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你我兄弟四人,五弟最小不论了,你从战场回来,边疆抗敌却未得父皇器重,弟弟甚为二哥觉得不值。”朱明睿叹道,“太子殿下那边的人也未把二哥放在眼里,我却是有心与二哥交好的。还记得我幼时,射箭还是二哥你教我的……咱们兄弟的情谊,比旁人还是厚些的。”
朱明炽说:“此事沈练早有应对,不用担心他。”
赵长宁垂眼细听,要是平常的时候,哪有机会离这两尊大佛这么近,没看其他武将都似有若无地看着他们俩。两位毕竟从小就高人一等,在这等环境下自如得很。
旁边朱明睿在和朱明炽说话,似乎正是最近孙大人之死一案。坐在旁边的赵长宁却隐隐听见,他们似乎没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没有回避。朱明睿说:“我听说这事下放到你们大理寺了,父皇再三告诫大理寺卿,要把贪污税银一事查清楚。二哥可要小心,太子那边说不定拿此事借题发挥。”
“三弟有什么担心的。”朱明炽就笑了,语气似有感叹,“是我的总归都是我的。不是我的,怕求也求不来。”
弹琵琶的姑娘唱起了秦淮小调,那声音吴侬软语,纤手拨弹,虽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却是再没有更温柔婉转的。傍晚的日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拨弹唱完,赢得了满堂喝彩。
“对了,上次母亲还告诉我,说父皇有意为你娶个正妃,章家的那个嫡小姐就不错。是家里最小的,章家的人都捧在手里宠……要是嫁给你这个武蛮子,你可得对人家温柔怜惜一些。她哥哥似乎还在你帐下做过副指挥使的。”
朱明炽身边还有个座椅,赵长宁就坐下了。眼看外面日头已经西斜,心里想着应该怎么脱险比较好。
朱明炽摇头道:“再说吧,父皇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
靠近朱明炽,赵长宁见此人只是喝茶。她想往后退两步,朱明睿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道:“你在旁边坐下吧。”
赵长宁在旁边听到,眉心却重重一抽。
魏颐纵然不舍,却不敢违抗三皇子的意思,带着赵长宁走到朱明炽身边。
章家嫡出小姐?她梦到过的贵妃章氏……这难不成是巧合?
他这二哥出身一般,没有争夺皇位的意思,在他跟太子之间是中立的。虽然现在他手上没有兵权了,但毕竟是皇子,所以朱明睿一直很想把他拉入自己的阵营。但朱明炽此人对女人不是很上心。要说财帛之类的,他们这样的层次,钱财已经没有什么用了。于是朱明睿立刻道:“魏颐,还不快把姑娘给你二爷送过来!”
还是,她梦里的事情真的会发生。面前这个出身一般、不被重视的皇子,终究会登上帝位!
“难得二哥喜欢。”朱明睿眼睛一亮,就笑了笑。
“二哥不如在此住下吧。”朱明睿侧头对朱明炽说,“我已经叫朱娘子准备好了房间。这姑娘我买了送你。”
谁知道朱明炽竟说了句:“不错。”
赵长宁心里一紧,手不觉握成拳藏在袖里,只是面色仍然没变。早听说二皇子因是从战场回来,还没有正妃,对女色也一般,他不会就这么答应了吧?
喝茶的朱明炽就抬头一看。赵长宁只觉得他的目光似乎有重量一样,又好似冰冷的刀刃,把她的肩膀又压低了些。
朱明炽停顿片刻,赵长宁都不敢侧头看他的脸,以为他会拒绝。然后她竟然听到朱明炽说:“那谢过三弟了。”
朱明睿就笑道:“这不开化的蛮子,眼光倒是不错!”侧头对朱明炽说:“二哥,你看呢?”
朱娘子看到赵长宁“唰”地白下来的脸色,欲言又止,她是有心放这位姑娘一马,毕竟是良家女子。但这几位爷要,那有什么办法,她连一个魏颐都得罪不起,难不成还敢得罪魏颐的主子吗?
“她不过在害羞罢了!”魏颐还是不想放手,但发话的毕竟是三殿下,他只能先把赵长宁放开。
赵长宁只能在随从的胁迫下,跟着朱明炽走出了屋子。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立刻有人躬身到前面为他掌灯,投出一团暖蓬蓬的光。还有人几步上前要为朱明炽搭披风,被朱明炽阻止了:“不必,也不冷。”
“我看人家快喘不过气了,你放开吧。”三皇子朱明睿开口了,目光在赵长宁身上、脸上扫过,她坐在魏颐身上低着头,未绾的发如流水一般沿肩侧滑下。面如莲花,又有种说不出的冷淡清贵,因为肩膀瘦削,又穿得素雅干净,竟有种遗世独立之感。在这样的地方,既格格不入,又显得可怜,的确叫人眼前一亮。
他的手突然就搭在她的腰侧,陌生的触感让她浑身发紧。等出了门口,赵长宁忍不住就想挣扎,却被此人强硬的手臂按住了。不愧是曾经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她劲儿不算小,却连动都动不了。
“我才不放!”魏颐笑道,将赵长宁按得更紧,“你别怕,跟我有什么不好的?爷送你个三进的大宅子好不好?”
“二爷,有从西北来的信。”有个穿程子衣的人走过回廊,在他面前恭敬地跪下来。
“好你个魏颐,人家姑娘不愿意,外面自然多得是,你何必强人所难!”那边有个人就骂他,“你个不开化的蛮子,还不放开人家!”
朱明炽这时候放开了她,让她进屋,他在外面跟这人说话。赵长宁贴在门后听,却似乎根本不是讲西北的事:“……大人被抓……运河审查严格……问您是不是要停一段时间。”听得不是很真切,尤其是涉及具体人名和事件的时候,声音会格外低下去。赵长宁隔得这么近都分辨不出来。
这动静自然大了,那边说话的朱明睿和朱明炽也注意到了,朝这边看过来。赵长宁再次把纪贤骂得狗血喷头,如果朱明炽认出她来,她的仕途岂不是完了。
接着是朱明炽说:“陛下一向不防我……无妨……去问问竹山先生……”
这魏大人却大笑,一把拉住她让她跌到自己怀里:“强人所难我的确不愿意,所以希望姑娘能自愿,那我就不是强人所难了。”
但她肯定,朱明炽这个人的确不简单。贵为皇子,却不知道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堂堂探花郎出身,寒窗苦读十年,如今还有大好前程。开什么玩笑呢?
这时候门外有动静,赵长宁立刻后退。随后房门被打开了,朱明炽走了进来,烛火微微晃动,他的手自后轻轻合上了房门。
赵长宁漠然地道:“但我不喜欢,君子不强人所难,大人应该听过吧?”
这屋里就点了一盏朦胧昏黄的烛火,夜幕低垂,大红丝绸的被褥,这一切都显得暧昧。而这个男人进来后解开了麝皮的护腕,说道:“怎么,你在偷听吗?”
“爷长得又不难看。”这魏大人就说,“爷一看你就喜欢了,忍不住要亲近你,你为何不愿意?”
赵长宁没有回话。她一直往后退,她感受到了危险。这是一种没有过的感觉,让人心惊肉跳,她甚至抓住了旁边黄花梨木桌上的青瓷水壶。
赵长宁道:“魏大人不必,我家中有良田,还不至于要给别人做小。”
“怕什么?”朱明炽向她走近,此刻他是面无表情的。在长宁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他轻而易举地扣住了赵长宁纤细的手腕,将她压到了梁柱上,低头就要去亲她的侧脸。
这样的乐妓班子,多半也是扬州瘦马来的。若是有机会飞上枝头,几乎是没有人会拒绝的。
方才他还显得对她没什么兴趣,到了私密之地却这样霸道,难不成男的都这样!道貌岸然!
魏大人见她走到自己面前,轻笑道:“爷买了你如何?你们娘子开多少银子,爷一个子儿都不会还。”
长宁被这样危险和陌生的气息笼罩着,气息都是热的,手脚也被他强行压着。这样熟悉侵犯的感觉,跟那个梦是如此相似!这让她开始恐惧,梦里的那种情绪似乎渗入每一根神经。赵长宁忍不住开始反抗,一脚就踢向朱明炽!
她慢慢走到这位魏大人面前,想起上次围猎的时候,这位魏大人还跟着三皇子打了头野猪,当时她可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此人武功极高,单手就按住了她,嘴唇挨到了她的侧脸。然后禁锢住她的手,要把她往软和的床褥上按去。
虽然朱明炽在场,赵长宁倒没有慌张,只要不是极熟悉她的人,现在是肯定认不出她的。但她心里也没底,要是朱明炽真的认出来了呢?这个人要是真的如她梦里一般,应该是个心性相当可怕的人,怕百转千回别人也不知道的。
赵长宁终于忍不住了:“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魏大人回首看她,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过来。”
此话一出,却好像是说了什么咒语,朱明炽顿了顿,勾唇一笑,待赵长宁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松开了钳制自己的手。
“大人,人给您找来了。”随从上前拱手对魏大人道。
“爷救了你,你就这般踢我?”他说着远离赵长宁几步,走到了桌边,“我不会强迫你的,吓唬你罢了。”
这弄玉斋究竟什么来历?二皇子和三皇子为什么在这里私下见面?赵长宁心里瞬间就转了个念头。
赵长宁惊魂甫定,舒了口气。见他已经坐下喝茶了,烛光照在他的长袍上,隐隐有暗银色纹路。他虽做过大将,其实还很年轻,而且很英俊。
他似乎没有听曲,一边喝茶一边和对面的人说话。这人拿茶杯的姿势很独特,手指夹着茶杯杯沿,手骨长而骨节突出。长宁想起军营里的人就是这么喝酒的。随后她发现他对面的也是熟人,竟然是三皇子朱明睿,上次猎场上见过一次。
他淡淡地说:“你在这里做什么?这种地方你不该来。”
这人穿了件右衽长袍,依旧戴着麝皮护腕。额角有一道疤,五官俊秀而凌厉。朱明炽竟然在这里!
赵长宁的手缩紧,跟这个人相处,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很可能是日后的帝王,而且狠厉无比。所以跟他相处的时候,赵长宁会格外小心,轻易是不会得罪他的。
当赵长宁把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扫过的时候,瞳孔微微一缩。
而且他这话什么意思?
这些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好一派奢靡景象。
她自然只能说:“我只是弹琵琶,方才是被人逼迫的。若大人愿意放过我……我自然是感谢的。”
雅间里头布置得极为奢华,绒毯铺地,檀色细葛布幔帐垂下,正对一张罗汉床,多宝阁上珍品琳琅满目,其间还有整块的羊脂玉雕成的观音手,用檀木做底放在架上,光是这个东西就价值连城。里面坐了一群人,方才看到的魏大人就在其中。有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在弹琵琶。
朱明炽顺着她的话说:“放过你不是不可以。”他将另一手的护腕也解开了放在桌上,“不过我其实不是好人,不喜欢做无用的事。你能拿什么来报答?”
赵长宁只得走在前面,这次几人一步不离地跟着她,直到把她送进了雅间。
赵长宁学着女子的样子屈身:“但凭大人吩咐。”
“这可由不得姑娘,大人的命令,我等也没有办法。”这人虚手做请。
朱明炽似乎想了一下,也没想到什么有趣的,就指了指壁上所挂的琵琶:“你既然是弹琵琶的,那就弹奏一曲吧。”
“我的琵琶坏了,弹不了。”赵长宁淡淡地说。
要求什么不好……非得是弹琵琶!赵长宁抬头一看屋内,这屋子应该是女子专门取悦男子之地,旁边竟然还有笔墨纸砚,她道:“不如我给大人作诗一首?”她所擅长的可不正是作诗和八股文。
这人果然不一般,才见过一次,光凭背影就能把她认出来。
朱明炽顿了顿道:“这就不必了。”他小的时候开蒙,就整天想着演武场,把教他读四书的老师气得不行,现在都不怎么精通这些东西。他说:“爷不耐烦附庸风雅的事。”
“姑娘可真能跑,”那人笑着说,“姑娘切莫误会,我们大人只是请姑娘弹曲子,弹了是要放姑娘走的,没有他意。姑娘倒好,我带着人在这周围搜寻半个时辰了。”
这就没办法了。赵长宁看了看琵琶,看到旁边还有一架琴放着:“大人,我突然想到一首曲子献给大人,不如弹琴吧。”
赵长宁站定,她不敢跑,跑了岂不是更可疑!她回过头看到是两个穿短袍长靴的人,其中一个便是方才的随从。心里一个“咯噔”,却淡笑道:“两位可有事?”
琴是高雅之物,但凡世家公子总会两首曲子。
“前面的姑娘,站住。”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朱明炽看她望着琵琶无言的样子,竟觉得有些好玩,嘴角浮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心里其实很紧张,怕被别人发现了,但面上却是云淡风轻地走在路上,慢慢往出口走去。
“弹吧。”朱明炽靠在椅背上大马金刀地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把此物装进袖中,怕有人回来撞见,就从廊房前面出来。
赵长宁缓缓地舒了口气,先对朱明炽一屈身。她是世家公子的礼仪,姿态极美,行云流水,又优雅利落:“此曲望大人笑纳。”
赵长宁眼睛微眯,心里就有了主意,她知道怎么从顺天府拿到搜查令了。
长宁的琴还是七叔教的。只教了她这一首曲子,也只有这首她能记得全。她坐于正对五徵的位置,左手轻轻放于十徵开始弹。长宁弹得一般般,走错了几次徵位。只能是勉强流畅地弹完了。她心想二殿下既然不喜欢附庸风雅,弹得不好他应该不知道吧。
当她想看看有没有头纱一类的东西时,却在妆台的抽屉里摸到个类似账本的东西。赵长宁眉尖一凝,把此物拿出来,翻开一看,这本册子其实没写什么重要的东西,记的都是谁送了什么礼,这姑娘不是弄玉斋的头牌,但账册上送的东西之奢侈,都让人啧啧称奇。这上面很多名字长宁都眼熟,不乏一些三、四品的大官。这些人都可以做审查,查一个准一个,叫这帮人爱逛风月场所!
但她的坐姿是很好看的,裙摆散落在地上,盛开如莲,烛火照着她的侧脸。嘴唇微抿,鼻梁挺直,眼睛下宛如拢了一池的水波粼粼。看着就叫人觉得惊艳。
长宁觉得这个样子真是陌生。
琴音古意盎然,弹得不好却也有几分意境。朱明炽本来是随意听的,渐渐地,朱明炽收起了笑容,目光带着深意,变得有些古怪。
好了,铜镜里看到是个美人,似乎比刚才好看,但却陌生了很多。
赵长宁收了最后一个音,站起身道:“大人见谅,献丑了。”
她在内室里走了一圈,看到衣柜里叠放着衣物,便又生了个想法。从里头拿了月白底宽斓边褙子、湖蓝色长月华裙换上。头发没有办法,只能又在姑娘的妆台上抓了两支莲花头玉簪簪上。见还有胭脂水粉,长宁就大致给自己上了妆,鼻尖一股淡淡的花香。
“你知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什么?”朱明炽问道。
她才轻轻舒了口气,打量这间廊房。这是三间房贯通了,用屏风隔断出内室,屋内垂着幔帐,鎏金铜炉里飘出淡淡的熏香,还有梳妆台。应当是女子所住之地。
赵长宁还真不记得了,但怕朱明炽再问,于是说:“只记得曲调甚好,却不记得名字了。”
前面有个廊房的窗扇开着,里面没有人。赵长宁立刻翻了进去,终究她还是比一般女子身手好些,然后就把隔扇关上了。靠着窗扇边静静地等,果然不久就听到这个人过去的声音。
“你的确献丑了。”朱明炽说着站起来,亲自走到了琴面前坐下。他手放在琴弦上止住了琴音,由于他长得很高大,琴跟他的大手并不匹配。同样的曲子,但是他的琴声却是行云流水,精湛至极,拨钩挑按,无比地悠扬。
长宁转身往回走,那随从跟在她的身后。赵长宁越走越快,日光透过回廊的隔扇折进来,转过一个拐角后,浓密的阳光就照射进来,视线便被团团的光晕挡住了,赵长宁顺势抓住窗沿一跃,进了廊房。刚才她在上面,就看到这个廊房的窗扇是开着的,随后又从这个廊房的窗扇翻了出来,很快就沿着河往前走。她怕走得慢了就被那随侍抓住了,但这还不保险,他肯定会追上来的。
他竟然会弹琴!
这人倒是警觉,果然是大将身边的随侍。
赵长宁这才知道,原来这首曲子其实动听,她不得其中韵味的百分之一。
“慢着。”其中一个随从却道,“我随姑娘一起回去拿。”
没想到二殿下会弹琴,而且看样子还非常精通。赵长宁听完后许久未回过神,刚才当真是献丑了。她才道:“大人抚得一手好曲,不想大人是武将,竟也这般精通韵律。”
朱娘子看着她,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顿了顿道:“那你快去吧。”
“我告诉你此曲的名字,你以后不要随便弹了。”朱明炽收了琴音,他看着赵长宁,“此曲出自《玉台新咏》,又名《凤求凰》。”然后他慢慢地说,“赵长宁,你竟然给我弹《凤求凰》。”
“娘子,不好意思……”长宁突然停下脚步,众人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说,“才看到这把琵琶的弦竟然断了,恐怕要回去换一把。”
当他说出“赵长宁”这三个字的时候,长宁的脸部轻轻抽动。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有诈,假如朱明炽只是在使诈呢?
长宁心里是把纪贤骂了个通透,抱着琵琶被带了下去。回廊曲曲折折,九转十转的,两侧都是廊房。朱娘子带着三个琵琶女走在前面,长宁走在中间,那两个随从跟在她后面。她将手拢在袖子下,手指放在琵琶的弦上,食指往上钩,拇指顺势往下按,她的手劲儿是可以的,琴弦铮地就崩断了。因为袖子挡着,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
于是她淡淡道:“赵长宁?大人在说何人,我倒没听过这个名字。”
她只淡淡一笑:“谢娘子,我晓得。”
朱明炽沉声笑了,他站起来背手走到赵长宁面前:“知不知道你的破绽在哪里?”
赵长宁是肯定不会弹琵琶的,她受的是正统的世家公子教育,最多就是能抚琴,而且还不怎么擅长,到时候乱弹一气,人家不被她呕死吗?
“大人当真说笑了,我是来弹琵琶的,有什么破绽?”赵长宁感觉到朱明炽是真的知道,而不是在诈她。她要是打死不承认呢?打晕他逃跑好像不现实,门外全是他的人,而且她绝对敌不过朱明炽。
“你愿意去就好,若得罪了魏大人,看你如何处得!”朱娘子想到人家毕竟是良家女子,低声说,“你也别怕,咱们这儿是弄玉斋,也不是那些全然不正经的风月之地,你不过是去弹个琵琶。他们都是你平日见都见不到的显贵,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到时候真的不愿意,也不会强人所难……”
百转千回的一瞬间,朱明炽接着说了:“我是习武之人——那天我扣住你喉咙的时候就发现不对了,虽然有的男子喉结当真不明显,但是摸却能明显感觉到男女的不一样。不过你是不是男子,这并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想说,反而想看看你究竟要干什么。”他淡淡地说,“今天你一开口说话,我就听出来了。”
关娘子愣了愣,就没有阻止。
“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风月之地的女子,开口都自称妾身之类,你却自称‘我’,这个破绽露得不聪明,我猜赵大人应该是不喜欢自称妾身吧。赵大人心性坚韧,甚至能科举做官,可见是对此妾身之流厌恶至极,这样就可以理解了。”
朱娘子听她说话的声音清亮明朗,竟没有一丝女儿的柔气,再看还是背手站在她面前,责怪这位关娘子不会调教美人,好生一个美人,怎么说话行事都……白白浪费那脸。
赵长宁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面无表情,她的确是厌恶那个称谓的,自己竟都没注意到这个破绽。
赵长宁垂眼看了看下方曲曲折折的回廊,上前一步道:“关娘子,无事,我愿意去。”
这个人也许当真能登上帝位呢。太子殿下虽然也聪明,但没法跟朱明炽比。朱明炽读书也许并不怎么样,但在别的方面,他聪明绝顶。可是没有人发现这个人才是最厉害的。
“她当真不能去的!”关娘子焦急,这姑娘可是跟纪大人在一起的,肯定是来历不凡,谁知道跟纪大人是什么关系。但随从怎么会听她的话,冷冷地瞪她一眼:“你莫要多管闲事!”推开了关娘子,就要上前来拉人。
“殿下观察入微,目光如炬。”赵长宁轻声说,“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那两个随从抱拳,就要上来带人。
其实赵长宁不是没有应对的法子。她知道刚才朱明炽在外面和他的下属在谈什么,她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
赵长宁暗道糟糕,此人她也眼熟,似乎围猎场那天也见过的,虽然一时想不起名号,但绝对也是一员大将!此人盯着她许久,对身后的随从说道:“带她去弹琵琶,一会儿我要看到她。”
最近有个案子,管漕运的岳大人因监管不力被抓,而朱明炽的下属问他是否要停止河运。那么很明显,这位岳大人应该是朱明炽的人,朱明炽在借由漕运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至于这件事是什么,并不难得知。长宁只须回去查阅卷宗,就知道所指何事了。
来人穿了件深紫色右衽长袍,腰束玉带,头戴银冠。一双斜长的眼睛却有种凌厉之感。
只是她敢威胁杜少陵,却绝对不敢威胁朱明炽。
那朱娘子还看了赵长宁好几眼,正准备带这三个走,那边就有来人笑道:“朱娘子,人家一个琵琶班子的人,都比你的什么弄玉、扶玉的好看,照我说,不如叫这个姑娘来给我弹段琵琶,我也当是享受了!”
她很有可能会被朱明炽灭口。赵长宁不敢跟朱明炽耍这样的心眼儿,他是特权阶级,他杀个把官员又如何。正好还是在这样的地方,她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她父亲是我的表叔,托我照顾的,在老家已经定亲了。”关娘子立刻就搬了个理由出来。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听这位爷想怎么着,可恨她还是太子的人,说不定朱明炽会非常想除之而后快!
谁知道这朱娘子却好生打量着赵长宁,笑道:“这位姑娘这般品貌气质,跟着你们班子也太委屈了些吧!”
朱明炽一时也没说话,他也在想将这个人如何是好。这个金銮殿上孤直的背影、琼林宴上风采出众的探花郎、太子殿下的心头好,以女装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出落得如圣莲一般,竟当真有几分惊艳。刚才那番亲热,有几分戏弄的心思,又有几分真正的欲念,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才清楚。
赵长宁心里一个“咯噔”,抬头一看果然是点了她,只得慢腾腾站起来,没有说话。关娘子也不愧是混班子的,立刻笑道:“这个不行……她是我今年才收的,弹得不好,只带她出来开开眼的,别让贵人见笑了!”
朱明炽盯着她看,这个人当真机敏,她换称自己为“下官”,将这房中一直笼罩的诡异暧昧退了干净。见她的脸在昏暗的灯下,分明出现一种玉质的清冷,清丽而雅致,似乎瞬间就隔开了千山万水。
那朱娘子看了,却似乎有些不满意,在关娘子背后看了圈:“最后那个高的给我站出来。”
赵长宁看到朱明炽黑色的皂靴停在她的面前:“你到这样的地方来干什么?”
关娘子忙放下琵琶迎上去,似乎不敢得罪这个人,赔笑道:“朱娘子今儿可忙的!”在里头指了三个技艺最好的出来,“你们三个随朱娘子去,可要好生弹。”
赵长宁不敢隐瞒他:“下官来查孙大人自缢一案,所以蒙混进来了,不过这里面什么都没有。下官想出去,但是被带到了殿下这里。”
她正在看的时候,“将出”那个门的门帘突然被挑开,有个穿檀色织金褙子的妇人上来了,来得很匆忙,指了指琵琶班子的人说:“琵琶班的叫三个人过来,跟我走。”
朱明炽俯视着她,又慢慢问:“……我方才在外面说话,你在屋内偷听,听到了什么?”
……这地方当真有意思,竟连高镇这样的显贵也会过来。
赵长宁的心猛地一跳,背心几乎立刻就出汗了。她尽量维持着语气的冷淡:“下官没有偷听,也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赵长宁坐在最后,抱着把琵琶观察周围,戏台子修得较高。她眼睛微眯,突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院落间走过。她认得这个人!她随太子去围猎的时候,曾在猎场上看到过,似乎是常国公高镇。
朱明炽笑了:“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
琵琶女们从狭窄的楼道上了戏台,自“相出”门而出,在台上坐好,开始调弦。
“下官的确什么都没听到。下官是大理寺的官员,不过是为大理寺做事,亦算是为殿下做事,只望殿下信得过下官。”赵长宁知道朱明炽不信。她脑中转得飞快,但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的诡计似乎都是无用的。
回廊前头有个小院,挂了紫金泥印刻门楣,上隶书“汀兰”二字。小院的二楼是个戏台子,雕梁画栋,装饰得极其奢华。
朱明炽一根指头就可以弄死她。
赵长宁这才能打量这后院,后院修得气派极了,正值盛夏,却一点儿蝉声都听不到,水塘清幽,莲花满池,几个八卦亭布于其间,曲折的回廊贯通。这里头竟然有护院巡逻,还在腰间佩刀。倒是建筑都被垂柳遮挡,看不真切。
“杀了你,比信你容易多了。”朱明炽森冷、漠然道。
“且放心吧,我这十多年的琵琶班子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娘子笑着,领她们进了门。
赵长宁听到这句话,立刻就跪下了,冷汗已经打湿了她的背心。这个人压迫力极强,不愧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杀气几乎凝成实物。赵长宁眉尖微动,如何能让朱明炽放过她?
关娘子叩响了门,便有个戴瓜皮帽的小厮来开门,“吱呀”一声拉开,立刻说:“关娘子快进,今日有贵客来。弄玉姑娘等着您配琵琶呢。您叫班子里的姑娘小心,可别弹错了。”
人在被逼急的时候,会想出非常疯狂的办法。赵长宁想起刚才朱明炽进门之后压着她吻,顿时手心汗津津的。其实还有个办法让朱明炽不忌讳到想杀她,很简单。
关娘子答应了,带着她出门。弄玉斋并不算远,进门之后就是个听曲儿的堂院。从月门出了堂院,走了半炷香的工夫就到了一扇桐木门,这时候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
这是保命的良策,至少能让朱明炽放松对她的警惕。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赵长宁站起来,跟关娘子说:“一会儿我便跟在你们后面,不必注意我,只当没我这个人就是。”
“殿下,”赵长宁轻轻地道,“就算我听到了,也不会出卖殿下的,殿下大可放心。”
梳头的娘子托付给了要带琵琶班子进去的关娘子:“这位姑娘是纪大人带来的……纪大人说了,得完好地带出来。”
朱明炽意味不明地笑了:“嗯,这又怎么说?”
赵长宁一看,人家是细细杨柳腰,走起路来步步生莲,柔婉妩媚。这八年来她已经养成了男人的行为举止,难怪人家觉得怪异。她看得嘴角微动,她学不来这个,收敛些步伐,只走得慢些罢了。
赵长宁的手在袖中握成拳,却越发地说不出口了:“……殿下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若我将殿下的事说出去,殿下也不会放过我,长宁甚至难逃绞刑。不知道这个理由,殿下以为如何?”
赵长宁大致看了一眼铜镜里的自己,美不美她不知道,只觉得有点儿别扭,可能是看不习惯。这位梳头的娘子带她出去,看到这位公子走路大步流星地背着手,脸色又不算好看,她又觉得很怪异了,果然行为举止还是对不上。低声道:“公子,您这般走路不行,容易被人看出来,您瞧着妾身怎么走的,不学成,也学个大概吧。”
赵长宁这时候都不想去看朱明炽是什么表情。她最恨别人拿这个来威胁她,却又不得不提供此法。
岂止是行,淡淡玉面,目如清水,唇薄而微翘,眉眼间却又是雌雄莫辨的清贵。这位公子当真妙,再没有更好看的。
他竟久久没有说话。
“公子的确天生丽质,比女子都好看……”刚才看到赵长宁出来的时候,她当真有种分不出她究竟是男是女的感觉,一时间就恍惚了。她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好,哪个男的喜欢听自己像女人的,因此笑了笑,“公子勿怪!这样不上妆也行。”
朱明炽随意地半跪下来,低头靠赵长宁极近。手指轻轻地挑起她的脸,语气却柔和了许多:“你也当真挺狠的,拿自己来赌,是怕爷杀了你吗?”
“还要上妆?”赵长宁看不到自己什么样子,只感觉女子给自己梳头发的手在抖,眉头一皱,“不必了,我看这样行了。”
“下官今日为殿下所救,甚是感激。”赵长宁只是轻轻道,未理会他狎弄的举动。她当然不想死,毕竟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她这才拿了桃木梳,给长宁梳了个简单的挑心髻,头饰不敢多用,用了个鎏金嵌红珊瑚的璎珞。“公子没有耳洞……这可能是要露馅儿的……还得上个简单的妆才是,免得叫人看出来。”
她单薄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因为她在怕,反而更加动人了。朱明炽一时没有说话。看着她这个样子,许久道:“爷既然救了你,又怎么会再杀你。”也许是因为第一眼看到她女装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就动了异样的心思,否则何至于刚才那般。
大家讪讪一笑,本来想看个稀奇的,如今只能离开了。赵长宁这才拿着衣物,沉着脸走进内室。一件青白的挑线裙子,里头是白纱罗,深青色宽袖长褙子,带斜织淡白色缠枝纹,墨绿系带,非常素雅。长宁在男子里不算高,但在女子里就很高挑了,走出来时那娘子看了许久未回过神来,还是长宁皱眉:“快给我梳头吧。”
他又问:“方才你弹那首曲子,当真是不知道名字?”
“你们回去吧。”赵长宁回头对他们说,“我实在不想那个样子被熟人看到。”当然,长宁也是怕自己女装太显眼,别让他们看了出来。
长宁这才知道在他面前抚琴是班门弄斧。学曲的人能不知道曲子的名字吗?
这个娘子笑着屈身:“随奴家这边请。”
赵长宁垂下眼,心里甚至有一丝淡淡的古怪感。他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赵长宁自然不愿再说什么了,于是低声道:“下官的确无他意,殿下若不相信,下官也没有办法。”
晌午,赵长宁跟纪贤一行人去了槐花胡同,那琵琶班子是个小院,纪贤同一个穿着姜黄色长褙子,梳妇人发髻的女子说:“拿些他能穿的衣物,再给他梳个发髻吧。”
朱明炽终于站起身,然后淡淡地问她:“你可与别人弹过?”
纪贤一口吃了赵长宁剥好的花生。
他说的是《凤求凰》?赵长宁单膝跪在他面前:“此曲怎能随便与别人弹,只为二殿下谈过一次罢了。”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赵长宁还能说什么,拳头舒开道:“等我出来就不必了,我自知道回来。”
这话说出口了,赵长宁却觉得说得有几分旖旎的意思,于是又加了句:“下官原不善抚琴,故也不曾给别人弹。”
“这个赵大人不必担心。”纪贤说,“你且跟着琵琶班子进去看看,等她们弹完跟着就出来,以你的经验看看里面有没有不对的地方,只要有不对,咱们就能从顺天府那里签到搜查的文书。最多一两个时辰,我在外头等赵大人出来。”
朱明炽嘴角微勾,将桌上的护腕再拿过来绑上。既然逼到这个地步了,本就无意杀她,便不再吓她了:“行了,今儿暂且放你一次。我还有事,叫人送你回去吧。”
赵长宁这辈子可没打扮成女人过。她轻敲桌沿,的确如纪贤所说,这案若不破,二人很可能会官位不保。死的毕竟是侍郎,这可是皇上天天都看得到的朝廷大员。她抬头问:“纪大人,这弄玉斋里面究竟是做什么的?倘若是个危险去处,我进去了可回不来的。到时候你是无妨,我怎么办?你可把这些问题想好了?”
“殿下,不必!”赵长宁立刻道,“出了弄玉斋,我自知道回去。否则就……说不清了。”
“我看可以,我们大人长得俊,打扮成女的,不仔细看认不出来!”徐恭觉得他们大人当真是好看的。
朱明炽眼睛一眯,又重复了一遍:“衣裳我马上叫人送过来,会有人送你回去。”
“大人,此事三思!”陈蛮低声道。
这样的人,如何能违逆他的话!
“赵大人要真的不愿意,这案子也没法进行下去,我已经把孙家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他贪污受贿的证据。”纪贤语气端正了一些说,“到时候圣上降罪下来,最后还是会落到你我头上,赵大人仔细想想吧。”
只是赵长宁也抬头看他:“殿下,出院子之后我得自己回去。”
赵长宁眼皮一抽,让她装扮成女人她是很不愿意的,这个……虽然的确是“相当地没有难度”。但是她想起来就觉得很怪异。而且她从未见过自己穿女装什么样子,只知道自己长得还算是比较中性,若一眼就看出端倪了呢?这怎么行?
朱明炽见她这个人,方才明明还压在他的身下过,现在却离了十万八丈远,甚至神色都是冷淡的。只有那脸好看极了,每一寸都精致至极。他道:“那随你吧。”
“这有什么怕的?你家大人是个男的,发现了又能把他怎么样,出示个官印,大不了被赶出来……”纪贤自己平时做事就比较没有底线,觉得这都没什么,“再说人家只是妓院,又不是土匪窝。”
赵长宁却在心里想着那个梦。
一直沉默的陈蛮突然开口说:“里面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大人进去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绝对不行。”
这个人心性手段无不出众。
纪贤手落空,啧了一声:“赵大人,你也太小气了吧!”
也许以后真的应该好生思考自己该何去何从了。
赵长宁面无表情地把刚才剥好的花生都拿了回来,给了旁边的徐恭。
“下官先退下了。”赵长宁退后一步。
纪贤继续吃长宁剥好的花生:“反正你们家少卿大人说了,你们几个但凭我的差遣。”他微笑道,“你不愿意去,可别怪我去你们沈大人那里告一状,我真的有种他随时想你走人的感觉,我觉得他应该很乐意听。”
拿衣裳的人进来了,赵长宁换回男装,然后离开了房间,走入了园中。
“你瞧我这身材,有我这样的女子吗?我要能混进去早进去了,干吗叫你过来?”
弄玉斋满园树枝都挂着莲花灯,浮灯的火焰跳动着,自她的身后蔓延开整个院子的灯火,辉煌灿烂。朱明炽看着赵长宁走远,一边继续听下属说话。
“这可不行。”赵长宁立刻就拒绝了,笑道,“纪大人如何不去?”
“淮扬盐运相关的人,全部灭口,不要留活的。”朱明炽云淡风轻地道。四周是夜色的寒冷肃杀。
他把目光放在了赵长宁身上:“不知赵大人可愿意前去……不过必须得打扮一番才进得去。我瞧你带的两个人,没一个可以做那打扮的。”
跪在他身后的下属应“喏”。
纪贤懒洋洋地一笑:“还是赵大人爽快!那里头男子进不去,可女子进去却容易一些。他们常请琵琶、胡琴之类的班子,给那些达官贵人弹奏。我正好搭上个琵琶班子的人,可以进去。只要进去看一圈,瞧瞧里面都是些什么人,有没有巡逻、戒备森严一类的就可以了。只是此事暂时不能为外人知道,我怕打草惊蛇,再有,随便找个人进去看,怕是看不出名堂来,还得要咱们干这行的人进去,才看得出端倪。”
弄玉斋门口已经挂起灯笼。因为这里靠近护城河,所以夏夜里凉风习习。
“你别绕弯子了。”赵长宁说,“纪大人究竟想怎么着?”
纪贤他们三人在弄玉斋外面等赵长宁,纪贤想看看赵长宁穿女装的样子,干脆带这两个到门口来堵她。免得他跑了。
长宁阻止徐恭说下去,这样的地方有这等魄力,背后肯定是有大人物撑着的。若没有直接有力的证据,想进去门儿都没有,说不定还会被上头削一顿。
琵琶班子缓缓出来了,纪贤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却似乎没有看到赵长宁。
纪贤无言地看着赵长宁:“你带他出来晃悠干什么?”
关娘子看到他,却走到他面前屈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道:“纪大人……里头有位爷看上了那位姑娘,来头太大,您也知道在里面我们说不上话,连关娘子都惹不起那位爷。有愧纪大人所托,实在是……”然后就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给了他,“这些银子,劳烦转交姑娘的家人吧,姑娘也没带一句话,妾身也不知道那位爷是怎么打算的。妾身明儿个再替纪大人问问朱娘子吧……”
“这等邪门,找顺天府要个搜查令呢?”徐恭就不信了,一个弄玉斋还能只手翻天不成。
纪贤捏着这张八百两银子的银票,他皱了皱眉:“谁带走他的?”
“槐花胡同里有个弄玉斋,孙大人常往那里去,原是在那儿养了个扶玉姑娘,家里的妻妾他都不宠,独宠这个扶玉姑娘。我进去过几次,但最多就是在外面听听小曲,我想看看里面究竟在做什么。但里面却不是寻常人能进去的,咱们这样的生人,人家连门都不给我们开,你要是说进去查案的,人家更不愿意搭理了。他们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是觉得稀奇,里面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
“我也不认得,但连朱娘子都怯他,必定来历了不得。”关娘子无奈道。
这个地方赵长宁是知道的,在京城里很有名,其实不是什么正经的去处。许多名妓,甚至那些大官养的外室都住在这条胡同里,也就是高档些的青楼。
陈蛮脸都青了,徐恭张大了嘴。赵长宁这是被人……看上了?他可是朝廷命官啊。
“槐花胡同你知道吧?”纪贤说。
他怎么就被人看上了呢?他是个男的啊。
“什么地方这么邪乎?”徐恭很是疑惑。
等关娘子走了,纪贤才回过神来,感叹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大人我一个月的俸禄才十石米,连十两银子都没有。你们赵大人竟然能卖大人我八年的俸禄。”说着就把银票收进了袖子里。
“呸!本大人若有断袖之念,还不如跟你们家赵大人。”纪贤悠悠道,叹息,“我有个去处,孙大人生前曾多次去过,我怀疑那里面有些猫腻,只是我等都进不去。”
“大人,这个……”徐恭不知道这应该从何说起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有。”说到这里纪贤坐直了身体,目光在长宁背后的徐恭跟陈蛮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徐恭身上,看得徐恭打了个哆嗦:“纪大人,下官我……我喜欢的是女子,实在是对男风吧……那个……不能接受。”
是应该说:大人您干吗收咱们大人的卖身钱,应该给赵大人啊!
长宁又不是南方湖广人,听不懂这最正宗的苏州评弹,就说:“我为纪大人剥花生就行,纪大人可有线索了?”
还是该说:大人咱们是不是要进去营救一下。
“的确是,我正在查他为什么自缢。”纪贤又抓一把花生递给长宁,“这个茶馆的评弹说得最好,你好生听听。”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一会儿自会给你们大人的。”纪贤觉得莫名其妙,他的人品没这么差吧?
“孙大人是自缢而死没错吧?”
陈蛮道:“纪大人,您不觉得咱们应该做点儿什么吗?您若不进去——我就要进去了。”
“我只是奉命查孙大人之死,别的事跟我没关系。”纪贤说着,又赞赏,“你花生剥得真好。”
“这里面你是进不去的,会些拳脚也没辙。”纪贤看了他一眼,“要能闯进去,何须你们大人出马?”
“不知道纪大人下一步怎么打算的?”赵长宁问他,手一拧花生壳便开,薄脆的红衣成粉掉落,一颗白净的花生仁就这么被剥出来,放在纪贤面前的小碟里。
纪贤叹了口气说:“大人我还没想出来办法,去那边摊上吃碗面,慢慢想吧。”面摊就在弄玉斋的门口,能够看得见往来的人。
赵长宁带着徐恭、陈蛮二人与纪贤在时雍坊的茶铺里会合,纪贤一边吃着花生米,一边听茶铺里的老先生说评弹。“来了。”纪贤抓了把炒花生给她,“坐旁边一些,咱们听完再走。”
赵长宁出来时天已经黑透。那三个在外面听昆曲,本来准备趁着夜色混进后院的,看到赵长宁出来倒也没有那个必要了。纪贤打量了她,的确是没出什么意外。才可惜道:“本想在门口堵着,看看你穿女装什么样子,看来是看不到了。”
次日,纪贤就让人送来了验尸表,这个他专业,别人跟他没得比。
长宁微微一笑道:“这么说来纪大人不想要证据了?”
原以为已经得到了别人的尊重,结果是还没有的。跟上司闹矛盾显然是不理智的,只能把这件事完成得足够出色,让他无话可说。
纪贤眼睛微亮:“你当真找到证据了?”
长宁顿了顿说:“大人,您若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告诉我。”沈练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赵长宁拱手告退,转身离开了后院。缓缓走着,她深吸了口气。
赵长宁半天没吃饭了。胡同口有个面摊,点着灯笼,锅里冒出腾腾的热气。面也做得地道,微黄劲道的细面条,牛肉骨头熬出的高汤,上头码着卤牛肉,又撒一把切得细细的香芹。又烫又热,又香又浓,她吃得很舒服。
“我让你去你就去。”沈练皱眉,冷冷地道,“还要我说第二次?”
吃完后赵长宁才把袖中的账本给了纪贤:“这个可以帮你拿到搜查令,里面有几个官员最近刚入狱,可以以此为借口进去搜查。”
长宁道:“大人,那些案卷我已经研习小半个月了。”就这么都给了蒋世文,岂不是白费工夫了。
纪贤翻了几页,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片刻后就有人来喊她,说少卿大人请她过去。赵长宁心生不好的预感。果然沈练觉得她有跟纪贤敌对的经验,于是跟纪贤合作的事也归了她。“你手头的卷宗暂时分给蒋世文,把这事办好再说。孙大人自缢这事闹得很大,务必要在半月内查清确切原因。”沈练看着手里的文书,头也不抬地吩咐她。
“不过我劝你慎重一些,弄玉斋背后来头不小,可不要惹到不该惹的人了。”连朱明炽、常国公之流都会去里面,实在是深浅难测。
……这简直就是个妖孽!
“赵大人果然厉害。”纪贤合上账本,笑道,“我一定在你们少卿大人面前为你美言几句。”
纪大人摇着折扇去骑他的驴儿了,赵长宁听到他叫自己的驴儿是“富贵”。
他收了账本,从袖中拿出一张巴掌大的银票,“方才关娘子给我的,应该给你才是。不过我很好奇……赵大人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
“尚好。”长宁也微笑。
这是屈辱的银子,真的不该要,她应该把它拿过来扔到炉子里化了。但想到这也是她八年的俸禄才能赚回来的,赵长宁收来放进袖中道:“纪大人自己进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是的。沈大人正在亲自接见纪大人。”徐恭刚说完。长宁就看到纪贤已经慢悠悠地从大理寺后院出来了,对她笑了笑:“许久不见,近日赵大人还好吧?”
纪贤笑了笑:“罢了,这次我承情了,赵大人日后需要我的帮忙就尽管开口。”
本朝律法严苛,特别是在治贪污上更是严格。太祖的时候因吏法太过严酷,而差点儿杀了朝中一半的官员。这位孙大人畏罪自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纪大人记住这句话就行,日后找你帮忙,可不要推辞。”赵长宁对店主招招手:
“孙大人自缢了?”赵长宁没想到这事闹得这么大。
“店家,结账了,他给。”说罢指了指纪贤,然后带着陈蛮和徐恭离开了弄玉斋的门口。
“似乎出了大案……听说前月户部发现税银亏空。没过多久,都察院就开始调查总管税银的户部侍郎孙大人。”徐恭跟着她说,“结果次日,孙大人在家中自缢了。皇上就命咱们大理寺与刑部仔细查这位大人的死……”
纪贤看着他走远,从囊中拿出铜板付账,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所为何事?”赵长宁边走进大理寺的大门边问他。
次日纪贤就用这个账本从顺天府拿到了搜查令,与长宁两人带兵包围了弄玉斋。两个人总算穿着官服大摇大摆地进去。一搜,孙大人果然是将贪污往来证据放在他的相好扶玉姑娘这里。赵长宁穿着官服背手站在弄玉斋门口,怕被人认出来,里头她就不去了,不过看着官兵将此地包围,心里微有感慨,还是做特权阶级比较爽。
果然是这刑部的妖艳贱货又来了!
人证物证一人一半,扶玉姑娘被纪贤押回刑部,赵长宁则拿了孙大人与其他官员贪污受贿、往来的书信鸣金收兵,回去写证词。
徐恭三两步迎过来:“大人,纪大人上门来了!”
每逢初一、十五是衙门沐休的日子,这时候大理寺会格外清闲,只有阿猫阿狗三两只。
跟宋楚分别后,长宁往大理寺走去。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头毛驴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脖子上还挂着“刑部专用”的牌儿。赵长宁看到这头毛驴就眼皮一抽。
长宁是为了孙大人的案子加班的,带着东西回来的时候大家都沐休了。她在自己的号房里坐下,定神蘸墨开写。需要用到律法的地方,她也不必停下来查书,她正经进士出身,背书的功底没的说,手不辍写。
“还是翰林院清闲,整天闲得没事做。”宋楚要去翰林院了,跟长宁道别,听说宋赵两家要结亲了,约定哪天一起喝杯酒,他把宋唐叫出来,让长宁看看他未来的妹夫。
与孙大人牵连的官员还不少,户部两位郎中、吏部一位主事、江西布政司的官员……
“你这不看到了?”长宁指了指车上的那些卷宗,“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少卿大人不喜欢看到别人闲着。”
她越写越艰难,此案牵涉人员过多,朝廷怕是又有动荡。只看上头的意思是压还是不压了。看日头快到午时了,长宁把东西收起来准备回去继续。窦氏今天让她早些回家吃饭。
“你最近在大理寺如何?”宋楚说,“我听说你破了通州奇案,还升官了。”
长宁出门却看到个头发半白的老头儿站在院内,仰头看着天不知道在做什么,长得面生,又穿着常服。赵长宁几步上前问:“这位老伯……”本来是想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怎么会擅入大理寺。
宋楚苦笑:“这是翰林院的规矩,名帖要做得越大越好。”翰林院作为朝廷高官的储备机构,其地位是很不一样的。翰林院的人也自觉高人一等,用鼻孔看人,若翰林在外面跟普通的进士平起平坐,是会被翰林院众人斥责的。等以后当了官,名帖才会小下来。
老人回头看到他:“嗯,何事?”
长宁接过后翻了翻:“宋楚兄,这名帖似乎……有些大吧!”
赵长宁再一看老人的年纪,能如此自如地在大理寺行走的,绝非普通人。长宁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应该是大理寺卿季大人!上次只远远看到过,所以才没认出来。
次日去大理寺的时候,长宁在路上遇到了正好要去翰林院的宋楚。宋楚笑眯眯地递给她自己的名帖,名帖大如两个巴掌,字大得出奇。
“怕是寺卿大人光临!下官眼拙。”长宁立刻拱手。
手下的动作一怔,握着儿子绵软的里衣团在手里,窦氏突然就茫然了,又有些悲凉。
季大人打量了他,就笑了笑:“你就是沈练说的那个小娃娃,新科探花?”
宝珠金钿,绮罗满身,暗香盈袖。她似乎都无法把这些东西放在儿子身上,似乎儿子也并没有这种想法。
“大人竟知道下官,下官实在不胜荣幸。”赵长宁的语气十分恭敬,听说这位季大人年轻的时候惩治了无数贪官污吏,清正廉明,甚至目前大理寺通用的一套吏法也是他所编写。虽然已经不负责任何事,但在大理寺的地位等同于吉祥物,大家都很崇拜很敬仰他。
窦氏给儿子拾掇明日要穿的官服,看着她清瘦而笔直的背影一怔。
长宁自然也敬仰他得很。
“不知不觉玉婵也要嫁人了,”长宁有些感叹,“等她出嫁的时候,我多给她些嫁妆。”毕竟玉婵是她唯一的亲妹妹,她是看着玉婵长大的。
季大人仍旧笑眯眯的:“倒是比沈练那小子懂礼貌。”
“她能怎么说,被我拘起来绣嫁衣了,等到及笄就嫁过去。嫁了自然就相夫教子了。”窦氏轻轻给儿子捶肩,“你妹妹们始终都是要嫁出去的,这家里也只靠得你,否则宋家为什么要给玉婵提亲?还不是看着你探花郎的面子……”
“您谬赞了。”赵长宁笑了笑,时常听到季大人年轻时候的事迹,难得有这个机会能与寺卿大人说几句。
“玉婵怎么说?”长宁问母亲。
季大人伸手拍了拍长宁的肩:“后生可畏,你争取把沈练那小子干下去,他成日连句玩笑都不会说,我嫌恶他得很。”又道,“说起来皇上是将你放在我的名下带的,可惜我没空,竟一直不得教你什么。不过你与沈练、庄肃等人都在我的名下,有事就找他们帮忙吧。”
长宁听到这里想起了,这个宋家可不正是宋楚的宋家,宋楚还是他们家杰出的子弟呢。不过他们家人丁兴旺,比赵家人多多了。
庄肃是大理寺左少卿,沈练是右少卿,长宁还没有见到过。
“儿子”觉得没事,窦氏也不好说什么。跟她说家里的事:“既然如此便随你了。对了,我与你父亲看好了你妹妹的亲事。你知道翰林院侍读学士的宋家吧?他们家请了媒人,替他们二房嫡出的少爷宋唐来提亲,你父亲说虽他们家二房一般,嫡出子弟多,但却是有底蕴的世家,娶得你妹妹。”
季大人说完就走了。
陈蛮大部分时候是你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叫他的时候,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长宁怔了怔,竟然有点儿怅然若失。她知道刚进大理寺,是会有人带着她的,只是这个人没出现。一切都是她自己摸索着走的。
赵长宁喝着鱼片粥说:“他这人老实听话,无妨。”
原来她竟然是挂靠在大理寺卿名下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他伺候你终究不方便,不如娘拿些银子给他,打发他去田庄里。”窦氏有两个陪嫁的田庄。
倘若真能跟着季大人学习,那该是什么光景。
升任大理寺正后,长宁每天的工作增加了许多,总要傍晚才能回府。窦氏心疼“儿子”,吩咐家里的仆妇,家里的事一应不许拿去烦她。又听说儿子新收了个贴身的小厮,将长宁叫过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