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荻薄凉的口吻回响在耳边,我极力控制自己,哪怕是一丝一毫软弱的神色,也不能在他面前流露。
"何苦呢?自讨没趣!"
是我!是我亲手将那人推进深渊!
脑中瞬间一阵眩晕,我闭上眼,呆了半晌,轻声道:"不管怎样,我想见他。"
我没有资格辩解,我究竟是该怜悯他,抑或是怜悯我自己?
他将古卷小心收拢起来,又用丝带扎好,才一字一字地道:"你以为,现在他会愿意见到你吗?"
不!谁也不需要旁人的怜悯,我更不需要!
公子荻沉默了很久,不言不语,一双眼紧紧锁住我。我被他看得心浮气躁,忍不住咳了一声。
只是这一刻的心痛,真实得难以承受。
"他人在哪里,我想见他。"我收敛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
"求公子让我见他一面,求公子开恩。"砰的一声,我双膝跪地,低下头恳求公子荻。
公子荻好整以暇地盯着我,将我的焦虑不安全部纳入眼底,忽地粲然一笑,咂着嘴道:"好个没良心的小丫头,本公子救你一命,你却不知感激,跑到我这里撒野来啦?"
轩堂中极静谧,唯有红烛滴蜡的声响,一点又一点坠进我的心里。我看不到公子荻的神情,唯有从这片时的寂静中,感觉到他已动怒。
顾不上规矩,我急切地道:"君亦清呢?!"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我盯着他云履上精绣的花饰,只听他在我的头顶上冷冷开口:"花不语,你莫忘了是本公子找来闻香鸟,你才逃过前日那场劫难。醒月神女?不过是欺世盗名的弥天大谎罢了!公子兰精心妙算,将一切都铺垫利落了,恐怕日后真正要翻天覆地的,是醒月皇权吧?
"过了这些时候才来?我还以为你会更早些呢!"他放下古卷,慢慢地从榻上坐起身。
"他在含章宫里二十余载,韬光养晦,培植势力和人才,更在醒月国内广布人脉。如今万事俱备,人心所向,醒月国眼看着是要乱了。柔兰阁,神仙宫,公子兰,神女降世,好一串惊天动地的戏作,好一串震慑人心的卖力演出!他日这天下也要归了姓章的不成?!
我喘着粗气,快步走到他的榻前。他抬起头,脸上全没有一丝诧异的神色。
"你们将旁人都当做明眼的瞎子,本公子刚好有闲兴,也陪着你耍一出好戏。只是你这丫头不识抬举,全没将本公子的心意放在心上。你将君家小子塞给我,难道就安着好心?你家公子那么精细的一个人,怎能轻易被你只言片语打动?君亦清是他放在本公子身边的眼线,我若不善加利用,怎对得起他这份殷殷款待之谊?"
顾不得轩馆中宫人们诧异的眼光,我径直闯进房去。厢房里寂静无声,红烛影动,公子荻躺在榻上,低头看着手中握的古卷。灯影晃过他的脸颊,将秀雅的五官笼在影影绰绰的光晕中。
公子荻每说一句,我的心便跟着沉一分。他字字入扣,句句警醒,将含章宫和公子兰,甚至是我,都看得万分通透。
外廊下的侍卫挥手欲拦住我的去路,被我用力推得踉跄退后,几盏艳红的宫灯高悬在公子荻的厢房门前,纤长的流苏摇曳在夜色中。
少年人的俏丽容颜映在眼前,我第一次认真地端详起他来。明?知道他是东皋的贵人,也明白他的心思计谋全不在公子兰之下,却还时常被他的笑语欢颜蒙蔽。
望着涟漪,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川原花海中俊秀的少年骑在白马上,回头冲我爽朗而笑的画面。月影破碎,被回忆撕裂成条条缕缕。我蓦地站起身,发疯似的朝公子荻的行轩跑去。
身在帝王家,他们这些人的深沉内敛本就不是我能揣度的。公子兰如此,公子荻如此,恐怕就连那个美如韶华的华容公子也是如此。
流萤舞动,忽地又转过柳堤去了。
"我只求公子这一回,求公子开恩!"我极力将头压低,刻意不去看他眼中的那抹厉色。
不愿再想,随手撩拨了一下湖水,水面上立刻荡起一阵涟漪,一个水晕外荡出另一层更大的,将层层叠叠的波澜套在其中。
"你执意如此,我就成全了你。"他说着,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拽了起来,"只是你见到他的时候,可休怪本公子无情。"
我抬头望着天上一轮弯月,素月无声,将银芒倾泻在湖面上,真是过分清冷的月光啊。
公子荻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拉出房,一路走向行轩后的僻静房舍。停步在门前,他将我扯得更近了些,咬牙道:"不管你看到什么,本公子都不在乎!你的一身性命全拜我所赐,今后当唯我命是从,记住你之前答应过我的话。"
公子荻带走君亦清的时候,脸上盈着讳莫如深的笑容,让我顿感狼狈。那之后,他又会怎样对待这个清如水的少年呢?
我点点头,木然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房里很静,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君亦清在里面,我会以为这是间闲置的空房。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床上横躺着一道身影。我蹭到床边,君亦清仰面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衣裳凌乱,紧闭着双眼。
我恍悟,娴月殿里又一个连汀诞生了。
他的眉头皱得很紧,脸上的神色透出极度的痛苦。我坐到床沿上,出神地望着他。
当公子兰最终拉着连心的手坐上娴月殿那尊雁翅榻的时刻,她的双眸瞬间绽放出耀眼的神采,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睥睨众人的藐视,却没有慈悲心。
记忆中的他从不会露出难过的神情,他喜欢尽情大笑,笑起来眉眼都会弯成新月的模样,将秀气的五官衬托得很柔和,惹得绿川冈地的少女们芳心大动。
娴月殿选主,神女奇迹临世,我力荐百草堂连心姑娘,这一下大大出乎众人的意料。公子兰清俊难描的容颜上露出讶色,连慧和连真固然是不敢置信,流矽的脸上更加满是怨毒。
还记得在花家寨里被我气到跳脚大叫,或者沉默不语时,他的表情依旧清朗,只是事后会用更恶劣的手段报复回来。
镜月湖畔,夜风清凉,流萤漫溢,一弯新月正映在湖面上。
那时无忧无虑的少年,那段纯真美好的记忆,已全部湮灭在这场梦中。
神话,也不过是有心人捏造的玩笑罢了。
这是梦吧?
什么是天意,什么是事在人为?
一场无人沉醉的梦。
"想不到含章宫中竟能迎来神女福泽,真是天大的喜事啊!"连真姑姑欢天喜地地说着,看我的目光中隐隐藏着几分忧色。
等他睡醒了,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君家少主,而我也只是山野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连慧颤巍巍地跪到地上,对公子兰恭敬地道:"神女降世,昌我醒月!此时天现虹雨,定是喻示神明荫庇我醒月国的福兆!"
这一场梦,何时才是尽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