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的,但小的看是由绳索窒息而死,就没有开膛……这是后来刑部纪大人来查案的时候开的。”听到仵作的话,赵长宁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纪贤给她的证词还有隐瞒。
“当时可是你检查的尸体?”赵长宁问道。
“重新再给我做一次,一点儿都不要漏。”赵长宁嘱咐他,然后才回县衙的东花厅去休息。
赵长宁站起身,目光在两具女尸之间游移,后死的“顾漪”腐败程度还好,能看出大概轮廓。她发现尸体的腹部是被剖开的,于是走近了查看。“大人……”仵作正要说话。
她刚才见识了两具高度腐烂的尸体,着实有点儿吃不下饭。刚喝了碗豆汤,徐恭就出现在她门口,气喘吁吁地道:“大人……陈蛮醒了,他……”
不过重审的官文已经拿到了,陈蛮就能从死牢被转移到普通牢房,至少条件好点儿。
“醒了就好,”长宁听说陈蛮醒了很欣慰,她很怕他就此交代了,自己这案子没法破,她让徐恭慢慢说,“他怎么了?”
郭氏曾经说过,她们这些仆妇都是后来陆续被买进来的。是否可以推论,顾老爷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但他出于某种原因,却在掩藏女儿的死,反而弄出了个新女儿来。要想知道这些,还是得等陈蛮醒过来再问他。
“他听说了您在顾家后院挖出具尸体,就立刻说要见您,他好像知道什么!”徐恭终于喘过了气说。
赵长宁半蹲下来,看着地上那两块玉佩。两块玉佩极为相似,但从质地就能分辨得出,从顾家后院挖出来的这个更圆润,年生应该早很多,这个是真的顾小姐无疑。
陈蛮早年丧父,跟着武馆讨生活,后来遇到顾章召,顾章召赏识他带他读书,可谓是对他有知遇之恩。两年前他的母亲也因病逝世之后,他身边就再无亲人了。如果算起来,顾章召已经是他最亲近的人了。
纪贤却不接赵长宁的话。“我这看完就先走了,赵大人珍重。”他打量着赵长宁,一袭官袍衬得他纤长清瘦、隽秀,眉目如水墨画一般,当真是好看极了,他忽然道,“早听闻探花郎一表人才,京中想嫁你的女子数不胜数。倒是……果然不假。”然后笑笑离开了。
可能是因为从小练些把式,陈蛮的体质非常好,这么重的伤竟然也熬了过来。
这个最让她惊讶。仵作是个很不祥的职业,人们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纪贤却似乎很擅长的样子。
他靠着迎枕半坐着,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赵长宁,他知道赵长宁发现了关键的证据。
“没想到纪大人还会验尸。”赵长宁笑着看他。
那双沉寂已久的眼睛,稍微有了一丝神采。
“大人我见过的尸体比你吃过的饭都多,我说是两年零三个月,你就不要再说话了。”纪贤说着,“记尸虫为春尸虫。”跟着他的吏官飞快地记下来。他已经验完尸了,站起来摘了套子,“此人与‘顾小姐’年龄相仿、身量相仿,应该是真正的顾漪。至于为什么会被埋在顾家后院里,新的那个顾小姐是谁,恐怕只有他们三个自己才知道。”他指了指地上的几具尸体,“可惜他们都死了,没人能跳出来告诉赵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师这两年不是没有古怪,自他从淮扬回来之后,一切就都不太对。”陈蛮慢慢说,“他请过很多护院打手,但最后又被他全部赶走了。他的脾气时好时坏,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发火。还有顾漪……我只见过她两次,后一次见她的时候,老师不在,她突然扯着我的衣袖跟我说她在顾家很痛苦,让我带她离开……当时我并没有理会她。”
旁边的仵作欲言又止:“大人,这您如何看得出来?看这女子的衣着,死的时候分明应该是深冬,不可能是初春啊!”
赵长宁听了沉思片刻,她叫徐恭进来:“叫些人,去顾家好生再搜,尤其是顾章召和顾漪的房间,地板、挂落、承尘都不要放过。另外,再去给我把郭氏找来,这妇人委实不老实。”
三人朝县衙的土地祠走去,起的尸首多半放在这里的后罩房,能压住邪气。赵长宁到了后罩房,看到已经有个白衣公子站在新起的女尸边,戴了双仵作用的牛皮套,正在翻动已经白骨化的尸体。“赵大人回来啦。”纪贤继续翻动尸体说,“死因是钝器击打致死,枕骨、顶骨碎裂。”他眼睛微眯,往下几寸摸死者的手,“腕骨扭曲,死亡时间不到两年半,应该是两年零三个月。”
赵长宁随后又去了土地庙,仵作正在验尸。
下车之后她就立刻问徐恭:“怎么样,尸体起上来了吗?”
“大人,您说得不假。”仵作告诉她,“这个‘顾漪’怀孕都有两月了。”
赵长宁连家都来不及回,又立刻去了通州。
赵长宁也拿起旁边的牛皮套,戴在手上。
都走到这步了,长宁是牛鬼神蛇都不怕了!她反而觉得这个事情很有意思,比坐在翰林院里编书有意思多了。
“大人……”仵作本来想阻止他,长宁摆了摆手让他别说话。
赵长宁听徐恭说过,沈练此人不属于任何党系,铁面无私,冷漠无情。这不能变通的性格反而得到了大理寺卿的赏识,五年内将他提拔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所以他对她这个走后门的就更不留情了。她笑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在入大理寺之前,她遍读《疑狱集》《折狱龟鉴》,还有《洗冤录》,对验尸有基础经验。
夏衍看着赵长宁,这位新科探花郎长得秀雅极了,当真如诗如画。他道:“少卿大人让我告诉您,不到案情水落石出,您的事……就一日没完。”
“顾章召和‘顾漪’都是被人勒死,两人的伤口向上斜。”赵长宁翻动尸首的脖颈,“但是顾章召的伤口之深可见喉管已破。可是‘顾漪’的伤口却很浅,尸体已经腐烂得看不出勒痕了。”
“你应该还有别的事忙吧?”赵长宁继续写详要,“我有徐恭就够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会找你的。”
“我记得在‘顾漪’房中找到的凶器是一根麻绳。”赵长宁抬头问仵作,“但是顾章召的喉管都被勒破了,麻绳会把人的喉管勒破吗?”
夏衍站在门口,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大人,可需要我跟你去通州?”
“杀害顾章召的凶器至今还未找到。”旁边有个皂隶说,“打了那小子好几回,他也没说究竟藏在哪儿了。”
这也总算是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吧!赵长宁收了字条放进笔筒里,另铺纸开始写案情详要。
原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关节,但现在被打通了,于是茅塞顿开。赵长宁站起来:“或许——根本就是两个人杀的!”
是纪贤派人把这个案子从头到尾的卷宗,都给赵长宁送来了一份。包括每个下人详细的证词、仵作的检尸录,细致到犯人身上有什么伤口,长几尺几寸,什么颜色,死状如何。还有一张纪贤的字条:“公平起见,送给你了。”
“你们看顾章召的手,”赵长宁又掰开他的手,“顾章召的手上也有一条斜向下的勒痕,但是已经淡得都快看不出来了,跟‘顾漪’脖子上的伤口相近。只是验尸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这是他挣扎导致的。”她扫了一眼在场的仵作和皂隶,“你们猜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过了一会儿,夏衍来敲门,告诉她,“刑部送了卷宗过来。”
这也就是说,这个“顾漪”很有可能就是顾章召杀的!
问她?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个半夜来告诉她这话的人究竟是谁,又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赵长宁回了牢中,并把许知县也找了过来。
她让此案进入三司会审的消息,很快传回了大理寺。好些司务过来串门,问她是怎么找到连纪贤都没有找到的线索,一时非常热闹,还有人后悔没跟着去听听。
“我有一个想法。”长宁在原地踱步两圈,对陈蛮笑了笑,“你想不想知道?”
赵长宁只是笑笑,不再说话离开了。
没等陈蛮说话,长宁接着说:“在你的家里挖出了银票,是顾家的。”陈蛮想辩解:“大人,我从未偷窃过顾家的……”赵长宁伸手一按他的肩,阻止他起身。她原来的工作中,有个破案思路就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些看似很复杂的问题,只是因为没有想通关节而已。这些杂乱的线索,需要一条线把它们全部串联起来。
纪贤随之出来。“你是怎么发现尸首的?”纪贤不跟他多说,径直问道。
眼下,她或许可以把这些线索串联起来了。
赵长宁走出审刑司后,才长长地舒口气。终于可以重审了,说不定真的能够推翻定罪!
“真正想害你的,可能是你的老师。”赵长宁淡淡地道。别说陈蛮,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都十分惊讶。
说罢一拍惊堂木,将此案推入重审。
害陈蛮?可是顾章召已经死了啊!
审刑官看了文书,这次他慎重地思量了一会儿,才说:“这事的确蹊跷了……此案罪证不清,案情复杂。着驳回重审,择日进入三司会审!”
“你曾说过,他让你把书交给他的一个友人,奇怪就奇怪在,那天城外没有人等着拿书,所以大家断定是你在说谎。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还有一个人可以说谎……这个人就是已经死去的顾章召!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你把书送给谁,他真正的目的,是想把顾漪的死,栽赃嫁祸到你的头上!”
围观众人亦是惊讶,不时有私语传来,此案本就是两父女被杀一事,竟然说其实女儿早就被杀了,新死的那个又是怎么回事?这案子倒是稀奇了。
陈蛮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是被雷击中,很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纪贤神色微微一变,显然没有料到赵长宁有这层。
“大人,郭氏带来了。”徐恭过来了,“下官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好没上船,赶紧给您拉过来了。”
说罢上前再交一份证词:“昨日晚,下官于顾家后院发现一具女尸,经验证是已经死去两年多的顾家小姐顾漪。故而……”赵长宁转而道,“假如顾小姐于两年半前已经死去,那么现在死的人又是谁?若顾章召早知道女儿死了,为何秘而不宣?若不知道,这个新的顾漪又是何人?顾家此案疑点重重。”她再对审刑官拱手,“下官提请此案进入三司会审,重审!”
“直接把她带过来。”赵长宁想与她对质。
“不必。”赵长宁回过头,“下官也有证据未呈。”
等郭氏来了,赵长宁委实没有客气,突然一拍桌子,语气严厉地道:“郭氏,顾家的事你可有隐瞒?你贴身伺候顾漪,有什么事你一清二楚,今日若再隐瞒,白白害了人命,本官决不轻饶你!”
纪贤却道:“我原先呈递给大理寺的证词已经足够判案,赵大人,你还是回去找你们少卿大人商议吧。”
郭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民妇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大人……”郭氏毕竟没见过世面,吓得双腿发软。
他竟然在陈蛮家找到了银票!而且从未递交大理寺过目,这个纪贤究竟在想什么?
“你家小姐有孕两月而死,难道你会不知?”赵长宁语气更厉,“是不是你瞒着你家老爷,让别人与你们家小姐通奸的!”
赵长宁看他:“纪大人还有证据未提交大理寺?”
“大人,绝不可能啊!”郭氏连忙辩解,“能与小姐接触的只有老爷!两人常在屋子里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不让我等靠近。事后我进去清理……的确觉得有些异样之处,但两人是亲父女,民妇根本没往那处想!民妇也不知道小姐有孕,但如果小姐真的有孕……那孩子只能是……是……”说到这里,郭氏的脸“唰”地白下来,喃喃道,“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老爷可是读书人!败坏人伦的事情老爷不会做的!”
纪贤听了片刻不语,然后才道:“大人,我也有新证据呈上。”说罢身后有人将东西拿上来,“这是七月十六,有人在陈蛮家中挖出的一匣子银票,细数来有四千两之余。下官已经查证过了,这个银号便是顾章召所存的通义银号。”
“的确不是败坏人伦,因为……真正的顾漪早就死了。”赵长宁终于逼得郭氏说到这个地步。
说完呈上了陈蛮的供词。
真正的顾漪早就死了,所以没有人想到,与假“顾漪”通奸的那个人,正是顾章召顾老爷!除了陈蛮,只有顾老爷能够与之通奸。
赵长宁上前道:“大人,此事的确有疑,下官去了通州亲审犯人,得知其不过与顾小姐见了两次,何谈用情至深?且更疑之处在于,顾大人致仕前为淮扬盐运判,家财颇丰,但县衙抄家时却没有发现钱财。且陈蛮也并未取其钱财,下官以为,有人图财害命也未可知。”
赵长宁继续:“‘顾漪’与顾章召长期通奸,但是‘顾漪’却喜欢上了陈蛮——她甚至求过陈蛮,让陈蛮带她离开!直到顾章召发现‘顾漪’怀有身孕,而且跟他发生了冲突,不再听他的话了。这样的事如果传出去,顾章召这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勒死了顾漪,并且嫁祸给了前来看他的陈蛮!”
审刑官皱眉问赵长宁:“寺副大人,上次我的判决令下了,大理寺还未通过吗?”
“所以他让陈蛮出城送书,还将银票埋在陈蛮家中,为的就是让陈蛮来背负这个罪名!”
等审刑官大人喊过升堂之后,纪贤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大理寺拖延陈蛮审判至今,实在是无视审刑司之令。未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下官倒不知为何拖延不审。若还不决断,下官建议传大理寺少卿沈练前来询问。”
这一番推论的确算得上精彩!徐恭、四安都屏息看着他们家大人。
“纪大人别来无恙?”赵长宁拱手道,然后站到旁侧,等待审刑官上来。
“而陈蛮,的确是无罪的。”赵长宁的手轻轻地搭在了陈蛮的肩上。
纪贤这次没有骑他的毛驴,而是官服严整,一派轻松,微笑着看赵长宁:“赵大人,这么快就准备要重审了?”
陈蛮好像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既是解脱,又似乎连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次徐恭又没有跟着回来,赵长宁连个壮士气的人都没有,第二天孤身一人到了审刑司。刑部那边倒是来了好几个主事,看到赵长宁一个簇新的官,还在旁发笑。
“大人此番精彩!”许知县道,“不过下官不明白的是,既然‘顾漪’是被顾章召杀的,那顾章召又是怎么死的?”
知道他提出了重审,大理寺内多半没什么期待。跟纪贤作对大理寺就从来没有赢过,已经被搞得很没有面子了,大家都不太想去。
赵长宁顿了顿:“这个关节我的确想不明白。但在顾章召身上一定还有秘密,也许这些秘密,才是导致他死的真正原因。”
随后她与四安赶回京城,当天向审刑司报备,次日重判,否则再过两天,大理寺就必须要通过陈蛮的凌迟处死之刑了。
“那赵大人想知道吗?”声音从门口传来。
既然牵涉到三条人命,其中一人还是致仕的朝廷命官,这个级别,怎么说也能进入三司会审了。
纪贤带着两个人走进来,他刚才站在门口已经将整个过程听完了。
赵长宁则赶紧写文书,要求审刑司驳回刑部的证词,进入三司会审。
“赵大人倒是比大理寺那些酒囊饭袋稍微强一些。”纪贤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折扇,“也许有个人知道真相。这个人倒也不是别人,就是顾家门房,顾福。不知道,几位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顾家一趟?”
赵长宁叹了口气,对许大人说:“大人,既然玉佩对得上,不如将顾漪的坟起了,看那块玉佩是否也对得上,便知道是否真的有两个顾漪了。”此案变得越发古怪,许大人反正没辙,只能随赵长宁去折腾,听了立刻叫人去起顾漪的坟。
几人便乘了马车,随纪贤到了顾家。
除此之外,别的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郭氏毕竟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妇人,眼界不够宽,心思也不够细。眼下只有指望陈蛮赶紧好起来,陈蛮自小就拜于顾章召门下随他学文章,他知道的总比郭氏要多。
皂隶搀扶着顾福走上来,掇了把椅子让他坐下。
“要说古怪,倒也是有的。”郭氏仔细回忆了一下,“民妇曾听到过小姐同老爷争执……小姐气得哭,饭都吃不下。”
“不是个东西!”顾福抬起头,冷冷地、缓缓地吐出一句话,“顾章召,不是个东西!”
这样一来,就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不知道此顾小姐非彼顾小姐了。长宁又问:“寻常你们老爷和小姐,有没有什么古怪的?”
赵长宁脑中灵光一闪,他们第一次去顾家的时候,顾福曾说过这句话,但是当时,他们都以为顾福说的是陈蛮。
郭氏点头说:“是啊大人,您是想岔了。顾老爷从淮扬回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人,咱们都是陆续被买进来的。在民妇看来,只有守门的顾福是一直跟着顾老爷的。”
“纪大人竟然让顾福清醒了,好手段。”赵长宁对他拱手。
“你只伺候了你家小姐一年?”赵长宁皱眉,按照郭氏的描述,她本以为郭氏是一直伺候顾漪的。
纪贤把手搭在他肩上:“赵大人,不然你以为我是凭什么能羞辱你们整个大理寺的?”他又说,“你不是也找到了尸首吗?”
郭氏端详了之后点头:“模样是这样的,民妇伺候小姐也不过一年,实则也不清楚。”
“顾福,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说?”许大人面色阴沉。
说着叫四安把玉佩给她看。
顾福抬起头,他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麻木的冰冷:“为什么要说……人是我杀的,我说了,不是自己就要进去了吗?”
“你起来说话吧。”赵长宁坐在钱粮师爷的椅子上,问道,“你说你家小姐有块玉佩,随着小姐下葬了,你看看是不是这块。”
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但说话的语气却非常冷酷。
县衙大堂,被传来的郭氏跪地给她请安。
“是你……那你为什么要杀你们家老爷?你还守着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许大人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
总算有皂隶烧了热水进来给陈蛮清洗,一会儿郎中也来了。赵长宁发现陈蛮竟然在发烧,心里“咯噔”一声,怕他是伤口感染了。医疗手段这么落后,没有抗生素,伤这么重很容易死。但她也没有办法,外面皂隶来传话说郭氏到了,她叫徐恭在这里看着陈蛮,自己先去审问郭氏。
“老爷这两年情绪反复,时常做出奇怪之事。”顾福慢慢说,“我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老爷在运判这个位置上挣了不少银子,但是这些银子都不知所终,不知道他拿去做了什么。”
“不必了,我在这儿看着,快去叫人!”赵长宁还会不了解这些人,她不在这儿看着,指不定这些狱卒会怎么敷衍。在死牢里,没等上刑场就耗死的犯人不知道有多少。
“那天晚上老爷来找我,说小姐不见了。但是咱们不能让别人知道小姐不见了……”顾福说着颤抖起来,“于是他从外面买了个女孩回来,说以后这人就是小姐。当时我就应该猜到……小姐已经不在了。外人是从来不知道……这是个多狼心狗肺的人!当年他贪图太太的家财,还狠心将病重在床的岳父活活拖死!那天,我看到他勒死假小姐,我终于知道真小姐是怎么死的!头先太太和小姐对我极好,不杀了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愧对太太和小姐!”
可不是,吃喝拉撒都在里面,又阴又潮,跟牲畜棚比起来都差不多。
顾福抬起头看着这个院子,“那天晚上,他站在窗前看外面,我趁机……用绳索套住了他的脖子,要勒死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倒下了,我也害怕了,赶紧回了门房。他就是我杀的,他该死!”
“是他们坏了大人的事,哪能让大人出银子!”许大人赔笑,给了两狱卒一人一巴掌,“您出来坐吧,这牢房里腌臜得很。”
“原来是你这个劣仆杀主,竟然嫁祸旁人,还不快把他给我带回去!”许大人勃然大怒,立刻指挥皂隶动手。
赵长宁深吸一口气,牢房有牢房的规矩,不听话就是要被打的,可不会听她个外来官的话。她说道:“你去请个郎中,将他抬到个干净些的牢房给他治伤,银子我出。”
天色已晚,黛紫色的夜幕笼罩着半边破败的顾家,一轮残月,风声萧败。
狱卒连忙上前,拱手说:“大人,这小子不老实,审问也不好好回答。咱们就……就教训了他一顿鞭子……”
“慢着!”赵长宁心里却灵光一闪,她上前一步道,“不对,你还是在说谎!”
“我不是说了不准打吗?”长宁沉声说,她的心情真的不太好了。要陈蛮就此交代在这里,死无对证,她还破个鬼案子。
顾福苍老的声音平静又低沉,宛如夜幕里的一丝风声,消散在风中:“大人既然知道……知道小姐的尸首在哪儿,又何必再找真正的凶手?知道尸体在哪儿的人,就是杀老爷的人!大人心里最清楚……”
他们匆匆赶回县衙死牢,狱卒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赵长宁只得自己进去查看,牢里关的陈蛮浑身皮开肉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气若游丝,已经昏得不省人事了。
说罢他后退一步,又笑起来:“死得好,个个儿都死得好!”拍着手,好似又神志不清起来,“噫!都死得好,就是我杀的!”
但赵长宁想提审陈蛮,却遇到了麻烦。
徐恭则很纳闷:“大人,究竟哪里不对啊?”
赵长宁就是这个意思,老师有没有问题,陈蛮难道会不知道吗?
长宁难以抑制心中的震撼,知道尸体在哪儿的人就是杀害顾章召的人!顾福指的人是她,但是只有她知道,应该是那夜告诉她线索的人。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帮她?难道真如顾福所说,他就是杀害顾章召的人?
“我们应该问问陈蛮!”徐恭立刻反应过来。
她回过头,淡淡地道:“他说人是我杀的。”
“先不急。”赵长宁摇头说,“弄清楚再说,如果此人真的是顾家小姐,那自己的女儿被调换了,难不成顾老爷就不知道?抑或其实顾老爷也有问题……”
“啊?”许知县没有反应过来,“大人说笑了,人怎么会是大人杀的。”
“大人,既然真正的顾小姐早就死了,那这案子便不简单了。”徐恭有些兴奋,“咱们应该赶紧回大理寺,呈递公文申请重审此案。”
“怕他是装疯卖傻不肯说出真相吧!”徐恭反应过来,撸了袖子,“大人别怕,我去逼问他。”
“啊?大人,什么线索……”许大人更疑惑,但赵长宁已经走到前面去跟徐恭说话了。
“你瞧他这个样子,你逼死他也问不出来。”赵长宁阻止他,又问,“证词写下来了吗?”
赵长宁决定保持自己高人的神秘感,让别人猜去:“线索就在你的眼前。”
现在手里握有的证据,已经足够推翻陈蛮的定罪了。
许大人走过来,对长宁拱手说:“大人,下官不明白,您是怎么神机妙算,知道这里埋了具尸首的呢?”
“写下来了。”徐恭立刻捧给她看,“两条人命确非陈蛮所为,您的官位是保住了。”
其实仵作是个非常不受尊敬的职位,通常做的人也是下九流,连讨个老婆都难。要不是真的穷,不会有人愿意来做。做这行也没有专业可言,全凭经验。仵作看了之后用一口浓浓的方言口音说:“死了两年多哩!看这样子是冬天的时候死的,那就是两年半。”
赵长宁沉默不语。
赵长宁一发现此人可能是顾家小姐之后,就让四安回去叫了县太爷,眼下大家一齐动手挖,速度快多了。不一会儿整个尸首就被掘了出来,让仵作上前来看。仵作是个四十多岁的大汉,听说早年是杀猪的。
这个案子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她这个人,最讨厌有事情没有弄明白了。这世上的事,是非曲直就应该如此。
清晨到来,黎明的阳光笼罩着这条已经无人居住的巷子,从县衙赶来的皂隶将顾家围住,隔开了看热闹的人群。很快专业的仵作就拿着箱笼匆匆赶来。
这夜长宁静静地点了一盏油灯,望着外面的东花厅,空无一人。
赵长宁与他对视,突然也有种毛骨悚然之感。是啊,假如这个是顾家小姐,那“被陈蛮杀了”的那个呢?
她披了件外衣,继续写公文。
徐恭好半天才回过神,干巴巴地问:“大人,假如这个死了的是顾家小姐,而且已经死了两三年了。那……刚死的那个小姐,又是谁?”
等这个案子进入三司会审后,就是寺丞大人和少卿大人上场了。她现在把公文赶出来,就能早一日推入审理之中。
两人顿时面色铁青。
想了想,她另起文书,写顾章召贪赃枉法、私卖盐引的事。顾章召任转运盐使运判数十年了,怕所得银两不下十万。
她半蹲下来,仔细看尸体的腐烂程度:“应该死了两三年了,具体的,还要等仵作来看才知道。”
写了一会儿,她放下了笔:“我想还有事情没有弄明白。”她说道,“顾福说人是他杀的,但是杀死顾章召的那个人,只能比顾章召还高,否则勒痕不会是那样的。所以顾福绝不可能杀人,他是在为别人顶罪。你究竟是谁?顾家两口人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还有……你为什么要帮我?”
“死的这个人,是顾小姐。”赵长宁把玉佩递给二人,“你们看这玉佩,是不是像郭氏说的那样。”
隔扇外仍然寂静,只有夏夜里蟋蟀的叫声。
赵长宁突然想起郭氏说的话:“咱们小姐,打小就有个随身的玉佩,刻着她的名儿,差点儿被秋红抢走了……”
赵长宁等了会儿也不见回应,只得扭灭了油灯,脱了袜履上床准备睡觉。
是碎成两半的玉佩,羊脂玉的材质,一面篆刻了一个“漪”字。
她刚躺上床,突然有人从背后搂住了她的腰。这次赵长宁没有挣扎,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她记得,是一股类似中药的苦味。
赵长宁突然看到土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阻止他们继续往下挖。她伸手去将那物捡起来。
“你不要查顾章召贪污一事。”这个人说,他的声音不正常地沙哑,可能是刻意地改变了声音,“往下查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你不该管了。”
两人只得继续挖,这尸首身上还穿着衣服,是冬天穿的夹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看样式应当是个女尸。
赵长宁抓住了这个人的手,她没有回身:“你究竟是谁?”
“继续挖。”赵长宁觉得奇怪,顾家的后院怎么会有尸体呢?谁死在这里了?而且还埋得无声无息的。
这个人没有说话。
徐恭捏着鼻子说:“大人,咱们……真的不是来掘人家坟的吗?”
“顾章召的死还不清楚,还有他女儿的死。这当中必然有牵连,我想弄清楚。”赵长宁告诉他,“我只是想弄明白,他为什么会被杀,他曾经贪污的那些银子又去了哪儿。”
赵长宁走上前去查看,只见露出土的是半个人的脚掌骨,还没有腐烂完,看这个腐烂程度,大约是已经埋进地里一两年了。她不是专业的仵作,只能看个大概的时间。与此同时,一阵阵恶臭也随之传来。
“你该回去了,案子结了。”这个人说完,然后轻轻捂住了赵长宁的口鼻。
“大人,您看,挖到东西了!”此时已经挖到了徐恭的腰高,把他半个人都埋了进去。
那股苦味又从他的手上传来,还有股刺鼻的药香,赵长宁睁大眼,想掐住手心让自己不至于昏迷。但抵挡不过片刻,就在这个人怀里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哪家养的鸡开始打鸣,把徐恭吓得一哆嗦。
这个人低低地叹了口气,低头轻轻一吻她的眉心:“你何必执拗……”
她是不怎么干活儿的人,干这个指望不上她,长宁就是辅助作用,大头还是靠四安和徐恭。这里土松,很好挖,约半个时辰就挖了半米深,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油灯没油了,光渐渐暗了,然后灭了。倒也没关系,这时候天也蒙蒙亮了。
等到第二天长宁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四安在外面敲门叫她。
“没事,赶紧干活儿,一会儿就不冷了。”长宁笑着拍他的肩,然后拿起锄头开始挖。
刑部来人将陈蛮押入京城三司会审,而这桩离奇的案件,也沸沸扬扬地传遍了通州。至于破了奇案、给陈蛮洗刷了杀人罪名的赵长宁,也在通州的百姓中有了些名声。赵长宁带着四安、徐恭走在路上的时候,路上竟然还有人认得她。
“少爷,我冷。”四安冻得直流鼻涕,裹紧衣裳,“而且瘆得慌……”
“……这就是那个破了奇案的赵大人!陈蛮就是他救的呢!”
白天来看的时候,赵长宁就去过后院了,后院有个偏门,这偏门都快烂了,一劈就开。徐恭和四安跟在她身后,一人提着一个锄头。后院杂草有半人高,幸好池塘边只有一棵槐树,赵长宁见四下无人,放下油灯用火折子点了,顺便把周围的野草烧干净。
“陈蛮多不容易啊,坐了一年的冤牢。我听说他的房子都让别人占去了……”
“叫你去就去,不要多话。”赵长宁披了件斗篷在身上,随后出了门。
“这位大人长得可真俊啊,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福气好能嫁得这样的郎君……”这个私语的声音低了很多。
四安半天没反应过来:“大少爷,您……半夜三更的要去掘坟吗?小的看实在不必,您跟许大人说一声,许大人还是挺好说话的。”
赵长宁听了回头一看,竟然有个长得俏生生的、穿粗布裙的少女偷偷地看她。她颇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遇到别人爱慕她,特别还是姑娘爱慕她,总是觉得很不习惯。
“去叫徐恭起来,到兵器架那儿拿三把锄头,我们去顾家。”赵长宁吩咐他,她并不想现在就通知县太爷,那人能不能信还是个问题,谁知道会挖出什么东西来,幸好出门的时候还带了四安。
徐恭在旁乐呵呵地说:“大人您瞧,您多受欢迎啊!”
怎么了?如果对方有意,她刚才就被杀死了!
回到京城后,长宁蒙头大睡,一睡就是一天,这小半个月忙着查案,她几乎没怎么睡好。顾嬷嬷心疼地给她揉着眉心:“少爷,您不能真的把自己当男的使啊……奴婢瞧着都心疼。”
她高声喊了四安,四安一边系腰带一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少爷,怎么了?”
“无事。”长宁缓缓睁开眼睛,她有一双如暖阳映照溪水般清明的眼睛。眼梢微长,看着就有种冷淡感。
长宁抹了抹嘴角,这人手上一股苦味。
长宁说:“嬷嬷,您给我穿公服吧,今天还要去大理寺呢!”
赵长宁回头就抓住他的衣襟,想看看究竟是谁。但对方动作更快,另一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把她往后一推,等赵长宁稳住势头再看,此人已经跃出窗扇,没有了踪影,门外只有树影晃动。
顾章召的案子已经了结了,她不能再过问了。
她缓缓点头。这个人便轻轻地松开一些,见长宁不再喊,才完全地松开。
那个人毕竟还是在帮她。既然陈蛮已经洗脱了罪名,那这件事就与她无关了。
赵长宁思索过来,这个人是来帮陈蛮的?还是来帮她的?既然他现在也没有动手,应该不会伤害她。
公服比常服正规很多,有补子,依旧是盘领右衽样式,袖宽三尺,由纱罗绢制成。
“你如果想破案的话,就去顾家后院,后院的池塘边有棵槐树,往下挖,你会找到你要的东西。”这个人低声说,“还有,我走了你也别喊,也不要问我是谁。你答应了,我就放开你。”
长宁今日到大理寺之后,待遇却与往常不同,大家看她的目光带着好奇,甚至有些人还挺热情地同她打招呼,或者来问这个案子究竟怎么办的。赵长宁一路笑着走过来,比一开始进大理寺的时候腰背更挺直,她总算是有了自己是大理寺的一分子的感觉。夏衍和吴起庸二人面色却不太好看,他们可是一直没给过赵长宁好脸的人。
“呜……”赵长宁嘴都被捂麻了,想咬他都做不到!
长宁走到自己号房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竟看到少卿大人站在她号房的门口。清晨的风缓缓吹起他的衣角,沈练背手站得笔直。
赵长宁眉一蹙,县衙可是有皂隶的,谁能进来!她又看到身后开着的窗扇,顿时明白过来。
“少卿大人。”赵长宁连忙对他拱手。
他的另一手扣住了赵长宁的腰。
沈练“嗯”了声,淡淡地说:“以后你是大理寺的官员,在外面不要丢大理寺的脸……也不要丢我的脸。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报大理寺的名号。”这句话就相当于是承认她的地位了。
“不要说话。”这个人的声音很沙哑,听不出来究竟是谁。
“下官谢过少卿大人。”赵长宁见他要走,连忙叫住他,“不知道大人说的赌约是否算数?”
这时候,突然有人影从背后欺上来,捂住了她的嘴!
沈练的脚步顿了顿,却只说:“如果让我发现你玩忽职守,你随时会被撤职。”
此时夜已经深了,油灯“噼啪”烧到一个灯花,光暗了下来。隔扇外初夏凉风习习,树影婆娑。赵长宁似乎看到一个人影伫立在门外,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往门口走了两步。
徐恭见沈练走了,才为长宁拉开门说:“大人您别见怪,少卿大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您是不知道,您破了纪大人的案子大家都很高兴。咱们大理寺的人都不喜欢他,这个人简直猖狂,有的时候还专门隐瞒证据不交,简直就是戏弄咱们!偏偏刑部人人都袒护他,把他当成镇部之宝看待,供得跟菩萨一样。”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是太累了。
但当他打开门之后,赵长宁沉默。“这些是什么?”她案桌上堆了高高厚厚的一摞案卷。
赵长宁回县衙之后整理证词,陈蛮以勒死来杀人,他先见了顾章召,又悄悄去见了顾漪。也正是因此,纪贤推断两人有奸情。随后陈蛮离开顾家,不久后就发现父女俩皆死于非命,又不久后在城门口抓住了陈蛮。赵长宁发现自己似乎也越看越觉得是陈蛮做的。
徐恭笑着解释道:“这些都是递交上来的案子。沈大人说能者多劳,他既然升了您的官,您就得多劳动。”
她率先从顾家出来,盐运使司一向是肥差,有些人在里面一年赚几万两都是有的,她一看顾章召这宅院,就觉得他家财怕是不少。但这毕竟只是小事,倘若钱财为陈蛮所拿,那岂不是坐实了他杀人灭口了?
赵长宁深吸一口气,翻了一下卷宗问:“谁定的罪?”
“或许吧。”赵长宁说,“但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家都被搬空了,想找些证据也找不到。不如您派人再去问问原来那些仆妇。”
“还能是谁,刑部纪贤纪大人啊。”
许大人听到这里,“咦”了一声:“这倒奇了,没有发现过别的金银细软。平日顾老爷乐善好施,出手阔绰,没有几千两的银子傍身,的确奇怪。”他眸光一闪,“大人是说……有人图财?”
长宁看着成摞的案卷久久无言:“少卿大人这是把纪大人定的案子都给我了吗?”
“我有个疑问,还望许大人开解。”赵长宁睁开眼,突然问许大人,“顾章召致仕前为盐运使司运判,想必家财颇丰。顾章召死后,您必定派人搜查过他的家,那可发现他家别的金银细软了?”
“正是如此,以后所有纪大人的案子都由您负责审查。”徐恭说,一边给她打扇,“大人,大家都很期待!”
徐恭咳嗽了两声。
赵长宁看着那些案卷……沈练……对她很有信心嘛!
“我家少爷思考的时候就这样。”四安替他捧着墨汁,“徐大人,少爷叫您别舔笔尖了,他闻着证词有股味儿。”
不管沈练是如何折腾赵长宁的,他倒也说话算话,一个多月之后,赵长宁任大理寺正的批文就下来了。而陈蛮的三司会审也开始了。赵长宁还没有资格参加三司会审,只有等升入大理寺丞这一级别才有资格参与。听说陈蛮是当堂被无罪释放了。
徐恭蹲在一旁记郭氏的证词,又舔了舔笔尖,问四安:“大人这是做什么呢?”
不用结果传来,赵长宁就知道他被无罪释放了。
赵长宁深吸了口气,闭着眼睛在原地踱步,一幕幕在脑海里过。
当堂释放的那天,陈蛮就出现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地帮她把成摞的案卷搬上了马车。
“大人,人死的时候正是三伏天,我们验完尸就葬了,否则放久了就烂了。”许大人解释道。
然后陈蛮转身,在她面前半跪下来说:“日后陈蛮就随身服侍大人,望大人勿嫌弃才是。”
赵长宁看向许大人:“尸首已经下葬了?”
看着他健壮的身影、起伏的肌肉线条,甚至那张俊俏的脸,赵长宁自然丝毫不怀疑陈蛮很能打,甚至很吸引小姑娘的目光,但她的确不需要:“陈蛮,为你申冤不过是我的本职,你实在是不必报恩。不如我送你些盘缠你回通州去吧?”
郭氏倒是讲得熟练,想必和街坊邻里重复多次了,绘声绘色:“……一大早的,我们准备去服侍小姐起床,可您想怎么着!顾小姐不见了,大家都去找,是奴婢发现小姐的尸首叫人塞在床板下了。您不知道,小姐贴身有块玉佩,上头刻了小姐的名儿,自小就戴着的。当时秋红还想抢了走,被我一巴掌打了她的脸,才叫小姐保留了下葬。”
“我在通州已无亲人……实在没有回去的必要。”陈蛮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自嘲,“果然……就连大人也嫌弃我吗?嫌弃我丧父丧母,无家可归,无人敢要。”
郑大人再为她找来发现尸体的婆子郭氏讲述现场。
他露出衣裳的那部分还能看到交错的伤疤,可能伤才好不久。
赵长宁进了顾家,影壁已经坍塌了,杂草从砖缝里冒出来。二进的大门关着,不过一推就开。至于顾章召的住处,被搬得连柜子都没剩下,床架子还在,但上头的雕花都被撬走了。
“你……”赵长宁顿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陈蛮想报恩她理解,但是她当真不想要个男子贴身跟随她,否则行事会很不方便的。
许大人无奈道:“他一个人守着这个破院子,没人说话,记事也不太清楚了。听说陈蛮被抓后,顾家那些仆人就把顾家给搬空了,他也阻止不了。现在就是邻里看着他又老又可怜,施舍些饭菜给他吃。”
长宁不想收他,可陈蛮这人很固执,每天都跟着她。
“走的走,死的死。家都被拿空了,真不是个东西啊!”顾福一边说一边往屋内走去。
夏天的天空时晴时雨,长宁刚处理完一堆卷宗要回府,就看到外面阴云密布。不一会儿隆隆的雷声滚过来,天际泛白,树梢在风中摇动,豆大的雨点就这么砸在地上、屋檐上。
“顾福,你把你当日所见,跟大人说一说。”许大人叮嘱他。
长宁抱着案卷匆匆上了马车,只见很快就暴雨如注,街上已经看不到行人了,屋檐落雨成帘,地上汇聚起一股股小水流。
“不是个东西啊!”老人望着枯败的院子,眼神木然,“不是个东西啊!”
“快走吧,今天还要回去拜见祖父。”长宁叮嘱车夫,将有些微湿的袖子卷起。
顾福是顾家的老仆,长宁一行人去顾家的时候,他在喝讨来的米汤。
车夫却欲言又止:“大少爷,外头那个……还等着您呢。”
顾章召原是淮扬盐运使司运判,致仕后回老家准备安度晚年,却不想没了性命。顾府修得很气派,三进的大院子,雕梁画栋,江南园林的布置。只是此时萧条枯败,杂草遍地。
赵长宁沉默,挑了窗帘看。回望过去大理寺已经关门了,因为天色昏黑,门檐上挂了两盏风雨中飘摇的灯笼。那人果然就站在后面,雨打在他的身上,好像与别人都隔开了一个世界,只有一道沉默而孤独的影子。无人要他。
“顾家本就只有这对父女,顾章召的原配夫人死得早,倒有两房小妾,出事之后就收拾细软回娘家去了。仆人也散干净了,守门的那个顾福好像还在吧。”许大人说。
长宁抿了抿嘴唇,道:“莫管他,走吧。”
“审问顾家的下人。对了,顾家现在还有人吗?”赵长宁问。
“大少爷!”车夫从来不知道他们家大少爷是个心肠如此冷硬之人。
许大人看到赵长宁往外走,跟着就追了出来:“大人,您看接下来……”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长宁淡淡地看他一眼。
徐恭舔了舔毛笔尖,写证词。
赵长宁的话在赵家的分量,还是毋庸置疑的。车夫只能无奈地挥起马鞭,马车很快在雨中跑了出去。
赵长宁看着他的样子,杀师这种大案,他肯定经过了三轮以上官员的审问。从希望到绝望,周而复始,肯定已经麻木了。
陈蛮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走远,惊愕慢慢地变成了失落。冰冷的雨水沿着身体慢慢流下来,他看到别人的院落里透出的暖黄烛光。他孤身一人,于这世间来说只是一个人罢了。
“你不能为我翻案。”陈蛮闭上眼睛,漠然地说,“你来,也不过是再折腾我一次……”
陈蛮自嘲地笑了笑,心里竟然连情绪都没有了。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头顶的灯笼。
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纪贤推论中的漏洞,只要找到了,那么陈蛮就能从“确凿杀人”变成“可疑杀人”。
“你是傻了吗?为何不找地方躲雨?”有个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赵长宁读政法出身,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思维,工作中她看过很多典型的犯罪,见识过很多案例。陈蛮最缺乏的是动机。纪贤说他是因为喜欢顾漪而老师不同意,才将老师杀害。对于纪贤来说,这个动机是成立的,但对于赵长宁来说,她觉得这个动机并不太成立。当然,这种想法可能跟陈蛮长得好看有一定的原因。
陈蛮抬头看,赵长宁穿着身青色官袍,清俊雅致,玉一般的肤色。旁边是车夫给他撑伞,他的眉头蹙着,长身站在他的面前。
既没有人真的看到他杀人,也没有人能证明他说的任何一件事。
陈蛮不说话。
陈蛮摇头,之后又不再说话了。赵长宁问了半天,只确定一件事,假如你看到陈蛮这个人,你不会相信他会杀人。但如果用正常的逻辑去推论,就不可能不是他杀的。沈练说这个案子不能结,是因为物证这一环节不清楚,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推论,人证也都是间接的。
“好!”赵长宁叹了口气,严肃许多,“既然你非要跟着我,那我问你,你是否真的会忠诚于我?即便以后可能会遇到杀身之祸,你也不会退缩?”
“谁能证明?”赵长宁又问。
假使有一天她的秘密真的被外人所知晓,那么一个欺君之罪恐怕是免不了的。丢官丢命都是小事,甚至可能会殃及家人和朋友。
陈蛮沉默,然后道:“我受老师所托,出城门去为他送几本书。”
陈蛮却长身玉立,站在她面前坚定道:“大人,您太小看我了,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赵长宁看了看他那张脸,坐了回去。“那好,我再问你,你出城门是为了做什么?”
赵长宁恨自己心软,她恨不得自己心肠能越硬越好,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简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但陈蛮这个人也太执着了。
陈蛮终于缓缓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幽黑而漠然。可能是因为绝望了,并不再相信任何人。他淡淡地说:“我只见过顾小姐两次,绝不可能因此就对她生爱,为她杀人。”他自嘲,“倘若我再说,顾小姐不过见了我两次,就说喜欢我非要跟着我,想必你更觉得我在胡扯了。”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赵长宁把自己的披风递给他:“你把自己身上的雨水擦干净,旧伤未好,小心风寒。”
赵长宁下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立刻闻到他身上一股接近腐烂的臭味,她淡淡问:“你现在告诉我,你是想活还是想死,我是来为你查案的。老实说,我现在的命运跟你的生死是一体的,否则我也不是很想管。所以你要是想翻案,不想被凌迟处死,你就好生回答我的问题。”
陈蛮捏了一会儿没动,赵长宁又说:“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吗?”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样的泼皮刁民,不打他他是不会老实的。”许大人低声劝长宁。
陈蛮这才开始擦自己身上的雨水。
“慢着,先别打。”赵长宁看他那身伤,估计再打一次又得皮开肉绽,半个月都好不了,一不小心小命就没有了,那她这案子该怎么审。
等到了家中,长宁便让六安带陈蛮下去换身衣裳。她先去正堂给赵老太爷请安。
许大人觉得丢了面子,厉声道:“为你翻案,你还是这个嘴脸。不打你一顿,看来是不会好好说话的!”立刻抽了根筹子扔下去。
今天是十五,逢家族宴席。
陈蛮头也不抬,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赵老太爷知道她升任大理寺寺正的事,笑得直捋胡须:“不愧是我赵家孙儿,好,好!”
“你出城为了办什么事?”赵长宁突然问他。
“我听说,是少卿大人特意上书让你升任大理寺寺正。你既受人家的恩,也要回报才是。”赵承义则叮嘱儿子。
“京城来的大人,也不是没有审过。”陈蛮的语气甚至没有丝毫波澜,“也不过是再受顿打而已,我该说的,都在证词里说过了。我没有杀人,我出城只是为了办事。老师及其女儿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长宁应了父亲的话:“孩儿心里有数。”
许大人脸色一沉:“大胆!京城来的大人为你审案,你还不恭敬些!”
过了一会儿,赵承廉才从詹事府回来,还穿着官服,肩膀都被雨淋湿了。
听说又有人来提审他,陈蛮反倒没什么反应,冷冷地抬起眼,只瞥了赵长宁一眼,就不说话了。
众人纷纷放筷,赵承廉看了长宁一眼说:“长宁,你跟我进来。”
审问犯人可动刑,所以审一次他不认罪,就动一次刑,现在打得没人样了。
赵长宁也不知道二叔叫她为何事,放了筷子跟进去。只见赵承廉已经坐在太师椅上,端了杯热茶喝道:“我听说,顾章召的案子是你办的?”
重重叠叠,新的旧的,但都差不多愈合了。
赵长宁道:“正是,不知道二叔叫我进来是因……”
牢房狭窄阴暗,又潮又黑,还有股难闻的馊味,大白天的点着油灯也照不亮。赵长宁坐在上座,见皂隶把陈蛮押了上来。一开始赵长宁以为此人是个书生,毕竟是读书人。没想到这个陈蛮却有身麦色肌肤,五官相当俊俏,睫毛很长,衣衫褴褛,头发凌乱,戴着木枷脚镣,半天都抬不起头来。由于衣衫太过凌乱,还能看到露出来半片极为结实的胸膛,只是纵横交错着伤疤。
“顾章召私卖盐引的事被三司会审的都察院官员发现了,上报圣上,竟牵扯进去二十多个两淮官员,还与户部官员有勾结。这些盐官竟已经搅得两淮盐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圣上知道后大发雷霆。”赵承廉接着道,“这两年圣上龙体抱恙,一气竟受不住,卧床了。”
县衙的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家里,两人住在三堂西花厅里。因为炕床太硬,长宁睡得腰酸背痛。第二天随许大人去死牢提审陈蛮。
长宁抬头看着赵承廉。
赵长宁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回了县衙。
“这几年朱明睿动作愈来愈多,他舅舅是山西总兵,母亲又是贵妃,太子殿下总要忌惮一些。圣上龙体有恙,正是朝廷动荡的时候……”赵承廉沉吟一声,“你在大理寺更要多加小心,大理寺鱼龙混杂,各方势力说不清楚。咱们家是太子一系,以后若太子殿下继承大统,咱们家便飞黄腾达;但若太子殿下的前程有差池,我是詹事府少詹事,我们家首当其冲要受害……你可记住了?”
他一个正六品的主事,竟然直呼正四品大员的名字。看来他和少卿大人是老相识,说不定还有过节。
“长宁都记得。”赵长宁应道。
“陈蛮杀师证据确凿,他就算辩称他无罪,也不可能翻案。”纪贤在她背后慢慢说,“沈练凭直觉办事不是一两天了,你听他的话,迟早被他带到沟里去。他要是找得到证据,也不会让你来查案了。”
赵承廉是想告诉她朝廷的一些动态。
“我不过是查案子,没有和纪大人对着干的想法。”赵长宁说完便拱手,“告辞了。”
“那……二皇子呢?”长宁想了想,突然问。
纪贤收了鱼竿,笑吟吟地看着他:“赵大人,你不了解我的为人,我劝你先收手,不要跟我对着干。也就你们沈大人,还能稍微对付我一些。”
难得他会问自己问题,赵承廉看他一眼,淡淡道:“二殿下是有军功在身的人,朱明睿那边拉拢得比较多,如今看来,二殿下似乎是拥护朱明睿的……别的就没有什么了,二殿下这个人本身也比较低调,倒是不足为惧。”
“没想到纪大人也来公干,纪大人若说一声,我们也好同路了。”赵长宁笑道。他那辆破船跟周围精致的画舫一比,活像一艘破烂,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
赵长宁从正堂退出来,看着抄手游廊外已经淅淅沥沥的小雨。
赵长宁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转身面对运河。只见河上停着一艘乌篷船,修眉俊眼、清贵逼人的白衣公子正靠着船,挑着鱼竿钓鱼:“探花郎出门公干来了?”
等她从宴席回到竹山居,陈蛮已经拾掇好了。他穿了件长袍,更加显得俊帅,走出去这气势,一不注意人家说不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长宁发现屋内的两个大丫头在偷偷看他。
徐恭道:“大人,前面有家茶楼,不如咱们进去喝杯茶再说。”
“你们二人先下去吧。”长宁想要歇息了。
来往的船只无数,有的装货有的卸货,河对岸就是一家货行,很热闹。等转过这条街人才稍微少一些。
看到长宁要就寝了,陈蛮自然无比地走到她面前,要为她脱靴子。
许大人让人去外面买了熟牛肉、半只腊鹅给两人加菜,陪着喝了两盏酒。到了下午,许大人又说让他们去看看通州县城,通州此处通运河,县城十分繁荣,比京城也不差。赵长宁这时候不急着提审了,跟徐恭一起从县衙出来,走在路上看着通州的运河。
“不必了!”赵长宁立刻捉住他的手,“我留下你还有个条件,你不必贴身伺候我。现在已经晚了,你快出去休息吧,我叫他们给你安排了住处。”
赵长宁笑了笑:“许大人待客有方,我二人的确也饿了,就不推辞了。”
“大人,陈蛮贴身随侍,自然要与您睡在一起。”陈蛮却道,“我睡踏板就可以了,您半夜有事可以叫我。我听说两淮盐官落网不少,怕对大人有怨言,大人需要人贴身保护。”
眼下已经过正午了,两人还没有吃饭。
赵长宁瞪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许大人的脸上露出笑容说:“二位大人舟车劳顿,不如先在县衙歇息下,吃了午饭再说。若要提审犯人,也不是当即就能审的,我下午还得受理一桩分田的案子,总得等到明天开堂。”
陈蛮直起身,从上俯看着她,轻轻地说:“快睡吧。”
赵长宁临走前特意找人批了文书,否则也不是谁来都能受理的。
赵长宁未戴发冠,又未穿官服,就这样躺在床上准备睡了。脸竟然有种清嫩之感。陈蛮看着竟觉得心里微微一动,觉得大人竟然有点儿像女孩子,执拗而冷淡。
赵长宁嘴角轻动,眼下有要事,可管不得周承礼的事。她让四安把卷宗拿上来:“许大人,我们此次前来,是想查陈蛮杀害其师顾章召一案,县衙递交上去的卷宗里陈蛮杀害恩师的物证不足,所以我才来重审。这是文书。”
长宁轻轻咬牙,刚才就应该让他在外面被淋死算了,为什么要心软!这哪里是找个仆人,找个管家还差不多,堂而皇之地开始管她的事了!
那他究竟在做什么?整天神出鬼没的没个正经。
她将帘子放下,总算才有一方清净的空间。阖上眼,想着明天一定说服陈蛮。
七叔竟然不是通州知县!他说过他身负要职,没想到连知县的身份都是假的。
这晚她睡得并不好。
“大人说笑,请坐喝茶。”许县太爷请二人在县衙后院喝茶,他年过四十,留了美髯须,“老夫已任通州知县十多年了,未曾听说过姓周的知县。不知大人前来有何事?”
似乎外面又开始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了。
不一会儿,穿官服的县太爷就匆匆过来了,赵长宁一看此人并非周承礼,与他交换了名帖,问道:“本官原听说,通州知县不是姓周吗,怎么又不是了?”
梦里她又置身于金銮大殿之上,只是这次她位列九卿,穿着革带佩绶的规整朝服,而殿内寂静得无人敢言。她听到的是一道圣旨:“……贵妃章氏,侍朕多年。达明干练,深蒙圣恩,曾委以重任;然其恃恩而骄,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冒天下之大不韪,实属十恶不赦。今革除其一切封号,发由刑部问斩,其亲眷等一并收监,择日审查!”
通州县衙因是临近京城的县,倒还算气派,门口守着两个穿青衣、系红腰带的差役。见他们二人穿着官服来的,也不敢怠慢,先请进门,马也卸了下来牵进马厩去喂草。“二位稍坐,小的立刻去通知县太爷!”
此圣旨一出,有人立刻跪地大喊冤枉,有人则想为章氏求情。
等中午到了通州县城,长宁就不看了,直接嘱咐车夫去找通州县衙。
“朕杀她之意已决。”那个龙座上的人淡淡道,“谁有贰言,现在可告诉我!”
徐恭发现这位大人虽对人冷淡,却有些孩子心性,看这些也能目不转睛,顿觉好笑。
但却没有人敢讲话。
出了京城之后走在官道上,田野阡陌纵横,全是一片片的玉蜀黍,此时还只有半人高,不时有农妇挎着篮子走在官道上。有时候路过农舍,还有鸡叫声传出来。赵长宁看得津津有味,她还没出过京城。
那人扫视全场,寂静无声,于是转而问她:“赵大人也无话可说?”
徐恭家境一般,羊乳是第一次喝,咕噜咕噜几口就没有了,长宁又递给他一碟蛋饺。窦氏临走的时候给她装的,她也吃不完。徐恭一尝才发现蛋饺里裹的是虾仁和贝肉。心想官绅家庭的确比他们这样平民出身的生活优渥了不少。顿时就被驯服了,跟着赵大人公干真好。
赵长宁却在梦里说不出话来,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直到她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啊”地叫了一声。
“你来就成。”赵长宁叫四安从壶里倒了碗羊乳,递给他,“我从家里带出来的。”
“大人。”帘子被陈蛮挑开了,“您怎么了?”
徐恭是举人出身,资历不够,估计是要一辈子在司务这个职位上混的。但凡举子出身,就对进士特别恭敬,因此他逢人就笑呵呵的。“大人,按说下官的级别只够给您写写文书,但出门公干,夏评事和吴评事都不愿意来……”
“没事,做了个梦。”赵长宁揉了揉眉心,已经是第二次梦到这个人了,难道真的在预示什么?
第二日晨起,赵长宁穿了常服,依旧是乌纱帽,但圆领长袍是不带补子的,束带,黑靴。在城门口和徐恭会合。徐恭背了个包裹在门口徘徊,上了赵长宁的马车,对她拱了拱手:“大人,早!”
等第二日长宁到大理寺之后,发现她办公的号房已经从厢房移到了正房,也宽敞了许多,就连徐恭都专门有个小屋子,这是大理寺寺正的待遇了。赵长宁一边誊写公文,一边想着昨晚的梦。
以前她还觉得,自己对赵长淮好一些,说不定某天他会接受。现在却不能肯定了。
一会儿徐恭来敲门,今天大理寺卿要带着大家一起拜皋陶,上香。
窦氏原来是真的想害赵长淮,赵长淮肯定是知道的。长宁轻轻叩着桌沿,抬头看着赵长淮的那个方向。
赵长宁才升官,站在队伍里周围的人都不认识。别的不知道,旁边一位仁兄对她就不算友好,到他递香给赵长宁的时候随手一递,香灰便落到了长宁的手背上。她被烫得往回一缩,眉头轻皱。
窦氏这样温和的一个妇人,为了她才做出这样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人却抬起眼睛,笑道:“赵大人,不好意思了,本官无心的。”
“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她淡淡地道,跟窦氏说,“这些事有儿子操心,您看着妹妹的婚事就行了。”
赵长宁淡淡一摆手,等她上完香,才看到年近六旬的大理寺卿姗姗来迟,看上去是个挺和蔼的老头儿,长宁没有多管,退到一边问徐恭:“刚才那个烫我的是谁?”
赵长宁沉默,难怪赵长淮这么恨她们。这事要是搁在她身上,她也能恨一辈子,得势之后再报复回来。
“您竟不知道吗?”徐恭低声道,“他就是另一个大理寺寺正蒋世文,跟您平起平坐。他自然看不惯您的,再过两年咱们的大理寺丞许大人就要致仕了。若不出意外,接任的就是您和他中的一个……所以他自然视您为竞争对手了。”
“你弟弟赵长淮,心思重得很!他知道,他这么小的孩子竟然就想得明白……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冷冰冰的,叫人害怕。倘若有天叫他得势了,哪里还有咱们的处地……”窦氏是第一次跟“儿子”说这样的话,原来她一直不敢告诉她。
原来是这样!
窦氏眼眶微红,她鬓边带白,神情颓然地点了点头:“为娘怕他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会对你不利。娘的确是……正好他又生了病,娘就想着……”说到这里窦氏自己也说不下去,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
寺丞许大人的确快到致仕的年纪了,就这两年的事。
赵长宁顿了一顿:“当年他发高烧,您却带着我回娘家……难不成您……?”
“我分明看到他是故意烫到您的!”徐恭又说,“小人行径,您以后可要多小心他,我听说他家似乎是与大皇子的外家交好的。”
但儿子盯着她不放,她才叹气:“他跟你不一样,他毕竟才是唯一的男孩,娘就是怕……”
“我知道。”赵长宁将被烫红的手收回去,跟徐恭一起出了正堂。
窦氏目光躲闪,不想说话。
出来后,正好迎面遇到了沈练的司务。司务给赵长宁请安,然后把一摞卷宗交给她:“大人,这些是要呈递给二殿下过目的,沈大人让您给二殿下送过去……对了,二殿下今天不在大理寺,还得麻烦您跑一趟才是!”
“娘!”赵长宁突然醒悟过来什么,看着母亲,语气严肃了许多,“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长宁看了看,的确是最近的卷宗,就问:“我连路都不知道,劳烦大人指点一下,这差事一直是寺正做?”
“莫让你弟弟踩到咱们头上去了。”窦氏握了握儿子的手,“他自小就不喜欢你,让他得势,你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都怪为娘的,当年心思狭隘,怕他抢了你的位置……”
“是的,您可以去二殿下的府邸看看,或者在卫所里找找也成!”
长宁叹了口气说:“您不用操心我的事,好好操持家里就行。”
长宁连二殿下府邸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带着卷宗出门,在大明门溜达一圈好不容易问到了,结果朱明炽不在。她出示官牌也进不去,只能把东西先放在皇子府邸的门房处,然后去卫所找朱明炽。
母亲才知道提拔未必是好事吗?她知道这次要是官位不保,再被送回翰林院,怕此生也别想被重用了。
卫所有个练兵场,是沙地,摆着兵器架、靶子,有重兵团团围着看守。长宁到卫所的时候,正看到朱明炽练完兵,他穿了一身玄色劲装,正慢慢地缠好护腕,额头、脖颈上全是汗。
至于赵长淮能在官场如鱼得水,她一点儿都不惊讶。赵长淮这个人,最大的本事不在读书上面,官场很适合他。他讨厌一个人,能不动声色地把人家掐死,但表面上却能与对方称兄道弟半点儿不显露。这样的本事她可学不来,她要是不喜欢一个人,当真就态度冰冷不能掩饰。
“殿下,这月的卷宗下官已经放在您的门房处了。”长宁行礼道。
赵长宁的手微微一顿,她当然不会跟母亲说她可能会官位不保的事。
朱明炽道:“现在换你给我送了?”看了赵长宁一眼,不等赵长宁说话,他径直朝卫所的茶水间走去,“知道了。”
“你怎么刚进大理寺就要外出公干?人生路不熟的,仔细吃亏。”窦氏放下针瞧着赵长宁的脸,儿本来就瘦,从科考到做官,眼见着下巴又尖了些,“我听你祖父说,长淮在翰林院做得极好,有个大学士都很赏识他,竟还提拔他做了副手,比榜眼还受赏识。娘原觉得你立刻做官是再好不过的,现却觉得慢慢来未必不好……”
赵长宁在思忖她是不是该退下了,那边却传来淡淡一句:“这里你少过来,回去吧。”
正好窦氏过来看她,点了油灯。亲手给儿子补袍子上的缺口,针在头发里篦了篦。
赵长宁行礼要退下,突然有人骑着一匹马疾驰而过,她被惊吓,立刻后退了两步,然后才镇定自若地整理官袍,从练兵场出去。
赵长宁只得在他书房里拿了名帖来用。
朱明炽坐在里头喝茶,给他添茶的人看到这一幕,就笑了笑:“听说这位赵大人是赵承廉的侄儿,很得太子器重呢。殿下您竟放任他在大理寺,依下官看倒不如趁早……”
长宁回府后,立刻让顾嬷嬷给自己准备外出的细软银两,派人去东院问了,七叔不在府上,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竟然会怕马。”朱明炽想到方才,这个一贯稳重的赵大人躲马的动作,摇头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