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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不过阿震打赌,最讨厌的醒法绝对是他这一种。

人做梦总是有好多种醒法,比如做了好梦笑醒,做了坏梦哭醒,做了鬼梦吓醒,睡前喝水太多被尿憋醒……

一点一滴绝望着醒过来。

就是闷闷地喘不上气,闷着闷着就醒了。

但是渐渐他也摸索出一个摆脱梦后糟糕情绪的好方法。

奇怪的是,这种本应悚然惊醒的梦却每一次都是缓慢醒来。

那是在极其寂静黑暗的夜里,屏住自己的气息,仔细听着身边Dan绵长地呼吸。

Dan鲜血淋漓的脸对准自己倒下来。

吐气……吸气……吐气……吸气……

阿震在一场又一场迷梦中反复温习那个场面:

……………………

于是他便愣愣地看着他与自己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血从额头的弹孔中涌出来,缓慢蜿蜒地,流过他桀骜的眉,深不见底的眼,紧闭的唇……

……………………

可梦里Dan却没能躲开射向他自己的那颗子弹。

再没有什么会觉得糟糕的事情。

他看着Dan抬手,开枪,同现实中那时那刻一样,先帮他料理掉指向他的狙击手。

* * *

然后便一语成谶。

王凯文从来是个生意人。父亲性格多疑,对亲生儿子都不例外,结果一直未立遗嘱直至猝然去世,令他同大哥多年的暗地较量立时浮出水面。所以郭正邦提出与他合作时,他可以毫不顾念九爷的情分痛快答应。

他笑着告诉他,“太重情义往往活不久。”

但生意就是生意,郭正邦给他的好处还不值得他搭上性命。

梦里Dan讲话时是笑着的,极好的一个笑,说不出地温柔眷恋。

早在混战开始王凯文便退到安全一角,身前是两个保镖用KF-AMP织成的火力网,左右还有两个保镖蓄势待发,他没什么好担心。

但神情却与不同了。

但这只是两分钟前的想法。

话语还是一样的,在梦中Dan依然是那样告诉他,“阿震,太重情义往往活不久。”

两分钟之后,他的四个保镖已经一死一伤。

每次都差不多,总是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措手不及重回到那个仓库。

生死关头阿震当然不会心慈手软,Dan甫开枪他便已拽过身后小弟做掩护,开枪压制住门口与己方交上火的一群人,同Dan背靠背且战且退。

后来有两、三年,某个场景相似的梦总会抽冷子光顾一下阿震的睡眠。

只是抢一个先机。

虽然下一秒钟Dan先失了言。

仓库里只有王凯文退去的角落有几只小型集装箱,想必是他早留好的后路。其余还能做掩体的只剩两个一米见方装子弹的木箱,方才用小起吊机过完磅,放在他们右后十几米的位置。

阿震在Dan看向自己小弟时马上读懂得了他的意思。

阿震手上的枪是法产MAB D,优势是与冲锋手枪一样可以连发,劣势是一个弹夹只有九颗子弹。

去他妈的情深义重,没有人的命比自己的命重要。

但九颗足够了。没有人是真正不怕死,仓库后门边空空荡荡,阿震一排子弹扫过去,二十多人马上手忙脚乱往后退,仓促的回击多半射空,少数几颗打中的也不过是身前的肉盾。

而那个被Dan拿来挡子弹的洪帮小弟,亦是未及反应就被王凯文的保镖和阿奎带的人同时击中胸口腰腹,至死都不能置信地瞪大眼。

至于王凯文那边,阿震头都没回,完全交给了Dan。

第二个狙击手还没从同伴一枪毙命的震惊中回过神,也不用再费心反省自己的失手,Dan的子弹穿过他的喉咙,封死他的惨呼。

KF-AMP的确火力够猛,可惜他们对上的是洪帮那个传说中的Daniel

是举手无悔,也是势在必得,Dan来不及感受另一个狙击手的子弹深擦过左肩皮肉的辣痛,电光火石间,按照计划拉过左侧的人挡在自己身前,再抬手,开枪。

Wu。王凯文的保镖可是实打实地见过Dan试枪时的身手,加上两个被一枪点名的狙击手的下场,看到Dan枪口转过来,还未怎样便先心虚地不求伤人只求自保。

话音落地的一秒,Dan突地闪身,抬手瞄准方才讲话时便用余光锁死的狙击手,先下手为强。

但KF-AMP毕竟只是冲锋手枪,密集扫射撑不过半分钟,一个保镖扫空子弹躲回集装箱后换弹夹,冒头的时候不巧另一个保镖也正缩回去补弹。瞬息之间,后面两人还不及开火掩护,那个冒出的头上就多了个弹孔。

最后三个字他没有再望着阿震的眼,而是略错开目光看着阿震身后站得最近的小弟。

还有十四发,Dan在心中默默记数。

说这话时Dan在赌,赌阿震信他,也赌他们之间仍有上一次游走在生死边缘时的默契。

虽然另有一个弹夹,但牢牢记住自己剩余的子弹数目是Dan的习惯。

“别怪我无情无义。只是太重情义往往活不久。”

如同他在警校两年封闭的日子里,没日没夜泡在靶场,刻意把只要有一丝可能便瞄准致命位置开枪这件事训练成自己的下意识。

一起死不如一起活。

大哥不管自己死活,自己的命只有自己挣。阿震和Dan的小弟有的想往外冲,有的也想往子弹箱后躲,方才Dan与阿震的做法让他们彼此生疑,实力悬殊又各自为战的下场就是全军覆没。

不是不怕死,也不想一起死。

一场屠杀之后,郭正邦的人也没讨到好去。人死到临头的疯狂反扑不容小觑,这边留下六具破烂不堪的尸体,那边也已经倒下了五、六个,多半是重伤未死,有力气的往门边爬,动不了的只有辗转哀号。但没人肯来帮他们一把,未受伤和只受轻伤的都炸了营地往门外退,其中两个又被阿震趁乱用连射后剩的两颗子弹一枪一位送了礼。

只是在那之前,要先走过他手里这把枪!

从Dan开第一枪,到同阿震协力退到子弹箱后,其实只过了两分钟。

他不能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宁可死在一块儿,被王那几个五大三粗的保镖剁碎了,残手断脚骨渣碎肉混着缠着装进麻袋沉到南海喂鱼。

两分钟里Dan与阿震冷静地杀气腾腾却让王凯文暗自一惊。

从王凯文讲完话,到垂下枪对阿震开口之前,无数念头浮光掠影滑过去,心却慢慢安定下来。

刚才那具保镖的尸首突然仰面倒下来,着实把箱后四人唬了一跳。

生死之间,分崩离析。

子弹从左眼钻进颅骨,一只是死不瞑目的眼球暴突,一只是稀烂的狰狞血洞。

多少自欺欺人情理挣扎。

剩下三个保镖对视一眼,谁都不愿先出头。终于有个胆子大的只伸出胳膊胡乱开了两枪,见Dan没动静,再伸手,却被一枪贯穿右腕。

可以忽略再见面那瞬间的温柔心悸,努力忘掉他曾温文绵绵地叫他Dan,板着脸跟他讲冷笑话,嘟囔着告诉他想吃盐酥鸡。

四个保镖一死一伤,王凯文才真正心凉。阿震活着回到台湾固然让他难做,但眼下耽误之急似乎成了保命。

可以在深夜拿起电话又放下,犹豫着不与他联络,再忍不住想着他自慰。

他一恨自己怕Dan和阿震起疑心,带的人不够多;二恨郭正邦没说过那个Daniel会真的不要命掺合进来;三恨他妈的二十多个人全是饭桶,现在都缩回仓库门外装孙子。

是啊,他终于承认他爱上他,心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坦白。

“先等等,”王凯文定了定神,吩咐两个保镖道,“我就不信那群人死绝了还搞不死两个人!”

而自己又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为所爱的人收尸。

“你没带备用弹夹?”混战过后是短暂的安静,Dan看阿震随手把那支MAB D扔到一边,压低声问。

王凯文那句“比较投缘”让Dan觉得话中有话,他没忘记台湾公寓里那些监视器——虽然没有在监视器下跟人做爱的兴趣,但总有过几次拥抱接吻——如果真的是郭正邦,在看穿他们那点暧昧关系后不会不防他。忌惮多深防得多严,人群虎视眈眈,从他放下枪到制住四个保镖拥簇下的王凯文,Dan想阿震要有多大的运气才能撑得过。

“带了两把枪啊。”阿震居然仍笑得出来,从腰后抽出另一把FN Browning。

只是这么做便是把阿震逼上了九死一生的险路。

“服了你。”Dan也笑了笑,脸上沾了一直挡在身前的尸体的血,与汗混在一起,接着被阿震的西装袖子抹去。

Dan不是没想过先诈降,找机会制住王凯文总能让阿奎那群人投鼠忌器。

“……Dan,”阿震放下手,转回头望着几十米外的仓库大门轻声说,“一起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