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她什么都想过!
“嬷嬷,您不知道。”赵长宁喃喃地道,“这个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的。我自小女扮男装,这是欺君罔上,我若是恢复了身份,只会沦为众矢之的。朋友、老师会不耻与我来往,我也会沦为赵家一个普通女辈。进宫更是可笑了?您看宫里是什么样的,与赵家为敌的有多少?我没有身份依仗,怎么与她们斗?朱明炽的性子,我有孕他必将我放在他身边,就算不放在他身边,难不成我还能瞒得住文武百官?”
顾嬷嬷老泪纵横。长孙一直都是最聪明、最理智的那个,她怎么会忘了。
顾嬷嬷抱住了她的手臂,哽咽道:“咱们不打了吧,不打了!您去告诉他,辞了官职就养在他身边生……”
一想到长孙说的那些场面,她便毛骨悚然。习惯了长孙作为男子在家里说一不二,在朝堂上为官,怎么受得了她被别人侮辱?
她下不去手,她的孩子……她下不去手!“嬷嬷,我听人家说,喝这药还是有意外的……”她轻轻地说,“或者,喝了也下不来,活活痛死的,是吗?”
“我就是心疼您……”她把她搂在怀里,像她还是个孩子一样紧紧抱着她,“您要是真的生而为男就好了……您要真是男的就好了……”
她盯着颤抖的水面,手背绷出了青筋。
这个世界,赋予了男子太多太多的优势。
长宁把茶盅端在手上,手开始发抖。
而她呢,想要这样的东西就得付出千万倍的努力,稍不注意还会失去。
汤药熬成浓浓的一小碗,盛在茶盅里,冒着热气。
顾嬷嬷突然生出一股愤懑不平,以及浓重的悲哀。
一席话说得顾嬷嬷又开始抹眼泪:“民间女子但凡胎落,都要当成小月子休养,至少要在床上躺一个月隔风的。否则落下病根,您会终生难育啊!”
“好了嬷嬷,”长宁安慰地抱了她一下,放开了她,“您先出去吧。”
“半月不行,他会起疑的。”长宁道,“三四天足矣。”
顾嬷嬷久久舍不得放开她,被长宁轻轻按了下手背。而长宁站了起来,看着门开了又关,她盯着药碗良久,终于又端了起来。
“大太太不知道,奴婢替您瞒着呢。”怕窦氏知道反而坏事,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顾嬷嬷谁也没说,“院里的丫头都遣散了,奴婢让柳大夫等在外间里,如果有什么问题,他也能应付。”顾嬷嬷平顺了气息,“您听我说,汤药服下之后会有痛意,比您来月事可能还要痛一些,随后会排血,大约要痛半个时辰。您得卧床休养半月才能下地……”
药碗药液盈盈,她仍然下不去手。
长宁拳头握紧又舒开,缓缓说:“这件事母亲不知道吧?”
耳边似乎突然有幻觉传来,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软软的很稚嫩,牙牙学语一般:“娘亲。”
“大人,您可是考虑好了?”顾嬷嬷不知道为何,手心也是冷汗津津的,“您当真不问……那人,他若是有天知道您私自落胎,震怒之下……”
或者是错觉,她又觉得肚子里的孩子在动,他想碰一碰她,他不想离开她……她突然觉得无力,紧紧闭上眼,这怎么下得去手!
一直到煎好的药被送进了屋内。
手背绷紧,几乎快要握不住碗。
柳大夫的药已经送了过来,顾嬷嬷差人去煎药了。
突然听到外面杂乱地响动起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到门口顾嬷嬷的声音:“你们是什么人!怎么闯我们赵府,还有没有王法……”
四下一片寂静。
然后是个低沉而饱含怒火的声音:“老子就是王法!”
“朕的儿子要被她杀了,你给朕闭嘴!”朱明炽将斗篷披在肩上,语气沉得要杀人了。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那人似乎携风带火而入,赵长宁只来得及看清他冰冷的脸,手中的药碗就已经被他一掌打飞,撞在墙上发出啪的碎裂声。而他仍然一步步地朝自己靠近。
“皇上,深更半夜……”刘胡想说您这样太引人注目了。
长宁从未见过他这般恐怖的神情,他的眼神仿佛是一把火,要将她烧得灰飞烟灭。她一步步地后退,然后靠住了罗汉床,退无可退!
“你跟朕一起。”朱明炽立刻站起来,“告诉锦衣卫,准备出行,立刻跟朕外出。”
朱明炽靠近压住她,铁钳一般的手卡住了她的喉咙。
刘胡一见皇上发怒,吓得已经立刻跪下了,他也早知道赵大人是女子了,瞒得住别人,可是瞒不住他的。皇上要给你的胎都敢不保,圣怒难犯,赵大人!您真是胆大包天了啊!
“你在干什么?”他的声音简直让人齿冷,一字一顿,钢刀般锋利,手被捏得让人喘不过气!
皇帝的脸顿时又青又白,似喜似怒,俄而阴云密布。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
“你想杀朕的儿子?”他再问。
他话刚说完,只见皇帝脸色大变。
被他抓了现行,赵长宁根本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她分明就知道。
许太医无语凝噎,不过是一张药方单子,皇上您随便找个值房的太医看就是了。非要把他一个掌院太医半夜叫来,他哪里敢说半句,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就上前去接单子,扫一眼就明白了,放下单子再磕头:“陛下,瞿麦六两,通草、桂心各三两,牛膝、榆白皮各四两,此方为《杜氏女科辑要》中堕胎一方……”
方才被打飞药碗的手尚在发麻,她把手上的药液擦干净,勉强地说道:“陛下怎么来了,外头的人也不通传一声。”
许太医叩地行礼,朱明炽招手:“不要多礼,过来替朕看看这张药方是做什么的。”
知道他已经全部知道了,她不过是在强装镇定罢了。
到了乾清宫,灯火通明,帝王正拿着张药方沉思,看样子没病。
“那碗东西是什么?”朱明炽怎么会放过她,一把掐着她的腰按住她,“你有孕不说,要不是朕来得及时,朕的儿子已经被你杀死了!”
可怜许太医,快七十岁一个老头儿了,总是半夜叫人从床上喊起来,以为帝王突发疾病,带着徒弟提着药箱匆匆赶往乾清宫。
“你放开我!”她挣扎,被他激怒道,“孩子是我的,跟你无关!”
朱明炽接过来,但他不通药理,上面写的什么也不知道。他示意刘胡,刘胡已经明白了,立刻出去传许太医。
“无关?”他冷笑。要不是她有孕,他这时候真想狠狠惩罚她!叫她知道究竟跟他有没有关!“朕是你的男人,你肚里的孩子跟朕无关,跟哪个男人有关?你但凡说个名字,朕便弄死他!”
“没有,只听说拿了几包药,匆匆过去了。”刘胡说,“按您的吩咐,撬了药柜,拿了药方出来给您看。”他把药方从袖子里拿出来,打开后双手递给了帝王。
“他在我的肚子里,我有处置他的权力。”赵长宁紧咬嘴唇道,“你想要孩子却不问我的意愿,迫使我有孕。我留不留孩子,也与你无关!”
“没说找过去是为什么?”
朱明炽如野兽一般暴怒,眼睛里都有了血丝。但她有孕,他又能把她怎么样!只能冷笑道:“朕是孩子的父皇,这便是最大的干系。我告诉你,不光你肚里的孩子跟朕有关,就连你都是朕的,你没权决定这孩子的去留,除非你想整个赵家都跟着他陪葬!”
朱明炽这次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笔一放。
他的话说得又狠又厉,又逼迫她抬起头:“你听到没有?”
刘胡应诺去了,但不久他又过来回话:“陛下,那边刚又把人请过去了。”
赵长宁被他逼得崩溃,这半个月来的精神压力突然就顶不住了。她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模糊得看不清眼前人的样子。朱明炽抬起她的脸,自然就看到了她一脸的泪痕。
朱明炽笑道:“伤寒能伤半个月?怎么方才见她好好的,估计是有别的事找这个柳大夫,你把人给朕带过来问清楚。”
他蓦地一怔,手就松了几分。
“奴婢不清楚,听说是伤寒。”
赵长宁知道自己不应该哭的,这是非常软弱的行为,但眼泪非她能忍的:“朱明炽!我就是不想生你的孩子,我也不想成你的后妃,跟一群女人斗来斗去!你凭什么强迫我去做这些,我当我的官不知道有多好!你为什么要毁坏我的生活,让我给你生儿子!你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哦?半月请了三次。”朱明炽翻阅奏折,“可是哪里不舒服?”
朱明炽一时错愕,赵长宁的话可谓非常不客气了。普天之下谁敢让他滚,但这时候他根本不在意,反而紧紧按着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做我的妃子?”
刘胡进来将蜡烛换了一盏三柄的,室内顿时明亮起来。他俯首过去,在皇帝耳边低语。
“我今天问你,你说的!”赵长宁推开他,“你杀了我吧,让赵家陪葬吧,随便你!”
马车驶离宫外,宫内朱明炽打起精神,打算再阅一会儿奏折。
突然,朱明炽的心脏蓦地被击中了一般。
若再慢些,那男人恐怕就要察觉到端倪了。
当他知道赵长宁要杀他的骨肉,他既愤怒又绝望,他觉得赵长宁对他一丁点儿情谊都没有。
“你派人去找柳大夫过来,就说是上次约好的药该拿过来了。”长宁淡淡地说。
真正令他难过的地方在于,他觉得她对他没有感情。
朱明炽要留她在身边,后宫又有宋氏在。她是大理寺少卿,宋氏拿她无可奈何,她如果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女人呢?宋氏想将她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靠皇帝的庇佑?开什么玩笑!
除非她一点儿都不爱他,否则为何要杀他的孩子,那也是她的孩子啊!那是两个人的骨肉啊。她是怎么狠下心的?他来的路上一面担心她已经杀了他的孩子,一面想着她真的不愿意,便将她关起来严加照看,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为止!
一把脉,什么都藏不住了。
原来她是担心失去官位,成为他的后妃,原来不是因为讨厌他。
“无妨。”长宁拿帕子擦嘴,马车内烤着火炉,她怎么可能找太医。
他的声音放柔了一些:“你要是不愿意,朕怎么会强迫你?那话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不想做妃子,那就暂休一年,朕对外只说是派你去外地了。等到你生了孩子就寄养在太后名下,你仍然当你的少卿。”
给她赶车的燕云山听到了,撩了帘子进来:“大人,您怎的这毛病还没好?要不您返回去,找太医院的太医给您诊治一番?”他怕大人这病久了伤胃,觉得是宫外面的大夫功力不够的缘故。
他差点儿想说:皇帝昏成这样,命都要给你了,区区一个官位算什么。
等上了宫门外的马车后,她突然捂着嘴,干呕了许久。
她却哭得停不下来,一边说:“我想杀他吗,我怎么忍心杀他,他也是我的孩子……你凭什么威胁我!?我被你威胁够了!我喝药可能还会死,我怕吗?”
赵长宁不再理会她,静静地走下了台阶。
朱明炽立刻把她抱得紧紧的:“朕知道,不喝药,这孩子留着好不好?你给朕生儿子,朕叫你位列九卿。”
宋氏在他背后冷笑道:“赵大人,你这般自轻自贱,他日史书工笔,恐怕你也是满纸荒唐吧!”
“谁稀罕!”她立刻顶了一句,“不用你提携,我自己会当!”
但正如赵长宁所说,她虽然是正四品,贵妃形同从一品,但她没有理由干涉朝臣诸事,这是大忌。
好家伙,原来她连这个也不满意!
宋氏气得发抖,这样一个妖媚的东西,魅惑皇上使其无心后宫,她还有理了!
朱明炽的心像是被暖和的春风环绕,又热又暖。他把这个怀了他孩子的长宁紧紧抱着,温热的嘴唇亲她:“好好,不当后妃,你自己慢慢做官,好生把孩子生下来,行不行?你平时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尽管告诉朕,好不好?”
“娘娘。”赵长宁四平八稳地道,“倘若娘娘只是为了些莫须有的事指责下官的话,下官恐怕不能奉陪。倘若有别的罪责,还请娘娘上书皇上或者都察院吧,下官告辞。”说着她叩头起身,然后拍了拍官袍上的冰碴,继续往前走去。只是与来时比,脚步略微迟缓了一些。
赵长宁慢慢地冷静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都说了一通什么话,尤其是帝王还把她当孩子一般哄着。
宋氏却不管宫女的阻止,低声道:“这样不要脸的人,便是我今日斥责她,她敢把这话传出去吗?她恐怕自己都嫌丢脸吧?”
帝王仍然搂着她。
他日皇上若追究起来,娘娘也难辞其咎。
“朕生气,是觉得你对朕一点儿情谊都没有。”他轻轻地说,“我生来,喜欢我的人便不多,到手的东西都是算计来的。”就连赵长宁也是如此,有的时候,朱明炽心里都有股浓重的悲凉。别人说他冷血残酷,自小有谁引导过他去做真正对的事了?
此人毕竟是正四品的大臣,她就算真有过错,也轮不到娘娘说什么,娘娘这是气昏头了。
他就是不会爱,爱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她或许觉得不舒服,但他是真的,在尽他所能地对她好啊。
“误会?”宋氏冷笑,正欲再驳斥此人,背后宫女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道,“娘娘,不可……”
也许有的时候,真的太过了吧。
赵长宁手心掐紧,面无表情道:“贵妃娘娘误会了。”
“你舍不得这个孩子,更何况那药岂是好吃的。你身子弱,要是熬不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答应我,你好生养着,大理寺的事也少做些,吃朕俸禄的人这么多,总不能光吃饭不干事。等孩子五月大时,便接到朕的私宅里养着,孩子生下来养好,你再回去当官,如何?”
“赵大人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惑乱朝纲的妖孽之物,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恐怕赵大人的座师,知道赵大人竟然以色侍君主,也会不耻赵大人的为人,恨自己教了这么个学生吧?”
朱明炽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温柔过。他凝视她被泪水润湿的眼睛,“你也舍不得这孩子吧?”
宋氏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他,道:“本宫方才在殿内听到一些事,却是说也说不出口,只是本宫有句话当与赵大人讲……”长宁听到这里,心下已是一沉。刚才贵妃来禀报事情,听到帝王说那些话,恐怕是猜到了她与帝王的关系了……
赵长宁终于彻底冷静了,她是舍不得孩子,自然,打胎药也有可能出事。如此一来也好,她生一个孩子,也算是赵家有后了。只要不成为后妃,她便能生这个孩子。
长宁一愣,仍旧跪下:“娘娘可是还有吩咐?”雪天路冷,砖地结冰,片刻就开始寒气入骨。
“我还有一事,这孩子不能养在宫里。”赵长宁缓缓地说,“陛下若答应了,我就没有异议。我要带他回来,就说是在外面的外室所生,让他养在赵家。”她的孩子做什么皇子,看看朱明炽的同胞兄弟,下场很好吗?
大家遇到宫眷都会请安后立刻避开,这不是常识吗?
朱明炽眉头轻轻一皱,这怎么行,让她生儿子就是当太子用的。国不可无储君,这是正事。而且一国太子和一府长子,身份谁贵谁重她分不清吗?当然了,若是女孩,他还能给孩子封公主呢。
强压着内心深处的厌恶,宋氏冷冷地道:“我未让你退下,赵大人擅自退下,可是不敬?”
但干吗在这种事情上跟她扯,只要她愿意生,一切都好说。到时候大不了让她多生几个就是了,皇子、公主都要。
如此妖媚货色,媚乱朝纲,配得上做官吗?
当然了,这话朱明炽不敢跟她说,如果不是意外有孕,依照长宁的性子,恐怕是一个也不会给他生的。
宋氏看着他那张比女子还要秀美的脸,一股强烈的恶心冲上心头,难怪!帝王对后宫视而不见,分明就是喜好男色!此人年纪轻轻位居正四品大理寺少卿,不过是以色侍君主,帝王尤其喜爱,才破格提拔的吧?
毕竟她其实就是被迫跟他在一起的,要是她有得选,肯定不会选他的。
赵长宁已经看到了贵妃的轿辇,停下行礼:“微臣叩见贵妃娘娘。”因为是内宫女眷,她最好还是避开为妙,便准备后退。
朱明炽将她紧紧搂着,然后吻了一下她的小腹:“都好说,只要你把孩子生下来,朕都依你。”有了孩子,她就会渐渐爱自己了,毕竟是孩子的爹,总会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吧?
难不成,帝王其实是好男色?
这大概是他心里隐秘的期待吧?觉得赵长宁总会喜欢他的。
方才是他在里面?
赵长宁依稀有了一丝被他宠爱的感觉。
这个人她怎么会不认识,这不就是号称最年轻的四品官、大理寺少卿赵大人吗?他家与自己家族还有些过节。
这个孩子是意外,以后还是换一服药继续服吧,否则按照朱明炽那样,她一年生一个也不是没有可能,那她这官还当不当了。
红蔻丹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手帕。
朱明炽这么喜欢这个孩子,反正她欠他的,便生给他吧。
那个人影逐渐近了,宋氏的眼睛微微一缩。
“好了,你放开我吧。”赵长宁见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火把次第亮起,知道府里的人恐怕都被吵起来了,不过是被锦衣卫拦在外面,进不来罢了。想到要处理帝王深夜来访的事,她就有些头疼。
长宁这日没有留宿,一则朱明炽明天要祭地坛,他自己不在意这个,赵长宁却不想陪他;二则她还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叫朱明炽察觉了异样,所以她就从乾清宫里出来了。路上还思考着《吏法新编》的事,她最近与翰林院大学士、刑部侍郎着手重编吏法,要翻阅的典籍很多。
“不急,一会儿朕出去说就是了。”朱明炽回头看她光影下玉白的脸,说,“朕等着朕的儿子出世,他要是出什么事,朕是不会放过相干人的……你知道吗?”他还是不放心自己吧,无论怎么都得加一句威胁。
寒风吹过,莲台里的烛光跳动。
赵长宁苦笑点头,朱明炽才招了许太医进来,叫他给长宁把把脉,看胎象稳不稳。
看一看这人是谁也好,比着皇上喜欢的模样来,总能好些。
许太医提着箱笼进来,行了礼,垫着丝帕给长宁把脉。一把他的脸色就不好看了,其实胎儿的脉象并不算好,母体竟然有气血两亏的孱弱之象,想必是日常服一些避孕的东西,导致胎儿的脉象也不稳。这当真得好生养着,否则会保不住的。
当年对身为二皇子的陛下万般嫌弃,进宫了也是如此,陛下不过是碍着宋家颜面,给了贵妃的位分,一天也未曾召她侍寝。不过皇上不让后宫侍寝也不是一两天了,太后着急也没用,毕竟万般的事都是皇上说了算。他不喜欢后宫的女人,就当真是碰也不会碰。
方才在外面听了一通,许太医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宫女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觉得不好说。
这胎非得用昂贵的药材仔细养,人参、鹿茸少不得,幸好孩子的父亲是皇帝,不怕花银子。
宋氏淡淡道:“你看皇帝,像是守祖制的人吗?”话虽说着,她却让太监停下轿辇,说,“那就等她片刻吧。”
皇帝去吩咐外头的人了,长宁见许太医神色不好,轻轻道:“方才的情况大人也看到了,大人乃是圣手,我服药的事大人应该看得出来,还请不要禀明圣上。否则我周围一干人都休想活命,就请大人慈悲为怀了。”
跟着轿辇旁的贴身宫婢轻声道:“娘娘想知道那人是谁还不简单,只消咱们在此处略等片刻,那人肯定会出来。明天陛下要去地坛祭祀,今日此人不会留寝的,祖制不允。”
许太医直叹气:“老朽明白,只是药都伤身,大人这胎不易,千万莫要做伤胎之事才是。”
她不再多言,微笑颔首离开。
赵长宁点头应是,没有就罢了,既然有了,她怎么会伤害自己的孩子呢。
宋氏心道狗屁,你一天十二时辰跟着朱明炽,怕是连朱明炽什么时候如厕都知道,会不知道他帐中那人是谁,不过是不愿意说给她听罢了。也是,朱明炽身边的总领大太监,嘴巴紧如蚌壳一般撬不开,她怎么可能问得出来。
许大人然后收拾箱笼,去外头禀报皇上脉象了。
刘胡是只老狐狸,岂会露了帝王的底,只笑道:“奴才过来当差的时候,人就在里面了,要说是谁,奴才也没瞧见。”
听说赵长宁脉象不好,朱明炽只当是她身体不好,眉头皱起,恨不得立刻将她接回宫中严加看管,留在赵家谁知道还会有什么磕磕绊绊的。但看赵长宁的眼神便知道她不会同意的,他考虑了一下,决定给赵长宁留些锦衣卫在身边,再从宫里选德高望重的嬷嬷出来照顾她。
宋氏强露笑容:“还请问刘爷爷一句,皇上这是与谁在一起呢,我没记得有哪位嫔妃侍寝啊。”
长宁立刻拒绝:“岂不是人人都要知道了,您放心吧,我身边的顾嬷嬷就是自小养大我的,她知道轻重。”
这是在表示她不该听下去了。
朱明炽冷哼:“她要是知道轻重,就不会残害皇嗣了!”
总管太监刘胡已经上前一步,微笑道:“皇上怕是已经歇下了,贵妃娘娘请回吧。”
“他们当真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罢了。”长宁自然替他们开脱。
这就是他所谓的有急事要处理吗?
朱明炽也没想真的惩治她的人,不过吓唬吓唬是必要的,他叫人把顾嬷嬷带进来。
她头一次听到一贯严肃冷漠的皇上这般说话。
顾嬷嬷屈身行礼,抬头后只见是个五官坚毅、身材高大、气势足以压死人的男子,她阅人无数,立刻知道这位就是那九五至尊了,又连忙行了大礼。朱明炽不耐烦地招手叫她起来,道:“既然你猜得到朕的身份,朕也不多说了。你家大人有孕,你要好生照料着,朕明日就派人送补品过来,她这胎若有损失……我拿你偿命。”
“还是非要朕疼爱你才是?”这话带着明显的调笑,对方似乎拒绝他,总之不太顺利,就听他又道,“你再不睡可就别想睡了……”
赵长宁很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平时狠话放得多,也没说什么。
“怎的还没睡着?不是很累了吗……”
顾嬷嬷屈身应是,朱明炽才站起身,他还要回皇宫安排点儿事情,她这胎不稳,他还得再安排安排。
宋氏咬咬唇,还欲再说什么,他已经起身入内了。宋氏只得跪下送他,片刻之后,她就听到里头有模糊的说话声。
等皇上带着人离开,顾嬷嬷才笑道:“奴婢看,皇上分明对您极好,只是性格难免霸道……”这样她便放心了,如果他只是贪图美色的无情无义之辈,恐怕处不得。
由于有些走神,宋氏不由得说得久了一些,直到朱明炽伸手:“好了,都是些琐事,你拿主意就行,拿不定的便去问太后吧。”
“他这个人……”长宁微叹,也不知道怎么形容,瞧着汤药打湿了一墙,说,“您叫人进来把屋子收拾一下吧。”
要论容貌才气,自己是嫔妃里最出挑的。她自持甚高,也不会像一些小嫔妃那样对他曲意讨好,女儿家该有的矜持和慎重是不能少的。她自觉因为这个,帝王也会待她慎重几分,偶尔在她宫里吃饭,却从不留下过夜,后宫诸妃他皆是如此对待。
“收拾屋子是其次,”顾嬷嬷低声说,“大家还以为贼人闯进来了,都把五城兵马司、顺天府喊过来了,准备捉贼呢……您看这事,您怎么解释?”
宋氏笑容微僵,走近站在帝王面前,她一面说一面往帷幕里打量,直觉告诉她,里头应该有个人。仔细想想,她不记得后妃中有哪个是他特别喜欢的,让他这般重视的……究竟是谁?
长宁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朱明炽,能不能好好地敲门进来!给她留的什么烂摊子。
帝王在龙椅上坐下来,抬手示意她落座:“你快些说罢,朕还有些急事要处理。”
最后还是长宁出面,说是宫中有急事,才把众人劝了回去。
她带着自己贴身的宫女在殿外等着,见帝王出来便屈身行礼,道:“皇上晚安,臣妾是来请示宫中事务的。”
但是有些人却是没这么好哄的。
但宋氏毕竟是女子,是女子就会深闺寂寞。嫁人之后总是会对自己丈夫有异样的感觉,更何况她的丈夫是九五至尊,高大挺拔,果决坚毅。虽然两人交集不多,但她也日渐上了心,不过是还碍于脸面不示好罢了。
有些人好哄,不过是不想管闲事,只要与他的利益无关,管你究竟来了谁呢,回去蒙头睡大觉了;但有些既不好骗又想管闲事的,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朱明炽又不蠢,宋氏不喜欢他,他也知道,他本来就不喜欢宋氏,接她入后宫不过是想拉拢宋宜诚罢了。
赵长淮打量着兄长的神情,心想着方才那群人,虽然穿的皆是统一短袍,没有制式。但对他这样时常混迹皇宫的人来说,自然看得出是锦衣卫。深更半夜的,锦衣卫为什么会出动?
“有什么事?”他将她轻轻放下,站起来去了隔扇外。贵妃宋氏虽然只是妃子,但是后位空悬,她便执掌六宫协理嫔妃事宜。宋氏就是当年想拒婚没拒成的那一位,作为宋宜诚的嫡长女,心气儿高得很,就是入宫前半年,也是端着身份从不向朱明炽示好。
能让锦衣卫出动的还能有谁?
她再度闭上了眼睛,听到外头有人通传:“陛下,贵妃娘娘求见。”
这样一想就很分明了,同时一股让人齿冷的寒意升起。
长宁听到这里却是浑身发冷,果然如此!他后宫三千佳丽,难不成将她跟那些人养在一起?等帝王另结新欢,等色衰而爱弛,那时候她就变成了宫中无数女子中的一个。这样的人她不认识,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绝不是等这种结局。
若来人是皇上,他想见谁不能传诏,为什么要深夜亲自来访。
朱明炽笑道:“自然不能放任你在外面了。你要是有了孩子,得到朕身边来才行,否则孩子的出身怎么说,总不能是凭空冒出来的。”他刮长宁秀气的鼻子,“你想这么多做什么,不是累了吗,好生歇息吧。”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长宁却又轻声道:“陛下……”盯着他身上衮服日月山河的纹路,她问,“您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倘若我要是真的有孕,你打算如何安置?”
但是看赵长宁语调平静,就知道她要隐瞒别人,他这个弟弟跟她一贯不算是亲密,恐怕更不会说给他听。赵长淮只看了几眼,就道:“宫中有急事,长兄既不是首辅,也不是京卫,更不是宗人府的官员,为何会闯赵府,愚弟倒是好奇了。”
朱明炽又亲了她的额头一下:“累了就睡吧,朕不为难你。”
“既然是急事,又怎么好说给二弟听。时候不早了,二弟还是回去歇息吧。”长宁只是微笑。
长宁眼睛都没有睁开,淡淡地嗯了一声。
赵长淮微微一叹:“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长兄若是有事,尽管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朱明炽想起今天太后想给她指婚的事,说:“你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夫妻情谊了。”他摸着长宁光滑的鬓发,“除非是朕给你。所以,别想着成亲的事,就是想娶个女子也不行。”
说完微微屈身,带着人退下了。
长宁想了想摇头:“暂时没这个想法。”
长宁眼睛微眯,她觉得赵长淮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但这并没有什么关系。两人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赵长淮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会保守秘密的,否则赵家以后就再难在官场上立足了。
对于赵长宁主动亲近,朱明炽还是很受用的,毕竟她很少这么亲近自己。他身体略放低了一些,让她靠得更舒服。就这么静谧了片刻,朱明炽突然问她:“长宁,你想成亲吗?”随即又补了一句,“无论娶嫁。”
更何况她现在肚子里有朱明炽的孩子,朱明炽无论如何也会护她周全的。
“不舒服罢了。”长宁别过头,她知道怎么安慰他。她将头靠着他宽阔的肩,闭上眼睛,“陛下,我想休息会儿。”
赵长淮才思敏捷,心机深沉,如果她非身份特殊,恐怕才智不能与之相比。
他会不会怀疑?他如此敏锐的人,如果破绽太多他肯定会察觉到的。
“是个人物。”她回屋坐下后微微一笑,觉得有些饿了,正准备拿桌上的山楂糕吃,顾嬷嬷就笑道,“您如今可不能吃这个了!”说着就把桌上的山楂糕端起来,叫外头的丫头端走。
朱明炽叫她撩拨得火热,她又说不行。他缓缓放开她,犀利的目光看着她问:“你究竟怎么了?”
长宁一愣:“这山楂糕……”
她跪上前一步,抱住这个人的脖颈,又在他的嘴唇正中亲了一下,察觉到身下健硕的身体僵硬了。
顾嬷嬷却笑得很慈祥,语气温和:“您坐下来,奴婢慢慢跟您说什么吃得,什么吃不得。”她示意长宁的肚子,“都是为了他呢。您以前是赵家的大少爷,但现在您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不就是要亲吗,那亲就是了。
是的,她现在有孩子,很多东西都是有禁忌的。
长宁微微叹气,凑上去亲了他一口,道:“如此陛下可满意了?”
长宁突然有种陌生感,随后心里又有一种无措的温柔。
“那你为何拒绝朕?”朱明炽低声问。
朱明炽回到皇宫后,连夜吩咐开库房,将一百、两百年的人参各捡了十株包起来,盘口那么大的灵芝也是五朵,鹿茸,白燕窝、血燕窝各是五盒,让天亮就送去赵府。另外还让奶子府挑五个丰腴白净、怀孕待产的乳母,送去他京城中的私宅,等孩子一出世立刻就有乳娘可用。再让上林苑来人,将那宅子好生修葺一番,添点儿景致,免得人住着觉得烦闷。
朱明炽就是不喜欢赵长宁对她的同僚、对她的爱慕者温柔,让人家如沐春风,对她动些歪心思。对他呢,赵长宁就是冬天的寒冰,没什么温情,不怪他占有欲强,他恨不得将这个人禁锢起来。
刘胡有点儿糊涂,朱明炽走的时候还怒气冲天的,怎么回来了又是赏东西又是修院子的。他是贼精的人,想来估计是“那位”的胎无事,皇上要得子了,才龙颜大悦。等上林苑的人离开,他立刻过去跪下了说:“奴婢恭喜陛下!”
“我与他认识不足半月,何来的喜欢!”她说。
朱明炽坐在龙椅上,道:“你知道是什么事了?”
长宁听了有些无奈,朱明炽这个人占有欲真的太强了,她跟同僚亲近很正常好吗,大家都没有什么龌蹉的心思,就是勾肩搭背也是很纯洁的勾肩搭背。此人既强势又小心眼儿,什么时候惹他生气的都不知道。
刘胡笑着说:“便是不知道,皇上高兴奴婢就高兴。”
他又要再喂,手托着她的后颈低下头。长宁又躲避,朱明炽以为她是不愿意跟自己亲近,有了些怒意,再度放开她,淡淡地说:“朕今日看到你与徐有泉二人勾肩搭背,倒是说得高兴,你莫不是有些喜欢他,连朕的亲近都要拒绝了?”
“行了,有桩差事交给你。”朱明炽淡淡道,“去叫今天在外头当差的镇抚进来。”
朱明炽却笑了,低沉道:“朕见你就是太清醒了。乖,你喝了这酒,今天也不走了,陪朕宿乾清宫里。”
刘胡躬身出去,不一会儿锦衣卫镇抚就进来了。
“我喝多了,不能再喝了。”长宁狼狈地擦了擦嘴角。
镇抚给朱明炽下跪行礼,朱明炽道:“今天赵长宁出去,是不是在外头遇到了宋贵妃。”
但她这个举动让朱明炽误会了,酒咽下去,放开她一些,睁开眼睛看着她:“今天怎么了?”
“陛下圣明,赵大人的确遇到了贵妃娘娘。”镇抚单膝跪着,犹豫了一下,“还对赵大人说了些话……”
他撒酒疯呢!长宁不禁挣扎,避开他要喂自己酒的嘴唇,她不能再喝酒了!
朱明炽淡淡道:“她说了些什么,你一一说给朕听。”
朱明炽微抬起头,见是她来了,就笑了,抬起酒壶灌了自己一大口,抓过长宁的衣襟让她倒躺在自己怀里,然后握住她的下巴,一边吻她一边要度酒给她喝。
镇抚便大致复述了宋氏的话,朱明炽听了一会儿,随即道:“叫刘胡,摆驾坤宁宫。”
他拱手告辞,长宁一步步走过去,看着朱明炽道:“陛下怎么喝这么多?”
坤宁宫便是宋氏的住处。
最好能把赵长宁灌得找不着北,看她还玩不玩风雅公子那一套。他笑眯眯地说:“赵大人来得正好,皇上缺个陪酒的。”
宋氏半夜都没睡着,躺在潞绸被褥里翻来覆去许久,才勉强闭上眼。直到守夜的宫女小跑进来,擎着一盏烛台打了帘子,把她叫醒了:“娘娘,您快起来,皇上过来了!”
朱明炽那个酒量,开玩笑,那可是军营里一坛一坛地灌出来的。
宋氏听到皇上二字,一骨碌直起身来:“皇上?怎么会这个时候来!”这会儿子最不济也是丑时了。
回头看到太监领赵长宁进来,还有点儿高兴,情敌来顶替他继续被皇上灌酒了。
“不知道!”宫女的脸上却是喜气,“皇上可从未在哪个嫔妃那里留宿过,次辅大人前不久不是才叮嘱您要抓紧机会诞下龙子吗?您要是有了龙子,还愁没个依靠吗。奴婢扶您起来梳洗吧。”
朱明炽在里面同乔伯山对饮,喝了不少酒。乔伯山惦记刚生产完的妻儿和新生的孩子,跟朱明炽告辞:“微臣当真不能陪您喝下去了……”
宋氏听着也是一喜,她因是尚书的女儿、嫡出的小姐,打小想求娶她的人就如过江之鲫,当初她知道自己被许配给朱明炽,又知道是章若瑾不肯嫁所以她才顶上时,心里当真不舒服不愿意。
长宁跟着太监到了乾清宫外,她不觉又将手轻轻放在腹部。她不知道想了什么,定了心神进去。
那个时候太子的位置坐得很牢固,这些兄弟以后只能分封到外地做王,要是跟太子好的,母家雄厚的,如三皇子那种,还能有个好封地;要是不受宠的,封到那穷山恶水、边疆沙漠,有什么盼头!她打小锦衣玉食,留在京城里什么没有?为什么要随他去吃苦?宋大人也知道这个理,可他有什么办法,他又不敢违逆圣旨,朱明炽不受宠也是皇子,没有不想嫁就不嫁的道理。
这时候有太监来通传,朱明炽宣她过去觐见。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应莲都无法对朱明炽有好脸色。
朱明谦侧头看了看她的神情,眼神不明。
朱明炽篡位成功那一天,父亲深夜进宫,凌晨才从宫里回来,抹了把汗跟她说:“女儿,你日后有福了。”
赵长宁只是淡笑未曾说话,人心总是会变的。太子变了,她也变了。
宋应莲才知道,朱明炽逼宫成功了!
朱明谦却不甚在意:“我知道赵大人不会告诉别人的,当年四哥在的时候,对大人是极好的。”
随后父亲又有些惋惜:“要你不使性子,早点儿嫁给他,此刻恐怕皇后都当了。现在你就是想嫁,也得看他愿不愿意了。”
长宁低声说:“殿下还是不要说这些的好。”他一个王爷,没有权力没有生母,荣辱富贵都是朱明炽一句话的事,他不该说这些的。
宋应莲不高兴地道:“父亲,您这是说什么呢,女儿何曾稀罕一个后位!”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正好还能有个由头不进去了。长宁陪着朱明谦走在回廊上,宫人远远地隔了一段距离,长宁突然听到朱明谦说:“以前每年过节的时候,四哥就会让人在我宫里装饰花灯,让我看着玩。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父亲看她一眼,道:“你还小,才说得出这些话来。等你以后嫁人了,要给别人磕头了,你才知道那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只是长了两寸余而已,跟皇兄比起来还不算高呢。”朱明谦脸色微红,“我许久没见大人,大人能不能陪我赏雪……”
她那个时候的确小,并不在乎什么皇后不皇后的,后来她一进宫没过几天朱明炽就封了她贵妃。其他嫔妃都位居她之下,见到她要给她请安,不敢冒犯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她才明白这个意思,习惯了自己优渥的身份,然后心中顿生惶恐。倘若有天朱明炽兴起娶了皇后,或者再添几个贵妃,这宫里哪里还有她的位置。皇后才是正宫主位、一国之母,她们这些妃子,说得不好听一些,不过是天子的妾室罢了,没有容颜和倚靠后,说扔一边就扔了。
“裕王殿下。”长宁给他行礼,看着他淡笑道,“多日不见,殿下似乎长高了。”
她不禁开始后悔,当初要是嫁给他,现在就是一国之母了。这个念头一产生,她对这个男人的看法就改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能轻易地决定她的恩宠地位,又是如此英明神武、高大伟岸,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自从长宁任大理寺丞之后,就不再任朱明谦的老师了,转而由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带他读书。
宋氏走神回来,丫头已经匆匆给她打扮好了,来不及沐浴梳洗,只是涂了茉莉脂粉,抿了胭脂,描了青黛眉。
“赵大人?”她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她,回头一看,却是穿着绸袄,一群宫人簇拥的朱明谦。他刚抽长出单薄的少年身形,俊秀的小脸带着微笑,似乎有些惊喜,“你怎么在此处,我许久没有见到你了!”
宋氏起身,到外间跪下行礼:“臣妾恭迎陛下。”
长宁走出回廊,仰头看了看天空。
朱明炽已经等了她半刻钟了,刘胡已经站在他旁伺候,他喝着茶面色不明。当他的目光落在宋氏身上的时候,看到宋氏穿了件胸口绣了一枝梅花的抹胸襦裙,外面的罩衣不过是层薄纱。他淡淡地道:“你可知朕来找你是为什么?”
冷风一吹果然浑身的热都散去,她反倒有了一丝冷意。
宋氏一愣,抬头柔声道:“臣妾……臣妾不知。陛下前朝事忙,臣妾不敢妄测。”
她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按了按腹部,她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要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如果想要孩子的话,应该不能喝太多酒的。同僚觉得不过瘾,意欲再灌她。她干脆推说自己头晕,去外面走走。
“不敢?”朱明炽笑着重复,然后说,“朕准你猜。”
酒过三巡,长宁喝了两杯酒,头脑微热;再看到酒送过来,便摆手不肯再喝了。
宋氏脸色更红,声音更轻柔:“臣妾是陛下的妃子,陛下想做什么,臣妾都会顺从的。”
朱明炽如此言之凿凿,太后还能说什么。别的她不管了,她就是眼馋大胖小子,前几日荣国公老夫人抱着孙子进宫来看她,她真是爱不释手。这要不是荣国公老夫人的爱孙,她真想留在自己身边养几日。
朱明炽岿然不动,只往后仰靠:“朕记得当年你与朕定亲的时候,百般地不情愿,如今是百炼钢成绕指柔了?”
他想着自己耕得勤,总有一天长宁会有孕的。毕竟许太医告诉过他,长宁虽然有些宫寒的毛病,生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宋氏听到这里,奓着胆子跪行几步,手搭在了朱明炽的膝头,道:“此一时彼一时,臣妾自然是……自然是喜欢陛下的……”
朱明炽仰靠在椅子上,却是一笑:“子嗣的事儿子心里有数,母后尽管放心。儿子估计过不了两年,就能给你抱个大胖孙子了。”
朱明炽冷笑,垂眸看她搭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淡淡地问道:“喜欢朕?你是喜欢朕,还是喜欢朕的权势?”
太后却悠悠叹了口气:“朝政哀家自然不会管,只是这皇嗣一事,我却是一定要过问的。你现在膝下无子,我如何能放心得下。若是母后选的那些人你不喜欢,自个儿寻了你喜欢的收用便是,后宫妃位多悬,添一些新人也无妨。”
宋氏一时惶惑,反应过来后立刻说:“自然是皇上了!臣妾已经嫁给皇上,此生都会伺候皇上……”
朱明炽道:“您跟着儿子辛苦这么些年,如今成了太后自该享清福了,儿子的事自己心里都有数,您不用操心。”
话还没说完,就听朱明炽冷冷地道:“嫁?你有什么资格用‘嫁’这个字!”宋氏没料到帝王突然发难,吓得嘴唇苍白,她的确说错了话,她一个妃子,有什么资格用嫁字,不过是一顶轿辇就抬进来伺候这个男人罢了!只有正宫皇后才担得上这个字!
旁边太后叹了句:“皇帝不要我管臣子的亲事,但皇帝的事,我却是要过问一二的。”
后宫没有正宫皇后,无论大臣怎么进谏不可一日无后,早日立后立储,才能使国家安定,朱明炽都不为所动。
朱明炽自隔扇的雕花看出去,自然看得二人亲昵地离开了,他默默看了眼就回过头。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
长宁笑着推辞:“我不胜酒力,怕扫了大家的兴致。”但官场上的奉承往来,长宁又不会拒绝,喝几杯也是无妨的。
“皇上,臣妾……”宋氏想说她并非此意,但她又能分明看出,朱明炽动怒不是因为她说了这个字。
章首辅派系的人都跟她很亲近。
“朕告诉你。”朱明炽漠然地道,“朕宠爱谁都是朕的事,你没资格插嘴,你给朕记住就是了。”
徐有泉不过是来拐他过去喝酒的,笑道:“不说这个!你快过来同我们多喝几杯酒才是正经。”
宋氏心想果然是为了赵长宁的事!
“不过是早年太后曾托我办过事,却谈不上相熟。”长宁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朝着崇文门走去。
她勉强笑了笑,柔声劝道:“陛下,他不过是个男子而已!您不可为了这么个下贱之人失了您的一世英名,他枉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违背人伦,魅惑君主,想要的不过是权力富贵罢了,用身体换取前程,此人绝非良善之辈!”
赵长宁才从凤华阁里退出来,外头已经有章首辅的门生、吏部郎中徐有泉等着他,见赵长宁出来,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想不到少宜兄竟然连太后都相熟,果真年轻有为!”
刘胡在旁边听得真想捂住她的嘴!
太后一想的确也是这个道理,如果她指了哪个姑娘觉得好,人家赵大人觉得不好,恐怕也是不好跟她说的,才摆手作罢:“既然如此,赵大人且吃着茶吧。”说完叫人,“把哀家的茶点送一份给赵大人。”
宋氏也太蠢了,这个时候就应该闭嘴认错。想劝?皇上也是她能劝的?而且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上最厌恶别人说赵大人的这个,毕竟当初是他用手段和地位逼迫赵大人就范的,但是被人骂被人轻贱的却永远都是赵大人。
长宁听到这里还未等说话,朱明炽就目光一闪,笑道:“您还当真是起了做媒的瘾,她的亲事自有她的父母思量,若是您指的她不满意,却也不好直说,岂不是为难了她。”
他日史书工笔,佞臣、媚臣,以色侍君主这些骂名,也会是赵大人的。若真有一日这话在朝堂里传开,赵大人还会被群臣看不起。毕竟朝臣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这样的事一万个容不下。
太后听了又笑道:“赵大人年轻有为,便是为国为民也要注意自己的大事。没有个内人给你打理家务,总是不好的。”她老人家似乎起了兴致,对身边的宋嬷嬷说,“我记得去年为常国公的世子相看媳妇,特别制了一本册子的,你去拿来给赵大人看看,看哪家的姑娘入了他的眼,今儿我便做主,懿旨赐婚一回。”
宋氏日常也打点过他,他偶尔还帮着传话,刘胡倒不是担心她栽了,而是担心自己被她扯进去。
长宁道:“原与山东老家有个表妹定了亲,不过后来退了。微臣忙于朝务,就未曾再说亲事了。”
刘胡当即在心里决定,以后要离这位贵妃娘娘远远的,银子赚得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
朱明炽就对赵长宁微微一招手。长宁领命,收拢衣摆跟在太后身边进了凤华阁。里头朱明炽已经扶太后坐下了,旁还有两个宫女一左一右给太后揉肩背。太后招手让长宁也坐下,说了会儿话后,笑眯眯地问道:“我记得赵大人似乎还未成亲?”
朱明炽眼睛微眯,他再不济也不会要贵妃来教训他,而且还牵涉赵长宁。
太后却对长宁念念不舍:“把赵大人也叫到里头陪哀家说话吧。”
对,他就是浑蛋,不管自己大臣的意愿,非要要她。他知道自己这方面对不起她,所以更不容许别人来议论她。
“平身。”他的声音十分浑厚,太后下轿辇来,他便伸手去扶,说道:“外头风大,您先往里坐。”
“既然你这么急迫地冒犯朕,朕就成全你。”朱明炽再也不看宋氏,叫刘胡道,“传旨晓谕六宫,贬宋贵妃为宋妃,不再住坤宁宫。要是谁再从她口中听到这件事,就给朕移居冷宫!”
有恩?母后当真是单纯,这人当年没差点儿杀了他。
刘胡应是,其实他想再问问皇上,那究竟把宋氏安排在哪里,但是见皇上已经整理衣袖出去了,就知道皇上根本不在意这件事。随便找个空的宫殿将这位扔进去就是了,而且最好是离皇上远远的。
朱明炽看了正跪的少卿大人一眼。
宋氏突然愣住了,皇上竟然为了这个贬她?贬她都是小,厌弃她才是真,不过是碍于父亲的情面,不好处理吧!
正好朱明炽听说母后过来,便出来迎接。他背手大步走出来,文武百官如潮水般跪了一地,伏首喊“吾皇万岁”。
“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不是有心的……”她跪着前行,吓得哭出来,但门口的侍卫将她拦住。
长宁听到这里嘴角微动,太后娘娘当真是可爱,当年的事她竟然记了这么久。
她死死地抠住门槛,久久不说话,眼里全是冰冷。
长宁回头见是太后的轿辇,众星捧月的,立刻下跪请安。太后叫人扶她:“快起快起,你与哀家有恩,不要多礼。”
第二天一早,赵府就收到了一批昂贵的补品,都没在回事处过账,直接是宗人府亲自送到了赵长宁这里。
长宁进崇文门的时候正好太后的轿辇经过,见她的背影眼熟,就抬手叫轿子停,唤了一声:“前头可是赵大人?”
顾嬷嬷一边记账,一边感叹。
崇文门宴请百官,往里是凤华阁,是宫中女眷进宴席的地方。
一百年的人参,也就是国库才能拿出十根。寻常官宦人家,一根都求不到!
现在她是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朱明炽成了权倾天下的皇帝,只是心境却不再单纯了。
皇帝也太小题大做了。
上次崇文门宴请的时候是太子的生辰,朱明炽和魏颐比武,她和朱明熙对饮谈天下。那时候她还有满腔的抱负,官途未知而坦荡。
不过是怀孕,又不是生大病!孕妇过补不宜的道理都不知道!
同僚们都往前走,长宁就站在了门口,雪被纯白,淡淡日光下升起团团雪气,北风又寒,吹得人袍带猎猎飞舞。
她把册子拿去给赵长宁看,赵长宁也嘴角微动,这太张扬了!他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孕吗?
长宁只是微笑迎合,同章首辅的门生一行人往崇文门走去。今日宫中设宴,宴请群臣,这次宴席之后就要准备过年了。
但是已经送过来了,退回去更显眼。长宁只得让顾嬷嬷包两根人参,给老太爷送过去。
今日朝会上,赵长宁进言的《吏法新编》得到了皇帝的称赞。因此下朝之后,不少大人就笑着对赵长宁拱手:“赵大人年轻有为啊。”
然后她发现,怀孕之后朱明炽真的很烦。
宫里四处布置了灯笼,腊月二十四,过年的气氛已经越来越浓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