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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

慕西雁关上门,站到我身旁,“你又是谁?”

“你们是谁?”

侯熙元端着酒坛,灌了一大口酒后,道:“你们进我的房间,反倒问我是谁?笑话,呵呵,真是笑话!”

我走入房间,看清楚了他。果然是侯熙元,虽然样子十分潦倒,但他化成灰我也认得。侯熙元红衣肮脏,胡子拉碴,不知多久没修边幅,只有他的琴案是房中干净的所在。

“看来你还没有醉。”慕西雁冷冷道。

“谁啊?”一个男子声音拖拉地问。

“我倒想醉,可惜……可惜……酒量太好!”

在姬肆内里,一座楼上最后一间房前,我们同时停下脚步,我感知到里面的是一位修为上乘的武者。慕西雁率先推门而入,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看他,他身上少了几分昔日的孤傲痴狂,多了分浓重沧桑。

我很佩服慕西雁,长年生活于幽暗的顶级隐卫,带我悄然摸进姬肆。无论隐藏的地界还是潜行的路径,慕西雁只需一眼就可判断。而他找人的方式更叫我惊讶,几乎像动物的嗅觉,他凭着本能的直觉,很多房间看都不看,只飞身掠过,仅在少数几间房前,他停了几息。后来慕西雁与我解释,我能感知武者的修为,察觉人的气息,他却能判断男女。既然我要找的是男子,那只有女子的房间,就直接忽略了。

“你们还没说呢,你们是谁?跑我房来做什么?”

带着这个疑惑,我送二位皇子回宫后,与苏堂竹交代了一番,改扮男子,再次前往姬肆。苏堂竹放心不下,他不能轻易离宫——宫里不能没有主事之人——便现造了一张慕西雁可戴的面具。木西族鼻子与寻常人不同,一般面具戴着不服帖。

慕西雁道:“来听你弹琴。”

侯熙元会在盛京?西秦吃紧,作为西秦一手遮天的权贵之子,如何会出现在敌国王都?是西秦釜底抽薪的阴谋还是别有隐情?

“去去!本公子没兴趣给你们弹琴。”

一路我都在寻思琴音,仿似哪里听过,又陌生到难以辨识。到了宫门前,我忽然想了起来,那是侯熙元的琴。琴声我记得,琴曲却非当日侯熙元擅长的激荡孤绝。

“你现在这样子,跟一只落水狗没有区别。”

我没有答他,命车夫回去。

侯熙元冷笑道:“你们如果是我父亲派来的,就滚吧!我是不会回去的!”

“如何怪了?”西日云庄问。

我对慕西雁点点头,他会意地道:“你在这里花天酒地,不顾西秦危难,你不配姓侯!”

“西门,你不会带我们来此吧?”西日士衡狐疑地望着红艳香俗的姬肆门匾。我苦笑道:“这地儿我们都不能去,可是怪了……”

侯熙元僵住了手,慢慢地一分分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过慕西雁后,又仔细看了我一会儿,才冷漠地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姓侯?你们不是我父亲派来的!说出来意,不然就留下命来!”

我命车夫寻音而往,琴音戛然而止,马车停在了一家姬肆前。

这才是我所认识的侯熙元,因此我也更疑惑他到盛京的目的。

车行至拐角,一曲伤感琴音隐约传入耳畔。初听我不以为然,但听了一段,便心生疑窦。盛京城内本少乐音,即便偶尔闻之,也多粗犷豪迈,而此刻耳际幽荡的琴音委婉伤怀,又极其细腻,弹奏者必为乐音高人。

“凭你?一个酒鬼?”慕西雁鄙夷地道,“你还是趁着没喝醉,识相地给爷弹首曲子。”

马车回到闹市主街,吃饱喝足的两兄弟不再拘谨,敞着车窗打量盛京景致,而我打量他俩。这一母所生两子,比之他们的父辈,感情要好得多。

侯熙元却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扫掉了桌上所有的酒具。酒坛酒杯噼啪哗啦碎了一地。摔了东西后,他起身盯着慕西雁道:“两年了……我在这里苦苦等了两年,终于等到了你们。”

我暗思,西日昌的长子果然有其父之风,美貌在西日士衡眼中不如武力。

“等我们?”

西日云庄直到上了马车,还面红耳赤,西日士衡好些,呸声俗,又瞥着我道:“来日小爷娶妻,那女的起码也要有西门一半的能耐。”

侯熙元手指着我们,狂笑道:“这儿是什么地方?盛京!不是我父亲的人,还有谁会来找我?找我还是来要我弹琴!这世间这地儿只有一人会!告诉我,黎黎在哪里?昌帝的宠妃,贞武皇后还是黎姝,她人在哪里?”

我们离开茶馆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我听见小二在我们背后道:“诸位大哥看见了吧?那位夫人肯定是西秦大户,她正打算到杲北定居。”有人笑道:“夫人我没看到,只看到好标致的一双儿郎!陈山根,你家不有一双女儿吗?若嫁那样的公子哥儿,我们就跟着沾光了!”一众哄笑。

我心下大骇,慕西雁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原来你真的醉了!”

我顺便听了下楼下的言谈,除了我们这批“冒牌货”,西秦确有不少富户迁居大杲内地,贫困的难民多跑不远。正在发生的西秦战争是男人们谈论的重点,大多数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西秦被并入大杲的国土,另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向往军旅生涯。

“我没有!”侯熙元大吼大叫了几声后,低了柔声道,“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找我。我进不了皇宫,但她一定会出宫。只要她听见了我的琴声,她就会来找我的……”

我将西日昌来此的习惯一说,两兄弟果然又跟小二多要了碗粗面。看着二少年强咽下面条,我笑了。虽然两人一直受西日昌冷遇,但他们心底到底是崇敬父亲的。父亲能做到的,他们也一样会去做。

“找到又如何呢?”

楼下又恢复喧闹,西日士衡定了神后道:“确实是个有趣的地儿!”

“我就会告诉她一个秘密,一个跟她有关的秘密……”侯熙元又狂笑起来,“昌帝的女人,大杲昌帝的女人!”

西日士衡一怔,西日云庄又红了脸。我连忙三言两语打发走忒好客的小二。

“什么秘密?”

“别的不提,光看夫人带着这么俊俏的一双少爷,就是给咱大杲添好儿郎了!”小二嬉笑地瞅着西日士衡道,“小少爷,将来你就知道啦,你们娘亲带你们来大杲是多么明智!”

侯熙元斜眼道:“叫她来,我亲口告诉她!”

西日士衡两兄弟好奇地望他,他已为我拉开了雅座的门。

我眯起眼,我并不相信侯熙元滞留盛京两年,就为了向我说一个秘密,以他的性情见到我后只会死缠烂打。侯熙元不会有别的阴谋、秘密,恐怕只是想见我一面的托词。

我打赏他一枚银元,他却不收,红光满面地道:“夫人看得起我,喊我声小兄弟就足够了!哪能要夫人的赏钱?”

我转身离去,慕西雁跟我而去。

小二立时来了精神,“夫人真是有眼光,咱大杲现在可是最好的地界,而杲北就是大杲最好的地界!”

“慢着!”侯熙元连忙喊道。

我心思一动,沉声道:“不错,我打西秦来,想往杲北去。不知这位小兄弟有何见教?”

我脚步不停,慕西雁冷冷地丢下句话:“你继续喝吧!我们没空陪你。”

“夫人是头一次来盛京吧?”小二搭讪着。

侯熙元突然发力,跑到了门口。慕西雁一下挡在了我面前,“你要做什么?”

二人再无疑问,跟我往里走。依然还是当年的小二,热情地迎我们上了二楼雅座。我倒不引人注目,但二少年的容色端丽一时令茶馆大堂鸦雀无声。

这次侯熙元紧紧盯着我眼道:“你果然来了!”

我道:“这是你们父皇出宫最爱去的地儿!”

我顿时皱起眉头。

马车一路穿过盛京主街,离开闹市,往北直到北门城楼下。西日云庄疑惑地问:“这不就一座破茶馆吗?”

“你的背影,还有这双眼,我不会认错!”侯熙元似笑还哭,“黎黎,你好狠的心!就在我面前,却不肯说一个字!”

“好的不学,就学坏的!”我指点他脑门。二人跟我时日长了,知我脾性,赔笑了几声,事儿就算过去了。

在他癫狂的话语中,我的心底仿似被触探,冰冷记忆重重包裹住的柔弱,流动出水一般的叹息。我与他没有话说,我与他没法说话。

西日士衡立刻不装了,推了西日云庄一把,后者拉着我的衣袖,学西日梦得的样,扇着一双朦胧大眼,“大人,我们还小呢……”

“元老爷,出了什么事吗?”房外有女子问话,侯熙元扫落桌面的动静引来了人。

我的脸一抽,冷着声道:“明日课时再多加一时辰!”

“没事。”侯熙元喊道,“离我远点!”

“这是苏小太医的杰作。”我翻拣出一张寻常无奇的妇人面具,戴上后,西日云庄瞪直了眼,西日士衡点头道:“我正担心呢,西门你就这样出宫,保管招花惹蝶,到那时我和云庄就得出手给你解围,麻烦着呢!”

女子离开后,侯熙元盯着我沉声道:“我等了你两年,不是来乞你怜爱,你大可放心,我侯熙元还没那么窝囊。”

我打开暗柜,取出七张面具。两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眼眸一亮。

我点了点头道:“换个地方说话。”

“这是什么?”

侯熙元冷笑道:“你何时那么谨慎了?这儿没西秦的杀手。”

西日士衡被揭了嫩底,与西日云庄扭到了一起。两兄弟玩闹了会儿,西日云庄起身整好衣衫,却碰到了车座下的暗柜。

我转身推门而出,慕西雁如影随形,侯熙元也跟了出来。我找了邻街的一间空房间,慕西雁没有言语,守到了门旁。

西日云庄扑哧一笑,“他喜欢装!”

“说吧!”

西日士衡收回神,想了想,道:“我在寻找兴趣。”

侯熙元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他仿佛已经恢复冷静,盯看我许久后问道:“你真是西疆黎族的族长之女?”

问者无心,只哦了声。我收回感慨,反问道:“殿下爱玩什么呢?”

“是的。”

我被问倒了。十四岁前我在倾城苑学做姬人,十四岁后我被西日昌俘获,几乎没有一日玩乐过。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道:“我似乎是个无趣的人。”

侯熙元僵了僵脸,又问:“你可知你有婚约?你满月的时候,黎族族长为你定了一门亲事。”

战争似乎也与盛京无关。民间的消息滞后,盛京的街头巷尾一派新春景象。西日士衡两兄弟平素极少出宫,出宫后两颗心早飞了出去。西日士衡装得老成,眼瞟着窗外,嘴上却问:“西门,你像我们这般年纪,都玩些什么呢?”

我愕然。

二人一口应下。

“西疆三大族,黎族、彝族还有木西族,木西最早没落。你父亲不甘西疆各族沦为西秦的附庸,在你满月的时候,将你许配给彝族族长幼子。可惜黎族灭得太早,看你表情,甚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父亲来不及告诉你,但有人能。”

我摇头叹气,“明日课时多加一个时辰。”

侯熙元从衣襟里拉出项链,掐断坠子,将吊坠的蓝宝石递给我。拇指大的椭圆形的宝石,闪烁着荧荧蓝光。我身后的慕西雁呼吸忽然粗了。

“你是我们的白姑娘!哦,不,白姑姑。”西日云庄红了脸。

“怎么?你的侍卫能认出它?”侯熙元疑惑地看着我们,“他认识,你却不识?”

“我们不会给大人添堵,我叫白大,他叫白二。”西日士衡的话令我回想起当年的常大常二。

我掂着手中宝石,不重却有分量。

“嗯,那就一起去溜达溜达。”

“那就让你的侍卫告诉你,这是什么。”侯熙元叹道。

我瞅着两人换了寻常衣裳,知道是有备而来。我感知了下,慕西雁就在附近,连带车夫都是隐卫所扮。

我回望慕西雁,他压抑着声道:“这是木西族传承的鉴石。”

西日云庄配合着微笑。

“什么?”惊讶的不只是我,侯熙元站起身喝问,“你说什么?”

西日士衡露齿笑道:“慕西雁放的,小苏大人怕我们哥儿俩闷在宫里闷坏了,也叫我们出来透透气!”

慕西雁扯下脸上面具,侯熙元砰一声跌落椅子,“狮鼻……你竟是木西族人!”

我又好气又好笑,“把弟弟给哄走了,自己倒摸上来了!”

我将蓝宝石交给慕西雁,他双手接过,而后跪倒在地,激动地喃喃:“苍天垂怜,我木西一族今日收回瑰宝。”

一听说我要出宫,西日梦得就缠着我不放,赖在我身上不撒手,还是西日士衡哄走了他。但是当我一上候着的马车,就见车里一对猫着的少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

这样子还是我吗?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制造的血腥不比葛仲逊差,还是长久以来养就的听命于西日昌?我很迷惑,也很忧郁。苏堂竹看了出来,他误解为这是妊娠期的正常心态,跟世间所有被告之终生不能怀孕的女人有了身孕的反应一样,他建议我出宫散散心。

侯熙元古怪地看着我二人,忽然又失心疯似的笑了,“原来他们都在骗我!骗子,一群骗子!幸而老天有眼!哈哈哈……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幕,如今相逢的三人竟分别是三大族的后人!”

战争似乎与我无关,是他不想它与我有关。我很想去西秦的战场,那儿有我的仇人,但他不准。那么我就等着,等到与我有关,等到能出现于仇人面前。如此想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完全被控制在他手中,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我都忍下了,忍过了,忍到似乎被他顺手解决了也不在乎了。

我惊诧地望着他,三大族后人,那他就是彝族人了!他说我满月订亲,难道我原本许配的夫君就是他吗?

我笑了,周怀梦同意是因为只要拖到秋收之季,盛京区域的物资供应就不成问题。

我上前摇晃陷入疯狂的侯熙元,“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清醒点!”

收到消息后,周怀梦松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他放心得太早,西日昌不决定开战,但南越未必也这么想。暂缓,不是暂停,我建议周怀梦不要停发南越向的物资,运还是要运的,迟缓点罢了。一向抠抠搜搜的户部大人倒也同意了,他咬着牙道:“豁出去了,一生能有几次花那么多钱?”

侯熙元颤抖着身子,从椅上滑跪到地上,他的双手顺着我的肩膀移下,握住我的双腕,难掩悲痛地道:“黎黎,你本来该是我的……不,黎黎,你应该就是我的妻子……黎黎,他们都骗我,骗了我整整二十五年!”

物资周转的事宜,西日昌也夹在洵阳急文里了,由邰茂业主管调动,发往洵阳的暂缓。这讯息意味着他最终决定不两面作战,南越边境只严防,不出击。

一时之间我无法言语,倒是慕西雁最先回了神,拉开侯熙元道:“侯熙元,冷静点说话!有什么一点点说清楚!”

七日后,苏堂竹收到了分别来自洵阳和唐洲的急文。他阅后,将两份文书调了个地,发放出去。洵阳暂无战事,唐洲附近十余座城池已被董舒海攻克。董舒海部的老辣强干联合拓及部的凶猛迅速,如两把尖刀,刺破了本就风雨飘摇的西秦防线。

侯熙元颓废地坐在地上,沉默了许久才开始述说他的遭遇。

他早在我身上打下了他专属的烙印,如今多一重气质的吻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侯熙元本是彝族族长的幼子,三岁后被抱养在侯家,西秦国师葛仲逊一直视其为日后控制彝族的重要棋子。所以当慕西雁说他不配姓侯,他就知道我们并非西秦派来的人。

“如你所愿。”我轻声低语,离了镜台。

侯熙元从小被当做纨绔子弟来栽培,但是权势富贵没有迷惑住他,反倒养就了他眼高于顶的狂傲。彝族人曾找过年少的他,要他认祖归宗,他信了自己是彝族人,却不肯归彝族,也不买西秦宰相侯吉甫的账。他说他就是他自己,跟谁人都无关。彝族和侯府都拿他没辙,他过了很长一段随心所欲的日子。

我蹙眉,镜中的女子顿时面露煞气,与西日昌丹凤飞斜的阴狠极其般配。

侯熙元在我离开唐洲后,调查了我的过往。这也就是他到盛京不住客栈却住姬肆的缘故。他查询我的往事,势必需要动用葛仲逊和侯府的力量,结果葛仲逊拿出了木西族鉴石,谎称那是黎族当年给他的定亲信物。

我确实长得有些不同了,少女的稚气无迹可寻,当年的冰冷也被岁月消融。但这并非徐端己所说的不同,我紧紧盯着铜镜,目光似将镜子灼烧。那入鬓的眉梢,薄凉的唇线,像极了西日昌。我从我自己的脸上,仿佛看到了神采飞扬的西日昌。原本完全不相像的两张脸,竟有一日能神似,莫非这就是岁月赐予的恩泽?难怪徐靖未见了我的真貌后,不惜功亏一篑长远地打算,也要把我弄出宫去。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侯熙元悲伤地说。连定亲信物都是假的,木西族鉴石与黎、彝二族有何关联?

回到昌华宫,我对着镜子细看自己的面容。以前在倾城苑我每天都照镜子,不是担心自己变丑,而是担忧自己变漂亮。自从跟了西日昌后,我就很少照镜子,即便看了,也只扫一眼。有侍女服侍每日梳妆,还有西日昌那双眼盯看着,我几乎没有仔细看过二十岁后的自己。

“你是真的。”我沉声道,“你是真的就足矣!”

三  熙元错缘

侯熙元感动地望我,他确是我所见最真实的人。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全部表达,他的这份真情虽然粗糙,却从不虚假。

我冷冷道:“和你们这样的人说话真累!”言毕,我扬长而去。身后的徐端己轻轻笑了。我觉着她的笑很恶毒,但我自己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黎黎,我要告诉你的秘密不是这个。”侯熙元飞快地闭上双眼,当那双眼再睁开后,已换了另一种伤感。

徐端己低低地道:“大人哪,身为绝顶武者的你为何会驻不住容颜?等待大人年老,色会如何?”

“你的兄长,黎容,他可能还活着!”

“那又如何?”

我当即石化。容哥哥还活着?当日我从死人堆里醒来,未及一一细看,也不敢不忍再多看一眼,就逃了出去。可我亲眼见他在老贼手中,断了四肢浑身是血,如何还能活得下来?

“大人可曾听过盛极必衰?”

“当年葛仲逊从容哥儿嘴里掏不出任何一字,眼见容哥儿就要死去,这时候却来了二人,延续了容哥儿的性命。”侯熙元低低地道,“你必然听过药王杜微的名字。”

我停下脚步,“有话快说。”

我不禁后退了一步,侯熙元瞅着我的眼道:“另一人正是你的夫君,大杲昌帝当年的昌王。”

“大人,请听我一言。”

我的心顿时痛了起来。

田乙乙早被苏世南带去了边境,派什么用我不知道,但我不能告诉她。

“他们带走了容哥儿。若干年后,南屏山上,葛仲逊隐晦地以此事要挟,换回了一条残命!”

“很遗憾,我帮不上你。”我转身。

我慢慢软倒在地,我很想像侯熙元一样发狂地呐喊,他是骗子,他们都是骗子。他瞒骗了我多少年?他分明知道我兄长的下落,却从不提一字半句。

她叹道:“她只是个刁蛮惯了的女子,也不会武艺。大人将我的侍女屠杀干净,我身边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何支撑这异国后宫的度日如年?”

“黎黎,你告诉我,当年你被李雍送给他,你是否甘愿?”侯熙元的声音直指我心,“你逃过是吧?逃到了西秦遇到了我。你报不了仇,又委身于他,把什么都给了他,连命都不要,可你得到了什么?”

“为什么?”

黄昏的残阳斜射入房,房里三人,一个站着,一个坐地,还有一个软瘫痪着。

徐端己咬着唇道:“我想请大人放了田乙乙。”

“也许昌帝另有苦衷,也许他最后会告诉你原委。但是黎黎,我要提醒你,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侯熙元叹了口气,“他能隐忍多年杀兄篡位,编织谎言阴谋乱世,我无法相信这样的男人会真心待你。你身上必有他要的东西,起先我以为是天一诀,但容哥儿都在他手里,那就不是了。是什么我不知道,总之你要小心。”

“公主殿下究竟想要说什么?”我打断了她的话。

慕西雁走到我们中间,左顾右盼后道:“大人,我也有话要讲。我们西疆三族,本就不隶属西秦,也不属于任何国度。历来帝皇哪个没有野心,而作为小国只是想存活于世。我木西一族投靠大杲,是逼于无奈。现在木西和黎族都已名存实亡,只剩彝族一脉,整个西疆一片散沙,西秦也不日将亡,趁此良机,我们该联合起来。昌帝欲取天下,我们分个边陲之地,应该不难。”

“我也知西门你不信我,不过看在往日我待人处事还不算太差的份儿上,容我在你跟前说几句话。”徐端己凄苦地道,“我们同样身为女子,嫁了男人后还有出路吗?何况我们嫁的是君王……”

我惊讶地望他。从西日昌掌缘获取一块国土,谈何容易?

我冷冷听着,并不觉真情。以徐端己的心智,反复夸赞着另一个女子,述说着自己可怜,除了迷惑没有别的可能。

侯熙元沉声道:“不错。黎黎,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西疆想想。西疆被奴役多少年了,换个主人还不是一样受人掌控?若木西族这位兄弟说的事成了,往后你即便还愿意跟着西日昌,他也会有个顾念。”

徐端己苦笑道:“我还能离开这儿吗?父王将我嫁入大杲,就是舍弃了我。倘若我能获得昌帝的宠爱或许还有些用处,可昌帝的眼里除你之外有别的女子吗?”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只见慕西雁将蓝鉴石递还给侯熙元,“你拿着它,到西疆去,我木西族人见它如见族长,他们一定会听从于你。”

我闭了闭眼,而后睁开道:“我不会杀你,你安分地留在这里。只要可能,日后我会替你进言,让你离开盛京,也算还了往日你的礼遇。”

“那你呢?”

我忽然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我与西日昌长久相处,容貌气质上多少带了他的韵味,这或许就是俗话所指的夫妻相。

慕西雁道:“我守护大人。”

“原来你真不知道!”徐端己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确实很美,若说姿色,也与我不相上下。但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看过自己的面容吗?你的眉梢,你的唇角无一不像啊……”

侯熙元捏紧鉴石,盯着我道:“黎黎,我知道你对西日昌用情已深,但有件事请一定要记住,我侯熙元会在西疆等你。”

“我的容貌并未胜过公主。”

他不看好我与西日昌,正如我也不看好他到西疆能有所作为。听着两个男人交换彼此族人的联系方式,听着他们关于时局的推测和利用,我只觉得自己身在网中。每个人都有野心,都有欲念,他们编织一张张或大或小的蛛网,或张网以待或狰狞猎杀。情感也是一张巨大美丽的罗网,用它捕获女子的心最合适不过。

徐端己幽怨地道:“你自己不知吗?”

“黎黎,这是乱世。”侯熙元道。

“为何?”

“大人,昌帝没有说错,你的心到底是软的。”慕西雁道。

徐端己摇摇头,叹道:“王兄叫我不要看,如今我才知为何。”

我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

“当日我落靖王之手,公主莫非没有见过?”

“究竟如何是对如何是错,我无法定断。”我摸着腹部道,“我本来一直不觉得,但你们今日叫我觉得,我确实有了身孕。我有了他的骨肉,我有了孩子。”

“是的,公主殿下。”我心下有些失望,莫非这就是女子,最关心的是对方的容貌?

侯熙元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的肚子。

“现在我们才算真正相识吧!”她盯着我问,“这就是你真正的容貌?”

“我的孩子孕育于乱世的腥风血雨中,孕育在权势的争锋残杀中,我这个做母亲的能做什么呢?前几天,我又杀了人。无论我愿意与否,挡我孩子父亲前路的人,我都会亲手杀了。”我感到了悲哀,清醒的悲哀。我的命运早同西日昌紧密相连,并且与有没有孩子没有因果关系。有了孩子,只叫我更明白,我会为他做什么,做到什么地步。

“公主殿下。”我微微躬身。能在西日昌眼皮底下过了几年,最初还颇受宠爱,徐端己值我敬重,她至少连我都瞒了过去。

“就当我今日没来过,没见过你,什么都没听到过。”我黯然,几乎迫着声道,“侯熙元,请保重。”

“西门!”徐端己定了定神后喊我。

说完,我再承受不住房间内压抑的气氛,夺门而逃。

苏堂竹尴尬地看了眼丹霞公主,也跟着慕西雁走了。

四  投怀送抱

“是。”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跑回皇宫的,慕西雁一直无声无息地紧跟着我。我眼前总出现幻觉,我的兄长微合着双目,挂在老贼手中,以眸光喊我的样子。我的族人躺在血泊之中,浓重的鬼幽之恨惨淡了天空。西日昌将我压在身下,嘴中不知在咒骂什么。西日昌将我扣在臂中,我怎么都挣脱不了。

我对慕西雁和他的手下道:“你们先下去吧!”

“妃子血”发出沙哑的哭声,“永日无言”不休地响着厚重的抨击声。我的眼前一片黑,我甩了甩头,再睁开眼,原来,天已经黑了。

我们正说话间,徐端己快步而出,面色苍白,发丝散乱。她跑到殿前,怔怔地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疾步冲入太医院,揪起苏堂竹的衣襟,喝问:“说,我兄长关在哪里?”

我点点头,“指派可靠的宦官十名,日夜看紧着。”

太医院的人见我架势,早溜得一干二净,苏堂竹瞠目结舌地问:“你要问什么?”

鸾凤宫里很快传出女子的悲惨绝命声。不久后,慕西雁回到我身边,“只剩三人,公主与二位宝林。”那两位宝林是西日昌管了田乙乙后派去的。

“我的兄长黎容,被你师兄关到哪里去了?”

“这是你师兄留给我杀的。”他要我和从前一般狠毒,只是他不知道我有了身孕。

苏堂竹轻拍我的手,“先松开我,小猪!”

苏堂竹忧愁地皱起眉头。他的眉毛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星散稀疏,也只有皱起来的时候,凝成两道墨线。

我松开他,他沉静地问:“你确定你的兄长在我师兄手中?”

我反问:“适才若被那女子得手,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我皱起眉头,“难道你不知道?”

苏堂竹点头。

苏堂竹摇头,我失望地坐到了椅子上,苏堂竹没必要骗我。

我平静地道:“你是想说,我怀有身孕,该积点德是吧?”

“跟我仔细说,什么时候,什么地儿的事。”苏堂竹冷静地问。

慕西雁等人执行杀令后,苏堂竹担忧地望我,望着我的腹部。

我隐去侯熙元不提,将当年发生的事对他简单一说。苏堂竹听后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道:“我想我是知道的。”

一侍卫已手起刀落砍下了她的头颅。在这个当头,不容我仁慈。我沉静地又颁布一个血腥的命令:“除了徐端己,鸾凤宫所有南越人,全部杀了!”

我立时激动地站了起来,他却缓缓道:“小猪,你别伤心,你的兄长应该已经去了!”

“你不得好死……”

我跌回了椅子。

“杀。”我漠无表情地道。

“当年我师尊带着师兄去了次西秦,回来后不久师尊就仙逝了。我听师兄说,师尊是为了救一个不识好歹的倔小子才会劳累。师尊年纪大了,受不得累,更受不得气。我跟师兄说,要见见那小子,师兄说也死了,那人应该就是你的兄长。”苏堂竹低声道,“如果他还活着,师兄没道理不让你见他。所以你别多想了,师兄虽然心狠,分寸还是知道的。”

“大人,如何处置?”慕西雁问我。

“是这样吗……”我喃喃。

如我所料,慕西雁等隐卫在付出了一死三伤的代价后,又擒获了一位南越侍女。那侍女见我和苏堂竹安然,不禁骇然。南越人打的好算盘,派出一位准武圣伪装被擒,偷袭于我。在她们的计划中,我一旦遇袭,宫中的隐卫和侍卫都会赶来救援,无论能否擒住我,第二位侍女就可乘乱而出。

“我不知道你从何得知你兄长的事,师兄干了很多坏事,但说他坏话的人未必存着好心。小猪,要相信师兄。他不想你知道的事,你就不要去查。”苏堂竹忧郁地看着我,“你看你为了这事大动肝火,对身子不好。这些年师兄待你如何,我都看在眼里,他要再像从前一样待你,我第一个就会站出来。他若辜负你,我就算舍了一切,都会带你离开……哦,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不理会苏堂竹的惊诧,我径自出了庭院。

苏堂竹语无伦次起来,我尴尬地道:“谢谢。”事到如今,很多话不用言语也彼此明了。

我头脑空白了片刻,然后挣脱苏堂竹的手道:“我们去看看徐端己那还有没有跑出来的人!”

“没什么。”苏堂竹飞快地换了笑脸。

“你有师兄的孩子了。”苏堂竹再次轻声言语,却似用尽了浑身气力才说出来。

虽然我还有很多疑问,但我无法再问下去。诚如苏堂竹所言,侯熙元从老贼口中得知的真相未必是真的。

我怔住了。

与苏堂竹共进晚餐,席间他一直扯着闲话,我知他在哄我开怀,可惜水准很差,与西日梦得没得比。我渐渐转了心思,我将会有自己的孩子,风雨也罢,沉痛也罢,都已过去。乱世也会终结,新的生命和新的生活等待着我。也许还会有波折,但只要有自己的孩子陪伴,我想我终能克服所有困扰,渡过所有难关。

“小猪!”苏堂竹终于鼓足勇气,轻轻在我耳边叹道,“你有身孕了!”

“听说孕妇都会有恶心、呕吐的妊娠反应。”我请教道,“为何我跟正常人似的?”

“我怎么了?”

苏堂竹笑道:“不是所有孕妇都会反应那么强烈的,而且小猪你才两个月不到。”

“你……”苏堂竹却捉着我的手腕,欲言又止。

“哦。”我忽然想到,杜微过逝时,苏堂竹只是个孩子,如何学的医术?转念想到苏世南,我便明白了。

“我还好!”我喘息着。慕西雁能放心仅有我与苏堂竹二人,只因我这个清元期很强。又因明面上仅是清元武者,更具迷惑性。

苏堂竹趁我不备抓了我的手,又把了次脉,却拧起眉头道:“咦?这回怎么感不到孕脉?”

“小猪,你还好吗?”苏堂竹扶住倾尽全力的我。从发现气劲藏匿的疑点开始,我与他就认同了这女子是位高手,而她顺着我们的话自认另有奇术隐匿气劲,则实了我们的疑惑。除了罗玄门的匿气之术,天下能藏匿气劲修为的只有一种人,身具准武圣以上修为的强者。

我想了想,放开气劲,他笑道:“原来是这样!小猪,你真是个怪人,气脉改后,不用气劲就是个寻常人,啥都感知不到。”

“清元……”这是她的遗言。清元期的我力毙了准武圣的她,这叫她死不瞑目。一堆血肉扑扑落地,她的死相不比林季真好看多少。

正说话间,侍卫来报:“大人,浔阳急件!”

“黩!”我轻吐一音,梦一般的庭院骤然变幻成地狱。气场锁定在她身上,她僵直了身躯,周身皮肤翻滚,由白转红,红的是血肉。被天一诀气场锁定,就等同踏入了地狱。

苏堂竹看过文书后,变色道:“小猪,师兄命你马上赶往浔阳!”

女子变色,向前的攻势陡然换了撤离,但为时已晚。

“出什么事了?”我拿过文书一看,“叶叠”二字赫然入目。

我的手印早在苏堂竹的掩护下缔结,苏堂竹一闪身,她迎面的就是我所能施展的最强手印。周遭的景物突然巨变,庭院的冬景蒙上了一层轻纱,恍恍惚惚如同梦境。

原来南越现在正在流传花重被西日昌下药毒死的谣言,叶少游不明就里,加入了南越军队。

女子的笑容消失,翻掌道:“抓住你们也一样可以!”

我虽没提过笛仙的催眠笛音,但当日动静那么大,西日昌不会不知。倘若战场上回荡叶少游的笛曲,那么仗就不用打了,将是南越一边倒的局面。我只是恼怒,直到花重去世,叶少游才知道花重对他的情深义重,而他的愧疚又被南越利用,笛仙不是笨蛋又是什么?

苏堂竹笑了笑,道:“你想让隐卫全到这儿救援西门,你南越就可真正跑出报信者吗?”

我背着琴盒驰骋马背日夜兼程,浔阳恰是午后。远远望去,大杲最南端的边陲重镇,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春光明媚。跑近才觉浔阳城一片沉闷,城门紧闭,城墙后隐约一排弓箭手。

“我是故意被擒,但二位大人就不会是故意的了!你们大杲的隐卫呢?怎么不来保护西门?要知道西门大人再次被擒的话,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

我纵马来到城下,立刻听到陈风的声音:“是西门大人,赶快开城门!”

“你是故意失手被擒?”苏堂竹惊讶地问。

城门后传来搬移重物的声响,而后门开,我拍马而入。陈风亲自引我往西日昌下榻的浔阳治所。一路春风萧瑟,街道清冷。浔阳的百姓早在西日昌驾临之前,被疏散了大半往他城。西日昌下的命令果然是严防死守,不与南越正面交战。

“一个上元,一个清元。一起来吧!”女子眸中闪过得意之色,“昌帝就不给大人留下几个修为高强的隐卫吗?”

治所正厅,我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西日昌。

苏堂竹挺身而出,挡我身前。

“陛下!”我行礼,而他亲自走来扶我起身,“辛苦你赶路了!”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亲昵的举动,他安排我入座。在军部里,他只是统帅,正如在朝堂上他只是帝皇。

“西门大人只有这点能耐?”她冷冷嘲笑。她的面容如当日答喜一般,看不出年龄,“原来靖王说的是真的,大人伤重,修为难复。”

“上官将军,目下西门已到,我军不必再挂免战牌,南越人要战,我们就战。”西日昌顿了顿,又道,“他们有叶叠也只能小规模骚扰,但我们有西门,可以放开打!”

我沉着应对,接下她一掌,身子随即被她击退三步。

上官飞鸿应声,但他的副将颇有异议,“请教陛下,西门侍中可敌得过笛仙叶叠?”

“是啊!”压着我的话音,她身上所绑的绳子突然断开,充满着气劲的断绳向我面门飞来。我偏肩避让,她已扑上前来。庭院霎时笼罩杀气一片,她的修为绝不仅于清元期!

西日昌瞥了我一眼,冷冷道:“西门,你可知罪?”

她抬起头来,一脸的鄙夷,“你就是传闻中的西门大人吧?”

我出列道:“西门认罪,叶叠的乐音武技乃西门所授,西门请将功折罪。”

“你叫什么名字?”我上前一步问。

在场的浔阳将士除上官飞鸿外一片惊愕。

她不开口也就罢了,她一开口我与苏堂竹更加疑惑。我站在苏堂竹前侧,仔细端详她,一手却在背后对苏堂竹做个手势。

西日昌笑了笑,道:“坐吧!你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文质彬彬的笛仙会披挂上阵。”

“二位大人,既然落到你们手里,只求一个痛快,休想叫我说什么武技!”

我配合完唱和,他就开始部署作战计划。我以前研究的鼓曲,他早分派到各支部队,而地宫里找到的燮朝秘藏武器,苏世南也命人造好,分别运到了西秦和浔阳两线。浔阳迟迟不开战,一方面有叶少游的因素,另一方面,西日昌不想南线过早打响,更不愿拉长战线。听他的意思,我军只驱赶南越军队,不攻城占池。

苏堂竹显然也持此怀疑,我们对视一眼。他沉吟道:“世间奇术多是去了,或许她修的武技也同我们罗玄门的匿气之术一般,能收敛气劲。”

西日昌部署完,各将士领命而去,西日昌这才笑吟吟地拉我去了后厢房。

“加强守卫。你们去吧!”我疑惑地看着脚边绑跪的侍女,若说清元的修为,不高也不低,但往日我也好西日昌也好,还有若干大杲的隐卫为何识不破她身怀武功呢?

一进房,他就将我按到门上,“想死我了”,那手跟着在我身上揉捏。我只觉浑身一热,还没道完“我来得急,身上脏”已被他堵住了嘴。我浑身滚烫起来,在盛京的所有疑惑一下子抛到了脑后。

“大人,她身手不错,大致有清元后期的修为。”一侍卫恭敬地禀告。

西日昌飞快地解开我的束腰,褪下我的裙裤,放我伏身桌面,折我腰身。我还未抓紧桌缘,下身就被火烫地贯穿。

我们到了鸾凤宫的庭院,被抓的侍女已交由侍卫看管。

“忍着,不要叫……”他呻吟了一句,开始凶猛地抽插。

“走,去看看!”我起身。

桌子发出摇晃的轻颤,戎装与衣裳,相互摩擦出不和谐的声音,而身体与身体制造着低俗的乐章。在喜欢与厌恶之间,在迎合和被迫之中,我攥紧双拳,咬着唇齿,忍受身体的激越和心情的压抑。

“终于忍不住了吗?”苏堂竹笑了一声。

我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玩物,我是他喜欢的女人,也是他喜欢的发泄。归根结底,我是他的。他说只要我开口,无论什么都满足我,可他如何知晓,我要的满足,也是他的满足。为此,我接受他的一切。

我们正说到主攻西秦、严防南越的暂时局势,慕西雁忽然来报:“大人,鸾凤宫有动静,有位南越侍女溜出宫被隐卫抓获。”

这真的疯狂。我千里迢迢地赶来,收到了他热烈的欢迎。我很想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我又不想告诉他,因为这个时候显然不适合。

“师兄不跟周大人说个明白,只因说了他也不明白,一说还耽搁时辰,所以师兄下了调令就走了。”苏堂竹正色道,“西秦那边肯定打了,但南越还说不准。”

这一次,我终于听到了西日昌大口的喘气声。他紧紧压在我身上,对着神魂不在的我,断断续续地道:“被你诅咒上了,别的女人我都不要,没有你,我被阉了!”随着他的话语,我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眶里噙着的泪再也忍不住,抖了出来。

打发走周怀梦,苏堂竹从宫外而返。几年的官场历练,和长期跟随西日昌的点滴影响,使他非常明白西日昌的打算。

西日昌整好衣装,温柔地抚了下我的发,道:“军情随时变换,委屈你了。”

“还是那句话,等几日再作决定。”我估摸西日昌到南方后,就会重新下达部署。我们在盛京贸然决议,未必称他心。

我低低地应了声,声若呻吟。

周怀梦当即眼光一亮,“这正是我先前的打算,西门大人,晟木纳以北,有着无数的牛羊。”

简单地清理了下自己,我跟随他走到南城墙上,遥遥可见远处南越的营帐,点点灰白缀在苍绿之间,映衬着春景。相比之下,浔阳城头的防备未免大煞风景,军士们披坚执锐,强弩滚木随时以待,另有几样稀奇古怪的巨大铁筒架在城墙上。西日昌向我介绍道:“这便是纥吕留给大杲的火炮。很管用,长距离摧毁性的攻守重器。”

“但你说的也不错,未雨绸缪总不是坏事。眼下是开春,三月后还是夏季,离秋收还有段时间。周大人,按你的经验,什么地方夏季最为肥美?”

我仔细看了下,有几分地宫所见的模样。

周怀梦似懂非懂。他擅长的只有精打细算的理财,比之白公垂,缺不少人情练达。我又不能对他明说,如今的盛京并非大杲的权力中心,从盛京的主人离开的那一刻起,盛京就只是名义上的王都。我们这些留守的臣子,管的只是稳住、守住,听从配合前线调令。说得难听点,盛京在西日昌离开之后,就只是交通站。

“苏世南命人改动了下,这方面,他是能人。”西日昌在我背后问,“小竹在盛京还好吧?”

我缓缓道:“等几日你就知道了,以陛下的细心,断不会空了盛京。”

我点头,“他一直待在宫里,我把鸾凤宫清了下。”

周怀梦反问道:“三个月后若战事不休,我们该如何?”

西日昌笑了,“留着丹霞公主的命就是了,旁人无所谓。”

我斜他一眼,沉声道:“三个月就叫你如此慌张了?”

“对了,田乙乙呢?”

“三个月。”

西日昌答:“用她拖了点时间,现在送走了。”

“还能维持多久?”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再想不出话来,安静地站在城头。我请战西秦被他所拒,而今被召至浔阳,却没有半分战意。对南越,我谈不上好坏,南越没有我的仇人,反倒有一位能算朋友的,我答应花重护之周全的人。即便没有当日花重的托付,我也不想与叶少游为敌。可我没办法,与我并肩的君王英武飒飒,落日的辉煌闪耀在他的金色铠甲上,折射出淡淡的红光。我现在想明白了,就算不召我到浔阳,西日昌也有把握取胜,就是伤亡会很大。他要保留兵力,所以才召我。

“陛下搬空了户部的仓库,我也知道打仗需要钱粮,但盛京不比寻常城市,一旦盛京运转不良,就会举国不安……”

天光暗淡了下来,西日昌对我道:“走吧,今晚不来,就是明日了。”

“大人,你可回来了!”周怀梦不容我喘气,上来就报了一大堆物资短缺、资金匮乏的坏消息。

我默默追随他。下城楼的时候,他回望我一眼,“累了?看起来气色很差。”

我翻身上马,迅速赶回宫廷。不出所料,西日昌果然给我留下了他最头大的一位臣子。掌管户部的周怀梦,在昌华宫正殿已等我多时。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了出来:“你知道我兄长的事吗?”

我回过神来,他把偌大一个帝国王都交托于我,这担子并不轻。此时盛京的守备力量不足平时的一半,整个朝廷的力量被抽离,大杲重臣留京的屈指可数。

西日昌停住了脚步,轻声问:“你听谁说的?”

“大人,回去吧!”不知站了多久,耳畔传来慕西雁的声音。

我立刻确定,他见过黎容。我整理了下思绪,斟酌道:“我在盛京见到了侯熙元,听他说老贼当年没杀黎容,而是交给了你。”

二  各按花命

西日昌站在城楼的阶梯上,沉默了许久后,突然拉住了我的手,牵着我往下去。他低垂的眼眉,沉郁的神情,看得我心狂跳。黎容必然已经不在,不然他不会这个样子。

出了东城门,我下了车,目送马车远去。北风呼啸,他是不会回头探窗的。

“我不信老贼的话。”过了一会儿,我追加一句,“我把侯熙元打发走了!”

过了很久,我才吃力地回答:“我等你回来。”我不觉得他的拥抱和以前有何不同,其实我们一直是这样,从最初到现在。他的拥抱总是很有力,他的双手也总喜欢放在我腰上。他的拥抱带着强烈的占有欲,不到我折腰不罢休。

西日昌依然沉默,直到回了治所,他都没有开口。

我收了剑,沉默地凝望他。他突然一把紧紧抱住我,仿佛要将我整个嵌入他体内,“这次得有段时间……我其实很想带你一块儿去,但还是把你留在宫里好。”

我们沉闷地用了晚膳,他才对我说了往事。

“不用了,留着女人的发,都是没出息的男人。”

“当年我师从葛仲逊手中救下黎容,他只比死人多一口气,但他的眼神明亮,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他用眼神对我说,离他远点,他要安静地去,他不信我们师徒别无所求。如果是寻常情况,并不能震撼我这样的人。可是黎容当时很惨,他的情形已然坏到不能再坏。受尽酷刑,四肢断残。我永远不能忘记他的那双眼,分明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他却坚持着,那需要多么坚强的意志?那次对你用绿光断魂的时候,我放过你,就是因为我从你眼中依稀看到了黎容的影子。”

一驾寻常马车里,西日昌依依不舍地把玩着我的长发。我缓缓抽出腰间“细水”,他却阻止了。

我垂首,他问:“还要听下去吗?”

西日昌下旨苏堂竹留守宫廷,我为副手。另一道密旨则由宫廷隐卫执行,那就是禁锢徐端己。准备工作其实早已妥当,朝臣们都心知肚明。退朝后,西日昌便率军御驾亲征。我亲自送他出了西城门,又从半道接他往东。

我默默点头。他叹了声,一把搂住我,道:“我真不愿告诉你。”

西日昌没有再假惺惺,直截了当下令接受唐洲投诚。此时非彼时,上回是突发奇兵,并非正式宣战,而这一回一旦开始就必须到底,惺惺作态已无意义。

黎容一心求死,以杜微的精湛医术,只能治愈身伤,无法治愈心死。黎容不进药食,拖拉了半年,病故,杜微也因此郁结,随后亡。

次日朝堂上,西日昌收到了来自董舒海部的急件,西秦的唐洲治守龙啸天投诚。前一阵王伯谷到边境后,限制了西秦难民的大量过境,唐洲附近城镇一下子聚集起无数逃亡难民,龙啸天吃不消了,再加上留在唐洲的大杲内应的策反,这位无能的武将就投奔了大杲。

“你兄长时常对着一物发呆,我将那物与他一起葬了。”西日昌顿了顿,沉声道,“你不知道,那是你满月的时候,彝族的聘礼。你被许配给彝族的族长之子,聘礼就是彝族的传世宝物,一块红玉。因为彝族红玉有辟邪怡身的效用,你幼年又贪玩,你父亲怕你弄丢了,就把它挂在了黎容颈上。”

我迷迷糊糊地听着,糊里糊涂地想着。差不多吃了三年的药了,九花六虫丹的毒该消了吧!其实没有孩子也没关系,要生一个西日梦得这样的,我就真得未老先衰了。要有一个孩子,像谁好呢?像他又是个祸害,像我自己也够戗。

我在他怀中轻颤,原来侯熙远说的这件事是真的。当年兄长以为我被打死,他才舍了生志,直到死前,他都不能释怀。他替我受罪,就是希望我能活着,活下去,而我死了,他便了无牵挂。

“然后我们生一个孩子……”

西日昌拭去我的泪,低低地道:“高兴的事我才想对你说。这件事我也不好受,想到你早就许配他人,我就想灭了彝族。”

“等天下安定了,我要把你关起来……就锁在地宫里,谁都不让看……”

西日昌和衣搂了我一夜,南越军没有夜袭,而我们也无法安睡。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没说,但悲伤已经太重,连我自己都不愿再探听下去。

我没有在天上,我在他怀里。我笑了笑,他眯起眼,覆在我身上,然后继续。当他停下后,我就进入梦里。不知何故,那种时候他总是精神充沛,会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

五  笛仙之葬

“姝黎!姝黎……”他唤醒了我,摇着我的肩头,深深地凝视我。

清晨,西日昌突然翻身起床,我跟着他站到了窗前。他推开窗户,漫天的纸花飘扬。白色冥纸纷纷扬扬,如同雪花,带着诡谲的幽冥鬼气,散落浔阳。

我无法拒绝他,也压根儿不会拒绝。我知道他确实需要我。或许这就是他的真实,他需要我,需要我的身体,并且从不厌倦。所谓的飘飘欲仙、满足喜悦都是幻觉,幻觉可以美到星辰在我头顶闪烁,我仿佛到了天上。

“真会造势!”西日昌冷笑一声,手持“逆龙斩”奔向了城头,我从琴盒中取出“永日无言”紧随其后。

我只有他一个男人,无法来衡量去对比他和别的男人有何不同。我只能以武者的标准来判断他,他很强,因为我不弱,所以他非常强。强并非是一身肌肉一身蛮力,强是一种气势,可凌驾于躯体之上,威慑心灵。

站在城门上,看得更加清楚,南越军士借助风向变更,大撒纸花。这真真讽刺,南越王不许花重入葬南越,南越军士却在为他撒花祭祀。

侍中的官服穿起来烦琐,可在西日昌手底,很轻而易举地被脱卸。我觉得命运在冷冷嘲讽我,无论他为我穿上什么衣裳,到后来总要剥下的。开战在即,他的情欲也随之高涨,逐渐如火如荼。

浔阳的城门沉重而开,按照昨天西日昌的部署,大杲的军队迅速在城前列阵。第一遍战鼓在城头响起,弓箭手和藤甲兵严阵以待。

我跟在西日昌身后退朝,想到胥红私下对我说的话,那代表了很多人的想法。胥红说:“大人俨然是后宫真正的主宰。”我斜了她一眼,她立时住嘴,手忙脚乱地为我穿衣束带。胥红和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大杲的后宫不需要皇后,皇后的宝座被大杲真正的主宰一直当做诱饵当做铺路石。

我终于有了点战场上的感觉,那曾经响彻脑海的鼓韵,一声声敲打出戎马倥偬,撞阵冲军的气势,冲淡了漫天的纸花。

我站在西日昌身后随侍的位置,以前作为随侍出入昌华宫跟随他的左右并无感受,但现在作为侍中,一个不大却很特殊的官职,我觉着我被推向了风口浪尖。身为女子,能伴随君王登堂入室,默听朝政,就如同一堆史书中的那本红面皮的《孝敏皇后传》一样突兀。

陈留王徐罡风一身白袍,远远出现在视野中。几乎是同一时间,大杲与南越双方下达了进攻的军令。飞舞的纸花被漫天的箭矢取代,咆哮的战马和砍杀声很快响彻浔阳城前。

随着我面纱的取下,我与西日昌的关系被彻底公开。昌帝不爱妃嫔只宠侍中大人,早已不是秘密。长得很像贞武,同样身具修为,导致朝堂上众臣也不敢看我,但我知道,他们眼睛没看,心却看了。

西日昌一手按在我肩上,沉声道:“你只有一个任务,破了叶叠的笛曲。”

他让我在这个时候摘去面纱,不啻为取下对南越的伪饰,以试探南越的反应。没有反应也是种态度,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想他已经了然。

我点头。

“我等着南越先沉不住气,可他们倒好,无论是他们的公主还是他们的军队,都按捺住了。”西日昌笑了笑,笑声却不好听。

“乱军之中,自己小心。”

我点头。鸾凤宫始终平静,这是不正常的。西日昌并没有限制徐端己在后宫内行走,但她却很少离开鸾凤宫,而我摘下面纱后,她更是一步未出过。

我再次点头。

我回到西日昌身旁,他问我:“现在可觉出徐端己的不同了吗?”

“去吧!”他一推我后背,我轻盈地从城头飘落。玄衣飞扬,怀中的“永日无言”仿似感到了战场的气氛,带着我沉重往前。

“大人,陛下召见。”大杲宫廷的侍卫倒越发对我恭敬。由此我确定,我就不是妃嫔的命,后宫与武者,本就是很难切合的两种身份。

我穿过大杲军士的阵势,不需他们相让,我的身法足已越过所有障碍。飞箭与我擦身,战刀在闪,又黯然。我很快抵达了二军交锋的前线,寻常军士根本砍不到我,当我蹿身之后,就很少再有人来惹我,武者的身法令他们畏惧。

西日梦得很快被宫人抱走,宫人仓皇地告退和凌乱的脚步,与那双向我挥动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反差。

我逐渐明了西日昌说我不属于战场的原因,我的出现是如此突兀,甚至有南越军士见了我后,停顿了片刻手中的利器,而停顿的代价是死亡。无数人在我身旁倒下,更多人在我身旁厮杀。鲜血倾洒在新生的野草上,飞溅到我的玄衣上。我低头看到裙摆上西日皇族的族徽,再看身处的战场,我恍然明白了红日白泪的意思。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自从我摘下面纱,唯一没有改变态度的就只有三位皇子。西日士衡、云庄两人早知我的身份,而西日梦得一派童真,从不怕任何人,也不识忧为何物。

在战场上,太阳不是红的,要突破血光的笼罩,只能以敌人悔恨的泪光来洗刷。我伫立在战场中央,亲见大杲军士的勇武。同样是拼死作战,南越军士阵亡或悄然无声或绝命呼喊,而大杲军士却带着满足的笑容卧倒沙场。单以军力而论,大杲确实骁勇天下。

西日梦得摇晃着小脑袋,没想明白,“西门很好看啊,一点也不凶。”

我不想杀人,只凭着灵巧的身法,闪避在刀光剑影中。而我也谨记,我任务只是破了叶少游的笛曲。不久,南越军队开始后退。在上官飞鸿的命令下,大杲军队没有追击,纷纷退到了我身后。笛曲在二军各自后退的嘈杂声中幽幽响起。依然是无名笛曲,却平添了份怨恨,不再催人入眠而在扰人神智,逼人疯狂。我叹了声,世间在变,人也在变。

我道:“他们怕的不是我,是我背后你的父皇。”

我指压宫弦,“永日无言”在二军中发出了第一声响,沉重而伤感。笛音骤然消散,我没有用气劲,只以二指拨一弦。食指和中指不停重复相同的动作,不停地拨弹。这正是当日我与叶少游结伴七重溪时,我对侯熙元的弹法。上弦下弦,一抑一扬,一清一浊。

一日,西日梦得扯着我的衣袖,拉我到僻静处,好奇地问:“他们为什么怕你啊?”

四周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有简单的韵律,沉重转到悠扬。无须繁多的变化,最简单的乐音畅响世间最朴素的情感,回忆。

杀人如麻是贞武的过去,知我者畏我,不知我者畏风。

战争不该与笛仙有关,战争是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用来洗刷悔恨,再增加更多悔恨的场所。音武不该与杀戮有关,乐音不该与毁灭有关,当年的笛仙总想要说服我,而今我已领会。失去了最亲爱的亲人,失去了阳光下的日子,仇恨,是找不回来的。

贞武流传民间的故事并不真实,那些昌王时代的老人清楚地知道我的过去。当我行走于宫中,再无一人敢正视于我,甚至有宫人一见我就软了腿。

我收了指,叶少游一身素衣,出现在我面前,神情复杂地盯看着我。

大杲宫廷的西门侍中容貌有些像已故的贞武皇后,成为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淹没于乱世的兵戎之中。而在大杲后宫,这件事情却极具威慑力。

“黎姑娘!”

西秦内乱的加剧,我估计少不了大杲的暗中操作。当盛京春季花开的时候,西秦已乱作一片。西秦难民正源源不断逃入大杲,而西日昌依然耐着性子,公然说着鬼话。西秦的事由西秦君王自行决断,这鬼话权势的上层没人信。

“叶少游!”

战争正在逼近,地狱早已张开血口。

我们喊了彼此,而后却相对无言,只有裹挟着血腥的春风呼啦呼啦吹过。当世二位音武者的对持,无人上前打搅。

西日昌的兴奋只是相对的,更多时候,他冷静之极。白日他总见缝插针,灌输我如何控制朝臣。“越官必死,不当则罪”,听到他的这句话后,我恍惚想起了那日地宫花重说的话。

“他杀了花重!”过了不知多久,叶少游咬牙道。

我觉着他心底其实期望着同时作战,近日他情绪的些微流露,使他与往常不同。他兴奋着,在忙碌中亢奋,在权力的巅峰上轩昂。一旦南越对大杲宣战,我敢肯定,出现在杲南边境的大杲统帅,必然是西日昌自己。上官飞鸿虽然厉害,但南越的靖王、陈留王等人也不弱,甚至就国力而论,南越强于西秦。

我道:“花重自己不想活了,他不想看到类似今日的一幕。”

虽大杲兵力强盛,但同时对两国作战,乃兵家大忌。对此,西日昌解释道:“能不战自然不战,但南越必须得防着。”

“跟他脱不了干系!”

西日昌答:“未尝不可。”

我默然。

“我军将两线作战?”

叶少游握紧笛子道:“他的野心,路人皆知,你何苦为虎作伥?”

但令我惊讶的是大杲的东南部署。西日昌的嫡系亲随几乎都被派到上官飞鸿麾下,陈风父子、苏世南另加白公垂老儿。

“那你又在做什么?”

拓及带着他的部队奔赴西秦边境,邱氏撤离西秦。王伯谷与邰茂业被派往董舒海部,前者明面上负责协调晟木纳与边军,实则掌握真正的军权,没有人比王伯谷更熟悉西秦的内部情况,后者统管对战西秦所需的战备物资。

叶少游自嘲道:“在作孽。”

安稳有节奏的日子被打乱,西日昌忙碌起来,我随之也忙碌起来。上午的授课被取消,从早到晚,我跟随帝皇沉浮于应接不暇的各类事务。整个大杲的中枢盛京,摘下了往年平静安详的面纱,对着同样允许被摘除面纱的我,展露了它密集高效的调控能力。

我无奈地仰头望天,叶少游是清醒的,他与我一样的无奈。天光白亮,红日白泪,而我们无泪可流。

他安静地坐在我腿间,如是道:“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我们很难得信念相近,却各有立场,各为其主。我们也都知道,无法说服彼此。时间仿佛冻结,春暖花开凛然转为春寒料峭。

我没能找到他却将自己付个干净。

叶少游的碧海潮澜指向了我。曾经以为再见将陌路的叶少游成了对手,而再见将为敌的侯熙元却成了与我定过婚约的西疆友族。我心叹一声造化弄人,嘴上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越寻觅我越不安,我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一丝新的东西。我熟悉他正如他深知我一般,什么地方该跳跃什么地方该平缓,哪里敏锐哪里坚韧,所有的一切都熟门熟路知根知底,沉潜刚克轻吞慢吐,直到筋疲力尽。

叶少游苦笑道:“明知不敌,还是要挣扎。若连这一挣的勇气都没有,黄泉之下将愧对故人。就让我死在你手下,此生就无憾了。”

这日晚上,我疯了似的在他身上寻找真实。那双丹凤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芒,那张俊容上没有皱纹,异常年轻,滋润,那具躯体修长而紧实,浑身散发出动人心魄的魅力,每寸肌肤每条弧度,近乎完美到无可挑剔。他有味道,他的味道从来都暧昧。最初那几年我觉着是淫色的暧昧,后来是幽雅的暧昧,而现在是无情的暧昧。他跟随着我,如我所愿,一下下把我切割成最原始的蠢动,他的长发如夜色中倾泻的瀑布,激流飞溅又伸展成无数双触手,将我一段段连接起来。

话毕,他持笛猱身而来,竟舍了音武,以笛为武器,点挑我上三路。他的动作在我眼中是迟缓而可笑的,同为清元期的我不知要比他高多少。我抱着“永日无言”从容地闪躲,笛风破空,尽是破绽。

我本来就不怎么信他的花言巧语,现在更一点不信。就算是亲眼目睹他的所作所为,都可能是假的,更不论当面的嬉笑怒骂。

我们身后的军队卷土重来,他们绕开了我与叶少游的中央场地,继续残酷的战争。

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正式地说喜欢,但我并无任何微妙的感觉。喜欢这个词在他口中,同开战,仁义。任何词在他口中都臻至统一的境界,任何话在他口中都似是而非,又可反复无常。

我仿佛能听见叶少游心底无声的哭声,我一边让着,一边问道:“你究竟为谁而战?”

“你是我最喜欢的女人。”他道。

他不答,只是拼命地攻击。我摇摇头,我只能拖,他也只能拖,而浔阳战役的结局早已注定,我们都只是徒具其表的陪衬。

“我是你的女人。”我一字字道,仿佛说给自己听。

战士身死战场,武者亡于刀剑,可我们都还有另一个身份,我们是乐师啊!我们该在临川汇音上一较高下,该于高山流水间合音畅弹,可现在我们居然沉闷的一个打一个跑,而且还一点都不可笑。周围的兵戎狰狞,我们各自身后远处的主帅都在看着。悲沉的乐章环绕在四周,我也在问自己,我究竟为谁为战?

他颇讽刺地道:“似乎你什么都不要,只喜欢哼哼唧唧,要不就找个地方发呆。”

浔阳城上响起第二遍鼓声,突变立现,南越军队里出现了修为高强的武者。

我摇头又点头。他道:“不要再让我打你,不许再违背我的话。我对你的要求就这样简单,除此之外,无论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叶少游,小心!”我不能再陪他游斗,我空出一手迅速缔结手印。

我觉着他说的是真的,或许董康就这么死的。我的脸滚烫起来,他收回手,问:“疼吗?”

叶少游却笑了,往我手印上扑来。我避让了过去,挪身到他身后,手印拨弹在“永日无言”上。那年西日昌大婚,我已在清华池练出了单向攻击,琵琶琴音化为无形的音刃,散射入南越军阵中。一大片血花飞起,我又移回了原位。

西日昌摸着我半边被揍的脸,“陪我睡觉,直到,死掉。”

叶少游停了攻势,握着笛子呆呆地望着一片被我残杀的南越军士,“为什么?为什么……”他口中喃喃。

“那我能做什么?”

“叶叠,你还不明白?她是妖女!”陈留王的声音穿刺耳膜。

“你不会打仗,从来没正式上过战场。武者的决斗和战场相差太多,那不是唐洲,你也不是当年的你。你虽然杀过很多人,但战场始终是男人的战场,一位美女将领固然神奇,可成千上万个男人对着你,你有信心和能力把握他们的心理,指挥他们吗?他们也许相信你的武力,但不会信任你的战力。无论大杲的军人还是西秦南越的,在他们眼中,你只是我的女人。男人作战把家里的女人都派上了,难道家中无人吗?我大杲无人吗?我曾经确实想过派你上战场,但那是以前的你,现在的你不行。”

叶少游慢慢地横笛于唇,我瞥了他一眼,猛然惊觉不对,这个时候他还吹什么笛子?我连忙探手夺取碧海潮澜,但是迟了片刻,一声尖厉的笛音抢在我手前穿云裂石,他口中已喷出鲜血。我捏着笛子,恨不能一掌劈死这个笨蛋。

我体内血液在叫嚣在不甘,却被他接下去的低声遏制。

我们周围离得近的军士皆双目赤红,笛仙的这音音武,堪称恐怖,瞬间激发了人的癫狂,代价是叶少游的生命。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以命来施展这样的音武。我隐约明了,若叶少游死于战场,死在我面前,南越与大杲的战争才真正开始。

他起身走近我,却是甩我一记响亮耳光。我没有去捂红肿的脸,听他斥道:“你有几条命够玩?留在宫里看孩子!”

“谁给你出的主意?”我恨恨地问。

我也盯着他道:“我,请战西秦!”

叶少游却倒了下去,上官飞鸿用刀背拍晕了他。

西日昌盯看我许久,才道:“你留守盛京,什么都不要管,宫里生杀由你决定。”

“大人,你可以回城了!”上官飞鸿一手抓起叶少游,我来不及抢回,南越的又一群武者赶到了。两相选择,我只能去阻挡南越人。

我拾起一地的碎纸,冷漠地道:“此后再无顾忌,撕破了接下来就收拾收拾。”

玄衣一展,我眼角掠过红日白泪的族徽,琵琶声起,摧魂断魄。

我看见西日昌愤恨地撕破了南越的文书,能令他真正尊敬佩服的人,当世或许只有花菊子一个,而南越王竟拒绝花重魂归故里。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花菊子,你到底葬了什么,我把它们都挖出来吧!“永日无言”在天一诀的手印拨弹下,拔草寻蛇,激荡出掀天揭地的奇景。我面前的草地泥草腾空,与先前散落的白色冥纸,迅猛地汇成疾风。

花重一直没有正式踏入大杲朝廷,至死他名义上还是南越士人。大杲和南越两国各界对他褒贬不一,只纠结于他是否变节,却不论他的才能。正如那枚簪子一般的委屈,但主人却从不在意。

血滴落在琴弦上,太用力,所以伤,太用情,所以痛。

三日后,花重病逝盛京。隆冬之际,雪花送葬。平素几乎不见他穿过白衣,入殓却是一身素白,秀骨清风。他的头发最终银白,如他的生命最终抽离了黑灰。西日昌亲手为他插上了那枚簪子,当日他簪花问意,后经我气劲微曲的簪子。

南越武者们见机不妙,叫骂着退避了。我眼前气场中已然空旷,但我还是继续在弹。

一  帘卷西风

葬了什么?葬了人情,葬了人心,葬了血肉,葬了傲骨。花是花草是草,与泥并无不同。黑是黑白是白,与血红一般。我们都是痴人,过力而无情,过情以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