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慧黑着脸喝道："花不语，你怎可随意动用含章宫至宝？！"
我轻捻花蕊数下，空气中逐渐弥漫起醉人的浓香。不知是谁闻到香气，大喊了一声："天心兰！天下第一香！"
我唇边带出冷笑，这天心兰何时成了含章宫至宝？老太婆无非是怕我风头胜过连心，夺了娴月殿的主位。
殿宇门前，公子兰缓步而出，衣袂翩跹在淡薄的云曦下，金冠俊颜，美若天人。他的目光与我相触，仿佛凝结了万语千言，却化作无声的凝望。
香气由浓转淡，最终再无一丝馨香气味。白日高悬，流云寂静，却是一点动静也无。
我走到偌大的广场正中，停步转身，面对巍峨的娴月殿，反手从袖中取出一朵皓白兰花。和风轻拂，白色的兰花花瓣微微轻颤，从花蕊中盈盈腾起一缕烟气，袅娜地冲天而去。
人群中响起一声嗤笑，有人口含讥讽，学着我的样子高喊"我等也愿为醒月降万世福泽"。我一一审视过众人的面容，有讥刺，有轻蔑，有雀跃，也有幸灾乐祸，各怀心思，精彩纷呈。
白璧石坊矗立在云曦之间，日光倾洒在殿前广场上。
他们必定当我疯了，为了娴月殿中那座雁翅榻，为了博得公子兰的青睐，站在这九重宫阁之上满口胡言。
话音刚落，殿上众人惊呼起来，每个人脸上皆是难以信服的神色，直将我看作是自说自话的疯子。我也不辩解，浅笑中转身朝娴月殿外走去。
我想我确是疯了，从我走进这座宫殿的那天起，我便已经失了心志，泯灭了良心。
我淡然一笑，缓缓地道："不语今日愿为含章宫祈福，为醒月降万世福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所求的不过是一隅存身之处而已。
高高在上的醒月公子，原来也有失态的时刻。
这样想，这样做，错了吗？
公子兰轻抬手臂，犹豫了片刻，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他的手指收紧又放开，如此反复不断。
嗤笑越发冗杂，远天蓦地响起阵阵骚动，将众人的喧嚣声盖了过去。一刹之间，千余只翠羽闻香鸟幕天席地而来。
他在怕什么？为何平日里盈盈而笑的唇角，现下却又紧紧抿住？
苍穹如披翠盖，万羽齐飞，绿翎红尾缀满天际。殿外的宫人们齐声惊叫，纷纷指着天上的鸟雀悚然动容。兰花散落，碎了一地花絮，无数飞羽从天空陨落，铺散了殿前众人满头满肩。
他这是……在怕吗？
我收回凝望天际的目光，瞬间投向公子兰。他怔怔地站在廊下，神色间诡异难明，再不是一如既往的冰封容颜。
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他的眸中未及掩饰的彷徨错愕，恰好落入我的眼中。他如逃一般地敛下眼帘，长长的睫羽遮去了满怀心绪。
我的视线掠过公子兰，落在一旁的公子荻脸上。他的唇边透出无比兴奋的笑容，望着我的眸光专注而热切。
我恨自己身无双翼，不能飞出这场华丽虚伪的神仙梦境，含章宫是天下人的向往，却并非我的归宿。我款步而出，昂首挺胸走到殿正中。公子兰的目光牢牢地锁住我的眉心，我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或许，他是想嘲笑我的不自量力吧。
"醒月昌盛，神女飞天，百羽朝祥，万民归心！"
连浣只有一语说对了，他们正在看着我如何死法！
一人话音落，无数人同时高喊此句，刹那间含章宫所有宫人跪伏于地，恭敬地朝天叩头。
他们，才是只手遮天指掌乾坤的执棋人，却将我恣意耍弄！
我也跪下身去，正对公子兰叩拜，口中大声念着，"月朗星稀，百羽朝祥，山不遮日，水不漫疆，醒月昌盛，天下归心！"
这一场戏中戏，连真姑姑演得却比我好！
万束流光闪烁，照耀在公子兰的身上，他微微扬起头上的金冠，皓玉容颜浮起帝君般威严睥睨的神态。
连真姑姑为连心入主娴月殿，将君亦清当做筹码献给东皋公子荻，公子兰借我之手除小谢，杀连汀，今日娴月殿中众人再度剪除连浣，一切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
我缓缓地起身，逆风而立，站在斑斓光海中与他遥相对望。朔风将我挽在臂间的飞纱曳入长空，红衣黑绫，眉心的朱砂痣殷红胜血。
醒月神桑，醒月神桑……
公子兰踏出殿廊，走入日华辉光中，层层光晕笼罩在他的身周，他停步在我身前一尺处，双目紧盯在我的脸上。
连慧双眼中精光乍现，满意地颔首，连心站在她的身后，一副漠然淡定的模样。
"天下第一香，好手段，花不语。"
连真的目光如冰刀刺在我的脸上，边笑边说："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入主娴月殿，醒月神桑，荣耀含章！"
我低头看着脚前陨落一地的散碎花屑，淡淡一笑，"天心兰天下第一香，今日始展风采。公子，多谢你当日馈花制香。"
娴月殿冰冷清寒，我浑身颤抖，终于被这寒气所伤。
他看我半晌，目光流转间露出决然，"今日之后，含章宫再容不得你，丫头，这也在你的算计之内吗？"
再一恍神，视线撞入公子荻若有所思的眼中，我回眸望向雁翅榻上，公子兰的眉目隐藏在华宇深处。
我垂眉敛目，恭敬地答道："不语今日为公子登天再铺阶石，过了今日，含章宫里也不会再有公子兰。"
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告诉自己，茫然地看他跪拜，看他抬头，看他满脸错愕，看他缓步走到公子荻的身后。
"……那么，且看这戏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吧。"他退后一步，任我敛衽下拜。
……
再度起身时，我仰头看向苍穹。昨日傍晚紫霞浓炽，此时天上阳光清朗，并没有下雨的迹象。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苍穹如泓，碧蓝如洗，我捏紧了双手，望天静待。这一刻，我便赌上性命不要，成败与否，只看天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碧华映日，雨润含章，昌我醒月，神女降世。"
我怔怔地看着他，将浓腥的唇血吞进口中。
轻声念完十六个字，漫过广场，卷来一阵狂风，将众人的衣裙掀动。风势狂烈，顷刻间从天空落下细密的雨丝，雨落无声，淋漓酣畅。
君亦清俊俏的容颜上闪烁的笑容刺伤了我的眼，在我心中划下血痕。我咬紧唇，强迫自己面对眼前的一切，这是我种下的因，就该我自食其果。
我和公子兰无言地凝立在雨中，他肩头单薄的白衫很快被雨打湿。
我不知心中是何滋味，是酸是涩，是苦是痛，翻滚纠结在胸口，铺天盖地的悔恨、羞愧快将我埋进泥沼，沾染一身污秽。
人群中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虹雨！"
自他走进大殿，我立刻闭紧双眼不忍再看，却还是难以控制地睁开眼，盯着他的身影。他茫然环顾大殿，目光对上我的视线后，抿唇一笑。
我转头，望向白石牌坊后的远天，一道彩虹横架在天际之上，这竟是一场难得一见的虹雨。
少年自以为走入神仙梦境，却不知这梦境背后的险恶。
耳畔蓦地响起公子兰轻柔的嗓音，他此刻贴在我的身侧，淡淡说了几个字，"我等了这么多年，就等来这个结果？"
君亦清长身玉立，步履矫捷地踱进殿来，脸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期待和兴奋。
我不知该回他什么，怔怔地看着落雨。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聚拢在我和公子兰的周围，眼前晃过连真姑姑的脸，连慧的脸，还有公子荻那张自始至终都在笑的脸。
第二十四章春雨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