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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西风催衬梧桐落

很久没有弹奏,但自然的乐音从不曾离去。平和也好,激越也罢,现在的我已没了分辨之心。乐音就是乐音,硬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本身就落了下层。倦意幽幽滋生,我迷糊地想着,武道曾有人论剑术,说是最高剑术的境界就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我一直无法理解,手上没了兵器却使出了兵器的武技,那是用气势造兵器吗?不理解的事情我也不费心思硬要琢磨,我只知道就音武而言,没有乐器和乐器在手都是一样的,乐音根本不在乎乐器。叶少游可能已经先我一步明白了,他用叶子也能吹奏,而我葬了“永日无言”多月后,才悟了出来。

腹中的孩子在动弹,他的降临将洗刷重塑我的生命。没有点灯的木屋,黑漆漆的,我躺在床上感受着。我一度以为怀孕影响了我的修为,但这一晚安静下来后,我却发现自己的感知比当日在盛京宫廷里更加敏锐。闭着眼我也仿佛看见屋子外呼啸的北风,刮过秃树掠过硬冷山地的表面,卷起的初冬浓夜的萧瑟。更远一点,细一点,我还能感知另一间木屋里的谷奇,鼾睡的呼吸声。再远就是肃穆的岩石构成的群山,和夜风缔造万籁之声,兼微弱与粗豪一体。

屋外的风声忽然变了,我定了片刻,睁开双眼,支撑身子起床。阵阵沉闷的马蹄声延着山道正往我的方向而来。我披上衣裳,拿起弓箭,对着谷奇的木门就是一箭。

离开盛京,离开他千里之远,我在严寒的漠北清醒地思念他,异常单纯的思念。虽然我无法再陪伴他,也无法祝福或诅咒他,但单纯的思念是我自己的情感。很坏的一个男人,很厉害的一位君王,我孩子的父亲。

白日里被他打发的贺牧副官,半夜如何又来?我听得分明,那些马脚上都包着布,减低了铁蹄声响。麻烦来了,麻烦定然是跟着谷奇而至,只是不能确准奔他还是奔我。估计奔他的可能多些,我的情况不是半日就能被官府核实的。

即便我竭力自欺欺人地不去想,但他始终在我心底,只要一想起,胸腔里就翻涌起滚滚浪潮。归根结底我和他之间存在最多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偏偏这种男人与女人的关系,发生于乱世,纠结于家族血仇,横隔着他始终不说的隐秘和我费尽思量也无法摆脱的境地。已经无法用善恶对错来摆正我们之间的天秤,还原为根本的俗念,不过是男欢女爱一床两好。如果一定要在喜欢上头强加一个缘由,那就是在这世间,我寻不到一个强过他的男人。

谷奇的反应很快,箭头钉上门后,他就边穿衣裳边跑了出来。但我的反应更快,他出门时,我已上到了山头。

五  大杲圣地

“等等我!”谷奇在后面喊,“一起走!”

我无法确定以浩瀚的血水洗刷完大地,盖以浓厚的黑色幕布后,曙光能否冲破世间,他会营造一个什么样的国度。我不敢自以为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但连我都看不透他,如何能揣测战后的世情?

我停下脚步,转身盯他。果然是个麻烦,按理他该问我为什么夜半远走,而他却说一起走。

如果我还留在宫里,一定会站在他的立场上去粉饰这一场战争。西秦太腐败了,西秦百姓生活于水深火热,换作他统治西秦才是西秦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离开了,作为一个寻常百姓,我不懂战争,我只知道与我有关的蓼花死了,蓼花的男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是我的男人。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去,我带你去!”谷奇跑上山头。

我不再开口,谷奇走后,我这才松开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拓及死了,蓼花也死了!这就是残酷的战争,西日昌为他的野心付出的代价,无数条人命祭奠他的战功,打造一个宽广的国度。相比我曾经历过的家族灭门,王府残杀,逃亡追杀,唐洲之役,南屏之战,蛮申江争锋,这才是真正的亡命。家族、武者、个人的争斗厮杀相比国度之战,微乎其微。

“带路!”我冷冷道。

我再次沉默。过了很长时间后,谷奇道:“有信心总不是坏事。我也为你的男人祈祷,他会活着回来找你。”

谷奇却在我跟前呆住了,“你……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睡前我净了脸,半夜匆忙起身未及扮丑,在璀璨的星夜下,被他看了个仔细。

“有拓及将军那么强?”

我转身向前,他连忙大步迈过我,“跟好了!路不好走!”

“很强。”

谷奇走的步子很抖,和他前几日的步伐完全不同。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却在跳步。过了一炷香后,他才逐渐恢复正常。

“你倒很有信心。”谷奇低低道,“我开始对你的男人有点好奇了。他很强吗?”

“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是因为他不会死在战场上。”

我没吭声,他自家的事自己清楚。谷奇带我翻过一座山头后,才找话问我缘由。我的回答很简单:“一队骑兵,马脚裹布,人数很多。”

“那就是了。”谷奇嘲笑道。

谷奇凝重地道:“幸好你发现得早,不然我们就有大麻烦了。”

“不会。”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什么麻烦?你做了什么?”

“忘了,你也是女人。”谷奇忽然问,“如果你的男人死在战场,你会为他殉情吗?”

谷奇苦笑道:“我与贺牧不对头,不过这不对头就我与他两人心知肚明。他明面上办事漂亮,背地里却会使绊子。我伤退成了个废人,他得了消息就来请我做教头,摆明要我难堪。今日本来想借你的身手唬退他的爪牙,不想给你惹祸了!”

我默然。

他说的我并不相信。贺牧的品性如何,从夏伯那里我略知一二,若贺牧表里不一,老油子夏伯不至于老眼昏花看不出来,而我只不过在军士面前用了次六石弓,就那样也能唬退人?

“那你懂?”

“我知道你不信我的话。”谷奇咬了咬牙,忽然加快了步伐,“虽说少了条胳膊,但我也粗通武技。我们二人都不是孱头,所以白天那些人斟酌不是对手才走的。”

“你不是她,你不懂。”

我扫了眼他的步法,轻身功夫很扎实,但不高明。前面他跳步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这人会点武技。

谷奇叹道:“战场上不该有女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还是自杀。”

“我怕你身子重,不能用轻功!”谷奇回头道,“再说山里,马不好走。我们走得早,你跟着我走快些就是了。”

我险些站不住身子,勉强道:“很感人……”

我点点头,谎话说得挺圆,修为也骗不了人,他的修为确实末流。

谷奇想了想,道:“有,后来听说什么花夫人为将军殉情了,趁人不备,用将军的佩刀自刎,血溅了一地,很感人……你怎么了?”

夜色分为上下两截,头顶上是宝蓝到灿烂的星空,脚底下是黑黝黝坎坷难行的山地,干冷的空气上下搓揉着荒凉的景致,使它们坑坑洼洼满怀沧桑。如果不是谷奇带路,我压根儿不识这片我狩猎多月的土地。我总是认个大方向,往前去,然后回木屋,而谷奇走的却是蜿蜒幽僻的山路。

“没有别的特殊的事情?”

“还撑得住吗?”谷奇问。

我定了定神,向他仔细询问拓及的死因,但他说的还是那么简单。偷袭,重伤,死亡。

“走!”我依然能感到来自后方的危险,虽然我们走的是崎岖山路,但对方也可以下马急行。

“不知道我是斥候还是你是斥候,我说了那么多,可你似乎说了跟没说一样。”谷奇瞟着我道,“不过这也无所谓了,你是女人,而我听说怀孕的女人脾气都很怪。”

“你杀过人吗?”谷奇又问。

我第一次仔细端详他,这个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言实自己残疾的男人,容貌毫不起眼,如果不是少条胳膊,就是放在人堆里最先被疏忽的那类人。他的修为低到可以忽略,固气初期,就在寻常人与武者的临界,比寻常人好点,勉强能算最差的武者。但就是这么个人,我越相处越觉奇特。

我“嗯”了声。他的问题切合我的预感,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他会被追上,因他身法不够,也没有时间消匿踪迹。我会被追上,因现在的我跑不快。若早几个月,这样的夜行难不住我,但现在走的时间长了,我的脚步就越发沉重。

谷奇摸摸鼻子道:“军队里我是斥候,山野里我是猎人,现在嘛,是个残废。”

“他们之中的高手会追上我们。”

“你究竟是什么人?”

谷奇的言下之意是要我大开杀戒,铲除追兵,但是他注定失望。

“不要动怒。”谷奇平淡地道,“我只想让你认清楚形势,我从战场侥幸逃生,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我对形势的冷静判断,这对你同样重要。说到这里,你也能了解我不是个普通猎人,不是个寻常军士。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我需要你的帮助,而你更需要我。女人,你要生孩子了,无论你多么好强,你一个人料理这事太困难。”

我停下脚步,解决了最先追来的军士,冷冷道:“继续走!”逃跑未必要杀人,早年我不懂这个道理,而且修为也不够,才不得已杀出一条血路。但现在的我不用再滥开杀戒,只需藏匿而后速击对方,打晕即可。

我愠怒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谷奇惊讶地问:“他是乘气期高手,你一掌就打赢了?”

谷奇点点头道:“那是了,能娶你的男人修为肯定比你更高,只是你哪来的自信,准武圣修为的拓及将军都死了,你男人难道是陛下不成?你太小看战场太小看西秦贼子了!那位西秦国师手下有不少高手,混在军队里偷袭,拓及将军就是被他们偷袭得手,伤重而亡。”

我斜他一眼,“你如何看出他的修为?”

“清元。”

谷奇自知失言,当下缄口。作为一个粗通武技的缺臂军士,他身上的隐秘不比我少。

谷奇盯了我片刻,问:“你的修为如何?”

贺牧派遣的队伍之中,被我打晕的可能是修为最强者,之后的一路,再无人追上我们。破晓前,谷奇终于带我走近了目的地。

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的男人不用我担心,战场上如果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就肯定是他。”

风更强劲,气温更低,脚底下的路已走成冰路。而远方的景致在一日之中最黑暗的时候,弥漫出难以言语的魅惑。冰路如镜,冰川似刀,冰原千里。晶莹被墨黑熏染,释放出黑白相互辉映的璀璨。

我脸上覆盖的污灰没能遮掩住惊骇,谷奇顿了顿,道:“看来你确实嫁了我大杲的男人,拓及将军阵亡,想必你也会担心你的男人。说说,你男人的名字或他加入的军队番号。”

我努力分辨着方向,若我没有记错,这前方应该是遥光冰原,大杲最北的地界。谷奇道:“接下来的路更难走,要小心悬冰川和暗冰隙。”

我还记得西日昌离开盛京前一晚对我说的担忧,不想他的担忧成真。拓及怎么会战死?蓼花该怎么过活?西日昌痛失兄弟,加之我又跑了,他会如何?

“躲进冰原就没有人追来吗?”

我大骇。

谷奇慎重地道:“不,他们还会追来,但他们应该找不到我们了。”

谷奇沉痛地道:“拓及将军战死,昌帝杀红了眼,死了很多人,攻下了京都。”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盛京宫殿下的燮朝地道。谷奇所言带我去的地方,应该就是一个类似于那样的地方,隐秘,而且不好找。

“西秦那边战况如何了?”

进入遥光冰原前,小作休憩的时候,我仔细地想了谷奇从出现我眼前到此刻的种种言行。我能确定他遇见我并非预谋,而他利用了我却是事实。我能感到他身上不亚于西日昌的巨大隐秘,可他不是西日昌,他的隐秘与我无关,我只是倒霉地被牵涉其中。除此之外,谷奇伤退回籍也颇费思量。若贺牧或其他人存心要对付他,为何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等他回到了老家,造好了新屋才找碴儿呢?

“我不喜欢打仗,更讨厌官府。这次从军我丢了一条胳膊,可我还算幸运,至少活着回来了。”

与其说我恰逢其会,倒不如说能力使然。如果我只是个寻常妇人,谷奇不会算计我。如果我只是个寻常女子,西日昌不会看上我。但我真的厌倦了,我的路不想再被人指引,我的人生不想再被人安排。

我摇摇头,他的存在就是麻烦。我错了,他不是个市侩的小人,他是个市侩的猎人,但接下来谷奇的话震撼了我。

再次踏上行程,我跟在谷奇身后,慢慢伸出一掌,手掌到他破旧的棉袄背心前一寸停下。这感觉极其微妙,我感知了谷奇的气劲。

“我已经是个残废,再无法拿弓,那点抚恤金还得留着娶媳妇……”他说了一堆理由,“再说我看你也不喜欢麻烦,有我在,麻烦会少很多。”

砰砰砰三声闷响,我收回掌,谷奇僵直地停下脚步,“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下了三道禁忌。”

谷奇笑道:“养我,下半辈子。”

“为什么?”

“什么代价?”

“独门手法,并不害你。每过十二时辰,解开重下。”

如果不是他先前拒绝了成为贺牧军营的教头,我真会以为他是个市侩的小人。

谷奇苦笑道:“我的身手你还要防备?你还怕我害你不成?”

谷奇道出了他的用意,“我可以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猎人,当然你得付出一定代价。”

我平静地道:“你的事我不想多问。我生下孩子后,就与你分道扬镳。”

“受教了。”我冷笑一声,挑衅我比箭的是他,说我不懂箭术的还是他。

谷奇沉默了片刻,忽然自嘲道:“这话听着瘆人,好像你肚里的种是我的……”

谷奇凝视我道:“真正的弓箭手不比箭。勇猛、安全还是为了生存而走上猎户之路的弓箭手,都不与人打交道。”

我立刻沉下脸,他连忙赔罪道:“是我的不是,我连累你,害你失了落脚地。你在我身上下禁忌也是应该的,你一个单身妇道人家,还身怀六甲,跟我这么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家伙走,是得提防着。”

“哦?”

我哼了声,他在我身旁叹,“其实你多虑了,我不是你对手。”

“本质上武者是高傲的,武者有武者的骄傲,这从你的箭术上也能体现。”谷奇娓娓而道,“我是个猎人,只能以猎人的眼光来告诉你为什么。有的猎人以熊、虎大型猎物来标榜自己的能力,有的猎人只射飞鸟、水鱼,更多的猎人量力而为,见什么猎什么。弓箭只是猎人众多武器工具之一,单就箭术衡量,无论是这几天的猎获还是刚才的一箭,都说明你的箭头很准很强。但你缺乏技巧,更不懂箭术,这便是我说你不会射箭的缘故。”

曙光折射在冰原上,天地亮堂堂起来,但曙光它无法融化坚冰,更无法融化人心里的坚冰。

我幽然而思,西日昌的弓和我的应该一样,弓本身毫无意义,意义只在于持弓的人。三石也好,六石也罢,甚至九石都无所谓,作为顶尖武者,取道弓箭不过是无数途径之一。如此说来,即便我离了“永日无言”,在六石弓上也一样可施展音武。我定定地望着弓弦,单弦也可以分出多重音。

“我很好奇你的身手。现在我有点信了,你的男人或许会活着直到战争结束。他很有魄力,敢任由你独自生活在漠北。”谷奇在一处冰壁前止步,镜似的冰面倒映出他和我的身形。

“其实你不会射箭。”谷奇沉沉的声音在木屋里一句句敲响我的心扉,“我能断定你拿弓的日子不到一年,你根本不是猎人。你是位武者,只有武者才有那么大力气。”

“你是西秦人?听你口音像西秦的女子。”

我的目光滞留在桌上的六石弓上,当年我只记得西日昌在晟木纳草原上的弯弓英姿,却不曾留意他的弓多大强度,王者的光耀四射,令人忽略弓本身。

“这重要吗?”

谷奇轻哼一声,“真不知道你男人什么样,能受得了你这样的女人!”

谷奇垂目低低道:“很重要。”他忽然拔出佩刀,单臂挥前,看似朴实的军刀一刀截断了眼前冰壁。冰川挂柱接二连三地塌落,冰屑四溅。

“我没兴趣知道。”

“你干什么?”我皱眉问。刻下我们所处的冰面并不安全。

谷奇笑道:“你知道吗,我除了打猎,还养野兽。”

“斩断后路。”谷奇又挥了几刀,将附近的冰壁有选择地截断,而后箭步跑向外延,“你傻地站在原地不动?”

“你以前也是猎人。”我冷冷地提醒他。

我跟他走出危险区域,在冰落声不绝于耳中道:“那点危险只针对于你。”

“你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叹了声后,谷奇道,“不过我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从小就是。如你所见,这里是我隐居的家。在未从军之前,我也跟你一样,不喜欢与人交往。人心险恶,有些人甚至比禽兽都不如。我宁愿与禽兽打交道,也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哦,那什么对你来说才危险?”

“没有。”我的好奇心一直很低,少小离开黎族后,我的心思就始终趋向简单,而复杂的心思多半被逼不得已为之。这其实是个专注的道理,做任何事只有全力以赴才能达到最佳效率,无论武学、乐音还是谋略。

我凝视他,仿佛想把这人看穿,“人心,世间最险恶不过人心。”

谷奇默了片刻后,径自坐下,沉声问:“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是啊。”他附和道,“在不确定前,所有陌生人都是敌人,而即使是确定了,朋友也会成为敌人。”

“我不认为你能帮我。”我心道,自从你出现后就一直给我添麻烦来着。

我仿似叹息,“你也不是大杲人!”

谷奇仔细地凝视我道:“女人,我们需要开诚布公地谈谈。你需要我的帮助。”

谷奇顿时惊愕,“为什么这么说?”

“你似乎并非一位普通军士?”

“你的身上没有大杲特别是杲北男人的气质。”我苦笑道,“但无论你是什么人,我都无所谓。联系你我此刻走同一路的缘由,不过是你我都需要一个安全的暂住地。”

谷奇一堵,而后冷笑道:“你总抹脏自己的脸,是怕被人认出吧?”

另有一句话不用明说,我们彼此之间都不信任对方。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我冷冷地问。

之后谷奇沉默地带我穿行冰原。在我看来遥光冰原的地界都一个模样,除了冰川还是冰川,光线忽明忽暗,那是天空云朵的迁移。而无论头顶上如何变,脚下眼前的路况都是难行。

“我感到了杀气。”谷奇慎重地道,“你的杀气和那个断我一臂的高手一般,寻常人是察觉不到的。你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到杲北来?”

当我终于被带到他所说的地儿,我唯有掩面幽叹。我知道这是哪里了,在皇宫的书院里我看过这么一章。

我瞥他一眼,对这个给我惹麻烦的男人极其讨厌。

门柱甚高,既入稍下。北向进数丈,循洞底右穷,入其下部。其内宽平,冰封方池。长丈余,宽五六尺,而深及丈,中有石蜿蜒若龙浮游。始皇疑入仙境,见龙大惑全释。

我关上门,军士送回我射的猎物,副将又叨唠了一阵,一队人才悻悻而归。他们走后,谷奇不请而入,劈头就是一句:“你刚才想要杀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杲皇族西日一族的起源地,‘缮滑’。当年我无意中找到这里,也不敢相信,它居然真实存在。”谷奇蹲下身子,摸了摸冰面,又似隔着冰面触摸池下的游龙。

我收起了杀念,至少谷奇有一点说中了,我真动手杀他们,势必动胎气,对我的孩子没好处,而杀了他们,麻烦只会来得更快。

我完全不相信他是无意之下找到此地,他应该是刻意为之。一位异国人几十年如一日生活于漠北偏僻深山,以打猎为生,探索遥光之内的缮滑才是真正原因吧!可是连大杲史书上都语焉不详的缮滑,如何会真的存在?

“我弟妹生气了!”谷奇忽然道,“你们快走吧,她气坏了身子我没法跟大哥交代!”

而我的预感灵验了,缮滑,还真是同盛京宫廷下的秘道类似之地。

副将的话让我警醒。我太大意了,从谷奇的出现开始,就露了自己女子的身份,而此刻竟在谷奇的挑衅下,用了六石弓。寻常女子如何能用此重弓?贺牧的副将只要报上朝廷或军部,我的身份就曝光,等待我的将是真正的黑狱。一刹那,我心生杀念,周遭气场随之改变,我能清晰地感到气场笼罩的众人,他们是如此微小,生死只在我一念间。

“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地儿,冰冻的池子,池子下有块长石头,池下之水是活的,石头看起来也跟着活了,其实啥都没有。”谷奇低沉地道,“文人啊,故弄玄虚,皇族呢,借势托故,只有一处实在得不得了,就是这里确实难找,人迹罕至。”

一骑飞走后,副将赞叹,“到底是谷先生的家人,一个女子都有如此臂力。她那弓我若没估计错,该是六石弓,放到军中也属上游。”

我腹中的孩子又动弹了,仿似也要掺和言谈。这里是他的本源,我不远千里,跑出了皇宫,却来到西日一族的圣地。或许,这就叫缘分。上天注定我与西日一族牵扯不断,跑了新庙,去了祖庙。

铮一声箭矢飞虹,在蔚蓝的天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弧形,那乌点跟着直线下落。我放下弓,转身回屋,留下一众傻眼的军士。谷奇叫道:“愣什么愣,还不快去把我弟妹射的野鸟捡回来?”

“西日皇族真不知道这里吗?”我问。

比箭倒很简单,只是刹那的工夫却要等一段时间。这毕竟是杲北,几乎不缺手瞎眼的都会拉弓射箭,所以比起来也不射死物,只等天际飞过活鸟。当远方出现一点乌点后,我就拉弓上弦,引来一众军士的嘲笑,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我并非着急开弓,而是六石弓的射程比较远,大约比他们的弓多两百米。

谷奇摇头。我才定下心,他又道:“应该知道。这个地方,大杲的史书上有记载。”

副将对我施礼道:“这位夫人请了!”他身后的两位军士已持弓在手。我横一眼谷奇,一手扶腰一手握弓,慢慢步出木屋。

我盯着他,他耸耸肩道:“但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几十年没人来过。冰很厚,我花了很大力气,才清理出池面,所以现在你我才能看到池下的所谓游龙。放心,我比你更担心自己的安全。”

谷奇大步迈出,浑若无事人般蹲在地上,“闹什么,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要想我跟你们走人,得拿点功夫出来,连基础都不牢靠,凭啥请动我?”

“你早就打算到这里来?”

他将弓塞到我怀里,我怒目于他。

“不错。”谷奇承认道,“原本我打算封山之前来这里,但不想,不仅早来了,还带你一起来了。”

在军士的吵闹声中,谷奇闯进我的屋子,径自取下我的弓,我斥他一声,他悠悠道:“你帮我赢了那群兵蛋,以后我煮饭!”

“既然来到这里,我就对你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是南越的探子。南越出生,漠北长大,刺探杲北的军力诸如此类的,但那又有什么好刺探的,大杲的军力摆在所有世人眼前。我以为我这样的一枚棋子已经被南越遗忘,我也乐于做个自由自在的猎户,与人打交道太累。可是打仗了,顶着杲人身份的我,应召入伍。在战场上我接到了南越的指令,要我刺杀拓及将军。”

副将对手下厉声道:“休得无礼,谷先生的亲戚岂是寻常人?”

“拓及是你杀的?”我不禁提高一度声。对他的身份我不感兴趣,但蓼花如果因他而死,我绝不会放过他。

谷奇道:“弟妹。”

“怎么可能?我没那能耐。”谷奇黯然道,“准武圣的修为,一百个我这样的都不是将军的对手。不说了,我去弄点吃的。”

“不就是个女人吗?开啥玩笑,还大着肚子!”军士不服,副将却问:“敢问谷先生,这女子与你如何称呼?”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说到拓及遇害,他就搪塞。即便拓及不是他害的,也肯定与他有关。

我当即沉色道:“你不去就不去,拉我做啥?”

谷奇走到半途,突然回过头道:“我忘了,现在我少条胳膊,没办法打猎。这跑得也匆忙,什么都没带。”

谷奇冷笑着指着另一旁看戏的我道:“你若比箭比得过这个女人,我就跟你们去!”

我默了片刻,从腰后的包袱里取出干粮,“先吃这个。”

挨下三日,谷奇一手将新屋建造起来了,麻烦也接踵而至。漠北治守贺牧的副将率一队亲兵找上门来,我这才知道原来谷奇还是个“名人”。贺牧遣副将传召谷奇,请他任漠北军的教头,但被谷奇一口回绝。副将好说歹说,说得唇干舌燥,谷奇依然一词不干。副将的手下耐不住火了,怒道:“将军瞧得上眼就算你烧高香了,一个废物还当是以前的神箭手啊?拿什么架?”

他接过,惆怅道:“你随时随地都准备着跑路吗?”

我也觉着身子有些不适,用手背一抹涂乌的脸,手背黑了,全是汗。卸了背上重物,我蹒跚回屋躺下。这晚煮饭的是谷奇,村野手艺比我烹饪的味强百倍。

我冷冷道:“我习惯身边带点吃的。”

“你身子不便,还出去打什么猎?你这女人要强也得想着肚里的娃。”

六  大梦将醒

谷奇在两日后开始建造新的木屋。他首先砍树劈木板,独臂没有难倒他,他能控制身体的平衡,加之他的臂力不弱,不难推测他曾是位强壮的猎人,出色的军士。而谷奇看到我背弓出门他的表情是不屑的,而我满载而归后他呆了半晌。

我没有询问谷奇以何手段在冰原之上找食,他走之后,一滴汗从我额头滑落,一路上强压的不适仿佛被抽丝剥茧,轻盈而棉柔地包围住我。我苦笑着扶着臃肿的身子,找了处平坦的干冷泥地,放平了自己。

如果没有意外,三个月后我必将离开此地。并非他赶走我,而是我不能允许我和我孩子在未来的日子里与此人有交集。

这里就是缮滑啊,天然形成的冰窖,古朴而简陋,除了冰岩还是冰岩,但世人谁敢小觑它?蛮申江的发源地,也是微小的一鸿碧波,然而从最初的一道碧波到最后的泛滥成灾,激越千里奔流入海,令世人无不谈水色变。

我没有答应,这人却甩门走了。他能从前锋营活着回来,脑子够好使,说话实在又精明。他说我不用走也不用给钱,即意味着他打过收房租或卖木屋给我的念头,煮饭打扫之类不过是利息,但总而言之他是默认我住这儿了。

我现在也色变,肚腹之中的动静再不柔和,逐渐呈翻江倒海之势。到底我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承受力,小觑了我那孩子的力量。连夜奔逃和环境的恶劣,耗尽了积蓄的耐力,一入缮滑我便觉着自己到了极致。就算谷奇不走,我也要支开他一阵。

谷奇呸一声道:“女人,我不是逼你走,这种缺德事我们杲北男人不会干。你给我听好了,屋子给你住,你不用走也不用给我钱,我会在附近再盖个屋,你就替我煮饭打扫屋子什么的。顺便说句,你煮饭的手艺真差!”

虚汗不住地冒出体表,连绵不绝的绞痛与以往我经历的痛楚截然不同,它榨取我血脉里潜藏的每一份力量,又无限接近于生死之间。没有生育经验的我曾听苏堂竹说过,以我武者的体质,生孩子不会疼太久,于是我连忙深深地吸气,吐气,也许是我竭力调息,痛楚渐渐减弱了。而等阵痛完全消失我才知道,这还不是生孩子。

我坐回椅子,沉声道:“给我三个月,生完孩子我就离开,屋子还给你。”

谷奇回来后,我的身下已一摊水渍。他见我情形,立刻丢开肩上诸物,飞奔到我身边俯身将我扶起。

谷奇盯着弓,很快恢复了神情,冷漠地道:“你会打猎,我还会杀人。”

“老天,你怎么了?”

我拿起弓,试拉一下后,将弓放在桌上,“我会打猎。”

我虽然睁着眼,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谷奇的面孔仿佛浮现于水底,波光粼动声音叠响。

“你一个人如何在此度日?”谷奇惊讶地问。

“没事。”

“他和你一样,在前线打仗。”我放下筷,起身往墙边走。

“不能躺在地上!”单臂的谷奇却无法抱起我,他只能搀着我挪向山壁,扶我倚墙坐下。我再次向他伸出一手,连续三下拍开他身上禁忌。收回手,我喘息着问:“你死过没有?”

“你身怀六甲,你的男人呢?弓在屋里,他跑哪儿去了?”终于谷奇问到关键。

惊诧的谷奇突然起身,飞快跑到缮滑入口布置起来。他确实是位优秀的猎人,在工具匮乏环境简陋的情况下,依然用冰柱做了两处陷阱。不过相比他的狩猎技术,显然他的头脑更好使。我解开他的禁忌,只问一句死过没有,他便明白了我的意思:阵痛之后,我恢复了感知,就立刻感受到高手的气劲正在迅速向缮滑接近。

关于屋子的话题,无论我说什么都很假。谷奇回来得不是时候,早些回来我还可另找住处安排诸事,晚些回来我带着孩子一走就是,而现在这时候我无法舍弃这住处。所以在这个话题上,我保持沉默。

谷奇做完陷阱后,满面忧郁地回望我:“你还能动吗?”

“你是南人,根本不了解冬季大雪封山的可怕。”

我的目光徘徊在缮滑上空,倒挂的冰柱头尖体长,在光线幽暗的冰窖内,犹如群蛇的毒牙,随时随地等待着扑食猎物。

“打仗多是九死一生,何况我加入的是前锋营,不想我活着回来了。朝廷给了一笔安身钱,但这笔钱我要用它过后半辈子,还要娶媳妇。”

我想再问他一句,你有没有杀过比你强的人?但我觉着疲累,又得存些气力,也就不废话了。谷奇能越级杀人就能,不能就不能。在我感知中,接近的那些人修为都不弱。其实这还是废话,任何一位武者修为都比谷奇高,只是修为的分界并不代表实力的高低。

“这屋子是我亲手所建,当时我还是个少年。”

谷奇见我不说话,幽幽叹了声,压着他的叹息,一女子尖厉的声音穿刺入缮滑。

邀请谷奇一同吃饭的时候,我能判断的仅仅是他的身份。他确实是一位军士,吃饭喝汤的动作干净迅速,他也曾经是一位猎人,他的目光几次扫过挂在墙上的弓和角落里的箭。但谷奇的性格我只能揣测一二,他的话不多不少,有废话也有决断的认可,他表现的态度寻常又不寻常,最集中体现于我的鸠占鹊巢。

“找到了!在这里!”

察言观色和聆听是初步认识一个人的方法,我学了几年也用了几年,直到此刻才略有小成。原先自以为是的看透看穿,不过是缺乏根据仅凭自己喜恶的臆断,所谓人心隔肚皮,即便再了解熟悉的人,也会有一角永远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不存在一目了然的看懂。

我眯眼望着,入口处很快出现了四条模糊的身影。一女三男。他们的面容我看不清楚,他们的气劲我却感知到一清二楚。那女的修为在上元后期,三男子两个上元还有一个竟达到了准武圣。以他们的修为,来擒拿谷奇真是牛刀杀鸡,四人之中任一人单出一手就可斩杀谷奇了!

四  噩耗惊闻

“谷奇!”为首的准武圣竟向着谷奇鞠了一躬,“能找到缮滑,你是有功之臣。”

“先进来吧!”我也只有叹气。附近村子的村人早告诉过我,木屋的原主人叫谷奇,参军去了。看他独臂,定然是伤退了。我在屋子里脱了外袍,挺着的肚子明显,倒叫谷奇为难了。

我心里冷笑一声,谷奇鼻哼一声。这人的话实则在扇谷奇耳光,正因为谷奇溃逃往缮滑,这四人才能凭借蛛丝马迹跟踪至此。这人的话其实在说,谢谢谷奇带他们找到缮滑。想来我之前的推断没有错,谷奇长期居住漠北的原因之一就是为寻找缮滑。

我不知该说什么,谷奇叹了口气道:“我原先还想把你赶出去,但看你这身子,我如何忍心……”

“跟我们回南越吧,你夫人即将生产,在这极寒贫瘠之地如何能给她和你们的孩子优越的日子?以你的功劳,只要回到南越,封王拜侯都有可能。”

男人怔了怔,而后道:“我是这屋子的主人,这屋子是我造的。你可以去问问附近的村子,我叫谷奇。”

我冷哼一声,这时候已经分不清谁连累谁了。

“你是谁?”我问。

谷奇站在我身前道:“多谢徐大人好意,只是谷奇无意仕途,愿逍遥于山野之间,图个小人自在。”

面具搁置在床上,一时间我只能用炭灰抹黑了脸。门被推开,我转身看见一位独臂男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女子冷笑道,“徐大人一片好意,望你迷途知返,你却执迷不悟。”

踏雪而归后,我取下面具,在木屋里烧制晚饭的时候,来了位不速之客。因为没想到会有人来,也长时间不运用气劲感知,当那人走到门前,我才发现。

那准武圣单袖一展,女子当即住口。

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村人善意地告诉我,以往冬季都会封山,如果不打算下山,食物一定要预备充足。我估算了储备,足够维持百日,再加上狩猎夹隔三差五的所获,应该够了。

“谷奇,你还在埋怨我吗?拓及不能不死,大杲众多将领中唯独他最受昌帝信赖。二国交战……”

换了新弓,添了狩猎夹,我的猎获也增加了。还清了夏伯的债务后,我更多的时间留在了木屋里。我的身子日渐不便,再不能无所忌惮地施展身法,怀孕八个月后,我不再前往鸿贤镇,而去更近的村子换些所需。

我听到拓及两字,便再听不下去。拓及的仇人就在眼前,害蓼花自杀的仇人就在眼前。

我竭力不探究下去,不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我的孩子。无论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孩子是无罪的。

“你别忘了,你是南越人,不是大杲人。西秦若亡国,就轮到我南越了,昌帝野心路人皆知。你能眼看着南越陷入战火之中,落入贼狼手中吗?”

这样的探究令我痛苦不堪。蓦然回首,惊觉自己的爱人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而且还在清楚他不是一个善人的情况下,付出了全部的情感。过往的片段点滴成泪,冰冷如锥寒彻骨髓,冰晶闪闪密布黑暗。每个难眠的寒夜,闭上眼,我就会陷入这样的天地。前尘如梦,犹如一道谶语,预言了如今的这一幕。最初我在他的黑暗世界中幻见的点点星光,那是我的泪。它不是血红的,也并非金色的,而是闪着黑光的冰寒之泪。

谷奇笑了笑,道:“我从小就是个孤儿。谁收养了我谁给我饭吃,我就是谁家的孩子。我没什么本事,所以也没什么野心。我只想过寻常的猎户生活,这天下谁做主人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有口饭吃,日子安稳就够了。”

他早获得了天一诀,他将天一诀当做诱饵散布于西秦,他一度设计怀有天一诀的我又惊异我独创的天一诀音武……事隔多年后他再次将天一诀投掷于南越,什么叫天一诀残篇?杜广为何会施展天一诀手印,苏堂竹为何毁去地宫八卦之门?恐怕他早就拥有天一诀,早年曾一度考虑过利用我这个天一诀传承者,但不知情的杜广在我眼底下显露了马脚,而知情的苏堂竹以地宫毁门暗示了我。

女子斥骂:“你忘祖,谷奇!”

我对自己说,我不想探究别人的秘密,可关乎自己的秘密要忍耐住不去探究,很难。仿佛只要一空下来,头脑就会不由自主地运作探究那黑沉沉的隐秘。如果不是孕期日久,胃口越来越好,食欲分去了不少杂念,我想我会自觉将那隐秘猜测万万次。

谷奇依然微笑道:“我都不知自己的祖宗是谁,在哪里,谈什么忘不忘祖的!”

夏伯的夫人早死多年了,听到这包含庇护的话,我确定夏伯不是寻常人。他既有眼力又多见识,而且他的铺子也说明了他的不寻常。寻常猎户用五石弓就到顶了,那我背上的六石弓,试过的七石弓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没那么多好奇心就不会有麻烦,也不会烦恼。

那位准武圣叹道:“谷奇,你一定还在怪我当年成为淄留王的义子,而你却被派到漠北。我们一起被王爷收养,因个人天分不同,所走的道路也不同,但无论如何说,王爷都对我们有再造之恩。还记得小时候,你生了一场大病奄奄一息,如果当时不是王爷仁善出钱为你治病,你早就死了。而那时我们不过是贱民,百来两银子足可买十七八个你我。”

夏伯笑了笑,又道:“我那没福气的婆娘有个远方亲戚也姓朱,臂力不小,箭术高强。”

谷奇陷入了沉默。恩情的话比利益的更加娓娓动听,但如果碰上个不记恩情的无良之辈,那还是谈利益更加实际。谷奇显然属于前者。

“我记住了。”

从他们的言谈之中,我不难得出谷奇的过往片段。他曾经是个孤儿,与眼前人一同被南越淄留王收养。在收养期间他曾身患重症,淄留王出资为他治病。后来又因他的天赋没被淄留王看重,被当做小卒派到漠北潜伏了下来。而谷奇少时的朋友却因武学天赋较高被淄留王收为义子,现在的修为更是达到了准武圣。

夏伯看在眼里,转了话题,“寻常猎户用五石弓就到顶了,优秀的弓箭手用的弓都在六石以上。朱兄弟若无心从军,就不要轻易在外人眼前显露你的弓力。”

我能想象经历过这样人生的谷奇早不对南越王室心存幻想,所谓的出钱救人不过是标榜仁义收买人心的一种方式,真正的侧重还不是在于人自身的价值。但我不能想象今时今日的谷奇比我看得还透,他沉默之后又说的一段话解开了我的心结。

从老汉的话里,我得知他姓夏,便尊称他一声夏伯。但是当夏伯问我名姓时,我顿住了,迟疑了片刻才道:“姓朱。”

“王爷对我的恩情还有你我之间过去的一段情谊,是属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贵族对平民与平民之间相互的恩惠,回报的也就是效力和效死。非要牵扯到国家、利益,那就超出了我能回报的范畴。何况西秦战场上,我已然遵照你的指示,做了违背我本愿的事。我已经回报了。我失去了一条胳膊,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们何苦还盯着我不放?国家的大事与我这废人能有什么关系?哪个帝王做我的君主,对我来说有区别吗?我不过就是想活下去,再者就是活得好点,更自在点。那些复杂的国事战事,我不想掺和,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再次来到铁铺,我沉默地放下一堆猎物,老汉啰唆了一堆关于射猎的事。我本不喜与人多话,但他说得头头是道,能予我狩猎不少帮助,我便认真听了。不想老汉啰唆完了,取出几个狩猎夹,结果就是我旧债刚还又背新债。

“谷奇!”可能是准武圣的修为比较容易控制情绪,喊了一嗓子后,徐大人收敛起那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放下心来,大步走出小镇。

“他已经忘记了武者的骄傲。”

出铁铺后我刻意听了下,老汉对他儿子道:“那南人的事以后莫要与外人道,世道艰难,他来漠北营生也不容易,咱们也别给人添麻烦。”“得,原来老爹担心的是这个,我还以为你担心的是欠债讨不回来了呢!”“臭小子……”

“他背叛了淄留王,背叛了南越。”

越强的弓越贵,我欠了一屁股债,背着一把毫不起眼的六石弓和一袋修好的箭,走出了鸿贤铁铺。总算老油子手下留情,没拿光我此次野货,给我留了一小半,还可以去换些米粮。

另两人说完后,女子又道:“徐大人请早做决定,不要再与此人浪费唇舌了!”

我听得瞠目结舌,前面几句很暖心,最后一句却窝心。谁说杲人粗放不精明,这铁铺老汉精出油了。

徐大人欲语又止,三人都瞧着他。

我估计我也能开九石弓,但我能在这儿开吗?不能,所以我再次对老汉作揖,话还未说,这老油子已帮我说了:“小哥不用担忧,这杲北会个一招两式的人多得去了,就南人稀罕。老汉今日只为小哥换了把五石弓,没的说,小哥此次所猎全留下还不够,下次再补!”

我再次感到了腹中的阵痛,谷奇的话也令我心绪跌宕。虽然谷奇的话很自私,但也很实在。他首先为自己而活着,其次才能想到他人和旁的。正如我现在只能先想着自己和腹中的胎儿,其次才能想到别的。

“贺牧大人能开九石弓,他的弟子能开七到八石,但他几位都是虎背熊腰的杲北汉子,以小哥的身量能开到六石半,已经算了不得了!老汉我打铁一生,看人从不走眼,小哥必定学过武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也是个废人,一直都仰赖别人鼻息活着,只有最近一段时日打打猎物算是养活了自己。那么作为废人的我,连自己的事都不能处置妥善,谈什么大事国事?我也不过只是想活下去,离开复杂的人事国事,再不想被恩仇情爱左右人生,离它们越远越好。

我顿时明了老汉在试我力道,当下我留了神,只试开到六石弓,七石便只开一半。可尽管如此,老汉看我的眼光也十分惊喜。

徐大人突然默默点头,那女子已率先掠身而来。谷奇在入口前布设的陷阱形同虚设,女子的身法根本没碰上地面。我暗自叹息,在绝对的武力面前,阴谋有时是可笑的。

老汉道声好,“这是把四石弓,看你开弓如此轻松,五石都未必合适你。”

谷奇往我身旁一退,军刀在握,刀光一闪,照亮了女子轻蔑的神情。压在刀光后绚烂的是女子从袖中急射而出的金光,那是一条金质飞索。我并没有主观臆断刀索相交的结局,也没有出手相助的意图,因为我觉着以谷奇身上的隐蔽来说,他不是一刀货,而对方暂时还不想要他性命。

我点头,以寻常力道开弓,放开手,弓弦回复清吟一声。

我躺在谷奇身后,视角很奇特,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了谷奇的步法。与之前他表现出的扎实而不高明不同,此刻谷奇的步法极为神奇,大巧若拙的看似艰涩,实则充满玄机。他仅以三步就躲过了女子急速又刁钻的飞索,但他的军刀却劈到了冰壁。哗啦一声刺耳脆裂,冰块冰屑飞溅。

“试试又不花钱。”老汉没接。

女子顺势折身抖索,却听徐大人惊疑一声,“小心!”

“这把我买不起。”我将弓递还。

说时迟那时快,谷奇刀落飞溅出的冰块,两三块大的弹射到徐大人三人身前,那位置正是谷奇先前所置陷阱。我不禁再次感叹谷奇的精明,只见冰块撞落陷阱,触动地面三重的激射寸厚冰片,冰片接二连三又打向冰窖窖顶,伴随哗啦啦隆隆声响,缮滑的入口被封死了。徐大人在急变之中,往前跃进,而另两人胆怯,怕被困死在缮滑,退走入口之外。

“怎么不开弓看看呢?”老汉笑问。

“该死!”女子咬牙切齿地又抽出一索,再次被谷奇逃过。

老汉掂了一把精美的长弓于我,一拿到手,我便知大不同我那把三石弓,不仅分量沉,弓弦也精良,更不用提制造工艺。我没有去试拉弓弦,只拿在手上把玩。

“王爷果然没说错,你果然是我们之中头脑最好的。”徐大人身陷困境,面色如灰地道。

好歹我也算看管过昌王府兵器库的司剑,鸿贤小镇的铁铺仓库对我没有任何吸引力,只觉一堆黑黑沉沉,一片闪闪亮亮。库房里弓箭最多,也难怪老汉看破我的弓。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谷奇犹在闪避之间,问徐大人。

“不说了。”老汉放下我的三石弓,带我到库房选弓。

“我和你不同,王爷的任务南越的任务,我看得比性命还重。”

我默默点头,老汉心里明亮,跑杲北的南人多为避战,我是无心戎生的。

谷奇叹了声,却往中央跑去了,想必是怕飞索激溅的冰块误伤我。

“眼下我大杲军队横扫西秦,参军是个不错的出路,唉……可惜小哥并非杲人。”

“你不要跑了,谷奇,你夫人即将临盆,我们又困在此地,你往哪里跑去?”徐大人瞟了我一眼,对谷奇道。

我汗颜,垂首道:“老哥谬赞了。小子就是打些野味混个营生。”

“她并非我妻子。”谷奇歉意地言道,“她不过住了我的屋子,就惹来这些个无妄之灾。”

汉子又咚咚继续锤敲,瞟我一眼满是惊讶。老汉转面与我解释:“小哥,你这弓粗劣不堪,定是在南人手上买的次货。可你就拿着这么把烂弓,射猎精准,你说要叫贺牧大人知道,还不把你拉进军营?”

徐大人摇了摇头,他自持身份,不找我这个躺地上哼哼歪歪的待产之妇麻烦,但那女子却放弃了追逐谷奇,转而扬索打起我来。

老汉持弓走过去给汉子看了眼,汉子也是一怔,老汉骂道:“仔细手下活计!”

“休要伤她!”谷奇连忙喊道,“她跟我们没关系……”

我一怔,打铁的汉子停不下手,边锤边问:“怎的啦?”

女子冷笑着,我觉着她把抽不到谷奇的气转嫁到我身上了,金色索光迎面,我的指间下意识地一动,抓住了某物。很熟悉的感觉,那是我的弓弦。长久弹习琵琶的习惯使然,我二指在金光冲眼之前,拨动了弦。

老汉又要去了我背上的弓,细看后叹道:“要让贺牧大人看到你这弓,还有你连次来打的猎物,保准拉你入军营。”

闷然一声咔,仿佛一道雷击中缮滑,带起所有冰体震动。微颤的暗银世界,乐音艰涩地流动起来。金索仿佛撞上了无形的铜墙铁壁,如针刺般的缩了回去,而握索的女子身形一摇,勉力才站稳。我暗叹一声可惜,手中的并非乐器之弦。若“永日无言”在手,这女子早就灰飞烟灭了。

我心悦诚服地对老汉作揖,箭术上我实际是个初学者,“老哥说得不错,我想换把合手的弓。”

嗡嗡阵响,冰屑落定,三人同时瞠目结舌地看我。

打铁的汉子也顺了句:“起初我也不信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能用五石弓,可我老爹给我看了上回你打的那两只雁,箭头准但创口大,这就是箭飘了力道不对。”

“清元期的修为?有那么大的威势?能逼退刘采儿?”徐大人仿似自言自语。

老汉翻拣着桌上的山鸡野鸠,微笑道:“小哥的箭术比起我们杲北汉子也不差,看看这准头,都是一箭货。上回小哥来修箭老汉我就琢磨,小哥用三石的弓力道小了,使不出劲,得换个五石的。”

“你这究竟什么功夫?”刘采儿忽然扭头喝问谷奇,“还说不是你媳妇?你们俩,一个功夫比一个古怪!”

“你如何知道?”我微微诧异。

谷奇盯着我,苦笑答她:“我确实不是她男人……”

修补箭头是个简单活,所以老汉又问:“小哥放下那么多野味,想来要换弓了?”

“哼,到现在还想骗我们。一个缺手的,一个邋遢丑妇,不正合一对?”

我应了声,将身上一半猎物,背后箭囊,一一铺放在桌上。箭是消耗品,十支箭射出去总有一两支损了箭头,所以每次到镇上来,我总先到铁铺修箭,然后再去酒店客栈卖了猎物,一圈走完,最后回到铁铺,箭也差不多修好了。

“采儿!”徐大人训斥,“不得胡乱猜测!”

铁铺只有父子二人,父亲是个佝偻背的瘦老汉,儿子却健壮如牛。一见我来,父亲放下了手中擦拭器物的活,起身笑问:“小哥又来修箭头?”

我倒胡乱猜测起来,匆忙的跑路,孕期的不适,我面上必然是汗水夹杂着尘泥,身上更是肮脏邋遢,在那刘采儿眼里,就是谷奇拣来的媳妇。可是胡乱猜测也没转移我腹内疼痛,我刚才弹了一弦,牵动了气劲异常,竭力调息却收效甚微。

粗陋的冬衣早换了毛茸茸的臃肿皮衣,白皙的双手粗糙生茧,背上腰际挂满各色野物,这样一副模样的我,戴着一副木讷男子的面具,踏入了漠北鸿贤小镇的铁铺。

“还未请教夫人尊姓大名。”徐大人对我拱手道。

北方的秋季比南方的冬季寒冷,木屋经过简单修缮,加固围墙和铺顶茅草,远远看着像个住处,真正居住其中的我滋味自知。西疆没有如此严寒的气候,皇宫更是四季如春。富贵荣华的日子娇养了无数陋习,而这些奢侈的习惯如同恶劣的气候一般,很快被封冻,在孩子降生前,我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归根结底我需要钱,足够的钱两购置过冬所需的一切。

我一手抓着弓,一手抓着地面。虽然隔着铺垫之物,但寒气还是阴森森蹿入骨髓。

三  北汉谷奇

“呼……”回答他的只有我的喘息,现在的我连编名讳骗他都懒得编。

我将马葬在屋后,同时埋葬的还有“永日无言”。这或许才是花重葬骨的真意,有死有生,我的孩子已经六个多月了,他将与我一样,生于冬季。

见我不答,徐大人沉默了。就在他沉默之后,刘采儿似不死心被我一个躺在地上似乎半死不活的孕妇击退,再次甩索偷袭。危急之中,我举起了弓,谷奇冲了过来,徐大人眯起了眼。

我的老马老死在木屋里,长途跋涉和寒冷的气候耗尽了它的生命,即便我让它住进木屋,它也只有气力奋力睁开灰蒙蒙的大眼,最后看了眼我和它的新家。从它的眼里我看到了怜悯和豁达,没有对死亡的畏惧和不甘。我摸着它的头,它垂下眼睫。

金索缠绕上弓,夏伯的弓再好也只是寻常武器,如何比得上刘采儿的独门金索。只听咔嚓两声脆响,弓应声而折,谷奇喊道:“不要!”

晟木纳的壮年男子多随拓及血战在西秦,但留守的杲人也很骁勇。我亲眼目睹一位老人一箭双雁,也时常见到妇人的纵马英姿。他们对我一个独行的南方人既好奇又热情,但请我吃酒的我只能谢绝,与我搭讪我只能沉默。离开晟木纳草原,进入北漠,我才舒展开来。经过一番考量,我住进了深山寒林中的一间荒弃的木屋。人迹罕至,最近的村子也距离百里。

我的手腕被金索继而缠上,刘采儿露出得意神色。我凝眉,手印瞬间释放了出来。微型的气场旋涡惊现,顺着金索迅速覆盖向刘采儿,旋涡所过之处,金索疲软,好似蜕皮的蛇。

北上半月后,我买了粗劣的冬衣和弓箭。有过乞丐、盗贼的前科,这一回我打算自力更生。弓箭比想象的难学,好在我是位武者,有着足够的臂力和耐力,在山野里起初十中一二,一个月后我成功地成为了一个猎人,用自己两天的猎物换了匹老马,我踏入了晟木纳草原。

“放手!”徐大人在最关键时刻扣住刘采儿另一手,拉她出了旋涡。她不得不松手,金索柄跌落地上。饶是如此,气场旋涡还是冲击到她,她的脸色旋即变白。

火烫的日光烘烤头顶的时候,带着一叠面具,身着男装,我踏上了北上的旅程。西边在打仗,南方在孕育阴谋,只能往北。我多走荒野小道,白日打尖,夜晚以身法速行。我能感到我的孩子强有力的脉动,也能幻听西秦战场的厮杀。

谷奇平淡地道:“我是叫你不要动手,刘采儿,我忽然知道她的身份了。”

真实往往是残酷的,越接近真相就越能看清真相背后拖延的巨大黑色阴影。我生平第一次没有勇气去面对,如果造成黎族灭族惨案的真正凶手是西日昌,我和我未出生的孩子该怎么办?离开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不去证实我的猜测,不去探求他的真相,保留所有的情感记忆,在我还能离开的时候离开,在我还没毁灭的时候终止。

“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若非她身子不方便动手,刘采儿,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父辈的悲剧不该继续,而过去的悲剧真能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中吗?

“她是谁?”刘采儿惊惧地问,“连徐大哥都打不过她吗?”

西日士衡投眼我腹部,又盯我双眼。我挥袖,解了西日士衡哑穴,点了他睡穴。

再动干戈的我气息大乱,腹内的疼痛一阵紧接一阵,这痛楚使我对眼前任何人事都关心不起来。我是谁,在我离开大杲皇宫的那一刻起,就不再重要。

西日士衡点点头,却是拉住我的衣袖。我低声道:“我也有位兄长,他为我而死。虽然帝王家亲情淡薄,但你能做到,照顾好你的弟弟们。”

“她到底是谁?”徐大人问。

“殿下,来日你将成为大杲的储君,且听我一句。二殿下和三殿下都是你的手足兄弟,明帝那样的事不要再发生。”

谷奇不答,却又对我道:“我现在也知道你的男人是谁了。难怪你说他不会死,所有人都死了,他都不会死。”

“大……”他一出声,我就点了他的哑穴。

我突然觉得身心一空,什么痛也好什么冷也好,所有的不适仿佛都消失了,脑海里只剩下四个字,我的男人。

我收指在唇前,示意他噤声。他的目光转到我背上的琴盒,只一眼,这聪明的少年便知道我要远走。

谷奇叹道:“我在西秦见过他三次,头一次他意气风发,极其高兴,第二次他满面杀气,恨不能杀尽眼前所有敌人。我离开战场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变得十分可怕,人一下子好像苍老了几十岁。我原先还以为是那件事,现在才知道是因为你,你离开了他。”

我的身法几近完美,十步一残影,若再提一分气劲,便连残影都可磨灭。可我的心若沉石,身法再轻盈再鬼魅,始终都会坠落。闪过白妃宫前的隐卫,我无声进入西日士衡的寝室,轻指在西日士衡额前一点,他立时弹坐起来,见到是我,他睁大了双眼。

我艰难地吐出话来:“你似乎不该跟我说这些的。”无论他的立场和身份,都不该对敌国帝皇的女人说这些。

誓言是世间最可笑的背叛,我曾决心自己报仇雪恨,我没有做到,我曾决意留在他身边,我还是没能做到。情感是世间最坚强也最脆弱的力量,为情为爱,人可以抛却性命忘乎所有,因情因爱,人又经不住对完美的苛求,一点裂缝一丝间隙顷刻就能追根究底,挖出本就不存在的完美。

刘、徐二人还在追问我是谁,但谷奇就是不理会他们,继续对我道:“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不觉得他对不起你。确实,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只是我们相识一场又共患难,我很奇怪,世人都清楚,连我这样的小人物都知道的事情,为什么你不明白?”

黎明前我背上琴盒,敛神匿气悄然离开遍布隐卫的月照宫。我没有与苏堂竹话别,也没有对慕西雁言明,离开的决定很仓促,却不得不走。当慕西雁问我去留的时候,我口上犹豫,心下却并不打算离开。我真的想留在自己孩子的父亲身旁,我确实愿意为此付出我的后半生。可是,我个人的意志总难以圆满。从苏堂竹滞留地宫到杜广的突然出现,从苏堂竹的惊恐到杜广的率性而为,再联系所有过往的蛛丝马迹,一个巨大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横隔我命运,切断我黎族血脉的天一诀就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天罗地网,黑压压地笼罩天空覆盖皇宫,逼迫我不得不走。

刘、徐二人不再说话,只盯着我和谷奇看来看去。

我伸出一手,暗淡的光线下,手掌纤白指头细长,如何看都不似一个顶尖高手,握紧拳头,我道:“以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平生所追求的不过是丰衣足食携妻抱子,你和他都是大人物,大人物丰衣足食没问题,但相敬如宾就那么难吗?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你非要带着身孕逃离他的羽翼,一个人远远跑到漠北苦寒之地来受苦受罪?你可知你一人吃苦受累,牵害多少人陪你吃苦受累,多少人因你丢了性命?你的男人,现在是魔头降世,他的变化跟你直接有关。”

慕西雁想了片刻后答:“找个僻静之地修炼,武艺大成后再出。”

听到“魔头”二字,我的身体似又回归了。剧烈的疼痛使我整个身子抽搐,下身忽然一阵热流汹涌,我竭力集中起精神,大约是羊水破了,我要生孩子了。眼前模糊一片,人影晃动起来,人影停下后,我的视野里只见一片血红。谷奇挡在我身前,他的独臂握着徐大人的剑,剑穿过谷奇的手,穿过谷奇的肩胛,直指着我。原来在我分神剧痛之际,徐大人偷袭于我,被谷奇阻破,徐大人又因着和谷奇的情分,洞穿了谷奇的身躯,却停手没有再刺下去,只僵持着,铁青着脸凝望我们。

我幽叹一声,“若你得了天下绝学天一诀后会如何呢?”我想我忽然明白了。

“谷奇,你为什么要拦我?”

“大人……”慕西雁等了很久后道,“夜深了。”

“你又为何要杀她?”

我与慕西雁原路返回。在踏出董后的寝宫前,我驻足了很久。身后是张着幽冥之口的地宫,前方是一方暗然的出口,似乎两条路都不明朗。

徐大人神色闪烁地道:“因为我也猜出了她是谁。”

与我想的一样,昌华宫入口的两排壁画安然无损。慕西雁自看得默生感叹。寻常人看了那些壁画早就畏首畏尾不敢深入,地宫的入口足够唬人。

刘采儿再次问:“她究竟什么身份?”

“我们去看看那边的入口。”我径自而走,慕西雁连忙跟上。

“大杲昌帝的女人,传闻中的贞武皇后。”

“苏堂竹在想什么?”慕西雁问了句。

刘采儿倒吸一口冷气。

“门上原本画的都是妖魔鬼怪,毁了就毁了。”我道。

“你能在她手下逃出性命,确实侥幸。她所学乃天下绝顶武学天一诀,先前看她手掌翻出气场我还在怀疑,听了谷奇那几句话后,我这才确定就是她。西秦黎族的未亡人黎姝,被昌帝几次三番捉来拿去的皇妃。”徐大人转而对谷奇道,“你不该救她,我们要杀她,也只有眼前这个机会。一旦她恢复了,就是我们的死期。”

说是八门,其实只有七门,而这七门如今却变样了,门上的图腾全被利器刮脱。不用想,肯定是苏堂竹干的。我仔细检查了门后物件,并无挪动的迹象。

谷奇的血顺着创口流淌,落到冰面就迅速成冰血。他却抓牢徐大人的剑不放,沉声道:“她不能死,她若死了,昌帝必然成为暴君,杀戮天下。”

往下走,步入八卦之门。我停住了脚步,慕西雁惊疑一声,“这门……”

“都到了这份儿上,昌帝还不是暴君吗?”徐大人反问道。

走过怪兽的腹部,我一身轻松。背负多年的沉重曾伤痛,也曾销声匿迹,现在则完全放了下来。我憎恨葛仲逊,不代表我就该为仇恨背上诸多负面的情绪,不代表我就注定陷入报仇雪恨的自我折磨中。我想,爱一个人也是一样的,无怨无悔地做了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就已足够。

谷奇惋惜地道:“我在大杲生活的这几十年,纵然在最贫困的北地,都能觉出大杲的日子比南越的好过。昌帝是不是暴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正常的,以前的昌帝,还是很爱惜子民的!”

我从容地穿过甬道,进入无数夜明珠照耀的地宫内部。慕西雁的呼吸抒发着首次进入地宫的感慨,而他的感慨瓦解了我与西日昌的粉红骷髅契合的部分。无论是去是留,我不想再成为一个只以西日昌为中心生活的女子。

“你被大杲同化了!”徐大人叱道,“刘采儿没有骂错你,你忘本!”

他欺骗不了我,他存过将我关入地宫的心思。一具活生生的粉红骷髅永远生活于他的阴暗中,这是他对我最真实的情感写照。只属于他一人,只为他一人妖艳或死亡。

刘采儿也跟着道:“谷奇,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好听。为了昌帝不大开杀戒,为了南越好,你才救这个女人。你不是说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吗?”

我知道西日昌喜欢那幅粉红骷髅的壁画,妖艳与死亡相关,诱惑与恐惧并存,这是地宫的另一种诠释。平和温性的美丽泯灭于贪婪,富足安逸的生活磨灭血性,平庸凡常的活着永远都不会理解羔羊为何被奴役,善良如何成为枷锁。

谷奇低低道:“我也没那么了不起,只是杀一个即将生产的女人,这样的事是我们做的吗?”

我真的不喜欢地宫,从第一次进入就厌恶。它不仅阴暗恐怖,而且还神秘古怪。从燮国兵败起,它就潜伏在皇宫之下,嘲讽着几代居住在它之上的王者。气运、国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黑手掌控,精算过头的纥吕因此饮恨。

“武者的荣誉,哼,你倒学了个全!可惜,你只是个最低级的武者,徐大人看在你的份儿上不能下手,我就不能了吗?”

打开幽暗的地宫入口,我深吸一口气后,纵身而入。慕西雁如影随形。

“不要逼我!”谷奇吼道。

苏堂竹走后,我没有往自己寝室而去,带上慕西雁,进入了董后的寝宫。苏堂竹在地宫待得太久,他在下面必有发现。

我心里也在喊这句话,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在生孩子前还要手染血腥。可惜我的声音刘采儿听不到,甚至连徐大人也忽略了谷奇的嘶吼。血因谷奇激动的言辞而激抖出几分,他真的尽力了。

我听到差不多了,佯装疲倦,打个哈欠道:“哦,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找我说说,即便帮不上,分个人担担也好。”

徐大人抽出剑的那一刻,刘采儿向我动手。这女人从我手底逃了两次还不死心,非要死在我手里不可。我冷冷看着她的长袖往我头面飞舞,找死的人的样子永远都好看不起来。一种神奇的旋律在缮滑里游动,令我惊讶到一时间忘了找死的丑陋女子。合着我勉力翻起的手印,谷奇的单臂竟拖出无数条残影,他的气场宛如释放出冰封的幽灵,笼着浓重的雾气,盖过了我的螺旋气场。而那无数条残影挡住了徐大人的剑,也挡住了刘采儿的身形。

苏堂竹解释了一通,扯得很圆。他修为总提升得慢,只因专精医术。

这是……我心底蹦出一句,这是天一诀!不,这应该是另一种天一诀!谷奇的手法、身形和气劲完全改变,和我的类似,却远比我的深玄。这怎么可能?谷奇也会天一诀?平时显示不出修为,只有爆发时才瞬间制造强大的气场。我经过不明转变的天一诀仅仅是掩饰真正的修为,而谷奇则完全不显示。

既然苏堂竹不愿说,逼他也无用。我心念一转,“没什么,他只是来找你,我只好奇罗玄门的医术怎么个比法。”

“你……好……你果然是……最厉害的……”徐大人口鼻流血,化为一摊肉泥前,断断续续说完了这句话,而修为低于他的刘采儿一字未发就身亡了。

苏堂竹支支吾吾地道:“我怕师兄回来责备,杜师叔惊扰了你。”

谷奇扑倒在地,喃喃道:“黎姝,回去吧!”

从最早我将天一诀转述苏堂竹,到罗玄门人拿着残诀前往南越,几年过去了,杜广从未出现过,却在这节骨眼上冒出。世间没那么多巧合。

尾声  拂却云开复见天

杜广的来去突然,苏堂竹的惊惶失常,无一都指向天一诀。先前我只关注杜广,而忽略了苏堂竹。现在盯着他,我想到了他初处地宫的难看面色。医痴?恐怕杜广也是位武痴。

一年后。

二  终是离情

西日昌拄着乌金盘龙杖,带一干侍从来到了缮滑。苏堂竹抱着从木屋后土坟里挖出的“永日无言”,默默跟随着他踏上了冰封的池面。

苏堂竹一惊。

“这里……是血迹!”苏堂竹惊道。

我默了片刻,一字字道:“把你的畏惧告诉我。”

“一年前的血了……”西日昌低声喃喃,忽又转了怨毒的调子,“你后悔吗?”

“师兄心里,他也不是我罗玄门人。没事的,这回走了,下回不知什么时候再来。”苏堂竹终于与我对视。

苏堂竹滞了片刻,压抑道:“我没及时告知你漠北的情形,可你又如何不知?”

“杜师叔不喜欢罗玄门,早年就独自修行。前一阵他在西秦深山里修炼,现在打仗了,他跑回大杲了!”苏堂竹言语流畅起来,我觉着这些是真话。

“我知不知是我的事儿,你说不说却是你的私心。”西日昌冷冷道,“连你也希望她永远离了我,离了大杲。”

我仔细地凝视苏堂竹,发现他退步了,说谎退步了。他有一张很容易令人相信的面孔,平时待人接物也温和亲切,偶尔的几次撒谎极令人不妨。但现在他遮掩不住真相,罗玄门人,西日昌的师叔竟也会天一诀。

苏堂竹哑口无言,只望向脚底,透过冰面,隐约可见冰下似金龙徘徊,流动的淡黄色光芒令缮滑极具神秘。

“他是个医痴……”苏堂竹喃喃,“每隔几年就会来找我一次……”

过了良久,西日昌叹道:“这里就是我西日一族的圣地。我父王曾亲口对我说,只要冰下这条金龙犹在,西日皇族就不会灭亡。你看,它在下面好端端的,游来游去,好不快活。”

我快步回到殿里,见苏堂竹颓然地坐在杜广先前坐的椅上,而殿中事物并没有变化,杜广对气场的控制很精细。

“可惜看不甚清。”

“哈哈哈……”杜广长笑几声,飞矢般射出宫殿,很快消失了踪影。宫廷侍卫被惊动,我命慕西雁前去处置,而自己则去见了苏堂竹。

西日昌仿佛低吟,“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它究竟是不是龙其实并不重要。只要它在,它游动着,它快活着……就好。”

我很想前往一探究竟,犹疑之间,殿中的气场却消失了。

冰面下,我仰头望着二人,恍若隔世。什么时候西日昌的心境这样子了,只要它在,它快活着,就好。白蒙蒙的冰面下,除了石块就是沙砾,根本就没有龙。幻出的龙影无非是冰山外倾斜的折射光芒,在寒风的肆虐下,忽隐忽现而成。但从冰面上往下看,好像下面真有条龙总在游来游去。一年前,我打败南越两位武者之后,抛弃尸体的时候,发现了冰面下的蹊跷。在缮滑的冰山之外,另有一个通口,正是这口的存在,造就了西日皇族虚假的圣地。今日是谷奇的祭日,也是我儿子的诞辰,我特意来到缮滑,不想却隔着冰面见到了西日昌。他真的苍老了,两鬓斑白,至于有没有皱纹我看不清楚。一见到他拄着拐杖的模样,我的心都酸了。是谁竟能伤他致残?而他征服了天下,打败了所有的对手,却没有快乐的样子。

杜广会天一诀!虽然他只施展了微弱的气场,但我绝不会感知错误,螺旋的气劲徘徊在殿中。

“师兄,你后悔吗?”苏堂竹问了我想问他的话。

慕西雁忧虑地望着我,我的表情必然极其吓人。

“世间岂有后悔药?”西日昌拄着拐,阴冷无比地道,“我后悔过,现在已无悔可悔。”

我苍白着脸,向前移近半步。一点没错,那是天一诀手印的气场,而以苏堂竹的修为不可能施展。

我顿时心寒,只听他又道:“并吞三国,成就霸业,乃我毕生所求。红颜佳人,绝色武者,当世再无第二人。她其实是明白我的,很多话我都不用说明白,她就知道我的意思。江山与美人,二者若无法兼得,我便只能辜负她了。所以当年战场上我明知她在这儿,却一直没有动身来找她。你说我绝情也罢,冷酷也罢,但我不后悔。与其到最后她发现她的这一生都只能活在我的阴影下,倒不如放了她。从此后,让她展翅高飞去,海阔天空去。”

“怎么了?”

我紧紧揪住了衣襟,无法相信这是西日昌亲口说的话。

我摇头,刚想说杜广修为极高,就感知到殿中一股熟悉的波动。我惊然变色。

“我拥有她的时日不算短,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都陪伴了我。我没什么可后悔的,甚至还有些庆幸,她至今不完全知晓我大杲天一诀的隐秘。也许最后她离开前有所察觉,但按她的性子,是不肯往死里想,她要给她自己,给我和她的孩子一条活路,这个人哪……”

我更加好奇,静心敛气感知殿中动静。开始只知二人在说话,但离得太远,听不到任何言语,而后是极长的一段平静。我的耐性很好,一直站等。慕西雁问:“要不我过去探听一下?”

西日昌忽然说不下去了。天一诀的隐秘他终于说出了口。西日昌以袖掩面,过了很久,才放下了手。这时候苏堂竹却不合时宜地道:“这些都是师兄的真心话吗?可惜她听不到。就算她听到了也没用。你欺骗了她,当然我也欺瞒了她。我瞒不瞒她她不会在乎,可是师兄你却不同。你从开始就欺骗了她,天一诀你根本不在乎,黎族的悲剧不过是你和师尊的意外疏忽引发,你甚至还想利用她以家族性命换来的天一诀做文章,可是到底你还是放弃了。师兄,你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了你自己。当你确定她就是西秦黎族那个可怜的最后传承者,你是想留她的,想尽可能地待她好些,可你最后还是伤了她。”

“是的。”

西日昌却冷冷截断他的话:“你错了。一直到南屏山之前,我都在想,如何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

“也是第一次见到那老者?”

我强忍住泪,他是一个多么残忍的人。南屏山上我舍身挡箭,才换来了自己真正的活路。那时候我的预感是多么天真,以为我为他付出了性命,就能换来他的所有,但此刻他亲口说了实话,那不过是我以命换命。

慕西雁答:“从未。”

苏堂竹上前一步,激愤道:“你太无情了。你令一个不容易动情的人对你动了真情,却毫不珍惜,你根本就不配拥有小猪。”

“你听说过杜广这个名字吗?”

“你终于在我面前喊出来了,小猪?”西日昌冷笑一声。

我依言而行,但终究好奇二人在殿里怎么个切磋医术,分明都是空手,难道比点穴下禁忌不成?我带着慕西雁在未央阁前停下,这个距离是我能感知的边缘,至于旁的隐卫,我全部驱散了。

苏堂竹退后一步,紧紧搂住怀中的“永日无言”。西日昌忽然侧身,似在聆听。下一刻我也察觉到了,缮滑外动静异常。如果不是隔着冰面,如果不是情绪激动,我应该早就察觉出异常。

“别叫那些隐卫靠得太近!你也别过来!回头我跟你说。”苏堂竹不放心地又道。

“来了不少人。”西日昌淡淡道。

我对他点点头,看来罗玄门还真有不少我不知的隐秘。

苏堂竹颤着身子,却是一步步后退。

苏堂竹连忙跟着道:“没事的,师叔来找我切磋医术,西门你出去下,叫人看着外头就是了!”

“你到底还是小竹,心就是太软,刚才没有在我背后给我一刀。”

“都跟你说了,别喊我师叔!”杜广显然是个急性子,一闪身,已到苏堂竹身旁,转头对我道,“女娃,你也最好出去!老夫不碰你,你自己走!”

我大惊失色,西日昌竟在说苏堂竹要杀他!

“我师叔也精通医术,就是性子特别些。”苏堂竹已恢复了平素神情,温和带点腼腆地道,“师叔是来找我的。”

西日昌如唠家常般,流水似的道:“我带来的侍卫都死了,他们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自己人手里。但小竹,难道你没有发觉吗?这些人都不是我的心腹。哦,我忘了,我的心腹现在也没剩几个了。拓及死了,陈风父子死了,你父亲死了,我就只剩下你一个师弟了。往年总是我欺负你,总是我揍你,现在该轮到我了。”

“哼!西门?西日昌的妃子吗?扫兴!”杜广冷冷瞟我一眼,我这才发现他的目光投的是我的腹部。

“师兄……”苏堂竹咬牙道,“不是这样的。”

“西门,这位是杜师叔,我师尊的胞弟。杜广师叔。”苏堂竹第一时间给我解释了老头的身份,但这解释更令我疑惑。杜微的弟弟?从未听说过药王有这么一位身手高强的兄弟。

“哦,那是什么样的?告诉我,你为何背叛?”西日昌仿佛笑了一下。

我诧异地盯着二人。老头古怪,不承认自己是罗玄门人也就罢了,苏堂竹更古怪,行的是平辈礼,口中却道师叔,而且他面色还难看之极。

缮滑外鱼贯而入一群甲胄军士,他们围堵住了西日昌。

“去去,老夫早出了罗玄门,还叫个屁师叔?”

我也想不通苏堂竹为何背叛,此际,天下初定,正是他辅佐西日昌大展宏图的良机,他追随了西日昌那么多年,即便没有兄弟之情,也应有师门之谊。我想不明白,只觉得浑身冰凉。以前在我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哪?西日昌、花重、答喜,现在连苏堂竹都令我看不懂,与他们相比,我真是太稚嫩了。

“见过师叔!”苏堂竹行礼道。

苏堂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低细语,似在说“我也不想这样的”。

苏堂竹飞快赶来,老头又骂了句,他便出现眼前。

一道银色光芒折射了下来,我看见了人群中一张不该出现的面孔。他身穿着银丝流彩甲,手里拿着“逆龙斩”,那把象征西日皇权的阔背剑。

老头跳下椅子,吼道:“苏堂竹!还不快点滚过来!”

西日昌似也惊住了,他用力撑了下手中杖,咚一声震穿了我的脑壳。

一壶热茶冷却的时间过去,月照宫地宫出口才传出动静,我惊异地发现我竟比老头先一步感知了苏堂竹的到来。

——西日明!

老头坐定后,表情又恢复了古怪。他看我一眼,又硬将眼光投向别处,而后又忍不住再看我,如此往复。我好笑地问:“怎么了?”他依然道“扫兴”。我没有追问下去,陪他坐等苏堂竹。我命宫人送上茶点后,老头也不客气,伸出乌爪,牛嚼牡丹似的一气吞了十来个精致宫廷点心。

西日明戏谑着道:“经年不见,昌弟别来无恙?”

慕西雁悄然隐匿,与众多隐卫一般,隐藏于寝室附近。若动手的话,正面交锋他们讨不到好,但躲在暗处那就不同了。

西日昌只是望着他,眼神呆滞。已死的帝皇如今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苏堂竹退到了西日明身后,在苏堂竹身边的还有董舒海。我不禁为西日昌悲哀,他赢得的天下不过是场梦,转眼间胜利果实被窃取。他失去了无数的支持,到现在已经孤立无援。

我笑了笑,不以为然。老头在我眼前一晃,瞬间移坐到一旁的沉香椅上。一进一退,二次在我面前显露的身法,令我隐约觉出了些什么,但又整不出思绪。他并非敌人,肯定与罗玄门有关,可看他的身手,又不似罗玄门人。

我的泪水悄然而落,这个纠缠我命运的男人,最终自食其果。

老头挥了挥手道:“扫兴……原来女娃你跟苏堂竹一般,都被西日昌带坏了。”

“很惊奇我还活着?”西日明笑道,“能骗过你真是不容易,而我能活到今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正如当年你对我所说,这是一场豪赌,只是我加了赌注。我要感谢你,辛辛苦苦为我,不,为大杲打下了整个天下。”

早年我不明白,只以装扮乞丐来逃避追杀,此刻见到这老头,才顿悟到武道的纯粹境界——以自己的本性最适合自己的状态修炼,不在乎外物。收回目光,我尊敬地问:“敢问尊驾找苏太医何事?”

“死的人是谁?”西日昌缓了过来。

这是我所见的第三位天行者,与答喜的冷漠清傲、苦喈的道骨仙风截然不同,我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天行者。

“一个微不足道的皇族人,也只有皇族里才能找到像我的人物。”

老头说完转回头笑眯眯地对着我,虽然诡异的感觉已经消失,但他笑的样子比修为更诡异。灰白的枯槁乱发,分不清污泥还是油腻的面庞,一笑还露出缺损黑黄的残牙,身上还散发着一股臭馊味,任谁见了都受不了,只是我除外。乞丐的形象而已!我将诡异的感觉抛之脑后,与他对视。

西日昌依次看过苏堂竹、董舒海,又问:“你们早就知道?”

慕西雁沉重地点头,离得近了,他也能感知老头没有杀气。

二人不语,西日明替他们道:“这还得感谢你,你成功地把小苏大人推入了我的阵营。你放心,我会善待他们的。”

“你小子也不错!”老头居然赞了声,还安慰道,“放心,老夫不是来找碴儿的。”

西日昌冷哼一声,“你以为你们赢了?”

老头跳下门槛,往前一步就到了慕西雁面前,慕西雁微微一颤,老头一把推开他,“你,一边去。”以慕西雁准武圣的修为竟抵不住这一推,甚至连暗器都不及发出,接连后退直到撞上墙壁,砰一声,慕西雁吐出一口血来,显然已受了轻微内伤,这还是老头手下留情的缘故。

西日明大笑了起来,笑罢他道:“我知道,昌弟你修为奇高,乃我大杲第一人,天行者是吧?呵呵,我这里也有。”

“苏太医暂时不在,尊驾稍后,他很快就回来。”

“苦喈?”

老头立刻打断我的话,“别来宫廷里那套!老夫这回不来找西日昌,找的是苏堂竹那小笨蛋,女娃你帮老夫叫他出来。”

“是啊,天下一统,四海归心,全是你的功劳。”西日明抬了抬手,一身戎装的苦喈出现在他身旁。

“尊驾为何辱骂……”

西日昌冷笑起来。

天下骂西日昌的人很多,但能在大杲宫廷里骂他的人都是死人。我心下清楚,面前是一位明显打不过的对手,何况西日昌也能算王八蛋,只是名义上必须要说说,顺从下皇室的虚伪。

“昌弟是笑话他乃你手下败将?”西日明笑着摆手道,“不不,这一次你赢不了他,更赢不了我们。”

“呵呵,原来你也是罗玄门人。只是老夫奇怪,罗玄门除了西日那小王八蛋,什么时候多了你这样的女娃?”老头显身门槛上,一身污衣蓬头垢面,身材瘦矮还佝偻着背——他即便站在门槛上,身高也没有我高。

我在冰面下犹豫着,纵然他对我无情绝情,可我不愿他被擒被杀,特别是败在苦喈那种伪贤手下。

“慕西雁留下,所有人后退。”我再次下令,我已感知来者之强,只有苦喈能比。这样的高手,隐卫根本阻挡不了。挡不了,不如让开。

冰面上西日明说起了往事,那段我所不知尘封于南屏的一幕。

“咦,你只有清元的修为,如何能发现老夫?”

“当年你手抱琵琶,却暗藏玄机,将毒药藏于琵琶肚中,这才阴险地赢了苦喈。可是,你看,现在琵琶不在你手中……”

古怪的声音近了,而那诡异的感觉更甚。

冰面出现了裂痕,西日昌惊怒之下,手下杖用力过猛。

“何方高人?来大杲皇宫何事?”

“对不起……师兄……”苏堂竹低低道。

“小女娃很不错啊!”一个古怪的声音阴笑而起。

我心大骇,苏堂竹没有在西日昌背后给他一刀,却早给他下了毒药。

呼一声风响,所有的窗格都被吹开,又沉重地砸落门框上。慕西雁移前一步,半挡在我身前。

“曾几何时,昌弟喂我落霞丸,而今风水轮转,该我喂昌弟了。”西日明轻轻笑道。

“小队分散防御。”我发令下去。隐卫除了平时不抛头露面,其护卫攻击套路同宫廷侍卫是一般的。

西日昌微微摇头,沉声道:“先有毒药,后有苦喈,再加上董舒海,皇兄胜券在握都如此谨慎。佩服!”

依然只有风没有人声,可那道诡异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慕西雁飞快地回望我一眼,那意思是他没有异常发现。

西日明似笑非笑,“我没什么本事,既没你的盖世神功,也没有你的精明狡诈,我只会隐忍。我忍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这关键时刻,自然要贯彻始终。昌弟啊,当年你不愿亲手杀我,今日我也一样……”

压着我的话语,慕西雁无声出现我身旁,同时我还感知熟悉的几十道隐蔽的气息纷纷向我靠拢。短短几息时间内,我身边聚集了二十多位宫廷隐卫。这也是我从浔阳归来后体会到的新的武境,没有突破清元期,但这感知已超越了当日的准武圣。

“你的废话还是一样的多!”西日昌一敲手中杖,我的视线顿时模糊起来,只听到上面董舒海惊喊,“陛下,快退!”

夜风轻悠悠地吹拂,即便西日昌不在宫中,皇宫的护卫依然是最高水准。上次若非徐靖未是入宫的贵宾,又知悉地下秘道,正常情况下以他的身手,根本无法从外围潜入,更不提掳走我。

冰屑纷纷而落,星星点点密密麻麻,我知道他们打斗了起来。能造出这样的动静,应该是西日昌和苦喈的对战。什么都看不见,我只感到上面的气场像要劈山裂石。一时间,我心如乱麻,所有的往事竟汹涌而现。西秦将军府里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我的手被他折断,他将我丢出了船舱,我被他压在龙椅上,他幽幽地俯视我,我隔池而望他,他背着我穿行地宫,他抱着我踢开房门,他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我,他打了我……

下午我与柳妃说了会儿话,休憩到傍晚,用了晚膳后,也不见苏堂竹从地宫里出来。我腹议着,以他的身法脚力,逛个几圈都够了,难不成待下面挖坑?这时一道诡异的感觉袭上心头,我猛地站起身来,对着半开的雕栏窗格喝道:“谁在外面?”

我无力地跪在硬冷的冰上,周身被冰屑覆盖,白呼呼的,白茫茫的;我开始大口喘息,呼出的白气根本看不出,它融入了周遭,铺天盖地的白色。忽的,一道殷红在我头顶散开,我仿佛又见年少时的血,血花朵朵开,刺痛我眼,刺破我心。

苏堂竹只得独自去了。

仇人也罢,爱人也好;恨他也罢,悲他也好,我只知道现在的我不能失去他。缘分也好,冤孽也罢;什么江山,什么情爱,我忽然感到了他的情伤。

“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我懒懒地道。

以西日昌的精明,以西日昌的人脉,他如何会中今日的局?还只带一干并非心腹的侍从?“永日无言”的肚内玄机是他玩剩下的,他什么地方不好去,却偏偏来到缮滑——西日皇族的圣地,也是我最后陷身的地方。

“听师兄说地宫里有许多前朝的宝贝,他嫌晦气一样都没拿上来,可我还没见识过呢!”

失去了挚友,失去了宠妃,失去了太多。西日昌累了,他打赢了天下又如何?又有什么人可陪他共享盛世荣华?

见我没有马上答应,苏堂竹又扯了不少借口。纵然我再迟钝也知他的心思,他趁西日昌不在又没重务,想与我单独处一会儿罢了。虽他没别的企图,但我也不能答应他,苏堂竹年纪也不小了,苏世南还指望能早点抱孙子。

可是……这男人确实可恨,到了最后,还在骗人!我体内气脉狂躁,眼前一片血红。我猛地站起身,口中不自觉溢出长啸,随后双手翻印,击穿了头顶冰面。西日昌他亏欠我,欠我血债累累,欠我半生的情感。

陈隽钟回了宫廷,西日昌去了西秦,苏堂竹空闲了。我寻思地宫有什么好转的?除了八卦之门,就是个唬人的地儿。

染红的冰面破碎,泛着血光的冰凌由一点往外激散,如同盛开的奇葩,我飞身跃起。

“小猪!”苏堂竹推开房门,一片阳光倾洒进来,在他身上罩上一圈光环,然而接下去的话却一点都不光明,“我们到地宫去转转?”

西日昌的长发散乱,锦袍上半带血迹。我跃起之后,恰好在他身后。激射的冰凌打在了他后背,他喷了口血,然后奋力转过头来。当我们的目光相撞,瞬间,我仿佛瞧见了鲜花的凋零。苦喈一掌正中他前胸,乌金盘龙杖从他手中跌落,他整个身子向我飞来。

慕西雁没继续说下去,有人来了,他隐匿了身形。

我喊不出声音,我的气血全部凝固在喉咙口,他却对我笑了笑,丹凤溢彩,比世间任何颜色都漂亮。咝咝刷刷,我听见自己心里花开的声音,遍野花开。光芒奇射,我看见花红叶绿盛放在明艳的光芒中。

我恢复平静,“我会考虑的。”连慕西雁也劝我离开他,实在令我难堪。

我伸出了双臂接住了他,但他到我怀里后,却合上了眼,我的泪落在他面上,打湿了他的笑。

我一怔。他慎重地道:“大人一直犹豫不决,无非因为这些日这些年,陛下对大人恩宠之极,但大人现在也清楚了,陛下的心思很难捉摸,他随时都可能将大人从云端打入地狱。是去是留,只在大人一念间。大人还有时间考虑,等大人生下皇子或陛下回归,大人就再无法抽身。”

“不!”

“没有人天生就懂。被迫着懂,随波逐流地懂,而陛下无疑天分极高。”慕西雁忽然问,“大人决定了吗?离开还是留下?”

“小猪!”

我道:“我只是个女子,不懂战争也不懂局势。”

两声同时响起,当我再抬起头来,只见苏堂竹瘫倒在我们身前。为我挡下苦喈的偷袭后,苏堂竹口鼻流血,断断续续地对我道:“其实……我……没有下毒……”

我没有应声,他顿了顿后,又道:“成王败寇,最后由胜者定义它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倘若西疆有西秦的一半地域,局势绝不至此。”

西日明冷冷道:“难怪西日昌还那么能打!不过现在也好,你们抱一堆去死,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其实,陛下发动的是侵略战争。”慕西雁道。

我将垂死的西日昌平稳放下,从苏堂竹怀中拎出“永日无言”。当“永日无言”离开苏堂竹的时候,他也永远地离开了我,至死,他都没有开口对我说出他的真话。

西日昌走得干净利落,晚间话别,清晨消失。他走后,皇宫上空阴翳的云层跟着消散,清新的风仿佛令每位宫人都浑身一轻,脚步也轻快起来。当然,这只是仿佛,即便再无心肺再无良心的人都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大杲的军士正在浴血奋战。

苦喈等人又冲了过来,迎接他们的是我的一曲断肠……

一  谜底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