双臂,我会的,我能的,他也都会都能做到。一个分明不通音律的人,却能依谱打击出惊世鼓乐,这如何不叫我惊叹?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西日昌收了气劲,盯着我的侧面。我瞥了他一眼,继续望窗外。风吹多了,少许感凉,我抱住了双臂,他起身拉出棉被盖到了我身上,而后又坐回原位。我裹在被子里,蜷起身子,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缩成不起眼的小疙瘩,至少暂时我想当一个小疙瘩。我做不到在他审视的目光中,大大方方状若往素。以前曾觉着和他相处的平静时光过得飞快,现在却漫长到似乎盛京远在天边,永远都到不了。

我揪着心细听,逐渐从鼓曲的声响和节拍中分辨出,它并非音武,而是敲奏者本身带出的强势,如同当日七重溪上侯熙元的琴曲。鼓声响遏行云,充满着登高一呼就能一唱百和的力量。敲击手法虽然生疏,却是一板一音,清清楚楚地显露王者之气,号动王者之师。

西日昌终究忍耐不住不碰我,他挨近我,从背后连带被子环抱住我,将头靠在我肩窝上,随我一同望向窗外。我耸了耸肩,他松了些力气。我们就这样消磨了半个下午,谁都不曾主动说话。

这如何可能?叶叠不在,我被囚禁,世上怎么会有第三位音武者?而且这鼓音远比我的琵琶乐音宏伟,声势惊天动地,远在治所一隅的我都能听到。

又吃了药,又吃了晚饭,一日到晚,期间我只恶心过一次。安睡前,西日昌剥去了我的衣裳。我皱起眉头,恹恹道:“请陛下温柔些。”

战争还在继续,西秦方面十分激烈,浔阳沉寂了十几日后重燃战火。困室中的我听到了攘臂蹈厉的鼓曲,恢弘雄壮,充满铺天盖地的豪情。鼓点一起,我便从床上跳下,赤脚站到了窗口。

一瞬间,西日昌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抓着玄衣,低低道:“我只想搂着,不想旁的。”

二  日暖烟薄

“多谢陛下垂怜。”我从玄衣里轻巧地脱了身,滑溜溜地钻入被子。他很快跟进,一手轻搭我腰际,没有紧贴。我听着身后他隐约轻叹,一时间我觉着胸口又堵住了。

我能见的日光将一日少于一日,这是我应有的惩罚,我不逃避,只想多看几日春日灿烂。往后我将活在地下,伴随我的魔王,直到,死去。

误会就是如此简单,我也误会他又要侵犯我。误会的那一瞬,我的情绪也坏到极点,若非不是他的敌手,若非肚子里有他的孩子,我也想一手甩他一嘴巴。

我每日蜷在床上,看的都是窗外的日光。温暖光亮的日光,是我这样罪孽的人最珍贵的向往。能活在阳光底下,谁愿意囚禁幽暗之中?

我知道自己在为他找托词,我心底始终存着傻乎乎的执著。我确实就是个死心眼,在领教过他的毒舌和粗暴后,依然对他有着一份温柔的情怀。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平生只此一回爱恋的男人。我有幸和不幸,见识了一个强大而有手腕,魅惑而祸害的男人的全部面貌。一个声音在心头轻轻唱:前欢算无己,奈何如今愁无计……

我没有应声。如果我告诉西日昌的话,他也许不会再折磨我,但肯定会将我关到盛京的地宫里,那以后我就再无可能见到地面上的日光。当日他的呓语犹在耳畔:“等天下安定了,我要把你关起来……就锁在地宫里,谁都不让看……”

我按捺住百转千回的思绪起伏,不安宁而难以入眠。他搭在我腰上的手越来越热,我于不知不觉中,习惯性地摸上了他的手背。那一触,我心中一颤。我缩了手,却被他飞快地抓住,而后再无动作。我心头的歌声仿佛止了。我终于哭出声来,为我自己的清醒,为我痛苦的爱恋,为我所受的耻辱和委屈,放声大哭。

慕西雁叹道:“大人最好告诉陛下你有了身孕。”

西日昌急忙抱紧我,我转过身去,揪着他的衣襟对着他的胸膛痛哭。他起初不知所措,然后不迭轻抚我的后背,这样的举动更令我悲痛到无以复加。暴虐和恶毒并不能使我软弱,加诸我身的痛楚只令我更加清醒,但他温柔的抚慰和怜爱的神情,比残暴更折磨,比绝情更伤害。

慕西雁悄然出现过一次,问我是否跟他走。我心知他若一走,盛京宫廷的慕西一族就难保全,而我还能忍受,无非是永被禁锢。倘我一走了之,我不知他会迁怒多少人,更不能设想他如何度日。

我哭得昏天黑地,我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像要把自己的肺腑都哭出来,像要把过去十余年硬撑的坚强全都挥霍掉。我和世间所有寻常人一般,期望有一个温暖欢欣的家园,有疼爱自己的亲人,有志同道合的知己。和世间所有寻常女子一般,期盼有一位呵护自己的夫君,而后开枝散叶。我并非生来就喜欢决绝偏激,我并非生来就追寻幽暗漆黑!

这个夜晚,我们谁都没有吃晚饭。这个夜晚过后,我在浔阳就再寻不到一件衣裳可穿。我只能待在床上,缩在被子里。西日昌下令,我的房间周围不准任何人出现,他离开的时候,会在我身上下七重禁忌。我身上的咬伤、淤青、掐痕,旧的未好又添新伤。其实即便他不下禁忌,不拿走所有衣物,我也不会逃离他。天大地大,早无我立足之地。

在我的哭声中,西日昌始终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抚慰我。所以我哭完后,往他衣襟上一擦眼泪和鼻涕,就转回身,睡觉了。

西日昌将我翻来覆去地折腾,我无声地承受着。他又咬了我,在我肩头留下一个又一个血坑。他加诸我身的痛,暴露了他的真实感受。他并非无情,而是不愿付出情感,更不愿被人轻易看到内心。他撕咬着我的身体,试图要撕开与我的联系,咬断我们之间的情意。我咬紧牙关,要承受他的情感承受他的一切,本来就极其艰难。那些过往的甜蜜都是虚幻的美好假象,那些温情脉脉都是别人的爱恋,最初我们的开始就夹杂着血腥残暴,再如何美化丑陋龌龊,始终都是丑陋龌龊,他肮脏我也不干净。但是,我真的好痛,痛到连幻想一下、麻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不准我碰他,我就没有任何物件可抱。

从早上开始他就一直刻意引我说话,他拨“永日无言”,他玩手印,他从背后抱住我,就是要我说话,听我说话。可我能说什么呢?我抽泣了几声,疲累入眠。

天已经黑了,我仿佛进入了一条幽暗的街道,又仿佛踏上了一片漫溢情欲的丛林,无数只春情勃发的野兽麋集,它们眨着一双双绿莹莹的眸子。我穿行其中,很快被抓得体无完肤,颈上、肩膀、胸膛、腰际、腿脚跟着出现一块块淤青红紫,血留在体内,痛散播于空气中。

一觉睡醒后,他为我梳了长发,在我背后轻声道:“哭出来就好……”

我跪在他的身下,取悦他的狰狞。女人的柔软包容不住男人的心肠,很快他双手按住我的后脑勺,狠绝地一推到底。那难受的一刻我却想笑,这才是我们彼此的真实。要,就是狠狠地要,要到底,要个干干净净,而给,就是全盘付出,不留一丝余地,任何余地都是致命的硬伤。

我心灰意冷地听了。多么体恤的言语,可这恰好暴露了他将自己置身事外。他习惯于高高在上,也许把我伤得半身不遂,也就说这么一句。

他误解了我,但我并不埋怨他。尽管他曾强迫我、引诱我、欺骗我,但最终还是我自己迷恋上他,清醒之极地堕落欲望的深渊。虽然他说的话未必作数,但我的都作数,他是我今生第一个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人。

他为我装扮完,看着我道:“很好看。像个偶人,比偶人还好看。”我没有应声,他迟疑了片刻,捉起我的双手,道:“其实我不想说话,但你不说,只好我说了。”

我知道他在羞辱我,在报复我,可是他不知道,我本来就有卑微、丑陋的一面。在他面前,我早已没羞没耻。千百个白日黑夜,我在他身边逐渐由少女变为妇人,数不胜数的亲密接触,只担心过他厌倦,只唯恐他怀抱别的女人。

我垂首聆听,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被他牢牢扣住。

西日昌的指甲掐入我肌肤,“很好。”

“言语大多数时候是无力的,除了欺骗和夸大,一点力量都没有。我比你更不信世人嘴里的言语,有时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实,何况言语?我的气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被他按在胯中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过来清华池那些女子怎么死的。我奋力挣扎,他却牢牢钳住我的双肩。瞬间我胸腔里烧起一团火焰,我抬头道:“陛下,请放开我,我自己来。”

他晃了晃我的手,停住说话。他要我回应,于是我闷声道:“陛下说的都对。”

“女人都是下贱的。”他冷冷道,“你也比她们好不了多少!”

他僵了下,握紧我的手道:“在我三十多年的岁月里,还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他也说不下去了,即便到了无可挽回的局面,他也不可能坦言自己的过失。

我慢慢地解开衣襟,当我脱下外衣后,他却三下五除二,撕破了我剩下的衣裳。

“不说了,放开气劲,让我再感知一下。”

泪水流入唇内是咸苦的,我站在他面前半天没动,他伸手在我面上拍了两下,“要朕动手?就没你好果子吃了!”

我依言,他把脉。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搭在我腕上,仿似搭住了我的来日。我慢慢抬头,端详他的神色。明亮的晨光和车厢的幽暗,齐具在他身上,光与影加之大片的玄衣,营造出一种混杂、压抑的静美。我就坐在他对面,却觉着我们之间失去了距离的尺度。曾经以为的接近其实就远离,正如我隔绝着外界的冷漠,他也释放着海市蜃楼的诱惑,而现在我们之间难以用距离来衡量。远隔银河的呼应孤寂,和天狗食日的相互吞噬,只有这两种距离,两种都是。

“脱光了!取悦朕!”他此言一出,无异于刑斧落地。

“比昨日好些了。”他号完脉,并未放手。

我闭上双目,眼泪已经流了下来。这么些年过来了,难道他对我的好都是欺骗,难道他从未对我动过真情?耳畔犹响着往昔他的柔情蜜语,脑海中还烙印着他炽热纵情的身姿,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我望着那双恢复平静、深不见底的丹凤,攥紧双拳憋出一句话:“绝不放手?”

“朕以后还是只宠你一个,不会抛弃你,但跟以前有些不同了,轮到你满足朕了!”西日昌一手提起我半边肩膀,轻飘飘地问,“怎么不骂朕无耻了?怎么不狠了?”

他又加了一把握力。我咬牙艰难地道:“我也有不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竭力放松自己,将话说顺了。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在床下筛糠一般发颤。

“我也想揍你一顿,咬下你几块肉,将你待我的种种尽数还你。可那不行,我与你是不同的。”我吸了口气,沉静地道,“我们有了孩子,外面还在打仗,现在我别无所求,只望我们的孩子能安然出生,他以后的日子没有苦痛,没有战争。我会陪伴你,追随你,臣服你,请不要再疑我伤我,给我一片安宁的天地,哪怕是幽囚我于地宫。”

“你该感激朕,一直对你怜香惜玉。朕只试了几次,怕你受不住就不在你身上用气劲了。强扭的瓜不甜,朕对强迫你没有兴趣。”那双丹凤仿佛冰封千里,直看得我浑身冻透。

说完后,我感到一身轻松,分明还在他掌中,我却觉得自己飞了。飞出了马车,飞出了平原,飞过了盛京轩昂的宫殿,飞过了大杲辽阔的地界。纠结的情感,辗转的思绪,再无法束缚我。如果心不自由,何处不是地宫,何处不是囚笼?如果命运是残酷血杀的,以暴制暴只会迷失自己被暴力同化。叶少游当日说得对,临难而不失德,天寒霜雪,方显梅之国色。我已然失德,那么所能做的,就是踏空倒飞,无论是飞在天上,还是飞在地狱,我都飞着。

我抓紧了床沿,连跪坐都坐不稳。我终于明了为何每次合欢之后,他总是精力充沛,而在过程之中他也很少喘气,我也明了为何我没能同答喜一般驻住容颜。

“不会的。”他捧起我双手,放在唇边亲吻。

“寻常女人,哪有你那么强的?几个时辰都能坚持下来。修习天一诀的武者,最先练就的是气场,你的气场远比寻常武者的好。何况,朕要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与你一般,既拥有美貌又身具当世最佳绝学的女人呢?”

我们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他体贴入微柔情款款,若非战争期间,他确实繁忙,不然他肯定会做得更细致。他一手操办了煎药喂药和我的饮食,只要有空闲,就搂着我扯些闲话。但他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很难再敞开我的心,所以他说得很谨慎,不逗风流只述温情。

我猛然回过神来,惊骇地望着他,那双薄唇继续倾吐无情的言语。

“其实我知道你顶喜欢我送的第一件衣裳,那件三色的,黑的红的白的,但有了后几件后,你就不肯穿它了。三个孩子里,你最喜欢的是士衡,我远远瞅过你们几回。你对云庄和梦得时常微笑,但对士衡几乎不笑。”他以指间在我手心里打转道,“你就是这样的,越是喜欢就越往心底放,跟个闷葫芦似的,谁都不知道葫芦底里藏了多少好东西。”

“朕生平拥有无数女人,你是最好的。朕为何不说最漂亮的、最具魅力的,而说最好的呢?姝黎,女人朕要多少有多少,朕何苦每日每夜找你睡?原因只有一个,你身体内的气场对朕有所裨益。”

“春天你喜欢赖在我怀里多睡一会儿,可我不得不上朝,你就会背转身继续睡。夏天你不喜欢凉快,越热越好,或是下大雨暴雨,你会探手雨中,手在雨中,心跟着也淋雨去了。秋天你数着桃子,在我看不到的时候、地方,偷着笑。而到了冬天,你就会莫名忧愁,据我猜测,你该是出生在冬季,每一年冬日来临,你就觉着自己老了一岁。可惜你从不与我说,你出生在哪一日,我也不想问。只要你在我身旁,每一日都可以是新年,每一日都可为你庆生。”

他深深吸了口气,竭力平静地道:“就是这样的眼神,诱惑我一次次忘了你是什么人,我自己是什么人。既然你什么都不说,那我来说。”

我无力地软到在他身上。他全都说中了,不知他暗地里观看了我多少次,而这些话他过去从不与我说。我觉着不安,他的手又放到了我的腰际,像蛇一样蛰伏,而蛇的毒牙我还记忆犹新。

我痴痴地望着他,一时间忘记了任何言语。

五  疑窦又生

我觉着自己荒唐透顶了,就是这样的情形下,我却被他牢牢锁住了视线。平时的他俊雅风流,欢爱的他艳丽夺目,而此时他脸上完全呈现的暴怒和绝狠,带有山崩地裂般摧枯拉朽的力量,与平静无关,与温柔对立。那是一种另类的美的极致,正如同我最擅长的乐音,尖锐,执狂,颠覆所有自然平和。

盛京再远,也有一日可抵,孕期再长,也有一日将分娩。可我不知道,我的坎坷何时才能终结,他还会不会再打我,会不会再伤害我。他仿佛深情地将我抱起,一路就那样的公然抱我穿过了宫廷,抱入了月照宫。

“说话!”他喝道。

玉阶反射出明亮的白光,春树低下触手拥吻花草,一群宫人盛装两排,跪地相迎我们的归来。胥红跪在队伍之首,她口中呼的是:“恭迎陛下和娘娘回宫!”

我不知该如何说。

我诧异地望着面不改色的西日昌,何时我又被改了称呼?带着疑惑,我被他抱入殿堂,苏堂竹已等候良久。我被放到榻上,苏堂竹面色凝重地为我把脉。总算西日昌的医术没有落下,苏堂竹吁出一口气,道句无妨,但之后他的话我听着怪怪的。

“那是怎么样的呢?”他坐到床边,讥笑而问。

“娘娘不宜过劳,忌伤情多思。娘娘的修行孕期需止,饮食也需忌口。”往下又是一堆这个不准那个必须,算是会诊了。

他松开手,我跌回地上。

“你盯着些。”西日昌听完后道。

“不是这样的!”我觉着心口被堵住了,我从来没对叶少游动过男女之情,笛仙再好,我也不喜欢,我们根本不配。

苏堂竹称是,便告退了。西日昌在场,他是不会与我说亲近话的。

“姝黎,你扪心自问,我是如何待你的,即便我要笛仙的性命又如何?区区一个笛仙,就值你背叛我吗?这些年我把你捧在手心里,只宠幸你一人,难道还不如笛仙在西秦拉你一把吗?你心里明白,太明白了,你这一生都只能与我共度,所以你遗憾不能和笛仙在一起。”西日昌冷笑起来,“你想过死,反正有我给你杀葛仲逊。你不在乎死死活活的,你只在乎笛仙能不能活。”

“我可能还要去次西秦。”西日昌慢悠悠地道,“把你交给小竹我很放心。”

“别碰我!”他当即道。我僵了身子,凝望他。他盛怒之下,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被误会。为了掩盖慕西雁,我说我自己塞叶子到叶少游怀中,这一句话引了火。

我靠在榻上问:“南越那边无事了吗?”

我被他牵得头皮又疼又麻,不禁往他身上靠去。

西日昌道:“暂时稳下了,再打也无所谓。陈留王死了,靖王就算想以身犯险,南越王也不会答应。”

他一把抓起我的头发,拉起我的头,恨恨地道:“你宁肯自残也不对我说有关天一诀的只字片语,可你一见到笛仙就什么都说了。你见到花重分明也看出了他为叶叠而来,你却藏着捏着什么都不说。你杀人并不手软,但一碰到叶叠,你就让来让去,连一掌打晕他都舍不得!”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他挨坐下来,盯着我道:“不要转了话题。”

西日昌走到我面前,咬牙道:“你背叛了我!”

“哦?”

我道:“他们都不明白,我随便塞个叶片、纸片到他怀中即可。”

他抚着我的手背道:“小竹的那点心思,别说你不知道。”

西日昌一怔,继而怒问:“你命谁去送的?”

我蹙眉,却见他笑得自如,“我从来都知道,在他头一次唤你小猪前,我就已经知道。我抽了他好几日,命他男扮女装,他都忍了,为的不是听我这师兄的话,而是你。”

我苦笑了一下,靠着床跪坐道:“叶子,或纸片,笛仙都能吹奏。”叶少游曾经对我提过,他少时爱笛,他父亲不喜,折断了他所有的笛子,但看见他用叶子也能吹,才无奈地允了他习笛,所以叶少游无笛也能吹奏。

我心一惊,他早就看出来了?在那么早以前?

“不要找托词!老实说,他怎么跑的?”

“但我从不介意。”西日昌温和地道,“你这样的女子生来就是被男人宠,受众人瞩目的。多一个小竹不多,少一个小竹不少。”

我再次被踢飞,这次更重,我撞到了床沿,后背一阵骨痛。

他似乎在解释他并非容不下任何一个与我亲近的男子,可这解释站不住脚。他可能已经忘了,苏堂竹被他折磨得遍体鳞伤,还被逼着接近我骗取天一诀。与嫉恨无关,这是他心底的冷酷和残暴。越是他亲近的人,他便越会无情对待,而那些他打心眼蔑视的人,反而能得一个痛快,或者被杀或者置之不理。平日他掩饰得很好,只因他眼底也根本进不了几人。

我从地上爬起,伏地道:“对不起,陛下。叶叠当年在京城对我有恩,后花重又嘱托我,护他一命……”

西日昌顺着我的手抚上了我的脸,安静地道:“你是女子,你只能以女子的眼光来看自己,所以你不知道你的这张脸对男人来说,多么诱惑。冷艳并轻佻,锋利还率真,魅惑又纯澈,难怪靖王一见你的脸就乱了方寸。可是,那只是你冷漠的样子。其实你情感非常丰富,拥有无数动人的面容,不过那些面容都只属于我一个人。恨也罢,痴也好,哭和笑一样动人。”

西日昌一脚踢飞了我,“不敢欺瞒!这就是你的不敢欺瞒?”

我再次确定他的言辞有毒。好的坏的都叫他说去了,不是煽情之极就是歹毒之至。我磨了下牙,有种痒痒的感觉。

“不敢欺瞒陛下。”

他收回手,微微一笑。

“怎么,你承认了?”

陪了我一会儿,他便去接见群臣了,无数压制的政事等他处置。

我跪地,“请陛下恕罪。”

他离开后,胥红前来送汤药。我吃完后,若无其事地问了句:“今日为何改称我娘娘了?”

西日昌凝视我良久,而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眼。后来他慢慢松开我,冷冷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怎么叫笛仙无笛而逃?”

胥红奇异地反问:“娘娘不知吗?陛下前些日册封你为贵妃。”

我黯然,“是这样的吗?”

我的脸抽了下。胥红还以为我不高兴,连忙道:“侍中这个官职终究不比贵妃来得尊贵,我也一直为娘娘委屈,好在陛下终于正了娘娘的名分。”

西日昌忽然一把揪起我的衣襟,拉我起身。他盯着我的眼道:“是你做的!我说过饶他一命,你为何还要放跑他?”

我木然放下了药碗。后宫里的女子都以妃嫔的身份为尊,但贵妃、皇后,或者卫尉、侍中,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我拈起笛子,花重,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了。

这是西日昌第二次赐我贵妃的名号,他再次调整了我的位置,借此向我表达他的心意。

西日昌沉着脸将短笛丢在我面前,“叶叠在押送途中跑了!”

胥红又道了几句小别重逢的话,才小心翼翼地问:“娘娘有了身孕,今日还侍驾吗?”

正坐在案前翻修鼓谱的我愣了愣,“怎么了?”

我叹了声。侍不侍候,他都会来找我。

“姝黎!”

脑海中浮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就让胥红或别的女子服侍他吧!但这个念头一闪而逝,我终究是矛盾的。想到他对欢爱的贪婪,以最恶毒的言辞来贬低与我长期以来的情分,我就宁愿他去找别的女子。而他若真去找了别的女子,我只是这样一想,胸腔就隐约不畅。

但我还是低估了西日昌的敏锐,两日后的傍晚,他闯入了我的房间。

我瞟了胥红一眼,她低下头去,收拾药碗。我还记得他的手在她胸前摸索,她的身子白白软软的,她的面容无比妩媚。他为什么会在我眼皮底下做那些事?他当真是欲求不满,还是真的对我的身体厌倦了,从别的女子身上寻些调剂?

“好的。”慕西雁一口应下。

我甩了甩头,慢慢伏倒在床榻上。胥红为我盖上了被子,而后退走。

“你在半路上接应一下。”我觉得很累,从来没有这样的急智,似掏空了我浑身的气力,“他必须活着,你把你那张面具给他吧,陛下没见过,苏堂竹不会说,就没有人知道。完事后早些回来,不能叫陛下起疑。”

我昏昏沉沉地睡到入夜,醒来的时候,他还没来。在胥红的服侍下,我用了晚膳。我再次瞟了胥红一眼,她秀美的面容不复早年的娇嫩,身上也再没有当年胥嫔的娇气,她已然是一位的宝林。我只能想到自己身边的人,其次是认识的那几位。孙文姝、蒋琼英相依为伴,柳妃操持着后宫杂务,白、邱二妃有皇子傍身,她们的日子都不算孤苦,可后宫里还有更多的女子,她们无依无靠,各有期盼。相比她们,我这个长期霸占西日昌的卫尉、侍中、贵妃是幸运的。

“这样也可以?”慕西雁不可思议地道。

我又叹了口气。

在我一句话后,他打消了忧虑。

“在感伤什么?”西日昌无声无息地来了。

慕西雁沉声道:“大人,你不可去求陛下放人!这对你不利!”

胥红叩拜后离去。西日昌盯着我的眼道:“忌伤情多思,把那些烦躁的心思都抛了,有什么不如意都说出来。”

沉默了很久后,我缓缓道:“麻烦你再去一次,告诉叶叠,跑了后,就躲到西疆去。南越不可靠,侯熙元还可靠点。”

我默了片刻问:“为何又封我贵妃?又住这儿?”

我低头一看,不知不觉中我握紧了双拳,导致指上的伤口破裂,看到流出的血,我才觉得疼。

西日昌哑然失笑,“就为这事吗?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他挨着我坐下,柔声道:“原本侍中不过是虚职,如今你有了身子,就不该操劳,来日我们的孩子也要个名分。哪有侍中大人给我生孩子的?回来路上我就想好了,先回贵妃的位,西门贵妃。等西秦那边了结,孩子生下后,再抬后位。我的皇后,可不能成日价打打杀杀,压镇后宫就够了。说真的,我现在倒后悔了,把你召到浔阳做什么?不就多死百十几号人吗?要早知你有了身孕,别说召到浔阳,连宫廷都不让你出半步。我等这个孩子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现在心里有多高兴。”

过了片刻,慕西雁提高一度声道:“大人,你的手!”

我凝望着他的脸,清风爽朗的,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颓然跌坐椅上。慕西雁叹道:“陛下的脑筋总转得很快。”

“我也很高兴……”我喃喃道。这高兴并非高兴,掺杂了太多情愫,却非要扭成高兴。不管如何,我都该暂时抛开一切,怀着一份好心情来度过这段时日。

我支撑起身,扶墙沿桌,到琴盒边,打开后,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只有“永日无言”,花重的短笛不见了!

西日昌搂着我,在我耳畔细细碎语,“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不许长得像我,要像你。”

慕西雁一语点醒了我。叶少游的手已经不管用了,但只要能吹笛,施展催眠乐音还是能做到。当日他的无名笛曲,只有隐约的一缕气劲,微弱到可以忽略。

“为何?”

“自救!笛仙的音武,足够自救。”

西日昌佯装喟叹一声:“像我就太好看了,像你还冷点,旁人就不敢多瞧!”

我怔了怔,而后问:“你有什么主意?”

我干干地挤出一个笑脸,西日昌却兴奋起来,一把横抱起我,往床榻上走去。我的心跟着悬到了半空。他踢脱自己的鞋子,又捉脱了我的鞋子,将我置身于他身前双腿之间,从背后虚揽着我道:“就这样,说会儿话再休息。”

“大人,恕我直言。大人连自己都救不了,何况笛仙?在陛下的棋盘中,大人可走的步子被限定在宫闱。”

我嗯了声,放下心来。只听他声色愉悦地道:“想当日,你这个贵妃当得可不好。虽说每日都给我看笑脸,但那笑脸真叫难看。当时我就一直偷着乐,看你装,装去吧!你可劲儿地讨好我,肚子里却装了满满一堆怨恨。不曾想今日又当了贵妃,你还是那号笑容,肚子里却装了我的皇子,姝黎,你说你有趣吗?”

我坐在床头,压抑着声道:“我不去救他,还有谁能救?”花重已死,叶道人远在南越,即便就在浔阳也无力救他。西日昌终究不肯放过他,又蒙骗我,竟打算让叶少游死于非命。

我抓着他的双臂,无奈地摇了摇头,“一点都不好笑,我很无趣。”

慕西雁按下我,沉声道:“大人你不能去见他。”

这一晚,他说了半宿我的昨日。我的无奈过后,心底里还是淡淡地浮起一股温情。这反复无常的君王勾起了我的回忆,又一次成功地触及了我心里最柔弱的部分。

我奋力起身,慕西雁说得够明白了,这回西日昌要杀了叶少游。

西秦战报不断,西日昌的白日很繁忙,所以我的白日就很悠闲。苏堂竹陪着我说话,柳妃也来看过我。至于其他人,暂时都没能得到允许,无法涉足月照宫。

“是的,大人。我听看管他的军士道,陛下即日将押他去盛京,半路上他会死,死因会是伤重不治。”

苏堂竹唠叨了一堆后,忽然小心地问:“你与师兄在浔阳发生了什么?”

“说下去!”

“没什么。”

“叶叠被绑在刑架上,状况很不好。不止手筋被挑断,还大量失血,只被草草处置了伤口。”慕西雁迟疑了片刻,显然见到我变了脸色。

“哦。”苏堂竹没有问下去。

我还躺着无法下床,慕西雁就回来了,他带来了坏消息。

我转了话题道:“唐长老他们人呢?”从南屏之事后,我就再没见着罗玄门众人。如今我又住在月照宫里,想到当日在内殿弹的一曲琵琶,连着多日跟唐长老学万象诀,颇有感触。

慕西雁无声而去,眼下我能信任的只有他。陈风等人都是西日昌的心腹,而经过了木西鉴石一事后,慕西雁就成了我的人,让他去打探叶少游的状况最合适不过。我自己不能去见叶少游,更不能向西日昌要求去见,但我一定要确定叶少游的安全。

“他们啊……”苏堂竹皱着眉头道,“我也一直有此疑问。我问过师兄一次,他没答我,我也不好再问。”

“帮我去看下叶叠。”

“苏堂竹。”我凝视他道,“再跟我说说我兄长的事,你说仔细些。”

次日早晨,我迟迟起不了身,身子软绵无力。昨日消耗了太多的气劲来弹奏断魂乐音,回来又被痛吃了一顿,所以西日昌没有勉强我起床。他走后,我叫出了一直隐身于幽暗的慕西雁。

苏堂竹忧虑地道:“我怕你听着难受。”

他娴熟温存地亲吻了我,跟着在一长串激情的冲击后,他将我牢牢箍在怀中。我再次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和薄唇间逸出的滚烫的气息。

我笑了笑,“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我只想缅怀一下,我保证,我不难过。”

我无法挣脱,曾经的挣扎只使我越陷越深,我全身心地接受,却始终触摸不到无边黑暗后的那片曙光。我在战栗中努力拾起笑容,只要我们一直这样,我就甘愿陪他,直到,死掉。

苏堂竹低低地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那时我也年幼。上次你问得急,我后来又追忆了下,也只记得那么点儿。师傅和师兄都想救活他,但他还是死了,后来师傅也病故了。”

我喜欢上了一个魔王,他的骨血早已渗透了我的躯体。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时光中,我被一遍遍一次次洗骨换髓,泯灭又新生,摧毁又重造,直到心跳脉搏系在他身上,直到成为他手中的卑微。

“他是真的想救我兄长吧?”

我匍匐在他身下,任凭他恣情纵欢。前一刻战场上的血气还未消散,后一刻战场上殪敌百千的妖女就被他征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痛快淋漓的情欲,也能感受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溃败。

苏堂竹忙不迭地点头,“这个我可以作证,你兄长下葬的时候,师兄还叹了口气。好像说了句不该死的这样的话。”

我蜷缩在他怀中,伤感地想着叶少游。所有挡在西日昌面前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如果我没有猜错,叶少游还是西日昌最反感的人。从最初我从唐洲回来,西日昌就惦记上他了。说是会饶他一命,却先将手筋挑断了。

我们没有就此事继续说下去,但我记在了心上。

他一弯腰,将我抱起,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但是看到你后来殪敌英姿,我就不恼了,你为我流的血已经太多。”

苏堂竹走后,我支开胥红,叫出慕西雁。

我将头埋入他胸膛,冰硬的盔甲,冰冷的触感。

“我与苏堂竹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吧?”

“不要多想了,虽然我不喜欢叶叠,但看在你的面上,会饶他一条性命。”西日昌抚了抚我的头,“看你战场上一直容让他,真叫我讨厌。”

慕西雁立时了然我想问什么,他道:“当年黎容的事我不知晓,如果知道他的存在,说什么都会劝他活下来。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手足残缺又如何?照样也能学我木西族的暗器。”

我们同时想到一人,苦喈,只有苦喈那样的人才能说服正本清源的笛仙叶叠。

我谢了他。当年重要的在场人杜微和我兄长黎容都死了,老贼那儿是掏不到真话的,而西日昌又不愿对我道。苏堂竹不会骗我,应该就是那样吧。我试图说服自己,应该就是那样……

西日昌思索道:“能说动叶叠的人必然不凡,不会是靖王,更不可能是陈留王。”

慕西雁想了想,又道:“罗玄门人的去向我听陛下说起过。”

“战场上我问过叶叠,似乎有人蛊惑了他。”我心下哀叹,我是保不住叶少游全身而退,而花重早就预料到叶少游之劫。

“哦。”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哦?”

“他们去了南越,拿着残缺的天一诀。”

我笑了笑,道:“我在想花菊子。”

我当即回过神来,“残缺的天一诀?”

等到我回过神来,西日昌正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而厅里人都走光了。

“是的,陛下当日就是如此说的。”

“笛仙平日无害,这回不知吃错什么药……”

我脑海里浮现起当年我初见黎安初,黎族满门被灭的场景,正是这惨案引发了西疆及西秦西部长久的动荡。西日昌必是打着如法炮制的毒计,将天一诀引祸到南越,借此再来一遍黎族般的惨祸。残缺的天一诀,罗玄门人虽不多,但一人持片章的天一诀,倒绰绰有余。可是,这又有一个疑点。西日昌当日千辛万苦从我手中骗到的天一诀,现在就如此轻易地送出去了吗?

“世间一位音武者就够了……”

慕西雁略带钦佩地道:“这也是我及木西一族所有人追随陛下的原因,陛下够狠,也非常懂得利用天时地利。不到万不得已,我还真不愿成为陛下的敌人。如果可能,只要陛下放我们西疆一条自由之路,我愿意永远在大杲皇宫当一个隐卫。”

叶少游小命暂时保住了,但手筋被挑断,笛艺就废了。上官飞鸿的副将离去后,我便如坐针毡,再也听不下去西日昌说些什么。

我无言以对。慕西雁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他冀望西日昌或许会看在我的情分上给西疆一个自由。可那如何可能?为西疆之事我已触怒了西日昌,碰到了他的逆鳞,难道我开口求情,西日昌就会应允吗?

我心一揪。上官飞鸿送上了碧海潮澜,西日昌接过后,一手捏断。碧玉碎落,玉落声脆。

慕西雁也知道这是为难我,所以他没有直言,感叹了一声就隐走了。

西日昌扫了他一眼,道:“这人现在不能死,但留着也麻烦。挑断他手筋命人严加看管,现在就去办吧!”

两日后的晚间,西日昌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他要起程前往西秦战区。

上官飞鸿问:“请问陛下,笛仙如何处置?”

“我真舍不得走。”他搂着我道,“可是我也担心拓及。他大多时候沉稳,但陷入胶着的战役,他可能会失了耐性。我现在就他一个兄弟了……我少时遇难,是拓及所救。你知道草原上的狼吗?一头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群狼,成群结队。只要人倒下去,就会被撕成碎片,然后吃个尸骨无存。那一个晚上,我身边的侍卫全部战死,拓及和我背对着背,一直杀到第二日日出。”

“西门不宜再上战场,此次不过是为克制对方音武者才派西门出战。”西日昌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跟着有人替我问了。

我微微惊讶,以前见他与拓及称兄道弟,还以为笼络的成分居多,现在看来不是。

不暴露真正的实力,不主动出击,令南越畏惧浔阳的守备力量,这是西日昌计划的第二步。西日昌一边说着,一边不时瞟看我,他的眸光火热。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我该如何从西日昌手中救回叶少游?向他开诚布公地要人,不仅可能害死叶少游,连我自己都吃不到好果子。

“亲兄弟想要我的命,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萍水相逢的拓及却救了我。从那一晚起,我就只有这一个兄弟。”西日昌说得极平静,我却觉得波澜汹涌,我将手轻覆在他手背。

我步入正厅,西日昌看了看我的手,伤得并不重。他开始只字不提叶少游,只命了苏世南为我处理手伤,接着就继续部署浔阳军队的第二步任务。果然如我先前所料,此战只是双方试探之役,南越趁大杲发兵西秦,攻打杲南却没有占到便宜。恐怕陈留王等人做梦都没想到,此刻驻守浔阳的正是西日昌自己。

“听说蓼花生了个女娃,如果我们的孩子是男的,他就有正妻了。”我默默将头埋入他怀中。他跟我提及蓼花是有目的的,不然他也不会迟迟不说,直到此刻才说蓼花生了孩子。他是怕他不在,我就离开宫廷,远远地躲起来,他到底不放心我。

战事暂休,我回到了洵阳治所,军士们崇敬的目光只能增添我的煞气。音武者在战场中的杀伤力委实恐怖,而更恐怖的是我的夫君,大杲昌帝甚至还没有动用燮朝武器。

西日昌转了柔声道:“我们西日皇族的男人从来只爱正妻。我父皇如此,我祖皇爷爷也如此,代代如此……我也不会例外。”

一  妒生情转

一时间,我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话如此沉重,像一块巨大的闸石,堵住了我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