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用毛笔蘸了朱红,递给她:“赵爱卿探花郎出身,文采斐然,批阅奏折是没有问题的吧?”
朱明炽低笑道:“朕不怕你篡位,你写就是了。”
敢冒皇上在奏折上用朱批,绝对是件找死杀头的事。
朱明炽竟然让她批写大臣的折子!
长宁没有接笔,帝王有可能是一时兴起,日后他若是起了忌惮之心呢?
笔尖悬着一抹红,紫檀木笔身雕饰着龙纹,这笔几乎是烫得吓人,赵长宁的手立刻就避开了:“皇上,冒用御笔朱批可是形同篡位的。”
朱明炽啧了一声,觉得奇了:“朝堂上胆子倒是挺大,这会儿叫你写几个字都不敢了。”
朱明炽将手中的朱笔递给她。
长宁心道她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动御笔朱批啊。
长宁才看到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折子,是刑部侍郎上的折子,正是说的吏法一事。
朱明炽亲她的额头,声音略柔了一些:“怕什么,朕说你可以用,你就能用。”他把笔握在她手里,然后他握着她的手,在奏折上落笔,“来,带你写。”
静了片刻,朱明炽跟她说起别的事:“方才朝堂上,你反对朕恢复太祖时的吏法。其实朕有朕的筹谋,贪腐这种事历朝历代都有,若吏法不严酷,是绝对起不到敲山震虎的。”朱明炽说着拿起一支朱笔,“既然你有主意,不妨写给朕看看。”
长宁的背有些僵硬。
帝王久久未说话,随后吻了一下她凉薄的嘴唇:“若真的有意……朕不会放过你。”
他把长宁搂在怀里,握着她的手,让她写字。
“我不是有意。”长宁往他的怀里躺些,蹭到了冰冷的玉带。
他给她权势,给她地位。然后,他抱着她写字,好像她还是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温柔缱绻。长宁不觉侧头看着他,她突然心中微微一动。这个权倾天下的人,为何对她这么温柔。
长宁发觉他的眼神变深,竟是有些让人胆寒,她刚才那番话不过是想打消帝王的念头而已。两人之间有这种关系她可以忍受,但生孩子当真不理智,别说她绝不会为此葬送她的官途,他想谁来养?帝王的孩子,总不能进赵家的族谱,但是如果要入宫,她的身份呢?难不成从小就被人骂野种吗?
她握朱笔写字,垂下睫毛。她本无男女之意,心坚如冰,可能……有点儿冰雪消融。
察觉他的语气不太对,长宁就睁开了眼睛,然后他的手卡着她的下巴,看着她说:“朕知道你心里不情愿,但朕再说一次,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知道怎么不惹怒别人。不要故意做些事来激怒朕,后果……恐怕你也不想看到。”
自皇宫出来,乌云盖顶,北风呼啸,卷起枝头残雪。长宁的马车在大理寺停下,突然听到有人吟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朱明炽瞧着她的侧脸,漠然道:“你想让别人给朕生孩子?”
长宁嘴角一挑,回头只见是个穿着臃肿棉衣的公子站在对面街檐下,背手看着她的马车,大雪纷乱地隔出两个世界。看到赵长宁回首,他就笑了笑:“还未恭喜赵大人升任大理寺少卿。”
长宁瞧他的手臂坚硬如铁,就是拧他恐怕受痛的也是自己:“陛下若想要孩子还不简单,后宫诸人,陛下要谁生,谁就得生。这样孩子生下来就是皇长子了,我生的算什么,别人怕要骂他一句‘野种’……”
“纪大人竟然在此。”长宁站定了笑着问,“听到纪大人吟诗,倒不知道大人那句诗是何意?”
朱明炽在政治上都已经对她妥协了,难道这上面还不讨些本回来吗?
纪贤伸手指了指长宁的马车,然后说:“大人难道不是朱门,马车都有两辆,我是冻死骨,只靠走路。”
长宁的背脊处蹿起一股酸麻,让她几乎瘫软在男人坚实的怀抱里,当她感觉到男人的大手肆无忌惮地在衣裳内游走时挣扎着要下去,却被男人一把抓了回来。
长宁道:“我记得纪大人好像有个毛驴?”
“下次你再当面忤逆朕,朕便脱了你的裤子抽你鞭子。”想到那样的场景,他的声音嘶哑了一些。
纪贤的神情懒洋洋的:“嗯,有倒是有,只是天冷了它就不愿意出门。”
“微臣说的有道理,您应该听听。”长宁说到一半,就轻轻皱起眉,“做什么……”
长宁也没有什么话与他多说,含笑点头:“那大人继续吟诗吧,我先进去了。”
长宁缓步走过去,突然被他拦腰抱到了腿上,她惊呼一声,只听朱明炽说:“你倒是厉害,在朝会上忤逆朕,要是别人,朕早就打他板子了。”他呢,舍不得打她的板子,还怕伤了她的自尊,咬着牙妥协两句。
“赵大人留步。”纪贤淡淡道,“有个人想见你。”
朱明炽再度坐下来,他的目光落在长宁身上,是有重量的,随后他说:“过来。”
赵长宁不知道纪贤这是何意,谁想见她要通过纪贤传话,她跟纪贤又不是很熟:“纪大人说的是何人?”
赵长宁听了说:“皇上言重,前尘往事都已经过去了。”
“一位故人。”纪贤说着叹了口气,“以前纪某受过他的恩惠,也敬佩他的为人,便不得不帮着传这个话,还请赵大人到香鼎居雅间一会儿。赵大人也不用担心,你要是不来的话我不强求,日后不要后悔。”
朱明炽却笑道:“当年你与朱明熙不就是因为彼此都有才学,惺惺相惜,才想拥立他当君主的?”
长宁如今是大理寺少卿,纪贤仍然是刑部主事,算起来她官比纪贤大,两人也没有利害冲突,纪贤应该没有害她的理由。她倒也挺好奇纪贤说的究竟是谁,竟然能说动他来传话,便道:“今天倒是无什么大事,那就劳烦纪大人前头带路吧。”
“微臣不敢。”赵长宁立刻说。开玩笑,这种大逆不道的帽子扣在头上不是找死吗?
这香鼎楼不过是个普通酒楼,寻常的文人墨客常来此处,茶点什么的倒也不贵。纪贤从楼后的楼梯上了二楼,到门口停住,替她推开了门,长宁看到前面的雅间站定,等回头时已经不见了纪贤的踪影。
朱明炽一扔笔,立刻有宫人端热水上来给他洗手。水声轻响,朱明炽擦干了手,问道:“方才殿上你与朕政见不合,是不是觉得朕一介武将,不懂治国?”
她片刻后才缓缓走了进去。
赵长宁道:“皇上可有吩咐?”
里头有四个跨刀护卫守着,目不斜视。一扇屏风半挡着,绿萝掩映。长宁看到有个瘦削的人影站在窗前,衣袖半挽,穿的也是褐色短衣,显得十分干净利落。那一瞬间其实她没有认出这个人是谁,只是觉得此人格外熟悉。直到他突然开口,粗糙的声音响起:“数年不见,你可还好?”
看到她进来请安,朱明炽抬头看她一眼,道:“来了?”
他缓缓转过头,长宁才看到一张俊秀的脸,只是同记忆中的人相比更加瘦削,棱角更加分明,反而有几分凌厉冷酷。
赵长宁进养心殿的时候,朱明炽仍然在批折子。
竟然是朱明熙!
不必说,是朱明炽叫她过去。
“太……”长宁只说出一个字,余下的就被她咽下去了。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人,“您竟然……”
众臣应诺,不多时朝会便散了,官员三三两两地出来,长宁却还要去淑太妃那里,教裕王爷功课。路上遇到了进宫抄录大内库房文书的宋楚,二人一路相谈甚欢,却在直道处被一位太监给拦下了。
他淡淡一笑:“竟然怎么了?还活着,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
朱明炽的声音淡淡响起:“治吏一事朕考虑良久,今日让诸位爱卿来,不过是拟定个良策。诸位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回去翻翻太祖时期的典籍,好生理个想法出来。至于赵爱卿所言,也有几分道理,诸位也尽可考虑考虑。”
赵长宁是真没想到,朱明熙还会回京!
沈练在旁边脸色微变,怕赵长宁惹得皇上不高兴,出列一步道:“如今朝廷之中贪污之风越演越甚,皇上英明,必能比太祖时将朝廷治理得更稳妥,臣等谨听皇上教诲。”
就算他活下来了,也应该离京城远远的,毕竟朱明炽若再见到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她说完之后没看朱明炽的表情,只看到他衮冕服摆上的日月星辰的纹饰,听到珠串摆动的声音。
“我听说,你已经做了大理寺少卿。”朱明熙慢慢地道,他的声音有种特殊的沙哑,又笑了笑,“我那哥哥对你却是极好的。”当年他出事的时候,以为赵长宁难逃一死,没承想他三年之内竟然官至大理寺少卿!
朱明炽的性格,必定是不喜欢别人忤逆他的。不过赵长宁并不怕他,帝王床上折腾她折腾得还少吗?她继续说:“治吏之事,是陛下为了百姓的生计考虑,微臣怎会反对。只是微臣觉得,陛下应该继承太祖的精髓,再得以发扬和改进,如此方为上策。”
“您为何……”长宁顿了顿,想起二人往日的情谊、他被圈禁之前的苦难,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轻轻叹了口气,对外面道,“请沏壶茶来吧。”
朱明炽听了赵长宁的话,便向后靠在龙椅上,看着她问道:“依赵爱卿的意思,是反对朕了?”
等茶上来,朱明熙握着茶壶给她倒茶。“我当年在京城救过纪贤一命,所以让他来找你。别人找你,你未必会信,纪贤来找你,却不会引起那人的怀疑。”长宁看到他是左手端茶壶,极为不自然。
大理寺、都察院的几个大臣都发表了意见,赞同的、中立的都有。等轮到了赵长宁这里,她拱手道:“皇上,微臣认为此举需要三思。太祖皇帝时期虽无贪官,但执法残酷,有动摇国本之可能!何况治吏本就是长远之计,吏法太过严苛,怕是会使朝廷之中人才凋零。”
在朱明熙要收回手的时候,她抓住了朱明熙的衣袖:“您的手怎么了?”
今天笑语晏晏跟你说话,明天可能就被斩首了。当时朝廷之中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生怕被杀。
朱明熙停顿片刻没有说话,长宁就撩开了他右手的袖子,只见一道狰狞的伤疤盘踞其上,她皱了皱眉:“您是被……追杀的时候伤的?”
赵长宁眉心微微一跳,本朝开国皇帝因是乞丐平民出身,对贪官污吏最恨,所以当他登基之后,便大肆打杀贪官。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算了,关键是还把官员的俸禄定得极低,靠那点儿俸禄吃饭最多只能达到温饱水平,所以官员中饱私囊的现象比较严重。当时太祖皇帝治吏严格到了什么地步,贪污七贯铜钱以上就论罪处置了,如果贪得多点儿就足以砍脑袋了,加上开国初年的两桩大案,朝廷官员被斩杀将近半数。
“不是。”朱明熙轻描淡写地盖上了衣袖,淡淡地说,“被锦衣卫追杀,跟狗一样在湖广一带的山间流窜。如果不是被人救下,我恐怕还回不了京城,这点儿伤算什么。”
原来朱明炽想治理贪污问题了!这两年贪污之风的确愈演愈烈,杀鸡都难以吓猴了。
朱明熙毕竟曾经对她极好,赵长宁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更何况两人还曾畅谈政事,意见相投。赵长宁心里也为他叹息,堂堂一个尊贵的太子殿下,竟然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百官上谏,各有争议,本来应该就此下朝的,谁知道朱明炽却在百官尽言后,淡淡开口道:“朕倒是有一事想请诸位爱卿都听听。当年太祖皇帝的时候,治吏严苛,对于胆敢贪赃枉法的官员绝不轻饶,才有了清廉盛世。先皇与朕之朝廷相较,现在贪贿之风泛滥,朕看在眼里,痛心疾首。想要恢复太祖皇帝时期的吏法,严惩贪官,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赵长宁想放开他的手,谁知道朱明熙反手抓着她。
总而言之,长宁算是混入了高官阶层,而且,混得还算可以。
他的左手力气很大,清瘦而冷峻的侧脸,这个人恐怕已经不是当年的太子殿下了。
至于武官那边,反正英国公自认跟她是情敌,陈昭对她吧……她也弄不明白,好像也不是很喜欢,就魏颐跟她好点儿,但现在魏颐在大同守城门吃沙子。不过除却这三派,都察院就是其中比较特别的势力了,都察院督察百官,实际上被皇上控制。由于佥都御史周承礼是长宁的七叔,原都御史又致仕回家种田了,所以都察院对长宁也挺和善的,把她当自己人。
“朱明炽为什么没有杀你,反而给你升官?”朱明熙的声音蓦地冷了些,“赵长宁,你告诉我。”
少宜是长宁的表字,这表字还是章首辅为她取的,长宁自己都不怎么用。
赵长宁细长的手指微微蜷缩,只是淡淡地道:“为了您的安全,您还是离开京城吧,京城里到处都是锦衣卫。”
就连官员开茶会,章首辅的门生都拉着她去他们那边喝茶,并且亲切称呼她为“少宜兄”。宋宜诚派系的人自然就对她冷冷的。
朱明熙却用右手抓住了她的下巴,瞧着少卿大人的脸,慢慢道:“我听到流言……说朱明炽十分宠爱你,时常夜里召你相见,你是不是跟他……”他的声音微微一顿,表情极为复杂,“长宁,他是不是强迫你以色侍他?”
长宁冷眼看着,朝廷势力多分三派,武官以英国公、陈昭等为首一派。文官却分了两派,宋宜诚次辅为一派,章首辅为一派。由于长宁成为大理寺少卿的时候,是章首辅保荐的,她自然被划分为章首辅派系。
当她听到那几个字的时候,僵硬了许久。
鸿胪寺少卿唱礼入太和殿,长宁位列文官偏后侧。前面就是沈练,不过后面还有太常寺少卿等人,别说太常寺少卿了,就是太常寺卿,实权都未必有赵长宁大,所以总是对她和和气气的。
但是朱明熙就当她是默认了,抓着她的手越发用力,声音宛如寒冰:“你在我手下的时候,我敬你重你,何曾这么对过你!”虽然知道赵长宁色比女子,偶尔会见之心动,但朱明熙一直把她当成自己器重的臣子看待。
她到了太和殿外都未必清醒。官员也是人,官员也缺觉啊。不清醒时,她就抓些雪抹脸上,片刻就清醒了。
“殿下,都已经过去了。”长宁轻轻地说,“您还是走吧,我与您见面,风险太大。您今生保个安定,比什么都好。”
只有上朝的时候麻烦一些,作为大理寺少卿,她得每三日参加一次朝会。遇到大案要案的时候,每天都要去内阁。有朝会的时候,她每晨卯正就要起床,只能在路上眯会儿。
朱明熙摇头,说:“我的旧部已经集结起来了,起先就有不少人不满朱明炽。倒也不怕告诉你,文臣武臣都有,兵力也不少,其中边疆就有三个。”他更用力地握紧了赵长宁的手,然后说,“长宁,我是回来救你的。”
忙虽然是忙,但赵长宁喜欢这样的日子。
他说完,房里一时沉寂。
长宁身份地位不一样了,出入都得二三十人护送,倒不是为了排场。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实在是很容易招仇,每年都有好几波刺杀的事,不防不行。管家的事长宁就完全交给了三叔。
随后长宁就笑了:“殿下,你是回来报仇的。”她抬起头,“只是朱明炽的能力远非你能想象的,你还是离开吧。若是兵变……您必死。”
长宁出任大理寺少卿一月余,渐渐踏入正轨。大理寺少卿非大案要案不亲审,基本上是对下头送上来的案子做个裁决,每天处理的公文达到四五百封,由于大理寺右少卿一直空缺,右寺也由她管,忙得焦头烂额。
朱明熙淡淡地道:“他逼父皇改遗诏,毒杀我的母亲,我回来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你也不必为我担忧,我只问你可愿意跟随我……”语气蓦地低沉下去,“长宁,我了解你,你应该是可封侯拜相之人。”
年关将近,严寒逼来。京城被雪落成了一个裹着厚厚的白毯子的城。
他有自己的路子,在回京城的路上他就知道朱明炽身边发生了什么。
她刚任大理寺少卿,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和帝王的私情她其实也习惯了,只要朱明炽不干涉她,也没有什么。其实,她真的不讨厌朱明炽,甚至有的时候觉得他虽然乱吃醋又强权,但的确是护着她的。
自小在宫廷里长大,宫里那些污秽肮脏的事,他听说的比民间的话本还要脏十倍,毕竟他可是曾亲眼见到父皇趴在他亲姨母身上,两个人抱作一团。朱明熙自幼养成了高贵雅致的性格,但身处于泥潭,怎么才能出淤泥而不染呢?
长宁放了碗,见嬷嬷担忧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笑:“您怎么这个表情?放心,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听说赵长宁没事的时候,他首先猜测赵长宁背叛了他。但是后来周承礼来找他后,他知道不是。随后他自然想到了赵长宁的脸,那曾经让他都动容过的脸。朱明炽也是男人,他就不动心?
她一口一口抿着汤药,顾嬷嬷在一旁看得心疼。她怕长宁真的伤及自身,药量偷偷给她减了一些,毕竟她宫寒,不易有孕。长宁这样滴水不漏的人,每次都是喝完了的。
“你不必参与其中。”朱明熙的声音一贯地柔和,“我手里有人,不必你参与。但你我二人曾经是立过誓言的,我要你做我的臣子,更何况你自己也明白朱明炽不是个贤明的君主。他不是学圣贤书长大的,行事作风颇为凌厉狠辣,长久以往,百姓肯定会受其害的。古往今来贤明的君主,无一不是知圣贤,明事理,有容人雅量之人。”
其实帝王对她来说,既是掌控者,又是保护者。但她始终不相信帝王能够长情,他后宫佳丽三千,哪天玩腻了,是不是就随时可以换人呢?她寒窗苦读十余载,官场上前途大好,这些年的辛苦绝对不是给别人做后妃的。
长宁这次久久没有说话。
帝王希望她有孕,然后呢?纳入后宫吗?她辛苦这么多年,政治抱负全然不顾了?如今不说长房,整个赵家都是她在撑着。
一方面,她想到朱明炽曾对她好的种种事情,真的舍不得背叛他,说她是妇人之仁也好,她没有狠毒到这个地步。而朱明熙突然来找她的目的,恕她直言,当真不信朱明熙不想利用她。另一方面,她知道朱明熙说的是对的。朱明炽的确行事狠辣,连帝位都是他篡位夺来的,这样的人有什么事做不来呢。
长宁把着碗,心里一叹:“嬷嬷,您不明白。”
“殿下容我考虑考虑吧。”赵长宁轻叹,“只是无论我答应与否,都不会帮殿下做任何事,万望殿下理解。”
顾嬷嬷瞧着长宁喝汤药的神色自如,心下发紧:“您可要想法子,这汤药喝多了伤及根本,以后您……”
“你我二人何至于这样生分。”朱明熙苦笑,温和道,“长宁,因为我不防备你,才将这些都说给你听。你若是转头将我卖了,我也只能葬送于你手。自然是要让你考虑的,只是假如你不愿意,也不要跟朱明炽说就是了。”
陈蛮这晚没有回来,长宁也不希望他回来,留在陈家对他好,想必他母亲也极想念他。
赵长宁轻叹:“殿下一向如此。”
“母亲想念你多年,你多陪她说会儿话吧。”陈昭淡淡地道,“我还有事,一会儿回来带你去祖祠祭拜。你要是真想帮赵长宁,还不如成为指挥使,手握兵权更有用,你觉得呢?”
她说到这里喝了口茶,却觉得茶味极怪,竟有种欲呕的感觉。她立刻放下茶杯朝旁边的净房奔去,对着木桶干呕了几声,却又没有东西吐出来。她反而更加反胃了,又干呕了好一会儿,心道古怪,难不成是吃坏了肚子。
陈蛮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但陈昭神色凛然,绝不是在开玩笑。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朱明熙就低声问:“你可是吃了坏东西?”
陈昭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要是还想活命,就别留在赵长宁身边。同样,你想让你家大人日子好过,就少见她一些。”
想到昨天炕床的确不暖和,长宁轻描淡写地道:“应该是昨夜受了些凉的缘故。”
陈蛮冷笑:“大人在我心里的确比我的性命重要,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给她,绝不会玷污她分毫。”
朱明熙就笑着说:“正好我随行带了个大夫回来。我记得你原来还有腿疾,他治风湿是最好的,不如让他给你瞧瞧吧。”
陈昭想起自己听到的,宫闱深处的低吟哭泣,嘴角微扯:“你与这人朝夕相处,我看对你来说,她似乎比你的性命还重要,你是不是被她迷惑了?”
长宁摇头拒绝,朱明熙却非让外头的人去传话请大夫过来。长宁立刻站了起来,有些大夫能靠脉搏辨认男女,她当然不愿意冒险了:“多谢殿下关切,只是实在没有大碍,如果殿下无事,我就先走了。”
陈蛮眉头一皱,觉得很荒谬:“你在说什么?我告诉你陈昭,你说我无所谓,不许污蔑大人半句!”
“你何必急着走。”朱明熙却站起一步拦住她,长宁反而后退了一步。屋内的护卫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已经退了出去,朱明熙步步逼近她,“你为何不愿意号脉?”
“你喜欢赵长宁?”陈昭的语气格外轻。
“殿下还是不要问了,我恐怕要告辞了。”长宁拱手准备离开,但门口的护卫已经带着大夫来了,朱明熙握住他的手,“长宁,片刻就好,我的手便是他治好的。”
对于他来说,赵府有大人,有顾嬷嬷,有护卫们。
“我不愿意的事,殿下何必相逼。”被他一步步逼近,长宁已经皱眉了。女子的天性让她觉得有些危险,而且不太舒服。
陈蛮说:“陈昭,我不能离开大人。”
朱明熙眼神闪烁地盯着她,半晌只得退开了,让她坐下来说话:“既然不舒服,就先不要走动了。”
“母亲不是很喜欢我。”陈昭淡淡地说,“打小她就喜欢你,可能是觉得我性格太差了,虽然我觉得你的性格也没好到哪里去。”
“殿下,我还有事要处理。”长宁说,“今日恐怕不能奉陪了。”
他拉着陈蛮去外面说话,妇人不放心一般,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他们。
朱明熙却握着她的手不放开:“这么久不见,陪我喝杯酒吧,我还记得当年你我一起畅饮的场景。那时你醉得路都走不动了,还是我亲自叫马车送你回去的。”
陈蛮的性格他也是了解的,无故而来的血缘亲情对他来说算什么?陈昭说:“您放心吧,我把他找回来了,以后就好了。”
长宁盯着他紧握自己的手片刻。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朱明熙现在对她的亲近和原来不太一样,可能是有种强势的意味在里面。
“母亲,您先坐下,他在这儿又跑不了。”陈昭招手让人扶她坐下。
她不说话,朱明熙就当她默许了,让外面的人拿酒壶进来。他亲自给长宁斟酒。
但是她一开始很高兴,现在突然又伤心了一样。伤心什么呢?伤心他不认识她吗?也许母亲对孩子的感情是天生的,但孩子未必是这样的。他似乎这个时候应该叫她一声“母亲”,但是他叫不出来。
长宁盯着澄澈见底的酒片刻,才一饮而尽。她突然道:“当年与殿下私交如挚友,故才劝说殿下不要与朱明炽作对,殿下要是想对付他,是没有胜算的。”
可能是被她温柔的神情触动了,但她对于他来说仍然是陌生人,他怎么会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呢。
朱明熙又给她倒了一杯酒:“我自是有把握才会回来的。只是有些事不便讲与你听,不是不信你,而是说与你听,怕你不能接受。”他见长宁又喝了杯酒,又给她满上。长宁摆手示意不必了,喝多误事,她站起来是真的想走了,谁知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竟整个人站不稳跌倒了。
陈蛮看到她这么激动,嘴唇微微一动。
朱明熙立刻就要接她,却被她压在了罗汉床上。
她看陈蛮没什么反应,妇人就开始掉眼泪:“阿蛮,是娘啊,你都不认得娘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娘了啊!”
他的头撞到了床板,闷哼一声,手却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混乱之间,长宁根本没注意到朱明熙手碰到哪里,朱明熙却眼神闪烁地盯着她的侧脸许久,手不觉地更加缩紧了。
“你就是,你就是!”妇人说,忍不住抓着他的手,好像怕他跑了一样,“你的下巴上面有个疤,是你小时候从炕上摔下来留下的。你长得这么高了,娘都差点儿认不出来了。”他的下巴上的确是有个疤,很浅,倘若不用手摸,可能都感觉不到。
“殿下没大碍吧?”长宁想起来,却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陈蛮轻声说。
“无事,你没伤着就好。”朱明熙轻轻说道,声音却比以往更低沉些。
“你……你是阿蛮?”妇人的眼眶红了,迟疑地问。
长宁没察觉他的异样,站起来道:“我当真要走了,若有什么要告诉殿下的,我自会来找你的。”
妇人几步走到他面前,看着陈蛮的脸,怔住了。她伸出手来摸陈蛮的脸。实际上这个动作是无礼的,但是在她温柔干燥的手掌下,陈蛮勉强没有推开她。
朱明熙这次没有拦她,而是微微一笑:“好,我会来找你的。”
“他是阿蛮啊。”陈昭背着手,微笑着说,“您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门口护卫要拦长宁,朱明熙招手示意放行。待长宁的身影消失之后,他仍然看了许久。“殿下。”护卫跟在他身后问,“您无事吧?”
她愣了一愣:“这位是……”
朱明熙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然的笑意:“原来如此。”
她说:“我一日到头,总归没有什么事。”她说话的声音也非常柔和,长得也极温柔,虽然眼角额头已经有了皱纹,但仍然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很好看。她的目光掠过陈昭,落在了他身后的陈蛮身上。
他就奇怪了,虽然贵族圈里的确有好男风的传统,但是朱明炽这人从不近男色,原来别人送他的娈童,他也从不曾要过。别说不要了,他一直对这种风气嗤之以鼻,觉得那些娈童都是叫人亵玩的工具而已,怎么就独独对长宁这般,越想他越觉得可疑。
妇人站了起来,睁开了眼睛,女婢立刻伸手去扶。
刚才想给她诊脉,甚至给她灌酒,都是想试探是不是如此。她都不配合,就更可疑了。
“母亲。”陈昭走过去,含笑说,“您怎么又在念经?”
直到刚才,他终于确定了。
只见一个鬓发斑白的妇人穿着檀色长袍,戴着翡翠眉勒盘坐在蒲团上,正对的长几上供奉着一尊菩萨,她听到动静,就说:“今天回来得这么早?”
是的,正如他猜测的那般,在他搂住她的一瞬间,探手摸了那处,震惊中又有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陈蛮跟在陈昭身后进去,屋内燃着香炉,罗汉床铺着鸭绿绣绒垫。
随后他看着赵长宁,他心里只涌出了一个念头:这个人也应该是他的!
“进来吧。”陈昭先朝里面走,走过青石板路,前头正房立了八个婢女,屈身喊:“大爷。”然后为他打帘子。
是他先发现的,他将她捧到今天,他曾经触手可及的东西,他心里涌起一股贪欲。难怪朱明炽会放过她呢,倘若换作是他,恐怕也是明里捧着她,暗地里便要她成为自己的日夜索求。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根本不记得这个地方,但是这个地方突然让他觉得很舒服。
本就是女子,便该是属于男子的。
陈蛮仰头看了会儿那个门楣,突然有种亲切又温和的感觉。
“殿下?”护卫又喊了他一声,“可是赵大人有什么异常?”
陈家院落很阔绰,修得精致气派,到一院门前,又有个门楣写着“海棠阁”,只是冬日里看不到草木葳蕤罢了。
“异常……”朱明熙轻轻地说,“自然是异常,只可惜没早些发现。”
陈蛮打小是在穷人家长大的,突然一群人给他行礼,还不适应。嘴角微微一抿,跟着陈昭往里面走。
护卫听着有些疑惑,殿下这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二人下了马车,陈家是高门大户,簪缨世家,黑漆铜钉大门敞开着,门口立着两个石狮子,已经有护卫、门房和偏房旁支等着。等陈蛮进来后,都将他瞧了个上下,那真是亲生的不假,与大爷长得有五六分像呢!个个笑着行礼,喊他“二爷”。
“倘若殿下疑赵大人有二心,不如属下立刻替殿下解决掉……”
“我知道。”陈蛮说。他看着陈家越来越近,竟然也开始有些紧张。
朱明熙伸手拦住他,笑了笑说:“不要打草惊蛇。”赵长宁不喜欢朱明炽,不正是因为朱明炽强取豪夺不遂她意,如果她知道自己也对她是这个心思,必然也会反感,不如等到他登基之后再告诉她吧。
陈昭让马车停了,回头告诉他,目光郑重了许多:“我先告诉你一句,你怎么对我都无所谓,但你要是有半句伤她的话,我可不会轻饶你的。”
朱明炽从他这儿夺走的他都要一一要回来,朱明熙眼神沉暗。
“你当年走失后,她整天哭,眼睛有些坏了。”陈昭说,“带你回去这个事,我还没有告诉她。”陈家离赵家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陈家所在的胡同。
长宁回到府时仍然走神,直到燕云山端着她的药上来。
“她……”陈蛮的声音顿了顿,“我听说,她身子不大好。”
自陈蛮离开之后,燕云山就顶替了陈蛮的位置,日渐熟了,干得也挺好的。长宁听他说过他的身世,本来是练武讨生活,后来武馆倒闭,他因为长得好看,竟然被卖入了香翠斋。然后叫宋唐看中了,觉得长宁喜欢这样漂亮健壮的少年,便买来给她做男宠。
陈昭道:“你长久不回家,母亲听说你找到了,非常想见你。要不是我拦着她早就来找你了。”
他发现大人真的对他没有兴趣后,倒也专心伺候她了。
陈蛮不说话。
长宁一边喝药一边看案卷,燕云山不识字,站在一边等了片刻,问道:“大人心神不定,可是想陈护卫?”
陈昭看了他一眼,说:“他怎么把你劝动的?”
陈蛮?想他做什么,他恢复了陈家嫡亲二少爷的身份,还怕没有个好前程吗?昨天他还叫人传了话,说他现在被陈昭扔去了京卫营,要过年才能回来见她。长宁知道陈蛮这次再从京卫营回来大概就能直升副指挥使了,只回信叮嘱他一切小心即可。毕竟哥哥可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路给他保驾护航不成问题。
陈蛮没有推拒,上了陈昭的马车。
“没有想他,这些东西你收下去吧。”长宁道。
所以越长大,他就越来越不喜欢自己的生母。
燕云山就说:“大人若有什么要陈护卫帮忙的,我也可以帮您。”见长宁对他还不错,他就有了投桃报李的意思。
他小时候,觉得自己可能是出生在有钱人家里,但这又如何呢?他随着养母四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出生在哪里真的重要吗?他都没有想过要去找,他觉得如果他们心疼自己,必然早就回来找他了。
长宁竟难得地笑了笑,看他:“你以为陈蛮能帮我什么?”
其实陈蛮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的,他大概能想得起一两个模糊的画面,也许是个女人的脸,听到她温柔地唤他“阿蛮”。还有个画面,他被一个人抱在怀里,屋子被烛火照得亮堂堂的,有个小小的、白玉雕的兔儿在晃荡。
燕云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被长宁一笑,竟然觉得心跳加速。心想外人皆道大人国色天香,怕是有几分道理。幸好他是喜欢女子的,大人再好看对他来说也是个男人罢了,便也只是笑笑:“属下也不太懂。”
长宁一边喝汤,一边让人进来带他回去。陈蛮不过是一时想不开而已,他是该回去的。
长宁则不再理会他,招手叫他收东西。
他答应了回去看看。
今天朱明熙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不是没有思考过。的确朱明熙说的才是她想要的,但朱明炽呢?摩挲着他送的玉佩,长宁就有些不忍。虽然朱明炽做过这么多恶事,但她越来越无法狠下心对他。
陈蛮这次没有再说什么。
她轻轻叹气,将玉佩放在一旁不予理会。
次日长宁回府已是正午了,她把陈蛮叫来,劝他回府。陈蛮本来是沉默以对的,长宁就叹了口气,跟他说:“其实我本来也是打算劝你回去的,就算你不考虑自己的前程,也要想想你哥哥、你的母亲。他们并非有意遗弃你,你母亲因为你年幼的时候走失了,一直精神都不好……”她顿了顿,“你自己回陈家看看再说,如何?你哥哥在外面等着你。”
小厮挑帘,顾嬷嬷进来了,俯身放下一盅天麻杜仲鸽汤。长宁放下书准备喝汤,谁知道盖子揭开,一股腥味却突然直冲鼻腔。
只是长宁抓着被褥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那股犯呕的感觉又来了,长宁避开书案捂着嘴呕了几下,又觉得可能真的要吐,便直冲净房扶着木桶干呕。她自小不爱吐,呕得简直是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她把刚才喝下去的药全部呕了出来。
朱明炽倒也没有再逼问她,又闭上了眼睛,殿内恢复了寂静。
顾嬷嬷听到动静,立刻叫丫头准备热帕。她几步进来:“少爷,您怎么了?”
“皇上多虑了。”她的声音淡下去,好像真的在入睡一样。
长宁摆摆手,想说没关系,但又是一股犯呕的感觉涌上来。
朱明炽看着她,静静地说:“长宁,要是让朕发现你在动手脚,朕不会放过你的……”
顾嬷嬷看得变了脸色,突然想起了什么,长宁的月信一向不准,三四个月没有都是常有的事。这么算算,上次似乎还是两个月前了。她打量了一下长宁方才吐出来的秽物,就问:“我记得您这两日没吃过什么别的东西呀。”
“我不知道。”长宁似乎又觉得困了,将身子往旁边蜷了些。
长宁细想了一下,这两日的确没吃过别的,就摇了摇头,接过丫头递过的热帕子擦手和嘴:“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闻着那汤便犯恶心。”
两个人静静的,朱明炽又探向她的小腹:“许太医告诉朕,你有宫寒的毛病,但也不至于碍事,怎的一直没有动静。”
顾嬷嬷这次神情更怪异,立刻让丫头们全部退下,又亲自关了隔扇,凝视着她问:“您告诉我,您两个月前,可是与皇上同房过……”
长宁不再说话了,陈蛮的确应该回去。
她这么一说,长宁立刻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但是这个人不行。”朱明炽说,“自然了,你如果不做,朕就亲自来。不过到时候也许就不是劝回这么简单了。”
她一愣,低声道:“不是每次都喝了汤药的吗……”由于记得自己每次都是按时服了汤药的,长宁甚至没有往怀孕这方面想过。
“微臣还有几个小厮……”
“汤药也未必真的管用,总有意外的。”顾嬷嬷说起此事有些心虚,是她自作主张减了药量的,本来以为无事的。
朱明炽过了片刻,才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长宁,朕不会让一个这样的男子贴身服侍你的。”
长宁听到这里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的确是有这个可能,最近她升任大理寺少卿,都忘了月信这回事了。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她如何能不担忧,轻声说:“您立刻叫小厮套马……去请柳大夫过来。”
长宁微微叹气:“我管不住他,他这个人很倔强。”
长宁静静地坐在书案前,外面雪夜寒恻,大雪覆盖着庭院。她住的地方离前院近,马车车轴的声音隐隐传来。套马,开门,朦胧的光线透进来,顾嬷嬷领着一把白胡子、年已半百的柳大夫走进了书房来。此人是窦氏的远亲,医术神妙,长宁自小就请柳大夫看病。
“劝他回去吧。”朱明炽道,“陈昭对他这个弟弟看重得很。”
顾嬷嬷立刻遣散了丫头,并关上了书房的门。
长宁彻底睁开了眼睛,问:“陛下想说什么?”
“赵大人。”柳大夫要行礼。
“陈昭告诉我,他有个弟弟叫陈蛮,自小流落民间。”朱明炽的声音不紧不慢,“与他长得很相似,现今年不过二十三岁,在你身边做贴身护卫,是吗?”
长宁立刻半扶起他:“您请坐,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给我行礼的。”
“什么?”
柳大夫已经很老了,温和地笑着说:“大人无论为官为民,受得起老朽这一拜。”
朱明炽嗯了声,在她身侧躺下来,闭着眼将她搂在怀里:“朕有个事想跟你说。”
长宁顿了顿,将手伸出去给他,轻声道:“闲话不提,还请您给我试试脉,我近日有呕吐之症,且没有什么食欲。想问问你,是不是……”
朱明炽在她身侧坐下,看了她一会儿,拿手摸她的侧脸。长宁就睁开了眼睛,静静地任朱明炽摸她的脸蛋,说:“我听着……好像是陈大人的声音。”
柳大夫听到这里眉梢一挑,没有多问,将手放在长宁的脉门上。他试了一会儿,然后又想了会儿。
宽大的龙榻,她蜷缩得只有一团,拥着软和的被褥,在烧着地龙的龙榻睡着了。
长宁看他犹豫,脸色凝重。
最后陈昭拱手告退,朱明炽才回去。
柳大夫轻叹道:“如果方才老朽没有误解大人的意思,大人应该指的是孕育吧?”看了看长宁的神情,他斟酌道,“老朽为医三十余年,孕初两月是把不准的,但也有七八分的把握……大人您恐怕是真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这妖物狐媚惑主,甚至他,亦产生了些心思。不过他说得如何没关系,看朱明炽的样子,估计也听得不是很认真。
长宁沉默了很久,才说:“我知道了。”
陈昭注意到他衣裳上有水渍。
顾嬷嬷走上前,微笑着说:“多谢柳大夫,您跟奴婢这边来吧。”她又从袖中拿了一小袋银裸子递给柳大夫。
片刻后净房有水声传来,这次陈昭又等了很久,朱明炽才出来:“好了,你继续说吧。”
等顾嬷嬷回来的时候,只见长宁坐在书案前,无意识地把玩着玉佩,屋内点着的蜡烛,照得她的侧脸泛亮。
朱明炽就皱眉,道:“你等等。”他朝里面走去,然后就是低斥声,“做什么,说了朕回来抱你去……”赵长宁似乎回了他什么,朱明炽断然道,“还敢跟朕顶嘴!”
顾嬷嬷走过去,看着长宁:“宁哥儿……”
陈昭刚说了句:“西北卫所有位指挥使有异动……”就听到里面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
长宁侧头看她一会儿,轻轻说:“嬷嬷,您说……我该怎么办?”
朱明炽坐在乾清殿的龙椅上,衣裳只是随便披在身上,他握着一杯茶喝,茶水已经冷透了,不过正好。
顾嬷嬷迟疑了一下,手轻轻抚着长宁的衣袖,轻柔地道:“您的体质不易有孕,但若有孕,这孩子可是您的亲骨肉啊!”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未曾再上前一步。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半个时辰,朱明炽才传话说见他。
对啊,这是她的孩子啊。虽然她从不曾为母,却也知道为母最大的道理。
内侍耳目不聪达,他却是练过一些内家功夫的,听得见里面是什么动静。
“可我若是留下他,如何瞒得住旁人。”长宁声音微冷,别开了顾嬷嬷的视线,看着跳动的烛火。
陈昭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
他来得这么突然,她甚至没有准备过,她也从来没想过对一个生命负责。她身上要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赵家的前程、窦氏的期待,现在又要来一个孩子吗?
红漆大门两侧的内侍垂首,看到陈大人挺拔的身影站在殿前,内侍有些为难,上前一步对他说:“大人且稍候片刻,皇上与赵大人有要事相商,大概还来不及见大人。”
顾嬷嬷紧紧握住了她的衣袖,看着她纤瘦的身影就心疼,她的命途为何就这么坎坷,本来已经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却又有了身孕。顾嬷嬷说:“孩子的父亲……您问问他吧!他毕竟是九五至尊,这是他的孩子,难不成……他不想要吗?”
锦衣卫充暗卫守夜,指挥使自然是不必亲身上阵的。但陈昭今天有事禀报,因此站在殿外等。
朱明炽不想要?他大概是快想要疯了。假如告诉了他,他肯定会欣喜若狂,不许这孩子有半点儿损失,甚至会损失到她的利益。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身体的羸弱。
也是,每次留宿他都那般对她,怎么会没有身孕。长宁突然想起他在自己耳边说:“别让我发现你在背后做手脚,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他粗糙的手掌心摩挲着长宁细白的手腕,像虎钳一般使其难以挣脱。长宁拧动两下发现果然没用,她瘫在大红潞绸绣锦绣团圆纹的被堆里,因为醉酒,她反应可能不如平常快,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这样霸道强势的人,肯让她来选吗?
但长宁毕竟不只是女子,她还是赵家的嫡长孙,如今刚被正式封了大理寺少卿。
“我要想想。”长宁轻轻出了口气,“您告诉柳大夫,任何人都不能提起,绝对不能。”
倘若他狠心一些,三礼六聘将她迎进宫里,就没有这么多的事了。总归丈夫是天,更何况他还是君主。
朱明炽的耳目遍布天下,想知道什么还不简单吗?
这个人就是属于他的。
“一向都是如此的,您放心。”顾嬷嬷安慰她道。
君王在许多事上都纵容她,唯独这些事,他是不会退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