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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烟波阔远无鸟飞

我随他往里去,不久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又穿过连接排序的五道拱门,我见着了花重,他正忙于案牍。案上的文纸各类书籍堆得乱七八糟,而花重听到我们走入,头也不抬,只笔走龙飞,不知道在写什么。

西日昌丢下铠甲,“走,去看看花菊子。”

“陛下!”一旁几个侍卫和工匠放下了手中活计,起身行礼。这几人的身后,我看到了几具古怪的器物。

我也提起一把长剑,试了下锋芒,比起大杲军士们所有的兵器,稍微次了,但在当年,确实算上利器了。

西日昌示意他们继续,对我道:“你看到了吗?那就是燮国的秘藏武器,可惜他们没机会用了。他们留着后手,我大杲前辈们也留有后手,那就是速度。谁也想不到,大杲的铁骑军在之前所有战役中表现的攻城速度都是刻意放慢的。一个时辰,在纥吕还来不及准备完全之前,大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燮都。”

“这些军备当年可是好东西,现今却是废物,过去那么多年,老式的铠甲即便保存完好,也用不上了。”西日昌随手掂起一副,布片从铠甲上松落,“很重,太重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西日昌的意思。纥吕本不应败,但他败了。燮示敌以弱有其用意,譬如说诱骗他国,凭仗着秘藏武器,待战局关键时刻反败为胜。由此而推,燮真正的敌人并非大杲,燮王及纥吕迟迟不动用地宫下的武器,是怕过早惊动对手,这就给了西日皇族一统北方的机会。他们没有料到,区区一个游牧民族,不仅打通了北方的城池,还在燮都爆发了一场速度之战,而他们真正的对手一直在观望,并没有动手。期望战役获胜最大化的燮最后惨败,输得憋屈输得冤枉,让纥吕让燮王朝饮恨的还是他们自己。

腐朽的味道正是来自几千副铠甲。

若他们开始就放手一搏,大杲不可能获取那么多北部城池,而燮面临的就是另六国的或围攻或忌惮。以一对六胜负难论,但总比被大杲灭国来得强。可是他们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太执著全局的胜负。或许还有别的因素,结局是燮败了,真相也随之湮没。现在西日昌告诉我的,就是大杲单方面的判断。

通过更大的拱门,我们来到一座辉煌的宫殿,明珠与水晶各占半壁,其间更细密的血色纹路,和殿中整齐排列的铠甲、兵器,令我错觉仿佛进入了魔兽的脏腹。

西日昌带我继续向前,随着通道的变窄,光线也越来越暗,直到一段路只有一颗夜明珠照明,地宫的面貌全然改变。血色暗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惨青色,青森森的纹路风格也截然不同,粗犷挥洒,又行云流水,不仅遍布脚下和两面墙,连顶上也绘了。

西日昌道:“是的。你看到里面的东西就知道燮王的野心,和纥吕的打算。”

“这位地宫设计者,应是位画师。”我边走边说。

“这就是所谓的运气?”

西日昌笑了笑,道:“你知道燮王朝如何区分好人坏人?”

西日昌笑道:“答对了。”

“你说。”

我沉吟道:“那他之前就是示敌以弱,谋划着一举擒敌。”

“很简单,以貌取人。长相俊美的是好人,丑陋的就是坏人。”

“接上前面的话题,纥吕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大杲攻克燮都附近的城池,这就到了战局最关键的地方。你猜纥吕在想什么?提示你,他可不是手下无兵,燮王也非昏君。”

“有这么简单?”

“这地宫还没完全造好,就这一条道,浪费了多少财物,这就叫明珠暗投。”果然,西日昌道。

“哦,复杂点还有,面庞白的是正义的,黑的就是邪恶的。”

“好大的手笔!”我心下暗思,以西日昌的禀性,绝不会开出这么条奢侈的照明路,他有钱却很少乱用。

我无语。这评判标准颇似西秦的鼻祖。西秦人就爱以貌取人,能在西秦身居高位的,无一不容貌过人。老贼、李雍,还有纳兰冠英无不如此。倘万国维生在西秦,也许只能当街头混混。

我按下疑惑,跟随他继续往前。我们穿过拱门,光亮的源头立显。在长长的类似圆柱形通道两旁,镶嵌着两排夜明珠。明珠们交相辉映,照亮了前路。地面和墙壁上依然布满血色纹路,扭曲盘桓,不能细看,在明光下细看就会眼花缭乱。

“以貌取人的风气,历来就有。”西日昌想了想,道,“鹏国有位君主,应该是鹏宗王吧,他貌丑,有次接见别国使臣,宗王让手下代替了,他自己充作侍卫,站在一旁。结果使臣回国后道,宗王貌美无双,不过他边上的一个丑侍卫气度不凡,若不丑,该是位将军。可笑吧!”

西日昌道:“好得不能再好,就在前面发疯呢!”

“还好。”

“花先生还好吗?”他提及花重,我便问了。有大半年未见花重,更不知这一年多花重住在哪里。

“黎国有位仁王。”西日昌慢悠悠地道,“貌极丽,身手也不错。”

“放心,它们都是死物。就算是活的,我也能带你安然过去。”西日昌轻轻笑了声道,“南越人估摸也笑话了我们大杲好几代帝皇,白占着宝库却不知晓。可他们白送我一个花重,胜过世间所有死物。”

我黯然道:“黎仁修死于貌美。”

我惊讶地看呆了。我们的头顶上方,是无数枚细小的铁蒺藜。铁蒺藜的方向各异,但可肯定,一旦机关开动,它们能笼罩这间居室。

“哦,你家的事。”

“哦,这是一只右手,最凶险的右路。我们所在之处,是它的右掌。”西日昌抬头道,“你看上方。”

黎仁修是我黎族最早的君王之一,英武能战,貌美。有一回他遭刺客暗杀,他手刃三名刺客,只是脸上受创,坏了容貌。是时,医师为他治疗包扎,他不听医嘱,扯下面上伤布,流血不止而亡。

转了个弯,前方忽然光芒大作,明亮的白黄照亮了地宫。我捉着西日昌的手不由一紧,眼前宽敞的甬道上,遍布一条条血色丝路。脚踏着不觉,此刻才知其中玄妙。无数条血色丝路,勾勒出复杂的图腾,比先前那两排壁画上所绘,更庞大更细致。庞大的是结构,细致的是纹路。这血色图腾不止脚下地面,它涵盖了左右两面墙壁。总体纵观,我们所在的居室,就是一间古怪的入口,光亮都从密集纹路的拱门里穿射而出。

这是我黎族的秘闻,西日昌能随口道出,显见做足了调查考证的事儿。但这不是可笑,而是可悲。

“这第二条路现在看来,很鲁莽,风险更大。谁知道攻占燮都后,别国会不会趁我们脚跟未稳,再来争夺燮都呢?而且纥吕不是庸碌之辈,甚至可以说,他是位久经沙场的老将。”

“其实你的先祖黎仁修并非亡于面伤。黎安初为何而死,他就为何而亡。”

“我们少人少地盘,所以抢人攻占城市。”西日昌解释道,“和黎族不同,大杲全民皆兵,虽然人少,却是一支强大的军队。先皇花了五年时间,攻占了由北往南的二十七座城池,开拓了一条通往中原的大道,问题也由此产生。首先是攻占容易,养蓄和发展却很艰难。越往南打,南部的城市和民生与我们北方差异就越大。其次我们侵占了燮国的一小部分领地,燮国一直在反击,守城战艰巨,而别国也在虎视眈眈。在这样的时候,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放弃部分南部攻占的城池,着重发展巩固后北方。要放弃已经到手的地盘,就是放弃用血汗和军士的性命换来的成果,先皇和他的将士们全体否决了这条路。而另一条路就是攻克燮都,完全控制所有北部区域,彻底打乱七国局势。”

我一惊,停下脚步,问:“你说什么?可有凭证?”

西日昌却摇头道:“不是奇迹,是战略得当和运气。”

西日昌道:“天一诀的秘密,我查了几年,才稍有眉目,却是如何都想不到,这真正的答案就在我们住的宫殿之下。”

我点头:“那是个奇迹,大杲的崛起。”

他大步往前,我急忙跟上。眼前已到了一处阶梯,往下,深邃幽暗,灰光蒙蒙。

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陈腐气味,黑暗中西日昌道:“当年我西日皇朝也是迫不得已,必须拿下燮宫。七国之乱前,大杲占据北方僻隅,根本排不上七国的座次,只是北部蛮族,本身的人口还不如当年你黎族鼎盛时期。”

“这里很危险,如果将地宫看作一个人,那这里就是他的腹地。”西日昌沉声道,“若非有花重,这腹地就是一座墓地。花菊子啊,正是这处墓地的钥匙。”

出了纥吕的殿堂,我跟着西日昌踏上了那条当日未探明、机关凶险的地道。纥吕手中夜明珠的光亮很快湮没在黑漆漆的曲折甬道后,而西日昌没有携带那盏油灯。

“怎么说?”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阶梯过后,是一座诡异的石室。我们进入的是石室最大的石门,室中另有七门,七道石门上分别雕刻着与来时入口相近的鬼怪妖兽。也许是久不见天日,又或隐藏得太深,我总觉着这些门上的饰兽很刺目。

西日昌收了笑,正色道:“你很快就会知道原因。”

“八卦你我都知,但我没兴趣深研,你有兴趣吗?”

“纥吕为何会战败?”我打断了他的取笑。史书上记载,纥吕是燮王朝的一员虎将,可惜生逢七国战乱,最终死于保卫燮宫之役,而获胜的一方正是西日昌的先祖,那位改了西门姓氏的开国帝皇。大杲的史书只有寥寥几笔,讲述得极其模糊。大意就是先皇在这场攻都城大战中,铁骑慑敌,大败纥吕。而别国的史书上书的却是,纥吕不知病了还是另有隐情,居然没有与杲帝正面交锋,就战败了。

我摇头,“花先生就在演算那些?或许唐长老也有兴趣。”

西日昌笑了笑,“是啊,总算你没抱着桃子上书院。”

西日昌笑了笑,忽然问道:“天一诀有多少外篇?”

我斜他一眼,转眼端详纥吕,“他和我一样,本名叫吕纥,名姓颠倒着用了。这就是你想说的第一点吗?”

我一怔后,答:“七篇。难道这是……”

西日昌道:“我以为你多少会好奇,自行查询下纥吕的身份,结果你早忘得一干二净,成天只知道吃吃睡睡。”

西日昌点头道:“建造地宫的这人与天一诀有关联。不过他应该不是位武者,而是位地地道道的老学究。”

“上次你为何不说?”

“他把天一诀用于建筑地宫?”我觉得匪夷所思。

“是啊。”西日昌当下为我解释前朝燮国的宫廷服饰和军戎装束,纥吕的装束正是燮国一品将军的戎装。

“若我没有料错,你最不喜欢修炼的就是外篇第一篇。”

我抬头仰望那座玉石雕像,口上问:“那回你就知道这是纥吕吗?”

他说中了,我立时了然我的武道。如果天一诀暗合的是八卦,那八卦第一卦乾卦即总纲。乾卦阳刚,刚健,自强不息。第一外篇即坤卦,坤卦明柔,地道贤生;厚载万物,运行不息而前进无疆。

黑暗的前方出现了朦胧的光,那光难以分辨色彩,不知黄绿。我们来到了地下殿堂,殿中央的玉石雕像手里多出了一枚硕大的夜明珠,那肯定是我身边的坏家伙叫人放的。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殿宇,西日昌放下了油灯,一手揽上我的腰,不疾不徐地道:“这位将军名叫纥吕,他生前守卫着燮王朝,死后还为燮国看护地宫。”

因为第一外篇处处与总纲不合,一练就练岔,越练越抵消总纲的心法,我便放置一旁,转练别篇,这导致了我的过刚而不柔。

但他坏就坏在,从来不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喜欢诱骗我思考,引诱我主动地言行。

“好生生的天一诀,就被你糟蹋了。”西日昌笑道,“还是黎安初口传的时候误传了?”

他为何早不带晚不带我下地宫,偏巧见过黎族人后就带我直奔?他为何把我按在那女妖画上,扯着叫人听不懂的废话?前次他也刻意在这壁画上停留,这说明粉红骷髅的画像与我有点关联。

他又说中了,黎安初误传,我就那么误练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握着他的手,真恨不能立刻甩他个十圈百圈。我本来一点都不好奇,即便当年跟他下了次地宫,也没在意地道里还有什么,还能通往何处。这次又跟他下来,却被他引发了好奇。

接下来,我与西日昌仔细道了七个外篇。大半年前,我曾与他说过一回,当时他摆手道不急。现在想来估摸就是那时,他已经发现了地宫腹地的八门。这人也能忍,先摸排清楚了,再来找我核实。

他只笑不语。

西日昌思索片刻,忽然怪怪地道:“幸好你没有练全。你的天一诀是个阴谋,除了总纲和第一外篇顺序没错,后面都颠倒了。不,天一诀本身没阴谋。”

我默了片刻,忽然吼道:“你太坏了!”

我盯着他道:“现在你倒有些颠三倒四。”

他继续嗯。

“跟我来。”他拉了我手,径自推开左首第一道门。那道门上雕刻的是七门中唯一的女魔。女魔顶生独角,嘴露獠牙也无法掩饰妩媚天生。

“与我黎族有关?”

我心道,这是离卦,又名火卦。离明两重,光明绚丽,火性炎上。

他也嗯了声。

“这是照旷。”门后一片夺目璀璨,石室纵深处堆满珠玉奢华之物。

我停下脚步,问:“莫非这地宫也与我有关?”

西日昌拉我又开离卦对面的门。那道门上刻的鬼怪,七门中最鬼,难以用言辞形容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那人是你啊……”他幽叹一声,又转了笑语,“现在好奇吗?”

“无解?”我问。

“嗯。”

他点头道:“坎卦。二坎相重,阳陷阴中,险陷之意,险上加险,重重险难,天险,地险。嗯,又名水卦。”

“其实还是有些气。”

门开后,却是一间光秃秃的石室,其间只有一枚夜明珠照明。他拉着我走入,我四处张望,皆是粗糙的石壁,与水卦不合,倒有分无解之意。最险之处,暗藏生机,滋生万物的水又为何而险,无解。

“嗯。”

“花重依卦像开了七门无数次,才破除了门下机关……这间最为古怪。”他感慨着拉我走到最里面。

“其实我没有生气。”

昏黄的光线下,我看到了几张书架,书架上只有零星的几本旧书。除了书架与书,这间石室再无旁物。

我们重又踏上行程,黑黝黝的地下甬道,被脚步声叩响,犹如行进的野兽,身上发出锁链的交响。

西日昌取下一本递我。我翻开一看,竟是一本笔记。粗扫几眼,应是建造地宫之人手笔,记载的都是他生平琐事。他名为解道子,乃燮王朝时期一名宫廷匠师,善画。

黑暗中,我们的双唇轻轻一触,又一触即离。他的双眸幽暗地闪烁,我离开他的胸膛,轻叹道:“走吧,我的陛下。”

“这人名不见经传,但你看第三十三页。”

我忽然奋力将他按在粉红骷髅画像上,油灯摇曳,一片黑暗被灯光冲击,动作太大,油灯熄灭了。在地道陷入黑暗前,我看见他眼底的笑,似恶魔的满足,又如鬼魅的得意。

我依言翻到三十三页,一看顿时失色。

他的目光移到女妖面上,低低道:“因为你还太善良。”

“今闻吾友英年早逝,锥心摧肝。秋风萧瑟,木落西黎。仁修面伤而亡,必有玄故。书祸奈何?人害罪书……”我急急阅完,笔记上所书,竟是黎仁修并非遇刺后不治身亡,而是牵涉到天一诀而死。

“为什么?”

“黎仁修死于西秦内地。不久后,解道子死于燮都。这以后,四处流传得天一诀者,即能获取天下。年代久远,如今可考证的不多,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二人都接触过天一诀,你黎族很早以前就有人因此诀身死。可惜找不着当年黎族留下的书籍记载,不知黎安初如何找回的天一诀。”

过了一会儿,他仿似心情突然好了,眯着眼笑道,“你比它漂亮,也比它危险。”

我定下神,咬牙道:“我知道!黎安初肯定找到了解道子的后人。”

我觉着也是,这条道没有危险,纯粹像一条“观光”通道。我们再次停留在那副粉红骷髅前,西日昌忽然把我按在墙上,举着灯照,晃得我眼花。

幼年我虽顽劣,但家藏的族谱,和有关家族的书籍都翻看过。我记得有本奇怪的书,书上内容忘了,但最后有页图却没忘。那标记不大,幼年我只当图画看了。所有书上,只有那一本那一页上有那么一小片图。

西日昌提着油灯道:“其实这儿才是地宫的真正入口。”

我指着笔记的封面,道:“就是这个!”

摇晃的油灯一路照过千奇百怪的壁画图腾,我第二次瞧见它们,却不觉得是一群妖魔怪兽,而是一群笼中之囚,被迫困居地下的守卫者。

封面上是朵梅花,与寻常梅花不同,它是四瓣的,和那页图上一个样,这应该是解道子的标记。

他按下寝室里的机关,拖我下了秘道。

西日昌记下四瓣梅花后,道:“我会去查。”

我没有应声,却发现他拖着我,往我以前的寝室去。我心底苦涩,要被赶出他的寝室,住回原址吗?不,原址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我陷入了沉思,如果天一诀总纲是乾卦,为何叶少游那日吹响的无名笛曲至柔?同样衍生乾卦,如何出的一刚一柔?

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回了昌华宫后,他才道:“你太清高了!”

“在想什么?”

他可以容忍他的大臣们直言不讳,因为那些臣子出发点是为了大杲,而我显然触了逆鳞,却是因我自己的喜怒。

我不敢在西日昌面前再提起叶少游,随手翻了下笔记道:“恐怕在解道子心底,天一诀是本魔书,有可取之处,更有可怕之处,如此他才建造了这么座地宫。”

回宫的途中,他一直阴沉地盯着我。他料准了我不恨他们,却想不到我忤逆了他的决议,还在众人面上一走了之,给他难看。

西日昌凝视我道:“当日你与我道了‘照旷’、‘无解’两篇之后,我就一直心存疑惑。世间武学,哪有外篇同总纲一般深奥?你早年无师自修,如今想来,倒是幸事。你只学着能学的,跳过了难学难解的,若换个武者,必然是一篇篇学下来,这一篇篇学下来,一个不慎就走火入魔。我道天一诀是个阴谋,这就是。你的天一诀应该被篡改过,但篡改者并没有删增篇幅字句,而是颠倒打乱了顺序。他未必是武人,却必然精通玄学。”

在马车上,我想明白了,他这次去杲西,其中一个缘故就是为我弄回我的族人。他希望我能团结黎族残余的力量,以德报怨又带给族人们壮大自己的机会。可我不仅做不到,并且压根儿无心去做。在我心底,黎族在我家人惨死之后,早就名存实亡。

我们同时看那四瓣梅花,最可能进行篡改的就是解道子了。

西日昌一怔,我从他身边走过。他忽然赶上来,抓住我的手,疾步往外走。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被他拖上了马车。

“说天一诀不是阴谋,因它本身确是世间最强绝学。”西日昌忽然笑道,“我讨厌古人,一句简单的话就让人想到无数种可能。”

我抬起头,对上他严厉的面容,淡然道:“陛下,我早已不是黎族的姝黎,我姓西门,我的族人和家人只有你。”

我望着石室有感而发,“是啊,这里可能就是天一诀的建筑版本。”

“姝黎,你今日失仪了!”

西日昌沉静地道:“或许纥吕不知道这里还有天一诀,但他在拥有了强大的军备、秘藏武器后,依然战败,败就败在自负、好强。”

我又走了几步,直到他拦我去路。

我放回笔记,对他道:“不用我出面,那些黎族人都会听你的。”

西日昌紧随而出,在我身后沉声道:“站住!”

西日昌低低道:“战争的本质是人,无论用任何方式,利益、情感总是最容易凝聚的。”

“陛下,请允许我告退。”我扬长而走,有位妇人想拉我的裙摆,我跃了过去。

这是他对黎族人、西秦和南越人的方式。我觉着有些冷,大战的序幕将被他生生拉开。

西日昌清咳一声,“你不想要自己的族人吗?振兴你黎族?”

我们回去的时候,花重不肯归。西日昌笑问了句,又找出些什么?埋头于案牍的花重随口道了句:“他人即地狱。”

“打发他们走吧!”我没兴趣再看一出闹剧。

西日昌微微变色,拉着我手走了。可惜当时我没有听明白花重的话,以为他是对西日昌说,等知道他是对我道,已经太迟。

已有人在磕头认罪,哭诉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事出有因。也有几人面色不改,无动于衷。可我看着不觉出气,没有丝毫爽快,更没有丝毫怨气。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我黎族落到今日的地步,早就亡了。他们虽也算我的族人,却没有一个曾援手同族的我。他们也没害着我什么,人的私心罢了。

他人即地狱,来自帝王权术之书。西日昌平日的言行,也时常流露出此句的影响。

西日昌道轻描淡写地道:“给你处置啊,你想如何都可以。”

权术、阴谋,弥漫血腥恐怖之气,贯穿人性黑暗、朝廷险恶。父子相残、夫妻相噬、君臣斗法、以邻为壑等等丑陋与罪恶的发生,就是他人即地狱的注解。

“陛下带这些人来做什么?”

帝王心术,与我何干?我自然抛诸一旁。

我回望西日昌,他正出神地打量我。

从地宫后出来,时光过得很快。一晃到了夏季,西日昌查到了四瓣梅花。在西秦的北方,有一家规模中等的老字号商铺,制作销售各类中低档家什。他们是解道子的后人,四瓣梅花的标志已被五瓣梅花取代。当年黎安初到访,以绘有四瓣梅花的旧书得到了老掌柜的亲自接待。黎安初走后,那位年迈的老掌柜就寿终正寝了。

十六人中大半惊慌失措。他们是我黎族之人,十余年前当我家门惨败,投奔他们中的几家,不是被赶了出去,就是觊觎设计我。

此事由王伯谷亲自查访,以他的眼力和能力,也只能查到这里。解道子的后人全是不折不扣的木匠和商人,所以王伯谷最大的收获,是买了一批秦风家具,转送给了邱芬。

我仔细端详,依稀觉出几张面容熟悉。忽然,我站起身冷冷道:“是你们几个!”

三  情弦之外

“这些人你都不记得了?”西日昌柔声问我。

天一诀的追查暂且搁浅,我每日的行程依旧。上午前往月照宫,教三位皇子。下午一般空闲,走走演武场,或坐坐书院,或自修。对西日昌那些繁杂的政事,我没有兴趣,有胥红伺候他就够了。

这十六人一抬起头,却都在望我。我微皱眉头,好生奇怪。

平静的时日在秋季的一个午后打破。与三位皇子共同修行的我,突破了固气期,第二次达到了清元期。正如苏堂竹所言,重修武艺的我,每拾回一个台阶,即意味着真正的修为突破。

西日昌携我手坐上正位,冷冷道:“都抬起头来!”

分明只是清元期的修为,我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穿梭在宫廷屋檐上,我能清晰地感知每一位隐匿在暗处的隐卫,跟随在我身后的慕西雁。秋风飒爽,吹起我三色衣裳,火红的飞鸟,皎白的飘云,比黑夜更自由的随心所欲。轻而易举的匿气,不着痕迹的身法,前一刻在殿宇上方,下一瞬就到了昌华宫偏殿旁。

我没有戴面纱,估摸很快就会到再不戴面纱的一日。随西日昌入宅后,正厅里十六人正候着。一见我们步入,他们纷纷下跪,口呼参见陛下云云。看他们衣装是西秦人士,男女老少都有。

偏殿里传来胥红银铃般的笑声,她的笑我听过多次,却从来没今日般那么悦耳。我在面纱后也浮起微笑,但这笑很快凝固。

次日午后,我随西日昌出宫,再次来到苏宅。所谓苏宅,其实是盛京城内,一个安置闲人的地方。苏家父子很少落脚,倒是西日昌安排一拨又一拨人入住。以前花重住此,从南屏回来后,西日昌另给他置了府宅。

“陛下……不要了……”

二  再入地宫

透过窗纱,我看见胥红的衣襟敞开,一只熟悉的手正在她胸前摸索。胥红面色红润,欲拒还迎。

我叹了声。西日昌转低了声,“痴心妄想的女人太多,也不想想自己的能力?所以我就让小三叫梦得。”

我闭上了双目。

“历来都有这样的事儿,但凡帝皇出生,天降吉兆。那都是假的,假到不能再假。不是后人溢美虚赞,就是后妃自抬身价。若非梦得很有趣,我早将那女人赐死,直接让旁人抚养梦得了。”

头脑一片混乱,胸腔里翻江倒海不知什么滋味。那厢还在柔语,“红儿,这几年越发懂事了。”胥红呢声。

我一怔,我也曾觉着一轮红日入身,却不是梦,是西日昌直接带给我的感受。

我猛然睁开眼。有什么不敢看的,他们既做了,我就看。睁大双眼,看清楚这一个每日陪伴我的女子,看清楚那一个夜夜睡我身旁的男人。

“你知道他的名字如何来的?”西日昌顿了顿,道,“那卑微的女人除了运气,也有高人指点。当日她与我道,她做了个梦,梦到一轮红日射入她腹中,于是她就有了身孕。”

西日昌的手顺着胥红的胸脯摸上了头颈,摸上了脸蛋,轻轻捏了把道:“这几年也越发不像她了。”

“怎么说?”

我握紧双拳,这算什么?揉捏着别的女子,口中还道我?

“喜欢?”他笑了两声,一声高一声低,“确实有些惹笑,若非他生母出身太低,这小子还真是前途无量。”

西日昌忽然停下轻薄,低声道:“摸两把就得了,把衣裳穿好。”

我整理下思绪,将三位皇子的情形一一说来,说到西日梦得,我无奈,“我终于明白你为何喜欢他,目下大杲皇宫他是无敌了!”

胥红的笑也同我一般难看了,她呆了呆,很快整好衣裳。不仅胥红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西日昌在想什么。

“不说笑了。”他放开我手,揽住我腰,“这几日那三个家伙如何?”

西日昌以前经常对鸾凤宫的南越女动手动脚,我还能理解他是在色诱或带目的迷惑,但胥红是自己人,犯不上玩弄这套。我松了拳,冷眼瞧着。

我憋气的红晕此时才浮现面上,“这就是正经话?”

西日昌问完胥红鸾凤宫众女情形,又问及了我。

他捉住我双手,低笑道:“那我正经地说,以前帮你打通气脉,就觉着你的身体太古怪了,开始怎么弄都弄不通,后来才慢慢地一点点弄通了。这回出宫,路上我琢磨了个透,回来就发现能看到里面了,怪不得,怪不得……原来不是我太淫色,是你真的很好看。”

“西门近日有没有碰过琴盒中的笛子?”

我憋气,他笑着打量我。我一口气憋完,终于发飙,“你太不正经了!哪有你这样的武者?”

“大人从来不拿那把木笛。”

“只能看自己,还有你。”他暧昧地眯起眼,“要在那个时候才可以看到……”

西日昌沉默片刻,“你恨她吗?”

我羡慕地盯看他,内视是一种高深的武学境界,可以凭肉眼看到体内气劲的运行状况,却很少听说有人能内视别人。内视起码需要武圣的修为,即便是武圣,十位武圣中未必有一位能修炼出内视的境界。

胥红答:“不敢。”

“嗯。”

西日昌淡淡地道:“这就好!你要记着,你只有跟着她才有前途,才能保着小命。”

“等一下!”我试探着问,“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胥红称是,我则更加不明白西日昌的用意。他若有心嘉奖胥红近年来的表现,可以封赏可以赞誉,胥红并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他哄她几句,她就会死着心帮他做任何事,这摸来摸去的算什么?

“这是内视。”他停了指尖的动作,凝望我道,“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位魅神,它的气场是天行者。妖娆绝艳,飞扬跋扈……”

西日昌低低言语,仿佛梦呓,“你那日见过她的面容,你该知道她是谁,你该清楚,就容色你也逊她几分,更不提气度。”

我还是听不明白。

“是的。”胥红苦涩地道。

他微笑道:“很黑很黑,又很白很亮,可我却觉得它是红的,极好看,跟你一样好看。远看就很好看了,近看更漂亮。”

“你现在越来越不像她了,这样很不好。”西日昌的指头在一旁桌案上轻叩,“算了,你终究是你,世间哪能有第二个西门呢?”

我平息着体内战栗,“什么意思?”

到这里,我不用再听再看下去了。我缓慢后退,而后飞奔离去。也幸亏我离得远,既没被西日昌发现,退出也方便。

其实我的身体他早已熟悉无比,可他从不厌倦。一场巫山云雨后,他指头圈画在我小腹上,低低道:“这里面很神奇,它总在诱惑我,召唤我,然后想我淹没在里面。”

但我跑到廊间,却撞见了慕西雁,他似在廊下等我。

我们抱作一堆。

“大人。”慕西雁隐身于树荫,喊住了我。

我探手摸上他风尘仆仆的脸,锦被从肩上滑落,被子下我不着寸缕,他的眸色立刻深了。

“你早预见了?”我定下神来,问他。慕西雁曾是西日昌最重要的隐卫,他所见的隐蔽必然远多于我。他见我跑去偏殿,没有追来而等候在此,本身也说明了问题。

“办完事就立马回来了。”

没有等我问第二句,慕西雁一句话就镇住了我。

“啊……你回来了?”

“胥红是陛下为大人准备的替身。”

不,这不是我的声音,我忽然扯上被子撑坐起来,西日昌正似笑非笑地站在床边。

“你说什么?”

“睡不着?”类似梦呓的声音。

慕西雁没有再开口,黑影在树荫后倏忽而逝。他也无法再开口,作为隐卫,头一条规矩就是不得论禁中语。

定了定神,我开始静修心法,晚间胥红报我鸾凤宫情形,并无异况。用了晚膳后,我同前几日一般,很早就上床休息,也同前几日一般,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

我伫立在空空的回廊中,仔细琢磨之前的所见所闻。慕西雁的话能解释之后西日昌对胥红的言辞,但不能解释他的轻薄。隐卫能看见听见的,并非西日昌的全部。那个男人藏得太深,他老早就布好了局,胥红是他为我准备的一枚棋子,这枚棋子随时都等待着代替我一死,或者其他。

经年恍惚,弹指之间,我被他一手改变了所有,而我的所有他无不了如指掌。有时我很疑惑,也隐隐忧虑,但他睡在我身旁时,我却又什么都抛诸脑后。

我能理解棋子的用意,但很难接受这样的事情。我已经把我能给予的能付出的,一切予他,为何他还不叫我看清他的真面目?他究竟还隐瞒着我什么?

午后的春光斜射,温暖的寝宫散发出时光沉淀的淡黄光圈,精致到奢华的床帷,金钩双拢。我一点点看过去,我居住于此,与一个男人追逐嬉戏,对夜长谈,相拥而眠。寝室里到处洋溢着男人悠长的呼吸,暧昧的气息,和无声的笑语。

我仰头望天,宫殿的琉璃瓦半拢一片天空,飘浮的朵朵白云被不停切割,送出视野,又入新云。

我忽然停下指,身体已在轻颤。如此自然,我就做到了早年无法弹奏的柔微乐音。虽然不成曲调,却是一音音春暖花开。

非我能掌控,非我能希冀,除了信仰。而我的信仰就是这片天空下的主宰,他是公平的。

我闭上双眼,轻轻拨动它的琴弦,低沉的琴音一声声波荡寝宫,琴仿佛有着自己的灵魂,轻易闯入我的心扉。瑶草一碧,春入天地。陌上花开无数,花上莺燕啾啾。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在意,所以难受,无谓,则无爱憎。在我以为他完全是我一个人的时候,猛然惊醒,还有太多关于他的隐蔽我不知晓。

我一遍又一遍抚拭“永日无言”的琴身,难以言语,只能感受,这是一把与它的制造者一样充满力量和魅力的琵琶。它的力量糅合了毁灭和新生,它的魅力交织着霸气和神秘。虽然我曾多次拨响过它,却没有一次弹奏出它的真正乐音。以前是不够力量,准武圣的气劲都无法满足它,而现在是充满敬畏。

再次回到昌华宫偏殿,胥红已经离去,西日昌含笑注视着我向他走去。

胥红亲自去了鸾凤宫,我则打开了尘封许久的琴盒。盒里“永日无言”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泼墨洒金般的光泽,在它边上有一把毫不起眼的木制短笛。

现在我发现我其实看不懂他的笑容,我低了目光,看他随意搁在桌案上的手。修长的手一道褶也没有,白皙而优美的手指令我想到,经过长期训练没有一日离开过优雅和力量熏陶的乐师。指甲被精心修剪打磨得完美无缺,指尖勾画出圆润的椭圆形。

门口隐约传来动静,我估摸把庞海正也说教了番。

他的手我看过无数次,他的手也无数次在我身上淋漓尽致地变化、动作。干净利落的,暧昧不清的,灵活鬼魅的,拖泥带水的。我的手速也是他手把手教会的,武者的手,帝皇的手,情人的手,重叠于一体,而在我记忆的柔弱处,还有他带血的手。那两把琵琶是他亲手为我而造,染血而就。

“我明白了。”胥红点头道。

我走到他身旁,抬眼道:“我回来了。”

“你跟着陛下在偏殿也见过不少重臣了,你听听那滑不溜秋的万国维如何自称?他道,小臣万国维或微臣万国维。宰相邰茂业怎么说?老臣邰茂业。还有别的臣子,都自称臣某某某。其实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不止在陛下面前这样自称,在别的场合都这样说。放眼大杲,这些人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呼风唤雨手持重柄的显要,但他们心里只有大杲只有陛下,职位对他们来说,不足对人道。”

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眸光流彩,薄薄的唇齿轻启,“今日的你似乎有些不同。”

胥红微红了脸。我心知她只说自己的名有她原因,她曾是胥嫔,要她自报现今是胥宝林,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哪里不同呢?”

我娓娓转述了西日昌的原话:“文人士人也好,重臣小吏也罢,但凡有一官半职,都习惯将职称放在名前,一并道出。即便落魄了,都不忘提及曾任的品级官位,这是寻常人无法摆脱的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其实在非正式场合,和必须提及的时候,职位有必要一并报出吗?在大杲,在宫里,我们都是陛下的人。”

“让我闻闻就知道了。”他露齿一笑,拉我入怀。他双手贴在我后背上,将头埋入我怀中。我的胸膛能感到他的气息,好像要将我整个吸入他身体里,仿佛我的归宿就是他的身体。这应该是他的表达,我只属于他,永远属于他一人。

胥红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的双手轻轻抚摩他的肩背,正如他对我不厌倦,我也不厌倦他的怀抱。苑边花丛同朝退,楼前宫畔春风醉,多少回相偎相依,多少次幽欢销魂,如梦似幻。除了强横好胜,风流多情也是男人的诠释。世间有权有势的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而帝皇更是坐拥天下美人,要这样的一个男人专一专情,是强求,也是奢望。不可能实现的现实,乃传奇。董康使尽千种手段,万般风情,以一死换了炎帝一哭,却阻隔不了炎帝宠幸别的女子。西日昌能待我如此,我应该知足。

“是。”

当他横抱我入寝室,少有的白日行欢,让我的心隐生不安。那双抚摩过别的女子的手,穿插我的发间,能抚我到白头吗?他的昨日不属于我,他的明日我无法判定,只有此刻情欲绵长。

“去吧!”

我很快陷入他的双手,堕入他的怀抱,我也第一次感受到钱蕙兮或者胥红或者别的被他宠幸过的女子的感受。嫉妒、怨恨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忍受、接受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只要他还在我怀中、身旁,让他一直、长久地在我怀中、身旁,就为他敞开自己的一切。

那侍卫被问得一呆,回过神答:“卑职三品带刀侍卫庞海正。”

无数个滚烫的吻顺着血脉流淌,奔放,我的四肢在他的爱抚下不住轻颤,春情难遏的阵阵细吟在午后的窗帘背光下,最终化为满足的无声叹息。他的气息他的味道,毒杀了我。

我拍拍手,唤来门外侍卫,“你告诉我,你是谁?”

当我张开双目,发现他正眯眼看我。我伸展了下躯体,挺直了腰,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身子更舒服些。

“我是胥红呗!”胥红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哪里不同了。”他忽然微笑。

我扣着桌案又问:“若宫中一陌生宫人问你是谁,你如何作答?”

我懒洋洋地听他继续说:“你的修为恢复了一些。这让我想到从前,清元期的你赌着气,在未央阁上瞪着我,乱弹琵琶……”我心下暗惊,我没告诉他我恢复修为,他还是知道了。

她摇摇头。

“那时你还是个少女,转眼我已经把你睡成了少妇……”他的手又不安分起来,在我身上摸着、爬着,而我皱起眉头,无法动作,只能听他说着炽热、情色的言语。充满甜蜜和欲爱的言辞,就如同当年的落霞丹一样,尝起来很甜,一旦毒发就要命。只是,这一次我心甘情愿吃这样的毒,它注解了男人享受的情欲,也陪衬了女人对情感的误解。

胥红叹了声。我忽然问道:“你知你为何被重用吗?”

我深吸一口气,放轻松身体。其实就如此简单,接受或不。要抓紧,首先就得放开。柔弱的是女人,而我还是位武者。

“去吧,能者多劳!”

我用唇封堵了他色彩艳丽情调庸俗又真实的甜言蜜语。听过好几次了,虽说每次都不同,但今时才觉得,还是不听少听为妙。

胥红放下茶盅道:“我的大人啊,如今哪有人爱往鸾凤宫跑?别说我,就连婉娘她们都不爱去。还有鸾凤宫的那两位宝林,那哀怨的模样好像谁把她们推了火坑。”

宫殿与宫殿之间,铺着玉石的间道,回廊与回廊之间,清一色雕栏玉砌。深秋的景致,落叶枯黄,经风卷舞。

我笑道:“你不想去鸾凤宫就直说嘛!”

我远远望着西日昌一色墨绿衣袍,明亮了宫廷的秋景,爽快的笑容仿佛永不凋落的春花。左拥右抱,倚玉偎香,好生快活。他的眼波温暖、柔和,脉脉含情。他天生的诱惑,让和他说话的花骨朵们粉面含羞,又情不自禁地向他贴近,依偎仰慕。宫廷的秋景明亮到刺目,有他的地方总是那么光彩照人。一片秋叶飘过,遮了片刻视野,然后视线模糊了。

胥红已经不是当年的胥红,但骨子里还留点傻气。用完饭后,她捧着茶道:“年前,柳妃娘娘与我道,不可怠慢了鸾凤宫。我琢磨着也是,好歹还占着位儿,就算往年不待见我,也是那位田宝林编派,眼瞅着春季的封赏拨下,你说我亲自去送还是让旁人去送?”

他就像只蝴蝶,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东扑扑西扇扇,这边停留那边徘徊。只要有大片的空闲,只要我不在他身旁,他风流的天性就自然流露。但是不久后一件事浮出水面,让我更深地了解了他的“风流”。冬季他处死了两位侍女,一个才人,一个宝林。二女死在清华池,我去问了婉娘,她斟言道:“或许是服侍得不得体。”

胥红与我一同用了午膳,如今的她比我更风光。她的品级依然是宝林,却是大杲第一宝林,殿前第一红侍女。连孙文姝都羡慕她,谁都清楚西日昌的妃嫔都不得宠,光一个头衔好听。

“什么叫不得体?”

我回到昌华宫,胥红禀告,西日昌还未回宫。十日前,他率陈氏父子和苏世南出宫,前往杲西,估摸还要个三四日才能回来。

婉娘畏惧地道:“大人就不要再问了。”

西日士衡说完后对我会心一笑,他与西日云庄请教了我几个心法上的问题后,上午的课业就结束了。

我更觉有问题,“宫女的性命就如此卑贱?”

我微笑着听见西日士衡道:“别想了,她的武器不适合我们。”

婉娘在我的再三逼问下,也不肯多言。她不说不代表我查不到,我从几位清华池附近守卫的侍卫那儿一番旁敲侧击,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清华池是昌帝朝宫里死人最多的地儿。

“大人的武器是什么?”西日云庄好奇地问。

虽然我已升任侍中,专职三位皇子武学,但我卫尉的影响还在,并且作为后宫的红人,我在内务府轻易查看到了我想看的文书记载。从西日昌即位始,每年冬季都有几位侍女被他赐死。我不在盛京的两年多还好,从我回到西日昌身旁,被赐死的侍女明显增多。只有徐端己嫁入大杲,我暂住清华池的那一年没有死人。而去年冬,被赐死侍女的数量竟然达到了九人之多。这次若非死者中有位才人,恐怕我永远都不知道清华池是大杲皇宫最恐怖的所在。

“我的武器不是剑,以前练剑就是行气,还是当了侍中后,与你们一同练起来的。”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服侍不得体,这是婉娘能说的真话。她不能说的是,这些女子的死与服侍得体不得体无关。真相往往是残忍的,可惜我不能藏身于清华池看个分明,以西日昌的修为,只要靠近就会被他察觉。我判他已达到武圣的修为,而清华池就那么大点的地方。

“什么?”一干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视人命如草芥,这是暴君。可是在朝堂上,却不见他滥用杀伐,甚至前两年他还下达过死刑的复核令。即一个死刑犯,报上刑部后还要通过三审,最终得他批准才能执行死刑。这是珍视人命,显然与滥杀宫女不合。

我答:“实打实地算,我只练了一年。”

他能隐藏的地方远比我多,比任何人都多。朝臣们无论言不由衷还是心领神会,都一致赞誉着昌帝的仁慈,后宫死几个侍女这样的小事不仅上不了台面,也被里里外外的赞誉所掩盖。现在的西日昌和大杲,只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公然发兵攻打西秦的机会。除此之外,旁的事还真的不足道。

西日士衡道:“同样的剑诀,即便再寻常的,只要修炼到一定程度,未必比精妙的剑诀差,关键还是在如何运用。大人你练了几年?”

西秦的民怨正在积攒,少数乱民起事不是他们所要,他们在期待西秦内乱。

二人沉思了片刻,西日云庄道:“我明白了,千锤百炼后自然快了。”

也许我时不时地消失引起了西日昌的注意,清华池死人后,他开始不时宣我觐见。当发现我经常在未央阁发呆后,大冷的天,他在高阁上热了我一把。

我点头,道:“其实我的剑诀与你们的并无不同。”

他用眼神,用双手,用他的身体来触摸来感受我的一切,像是把内心的封闭和冷漠融化于我体内,像是以给予我的激情来诱发他自己的激情。冬天真的很冷,温暖是彼此给予彼此撷取。我仿佛明了,那只四季穿梭的蝴蝶,它穿场过地,吸入花骨朵们鲜活的生命,沾染它们缤纷的色彩。只欣赏不攫取,只触摸不动情,用不冷不热的淫逸游戏来稍微增加点热气,一旦花骨朵要粘上它的翅膀,蝴蝶会毫不留情地践踏它们的芬芳,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地残碎。而我就绽放在那一地残碎之上,被视作可以温存的同类。

西日士衡沉吟道:“出手方位很巧妙。”

激流汹涌覆盖过身躯,流淌四肢百脉化为潜流,然后蛰伏于身体深处,我感到了生命的残缺,用什么都无法弥补。

西日云庄道:“比我们快。”

“你哭了。”他说。

我反问:“二位殿下,可看出刚才我用的剑诀与你们的有何不同?”

我紧紧地抱住他,无言,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悲哀。

“又赢了。”西日云庄叹道。

他指尖拭过我的泪,轻声叹,“欢爱中的眼泪?”

“多谢大人指教。”四人收拾起木剑,对我恭敬地道。修为的晋级我无法帮助他们,但一年间他们也从与我的数百次交手中,收益良多。

四  谁葬花骨

就在众人以为我成了瓮中之鳖,只有束手待败的份儿时,我忽然往东南二侍卫间的空隙突破,砰砰两声,最后我却从西北空隙而走,游离到四人合围之外,破了合围圈,接下来就简单了,我先击落西北二侍卫手中之剑,胜败已无悬念。

时光如同指缝间流失的沙砾,他的手指却能拈住。夜间,他搂我坐在拓及新近遣人千里送来的虎皮毯上,对炉温酒,与我说着话。

“逞强果然是不行的。”西日士衡搭腔,二人唱双簧一直很有趣。

“我十四岁那年,母后送给我一位容貌寻常的侍女。可既然是母后送的,那必有不寻常之处。当时我还年少,对男女之事有些好奇,对姿色寻常的女子没有兴趣。母后送给皇兄的倒是位绝色,皇兄日日沉湎女色,那段日子是皇兄生平最荒淫的日子。母后的做法令我费解,我知道她与父皇不同,她是喜欢我的。”西日昌停顿了下,我没有开口打断他。

“大人要输了!”西日云庄一旁道。

“半年之后,母后告诉我们,皇兄和我的两位侍女,在入宫前都与人定过婚约,山盟海誓非君不嫁之类。皇兄觉着他被欺骗,女子不忠贞,母后没有说错,美女只是点缀权势的花朵,要多少有多少,谁更有权势,谁就会获取无数的美女无数的芳心。于是,皇兄杀了他的侍女。我本来也要杀了我的侍女,可是她对我说了一段话,做了一件事,让我改了主意。”

其实以万象诀的推论,这时候指东打西,迷惑四人先击败一人很容易,但我设计的是先逼发四人最大力量,再行突破。所以跟着我疾退后刺,南位那人横剑后,另三人又缩小了合围圈。如此我再西后东,四人的合围圈几乎堵住了我所有移动范围。

我蜷缩在他双臂之间,拢着自己的双膝,听着他埋藏心底最深的往事,想的却是答喜催眠我我所见的最后一幕。少年的他一身伤寒,独自一人走出冬季的阆风湖。

四人中一领头的道:“大人请赐教!”教字音一落尾,四剑就各挽剑花,从四个不同方向袭来。他们早与我对手过多次,配合默契。四方阵形一展开,原本四位清元期的武者,就达到上元的级别。我不敢大意,飘身虚晃一剑,闪避三剑,横指位北的一人。北者迎上,我身后三人急追三剑,缩小了合围范围。

“她对我说:‘殿下,你不觉得奇怪吗?并非绝色谈不上美人,出身贫寒的我为何会被墒太治守的公子看中?’我当时就一怔,确实,墒太郡治守的公子乃杲东有名的纨绔,如何会看中这样的女子,还情定终身。不过我要杀她,并非她与什么人定情,她被母后安排到我身旁,就是必死的结局。”西日昌叹了声,“她边说边笑了,她不笑的时候只是个寻常的,顶多算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可她一笑后,就成了倾城倾国的绝色。还是那一张同样的面容,突然却鲜活了明艳了,面庞上所有线条、弧度一下子全部舒展,连带浑身都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如同波澜壮阔的江水里的旋涡,可以吸引世间任何目光,再挑剔的目光也难以找到一处瑕疵。她身后的侍卫看不见她的变化,却也神情恍惚起来。宫殿里忽然变得静悄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划开沉静,我说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我的声音也与往常不同,一抹难以形容的情愫在她的笑容下,犹如云彩的光芒闪过,又消失。她收了笑。”

“二位殿下看好,基础剑诀的真谛是什么!”我挽一个起剑式。

“不久后我才发现,她平素不笑,就是为了一笑的时候形成鲜明的反差,这是个有本事把一分力气用出十分力量的女人。其实她还真不是个美人,她的笑若见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她对墒太治守的公子笑,改变了她卑微的命运。她对我笑,救了她自己一条性命。”

“你们一起来。”我对周围四位侍卫道。那四人早在一旁跃跃欲试,闻言后立刻持木剑围上前来。

酒早就温好,却没有人在意,他说的故事就像真的一样。

我笑了笑,这也算西日士衡变相的恭维。

“她很有心计,第一次侍寝就对我流泪。”

“她是妖女,不能以常人论!”西日士衡拍拍兄弟的肩。一年里,我与他们相处融洽,加之西日梦得的童言玩笑的影响,西日士衡看穿了我不与他们较真,也开始挤对我。

我心一动,他抚摩着我的腰道:“你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你在意的是我,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她和我的母后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但她不知道这世上并非什么都可以要到。用虚假的眼泪来打动我,倒不如劈开双腿,老老实实地有滋或者无味地交欢。”

“同样是固气期,怎么差那么远?”西日云庄喃喃。

“事情就是这样。”他不再说往事,“你很冷吗?”

西日云庄首先脱剑,跟着西日士衡也不得不弃剑。

“不冷。”我说,“我只是在想,我为什么老了,而你为何看上去还如当初一般模样。”

眼力、身法和对战经验导致我的信心强大,从他们的剑头上开始点,逐渐移下,一直到最后分别点中他们的剑底,离剑柄只一线之遥。

他笑了笑,搂紧我,贴着我后背道:“为我弹一曲琵琶。”

西日士衡和西日云庄的木剑攻势,在我眼中如同儿戏,我的每一剑都点在他们的剑身上,从不交叠剑身,完全以剑尖来对,而所用的剑法也同他们一般,是罗玄门的基础剑诀。

“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气劲的强大并非唯一战胜对手的条件,一年前,我除了气劲修为,其他武学修为都位于准武圣的境界。当我巩固了一丝气劲,逐渐修炼强化,突破固气期的那一刻,我感到了武道的瞬间提升,这是难以形容的感觉,前一刻面对慕西雁的漫天飞针还捉襟见肘,后一刻却觉得他的针慢了。

“是啊。”

这一年间,我与他二人一同成长,重修气劲。结合了罗玄门、天一诀的武学心法,踏踏实实地从头开始修炼,到如今,我的气劲也稳定地达到了固气后期。消除了早年一心报仇的急躁,扎实地从基础武学重新练起,虽然修为只有固气期,但寻常上元期的武者都不是我的对手。按照苏堂竹的话说,我这个固气期武者,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能以低阶越级战胜强者。

我从他怀中起身,单薄的白绸衣摩擦出窸窣音,是他的手隔着绸衣的留恋。

我点头,侍卫们分别递给我们三人练习用木剑。

琵琶声悠长,当日对罗玄门众人奏响的《花间语》,此刻乐境已然不同。点点朵朵,一望无垠的春花悄然开放。花开惜声,花落无痕。没有低沉,更无轰鸣,一声复一声,柔指滑弦。梦里落花水中映花雾里看花,世间柔弱的花草,倾吐靡靡之音。

所有人都喜欢年幼的西日梦得,包括他的两位皇兄。他离开月照宫后,西日士衡道:“玩闹结束了,西门大人,我们来真格的吧!”西日云庄立时严肃起来。

他一眼不眨地盯看,而我从乐音中见着了玄衣飞扬的他,花影在他身旁黯然。

我无语,身边一群人已笑得直不起腰来。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语的岂不正是他?

西日梦得想了想,道:“明天用枕头丢梦得好了!”

当日未能弹奏的最后一折,如今幽然而响。他在花间魅惑众生,他在花下孑然一身,而我要将他从花泥里挖出来。

“三殿下,你看几位侍卫哥哥被你丢中了,都没有喊疼,你的云庄哥哥也没有哭,以后你要跟他们一样!”

指飞腕颤,接连不断的叠音,用的不是指法,不是气劲,而是全身心的投入。

小家伙忙不迭地点头。

西日昌,你听见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感受到了吗?给我出来,出来!你能将我从仇恨中一步步拉出,你能将我自少女变成少妇,你能将我由冷漠温到有情,你自己为何不能出来?

“好玩吗?”

你还要杀多少人?你还要作多少孽?你还要制造多少悲惨?

等西日梦得跑不动了,我提起他的衣领,不叫他一屁股坐地上。

琴声不觉纠缠,弦音犹如互搏,跌宕起伏却始终不能令他动容。炉火跳跃了下,原是酒沸了,激出一汩水花。我突然收音,抱琴膝上以双手覆盖。这一曲花间语,到底葬的是我自己。我缓缓抬起头,若无其事地道:“我陪你,下地狱,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我再次叹气,这就是祸害的小儿子,再小都精。我示意场中人配合了下,于是,一群人一窝蜂散开,目的就是让西日梦得必须跑近了,才有丢中的可能。西日梦得追了一阵,丢光手里的泥巴又回去拿,一来二去的,小脸通红,却眉飞色舞。几位侍卫给足了面子,让他丢中了,西日云庄也假装不小心被砸中了胸口。

他大笑,“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大约反被梦得带坏了。”

西日梦得逐渐停了哭闹,鼓着腮帮子问:“梦得什么人都可以丢吗?”

我放下“永日无言”,向他走回。他低低地道:“世间本就是地狱,你想明白了就好,不用勉强……”

我想了想,道:“要不三殿下你拿泥巴丢他们,怎么样?”

我一把扑倒了他,压在他身上,掀开他的衣襟,仔细地端详。透过那片白皙的胸膛,我看不到丝毫起伏,他安静地平躺在虎皮上,枕着虎头,由我看着。

西日云庄应声,他与西日士衡二人以前不知被石子砸中多少次,四肢上经常淤青块块,也从未像西日梦得一样大哭小叫。

门外响起突兀的脚步声,陈风在外禀告,“陛下,西秦有消息了。”

丢中他的侍卫手足无措,倒是西日士衡说了句:“这家伙被养坏了!一点疼就要闹腾成十分的疼!”

西日昌突然坐了起来,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上紧贴。

西日梦得将信将疑,开始“玩泥巴”。他胖墩墩的身子并不灵活,上来就被一块泥巴丢中脑门。其实换了别的小孩,起码能避开头部,但他看见泥巴飞来就不动了,眼睁睁地看着黑不溜秋的泥巴朝面门飞来,然后砸到脑袋。泥巴掉落地上,西日梦得放声大哭。

“说!”

西日士衡体恤地道:“我们也是从被泥巴砸开始的啊!”这是谎话,他与云庄开始就是两枚石子,现在分别有固气后和固气初期修为的二人再练身法,就是百枚银针的标准,而身法早已不是他们的修炼重点。

“西秦西部大乱,顾氏后人联合数名豪强谋反,蚕食西疆。”

西日梦得的口水直到侍卫端来一大堆泥巴后停止,他瞪圆双眼问:“为什么他们玩银针,梦得只能玩泥巴?”

“尽快核实。宣王伯谷、万国维还有花重速至昌华宫!”

我的面纱在月照宫是不戴的,听了他这话后,只得掩面。我终于了解西日昌是真的喜欢三皇子了,这是个又贪财又贪吃的可爱小子。

陈风奉命而去。西日昌握住我双肩,眸光流彩道:“自我得了你后,一直都顺风顺水。你才说要陪我杀人放火,转眼就传来西秦内乱的消息。我本不信什么命说,但如今不得不信。我带你回大杲,皇兄就入彀。我放你去西秦,唐洲就攻克。我带你去晟木纳,回来就捎了花重。姝黎啊姝黎,打仗打的也是运气,你是个好运气的女人。”

“娘娘说,美女不能多皱眉头的,会老的!”

我置若罔闻,整理好他的衣衫。

他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笑倒了二位兄长,僵了我的脸。

王伯谷和万国维还未赶到,花重那边却先传来坏消息,菊子病重。陈风道苏世南已经赶了过去。西日昌交代陈风留守昌华宫接待两位臣子后,带上了我匆忙赶去看望花重。获悉西秦内乱的喜悦从他面上消失,阴沉同夜一般深。

“酱汁茄饼、月宫绿豆糕、水晶蒸饺……”西日梦得一口气说了十几道点心,喘了口气道,“这些都可以,换着丢梦得吧!”

花重住得不远,就在宫廷外槐榴桥。虽然只要出宫就可见着,我却连着两年没有出宫门一步。两年间,我只在地宫见着他一回。

一旁的西日士衡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槐榴桥下,宫廷侍卫已先至守卫,我跟在西日昌身后,被侍人引入房中。苏世南正在施针,花重仰面朝天,长发披散于床榻,发色竟全灰了。衣袖之下瘦骨嶙峋,肤惨白指甲发紫。

西日梦得立刻响应,“好啊好啊!用芙蓉豆沙糕!”

“是朕害了你……”西日昌在花重床边喃喃。

西日云庄出了个馊主意,“用面团吧!砸不疼!”

花重勉力一笑,显然并不认同。

西日梦得口中的娘娘是他生母王婕妤,三个月前刚从才人晋升。我望着西日梦得粉嫩的圆脸,实在哭笑不得。难不成要用金子把这小子炼出来?

苏世南下完针,与西日昌到房外会话。我留在花重身旁,他难以开口,只睁眼盯我。我对他默默点头,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他便合上了双眼。

“梦得把砸疼梦得的金子都捡起来,就不疼了。”大眼睛闪着金光,“把金子全给娘娘,娘娘喜欢,梦得也喜欢!”

房外二人的言语我能听到,苏世南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请陛下节哀。”

“金子丢到三殿下,三殿下也会疼的!”我叹道。

过了片刻西日昌才道:“前几日看他还好端端的……”

“石子丢到梦得,梦得会疼的!”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用金子丢成不?”

苏世南斟酌道:“恕臣直言,花重半为地宫耗尽心力,半为不面对南越。如今天下局势日渐明朗,花先生不想再拖命了。”

我不知今日第几次无奈地叹气,自从西日梦得满五岁,被送到我身边后,我的无奈就一直有增无减。

我心头发苦,花菊子谋略之阴毒,无人可及,但就是这样的一位谋士,却不愿看到天下最后的结局。荣华权重,他一度放弃又无比接近,人间善恶,他深知其味玩弄股掌。半生阴险的他,其实心底里始终向往着仁善,他对叶少游之心就是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深埋于阴谋毒计之中。他活得太明白了,选择这时候辞世,早把身后事处置妥当,早将想做的尽数都做了。

一年后,春。

他对得起叶少游对得起南越,也对得起西日昌对得起世人,他唯一对不起的是他自己。一生无侣,生平最重的友人视他为洪水猛兽,可是,他又活得何其洒脱?来去自由,生死从容。

一  梦得之说

我很羡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