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望着他的目光,与他凝视良久。他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火堆蓦地爆出啪一声响。
"我恨不得生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再将你丢进江里喂那些鱼虾,你还是不是当年那个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了?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你?!黑心的?狠心的?冷心的?还是……你从来就没有心呢?"他一双眼紧紧地锁在我的脸上,口中喃喃自语。
他眼中有一抹受伤的神色,是沉痛,抑或惋惜,我眼下都无力深究,心被涨得很满,尽是难言的酸涩,让我觉得鼻子也被涨得开始发酸,直想将身体里多余的水分挤出去。
他猛然从火堆旁起身,冲到我的面前蹲了下来,探手捏在我的下颌上。他的力道很大,直捏进我的骨头里。
我拂开他的手,擦了擦干涩的眼角,笑道:"也不知是不是江水喝得太多,这下肚子里恐怕要熬开锅了,君家哥哥,你饿了吗?"
我随他说完,唇角微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君家哥哥,你恨透了我,是不?"
他怔怔地看着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仿佛一尊神伫立在我的面前,"我干脆杀了你,也免得你活得如此辛苦,分明是你害了我,可我怎么却觉得该愧疚的那个人是我才对?为什么我看着你就会不安?就想逃得远远的,不再回来?可任我再怎么躲,你还是戳在这里不离开!"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心口,狠声叫道,"我逃不掉,也甩不开,我恨你!恨你将我推进深渊,让我尝到了人生中最悲苦的滋味!"
"你竟当着男人的面就脱得一丝不挂,半分不知回避。"他的话里满是嘲讽,双眼被火光映照得分外明亮,"含章宫里的那些个公子们,是不是都被你这风骚劲儿给迷惑了,竟看不出你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他的目光冷冽冰寒,那眼神如同利刃,一下一下地凌迟在我的身上。火光时暗时亮,将他的身影拉成诡异的长度。
君亦清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我,从我坐起,穿衣,到靠在壁上喘息,他冷眼看着,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减。
川原花海中的少年郎,早已堕入无边地狱,化身修罗。
勉力支肘撑起身子,我慢慢坐靠到身后的石壁上,待手脚恢复了些许知觉后,我便将披在身上的衣服扯了下来,仔细穿好。
我不想装可怜,也不是那种以泪打动男人的女子。咬牙提气,我喘息地道:"你恨我吧,因为我也恨你,我还恨花家寨的飞雪和弄影,恨我的爹娘,恨铁牛脑袋上永远可笑的冲天辫,恨所有一切美好的回忆。
我呵呵一笑,"总比丢掉性命要好多了,不过一具臭皮囊,你爱看便看。"
"或许在你眼里,这个世界原本就灿烂美好,你是堂堂君家寨的少主人,一生下来就活在众星拱月中,被人捧在掌心里呵护着。可惜我讨厌完美的东西,我只喜欢破坏,我不要看到那些没有经过努力轻易就得到幸福的人,我哭求着,却只求得来怜悯。
"你多谢我?"他也跟着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里只有寒意,"我可是从上到下把你看光了,难道你也不介意?"
"你是高贵的君家寨少主人,绿川冈地的希望和荣耀。只要你吩咐一声,便会有无数人为你铺好路搭好桥,而你只需抬起脚踏上去,你从来不知道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你的命好,而我不行。我的爹娘将我扔了,我只能靠自己。君亦清,你没尝过痛苦,没有努力过,你凭什么总是坐享其成?如果你对这世间有所求,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有人告诉过你这个道理吗?梦里面是美好得荒唐的世界,梦醒后的世界却残忍冷酷,对于这个事实……至少现在的你还没有资格指责我。
我缓了口气,将肺中的寒气挤出胸腔,勉强冲他一笑,"这可,多谢你了。"
"是,我是自私、冷血、坏心肠的女人!你从来都没认清过我,现在也不再需要认清!"
"衣服是我给你脱的,你全身湿透了,在荒郊野外冻出风寒会丢掉性命。"君亦清坐在火堆对面,冷冷地开了口。
我将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被迫离开父母的恐惧,初见连真的惊慌,在含章宫里步步为营的小心谨慎,身陷阴谋被利用的彷徨和无奈,我耍阴谋,耍手段,只为了能有一日活着走出含章宫,走出这座冰冷的神仙府。
衣料上温热的触感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肩膀和胸前冰凉的皮肤立刻感受到了暖意,混浊的大脑慢慢开始清醒。我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除了贴身的兜肚和襦裤外,我几乎是一丝不挂地躺在树叶铺就的草垫上。
我确实将满心疲惫和委屈都发泄在君亦清的身上,他无辜,但我又何尝不是?这冥冥中翻手云覆手雨指掌乾坤的人,又是谁?!
再睁眼时,火堆旁有个人影,手里拿了根树枝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星。那人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甩了件衣服丢来,刚好落在我的身上。
人如果走到了绝路上,就不会再顾及身外之事,这是我从小谢身上看到的、学到的。她死了,而我还活着,坐在这里面对君亦清的怨怼。
念头只在脑海里稍转即逝,我略睁开眼,强烈的火光立时灼痛了我的视线,眼皮猛地又闭了起来。
"我不同情弱者,也不要别人来怜悯,你只要记得这恨,记得我还欠你一条命。"
这里是地狱,天堂,还是人间?
君亦清的神色一凛,他的手伸进怀里,取出那柄匕首。短刃的刀身极薄,映着火光流过冰晶光泽。
意识渐渐地恢复,朦胧中,我的耳中传进噼啪作响的声音,不远处似有一团火热的光源。身子下意识地趋热似的慢慢挪过去一些,四肢僵直麻木,连皱一下眉头也觉费力,眼下这种状态,我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走近了几步,将匕首架在我的脖子上,寒气瞬间透肤而入,"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狡辩!你见不得旁人过得幸福无忧,便要想尽办法在你的手里毁个干净。你不是欠我一条命吗?现在我就取走,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风穿林而过,带起阵阵凄清的夜枭啼号。
刀光一闪,他在我的脖子上划开一道小口。待我觉出痛,抬手一摸,满手鲜血淋漓。
我缓缓地闭上眼,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把你这一身沾染了污秽的脏血放干净,是不是就能变回原来的花丫头了?"他的手拂过我的伤口,沾满了血。
他,还在恨我吗?
我抬手压住伤口,无言地笑了。君亦清举起匕首,本想再补上一刀,目光转到我的脸上时,蓦地变了。
眼前还在奋力泅水的君亦清,逐渐模糊在了我的视线里,他似乎回过头看了看我,他说了一句什么。他的目光,为何比这落霞江还要冷?
"你笑什么?!"他喝道,口气中透出些许惶惑,"你笑我不敢杀了你吗?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花丫头,我自然下得去手!"
我在哪里?我是谁?好冷啊!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脖子上的伤口刺痛起来,他刚才那一刀虽然划得不深,但血并没凝固。
脑子里一片模糊,水很冷,将我紧紧地包裹着,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阻碍着我划动的手脚,我的脚再也动不了,我的手指也没了力气。我想停下来歇口气,哪怕只歇一小会儿……
"既然要杀我,刚才又何必救我,你下不去手的。"
我要做什么来着?
君亦清手中的刀锋颤了颤,我微微皱了一下眉,脖子上又是一痛。时间无声地流逝,他一直没动手。我平静地睁开眼望向他,他茫然地盯着我身后的石壁,手中的匕首撇到一旁。
不知道他是否还留着一口气,估计那条小命也丢掉一半了。如果我们有幸熬到岸边,我一定要,一定要……
"你是被逼无奈的,对吗?你也没有办法,对不对?你告诉我是,我就不杀你了。我杀了他,然后我们一起走,你还是当年那个花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鬼灵精,我们都不要变,好不好?"
我累得几乎喘不上气,全身泡在水里,仰起头呵呵地大口喘息着。面前这条黑沉沉的水路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我感觉我的四肢正在渐渐麻痹,脑子也开始不清醒了,拼尽肺里的最后一丝空气,我全身挂在浮木上,一只手死死地拽着公子荻的衣领。
他扭头,看了几眼树洞一头躺在地上的公子荻,又转回头恳求似的望着我,等待我点头承认。他的目光盈满冀望。我的心头蓦然锐痛,像被细针扎在柔软的角落。我捏紧双手,最终轻轻地摇了摇头。
拼命游了好一阵子,我们离沉船越发远了,已经听不到嘈杂的人声和船体破裂的嘎嘎声响,眼前仍是望不到尽头的滔滔江水。
他大吼一声,朝公子荻扑了过去,我奋力站起来,一把拽住君亦清的衣角,刺啦一声,他的袍角被我扯下半幅。
他的目光闪了闪,将短刃叼在嘴中,一手拽住断木,一手向前划开浪潮。我看着他奋力游动的背影,双脚也跟着用力踩起水来。
"你,你不能杀他!"我探手一把攥住他递出的刀锋,刀刃尖锐异常,一瞬间割开我掌心的血肉,血溢出指缝,缓缓流到手腕上。
"君,君家哥哥……"我嗫嚅着,声音打战,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微弱得几不可闻。
"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杀了他?!"君亦清猛地将匕首抽出来,我痛得惨叫一声,捧住受伤的手掌,"你!莫非你喜欢他不成?还是贪图了他的富贵?!为什么包庇这个恶人?!为什么要看我受苦?!"
他划动几下,转眼间身形已近,我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的脸。许是因为惨白的月光,他的脸色看起来如罩冰霜,青紫的嘴唇间缓缓呵出雾气,黑亮的双眸幽不见底。
一滴泪,缓缓地从他的眼里滚落,十年相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了。
君亦清手中握着短刃,慢慢地朝我游过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我突然发觉浑身更冷了几分,下意识地拽紧了身边的公子荻。
我已经感觉不到脖子和手心上的疼痛,他受伤的神情,倔犟的紧皱的眉头,还有那滴滑?我心头的泪水。
自云空谷有佳人,气质如兰贵比金。
心脏的位置,被我亲手打上封印,却在瞬间被撕得粉碎,过去的一切也被撕得粉碎。我埋葬了过去的自己,埋在了含章宫那层层楼阁中……
第二十八章幽谷鸣玉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