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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长孙3 第五章 陷难案,落骂名

长宁又闭了闭眼睛,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在朱明炽面前最放松,竟然任由情绪发作。好像知道就算她再怎么崩溃,声嘶力竭,在朱明炽这里也没有关系一样。

他又伸手擦干了她的脸:“不哭了,来吃饭。”

朱明炽放开她,叫人传膳。

他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手放在她瘦削的肩膀上,隔着布料就是肩骨,抿了抿唇告诉她:“世间的事多半如此,有什么伤心的?”

熬得软烂的豌豆煨火腿和蹄花、冰糖肘子、鱼肉酿豆腐、一碟水灵灵的拌黄瓜。那冰糖肘子香而不腻,更难得的是有时蔬。长宁吃了碗饭,朱明炽翻过一页书,说:“再吃一些。”

朱明炽一瞬间没说话,那玉一般的肌肤正沾着些泪痕,怎么会哭呢?真孩子气。

长宁吃饱了,不想再吃,朱明炽见旁边高几上摆着个食盒,大概装的是甜品,想着甜的大概她还愿意吃些,叫人摆了出来:枣泥山药糕、芸豆卷、鲜奶炸糕、梅花酥饼,那梅花酥饼每个只比拇指大一些。

“哭了?”良久,朱明炽突然问了句。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在动,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头,她立刻避闪。

长宁拿着笑了笑:“静妃的宫女有心。”

不过这也不归他管,要想好好活着,必须嘴巴紧闭,当什么都不知道。

朱明炽见她说起是静妃送来的,想了想倒是记得这个人,淡淡地道:“静妃时常送东西来,她做的东西倒是精致,的确挺有心的。”

他站在外面吹冷风,胡思乱想着。帝王的后宫不多,但是在太后的努力下也不少,真心喜欢皇上的应该不多,还是怕他敬畏他的居多。太后想抱皇孙,偏偏帝王最宠幸的却是个男人,何年何月才能有皇子啊。

长宁抿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些怎么可能是静妃亲手做的,静妃恐怕是打心里对他避之不及,如果静妃真是有心,就会亲自送过来,而不是打发个宫女跑一趟。

刘胡很快就退了出去。

他说什么也没用,后宫就是怕他怕得要死。

刘胡真是每每想起来都毛骨悚然。

当真是孤家寡人,当了皇帝也这样。

还有个言官进谏他偏宠佞臣,似有所指。他当时听了什么也不说,叫锦衣卫半夜趁睡觉的时候勒死了……

赵长宁嘴角微勾,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对朱明炽的态度就很和善了,知道他把自己叫过来,多半是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

登基之前亲手毒杀皇后,追杀自己分封的亲弟弟,杖杀了两个背后闲话帝王秘事的宫女。

她看了一眼朱明炽正读的书:“《齐民要术》?”

虽然帝王没有表达出任何不悦,但是刘胡还是有一瞬间的慌乱。人活到他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图的,不过就是想好好活着而已,帝王与大臣,这样的伦理倒置,秽乱宫闱。倘若哪天帝王不容他了,这事绝对是杀他的其中一条理由。毕竟帝王的手段,从登基到现在,他可是一桩桩亲眼见证了的。

朱明炽这是要去种田了吗?

刘胡领着宫人在外面布好菜,进来本是要通传的,帝王先伸手阻止他开口说话,然后挥手让他退下去。刘胡心中猛地一跳,虽说早知道帝王与长宁大人的关系,但都不像今天一般是亲眼所见,帝王单手将纤细的长宁大人搂在怀里,又靠得极近,长宁大人的表情,似乎又不太对。这自然比以前的冲击更猛烈。

朱明炽道:“江西、湖广两地一到夏汛便泛洪,颗粒无收,朕想看看古人怎么治理。”

他的手又继续摸着她,像抚着猫一样。猫是他养了许久的,但是都不亲他,今天却愿意让他顺一顺毛。

长宁想了想告诉他:“皇上倘若真想知道如何治理水患,不如看一些水文的书,《齐民要术》大多还是讲的治旱和种植,治洪水的部分不多。”她伸手翻了一翻,告诉他,“你看,不多的。”

长宁微微僵硬的身子缓下来,她闭上了眼睛,心想就这么靠着他一会儿吧,好像也不是很难接受。

朱明炽凝视她柔软白皙的侧脸,大概是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的。

她不吃羊肉,觉得味道膻。

他说:“何必去看什么水文的书,探花郎不如给朕仔细讲讲?”

他的声音淡淡的:“可是他们连你也骂了,给你委屈受?”他的手掌缓缓抚着她的头发,“难受就在朕这里留会儿,有羊肉锅子,你吃吗?”

他的手就很自然地放在她的肩上。长宁也没说什么,别过脸任由他放着,打开书给他讲水文中写的治水法子,分了几大类,哪些适合哪种情况。他的呼吸就在头顶,时轻时重,徐缓如羽毛轻抚,大概听得出节奏来。

朱明炽的怀抱熟悉又陌生,龙袍缂丝的面料,坚硬的胸膛,心跳声非常有力。

有时候还伸手过来指,让她再讲一遍。

朱明炽起身走到她面前,随后将她抱入自己怀里。

烛火跳动,他的影子投在她身前,像山一样笼罩着她。

她的眼眸里有种独特的迷茫。

她突然想起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知道叫她做什么,赵长宁抬头盯着他,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蜡烛烧过一半,宫人在外面通传吏部尚书进见,朱明炽道:“稍等片刻。”就出去见吏部尚书了。

朱明炽缓缓地叹了口气,又放下了手中的书:“过来。”

长宁放下书,在他内室转了转,看都是由豆釉瓷瓶插蜡梅,就皱了皱眉。蜡梅自然是用景泰蓝或者是青花瓷好,找了一圈没见他这屋里有别的瓶子,她又坐下来,继续看他的书。她发现朱明炽在《齐民要术》上标注的分明就是抗旱的内容,根本不是治洪水的内容,怔了片刻。

赵长宁摇头说:“他想回去戍守边疆,我出门的时候,却听到所有人都在骂他……”她闭了闭眼睛,有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朱明炽分明是故意的。

朱明炽淡淡地道:“怎么,你担心他?”

故意要她讲给他听!

长宁在刘胡端上来的绣墩上坐下来,热茶让冰凉的手渐渐暖和。内室一片寂静,朱明炽继续看他的书。长宁安静了一会儿,大概是不知道跟谁说才好,片刻她后说:“陛下,孟之州今天被下毒了。”

看着朱明炽留在书上的字,力透纸背,凛然霸气。长宁抿了抿唇,把书放到了一边去。

长宁正要行礼,朱明炽看她一眼道:“哪儿来这么多规矩?”

吏部尚书深夜前来,是有一桩急事:河南布政使回朝觐见。朱明炽一时谈得没有注意时辰,等他回去的时候,长宁已经靠着小几睡着了。蜡烛快要燃尽了,蜡泪凝固在烛台上,火炉的暖光映照在她的身侧。

他头也不抬,就知道长宁来了,放下书,叫人端热饭来:“没吃饭吧?”

他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她的头立刻很乖顺地靠在他臂弯里,朱明炽抱了她一会儿,凝视许久,低声叹道:“要是一直这般乖巧,朕不会为难你半分。”不过她要是明白,怕这江山哪天都要拱手让人了。

长宁进了殿内,一阵热气扑面而来。屏风后面,朱明炽靠着宽大的罗汉床看书。他的脚下放着个铜火炉子,小几上的豆釉瓶插着几支新开的蜡梅,被炭炉的热气一熏,满室的淡香。

朱明炽过了会儿才将她放在了罗汉床上,让她好生睡觉。

宫女恍了会儿神,才撑起竹伞自夹道回宫去。

她的腰间还戴着那块玉佩,可指挥京城数十万禁卫军。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随身戴着的这么个东西。应该不知道,知道还敢这么戴着招摇过市,不怕别人认出来?

大概,姣好若女,说的就是这个样子吧。宫里的娘娘,都没有这么好看的呢。

内室角落里放在一张琴,朱明炽善抚琴,只是登基后已经许久不弹了。

长宁跨上台阶,那宫女迎面向她走来,只见是个面色淡漠、秀丽至极的少年大人,披着灰裘。她微微一屈身,那少年大人也颔首,走过去了。宫女不禁往回看,一直到乾清宫的宫门打开,那道纤瘦的身影不见了为止。

他走过去在琴凳上坐下来,试了几个音之后,勾挑按剔,微沉雅致的音质弥漫开来。

这说话的工夫,刘胡已经看到赵长宁来了,换上一副笑容,下来几步来迎他:“大人来了。”

《凤求凰》:

宫女便笑了,颊边显出两个小梨涡,屈身行礼:“惠景多谢刘爷爷。”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刘胡有些为难:“静妃娘娘有心就好,只是皇上那里,咱做奴婢的也说不上话。”话虽这样说,但他还是把盒子接了过来,道,“我只管送进去,皇上知不知道心意,只看娘娘的心意够不够了。”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赵长宁到了乾清宫门口,刘胡在和一个宫女说话。宫女穿粉色绸袄、蓝比甲,光滑的環髻上扣着两枚精致的玳瑁,看样子可能是哪个宫里的掌事宫女,声音隐约:“刘爷爷,今天本是咱们娘娘的日子。皇上不来,娘娘精心准备的糕点,可能得劳烦刘爷爷送进去。皇上吃了,也好知道咱们娘娘是念着他的呀……”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红墙琉璃瓦,覆盖一层薄雪,纷纷不断地落着,往来的宫人很少。在雪中的宫殿,越发显得磅礴轩昂,气势恢宏。

使我沦亡。

马车调转头,往皇宫里跑去。

大雪又接连下了一夜,很快就覆盖了皇城。

长宁在回去的路上,接到了一道急诏。

雪野人茫,清早的街道上有人扫雪。大理寺司务早早地看到了赵长宁,笑着喊她:“赵大人早!”

黑尾翎一样的眼睫缓缓合上,她继续向前走,将所有的声音抛在身后。大雪渐渐淹没了她的足印。

长宁微微颔首,快步带着人进了大理寺。

孟之州此案不破,她愧当此官!

探子给她传回了消息,根据她的指示前去追捕,孟之州旧部的幕僚被抓住了。

大概是一种寒意,突然透骨入心。她看着被雪覆盖的屋檐和路,仰着头。

这是个好消息,倘若审问出该旧部曾蓄意嫁祸孟之州,那么就能洗刷清孟之州的罪名了。

仿佛睫毛上都压着雪,前路被虚化了,漫漫的天地,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累积在她的心里。长宁又静静地站住了。

因为案子牵涉得越来越大,她带着两个寺正协审。

雪落在长宁的脸上、头发上,冰冰凉凉的,很快就融化了。

两个寺正一左一右坐下来,堂下压着个衣衫褴褛、瘦弱的中年儒生,被孟之州的亲兵按着肩膀,脚上戴着镣铐,有些狼狈。孟之州的亲兵告诉赵长宁:“大人,我们已经审问过他了。”孟之州的亲兵对此人恨之入骨,如果不是他,孟之州也不会被陷害。

不再管在场的人,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反应。她径直朝前面走去,她还要去大理寺大牢看那些流民。

“招了?”长宁下来走到儒生面前。

她说到后面声音一哑。

“书生熬不住刑,我们一审问就招了。”亲兵答道,“那封信是他亲笔所写,就是为了引孟大人上钩。”

她缓缓扫视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孟大人为人正直。他做的事从不是为了自己,就算做错了事……也不该你们来骂。你们……没有资格说他!”

长宁半蹲身一看这位儒生,笑着问他:“别的东西我也不问了。我只问你,谁指使你们做此事的?”

她推开了徐恭,回过头看着人群中的刚才说话的人。是个头戴方巾的书生,可能是相由心生,她看着就觉得一阵厌恶。

中年儒生嘴唇发抖道:“我……我只是听吩咐做事,别的,别的也不知道。当时千户大人给了我三百两银子,让我……我写完就逃走,我靠大人吃饭,怎么能不听他的话!”说话的时候抬袖子连连擦汗,“大人明鉴,我逃走时,也是心虚的。怕千户大人杀人灭口,我在半路上借故如厕逃走,果然看到他们拿刀追我!若不是我一直往戈壁跑,恐怕早就成刀下鬼了……”

一个守卫边疆的将士,保家卫国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被侮辱、被轻贱?

长宁站了起来,招手让寺正写证词,然后继续说:“你既是读圣贤书的,就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时有性命之虞不论,现在却是你将功赎罪的时候。我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将你在千户那里所见所行都说出来。”

还是忍不住,气得手指都在发抖。虽然她明白,百分九十的民众,都是被人有意地在煽动情绪的。但她想起孟之州说“守开平卫已有六年,非死不离”时的神情,仍然觉得窒息得喘不过气。

那中年儒生挨了一顿打,早已乖巧得不能再乖巧,又连声应是。

她看着被踩得无比肮脏的雪地,袍角沾到了乌黑的雪水,喘息片刻,闭了闭眼睛。

如此一来,孟之州被陷害一事可谓是非常清楚了。

长宁不知道被谁扯了一下衣裳,她踉跄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因为很快被徐恭扶住了。

这份证词,再加上长宁收集到的刘春霖私下买卖娈童的证据,可以为孟之州翻案了。

“他们两个蛇鼠一窝,怎么会管刘青天的泉下之魂……”

长宁收好了证词,本是想去找庄肃告诉他这桩好事的,谁知道庄肃却不在后院。她去沈练那里,沈练也不在。

还有个声音冷冷地说:“刘青天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害死的!孟狗官定是在边疆贪污了军饷,所以要杀刘青天,怕人家揭穿了他的丑事!”

沈练的司务告诉长宁:“大人今天一直没有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长宁的护卫很快上来隔开人群,她本想着大牢不远,快去快回也来得及,只带了三四个护卫。谁知道竟然被围住了。

怎么两位少卿大人都不在,一般大理寺里都一定要有一位少卿坐镇的。究竟怎么了?庄肃性子散漫,不来衙门也是有的,但沈练可是个严肃的领导,按时上下班从不缺勤才是他的行事风格。

“他们官官相护,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宁下意识地觉得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有人就冷笑:“求她做什么,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狗官罢了!”

她走出去的时候,正好迎面遇到沈练匆匆赶回来,神色肃穆。

长宁精致的眉眼疏淡,仍然不说话。

“沈大人。”长宁给他请了安,“怎么今日不见庄大人,我还有些事要禀报他。”

见她要走,有人更急了,上前就拦住她:“赵大人,我们指着您给刘青天做主呢!你可是好官,不能包庇狗官啊!”

沈练看了他一眼,大概目光透着一些古怪:“你不知道?”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长宁没有说什么,与民众起冲突是不理智的。时间会证明一切,你去辩驳,又如何说得过这么多的人呢,这一向是赵长宁的处事原则。

她应该知道什么?

……

“大人这是何意?”长宁一想,目前除了孟之州的事,的确是没有什么事吧。

“大理寺忠奸不分,竟然放孟狗官回去!孟狗官要偿命!”

沈练欲言又止,顿了顿。本打算走的,却又站定了,淡淡告诉她:“庄肃被治罪降职了。”

“对,赵大人,你主审他,要判他!一定是刘青天有了他贪污的证据,他才杀了人家的!”

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庄肃一向做事得力,还曾外放治洪,怎么会突然被治罪呢?长宁对这位总是自称她师兄的少卿大人很有些好感,一瞬间她简直掩饰不住自己的震惊:“庄大人因为什么被治罪了?”

却听到有个声音突然响起:“赵大人,你不能放过孟之州!”

“孟之州在大理寺中毒,以致边疆延误,怎么会简单地就算了?”沈练淡淡地说,“大理寺肯定要有人对此负责。今晨一早例会,皇上责备大理寺,庄肃顶了错,所以被治罪了。他暂时留在家里,不会来大理寺,你有什么事情可以禀报我。”

“低头走快些就是了。”长宁继续往前走。

说完之后,他看了看赵长宁,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走了。

徐恭在后面给她撑着伞,小声道:“大人,我听说,大家已经知道孟之州要回开平卫了……”

长宁走在青石板路上,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本来孟之州的事不该由庄肃管的,是庄肃怕她无法对付孟之州,才帮了她的忙,却因为帮她而被治罪了!孟之州是她主审的,就算治罪,也应该是治她的罪啊。

看到有人出来,还辨认出是赵长宁,人群便有唧唧喳喳的议论声音。

所以,方才沈练才那般看她。因为……应该被治罪的是她。

刚走出大理寺,她就看到周围聚集了不少人。

她在大理寺的朋友真的不多,沈练对她一向冷淡,季大人又从未曾教过她什么,唯有庄肃时常关切她,也对她极好。

长宁从大理寺出来,本来是想去一趟大理寺大牢的,这天气骤冷,大理寺大牢没住满犯人,倒收了些逃饥荒的流民,她看看囚犯有无冻着的,顺便看看要不要发冬衣。

不该由他来为自己顶罪的!

雪渐渐下得更大了,大理寺门口积了一层薄雪。

长宁大步走出大理寺。来往的人,有的已经知道庄肃被治罪的事了,她听到了一些议论,将这些声音抛在了身后,躬身进了马车里,让车夫去皇宫。

只能把想害他的那个人抓到了。

到了皇宫下马车,长宁一路进了三道大门,养心殿外,她撩了衣袍跪下:“微臣赵长宁有事求见。”

“好。”长宁也嘴角微挑,最终道,“大人既然这么说,我赵某便也不劝了。”

四周这么静,宫人侍卫站在门口守着,无人理会她。

年轻又桀骜的孟之州,这一刻,从他平静的神色中,长宁看到了属于边疆大将的坚毅。

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刘胡从里面出来了,走近几步,对赵长宁说:“赵大人,皇上说了,您现在必然是脑子有些不清醒,回去清醒一些再过来,他现在不见您。”

说着他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手捂着腹部,缓了片刻说:“我是开平卫的指挥使……守开平卫已有六年,非死不离。”

长宁闭上了眼睛,纹丝未动。

孟之州难得没有生气,说:“眼看着已入冬了,边疆比京城冷得快,越冬的粮草、城防的部署,没我看着别人做不来。我离开开平卫半个月已经是极限,要是边疆的那些蒙古部落有异动,没我在,谁能镇压得住他们?”

刘胡直叹气:“大人,此事已了,您何必再来呢!”

赵长宁默然,大概是虽然不是太喜欢孟之州,却也觉得他率真,才又说:“大人,身体是自己的。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长宁一字一顿地道:“劳烦您通传一声,我想见他。”

“我从不开玩笑。”孟之州说。

刘胡又进去了。

长宁见他倔强劲儿又犯了,忍了忍道:“你虽然被救回来了,但砒霜可是剧毒之物,开不得玩笑。”

大冷的天,雪还没有化干净,地面冻得跟冰一样,很快就穿透了棉裤刺进了骨子里。她抬头看着养心殿,这座宫殿突然显得巍峨壮观,残雪覆盖着琉璃瓦,朱红的宫墙因岁月的漫漶呈现微旧的色泽,翘角飞檐,仙人指路。

孟之州却说:“我必须回去。”

帝王的威严。

孟之州却不说话,当然,长宁看他的脸色也知道,恐怕现在能说话都是在强撑罢了。她道:“大人恐怕要在大理寺多休息几日,你现在不宜走动,庄大人进宫禀报圣上了,开平卫的事你也不要担心。”

刘胡进去之后就没再出来了,长宁却直直地跪着不起。

她来之前,大夫已经催吐了他许久。长宁又让人给他寻一些牛乳来,服下对胃好些。残留在胃中的毒已经不多了,只怕损伤他的身体。

里头朱明炽在批折子,头也没有抬。

长宁不跟他白扯,微俯身问他:“孟大人可有不舒服的地方?腹脏疼不疼?”砒霜之毒伤及内脏,倘若中毒过深,可能终身受害。

刘胡躬身禀报:“赵大人不肯离开。奴婢估摸着,赵大人的性子,应该是不会走的。”

孟之州闭上了眼睛,甚至嘴角微微一牵:“他们果然……是真的……挺恨我的。”说到这里又像是嘲笑,他别过头看着赵长宁,“不过……你们大理寺的防备也是挺松懈的……”

朱明炽放下笔,道:“你去告诉她,朕今天不会见她的,要跪也随她。”

长宁上前,静静地看着他:“大人终于醒了,您这又是何必呢?”

北风吹在背上,长宁冷得脸已经没有了什么血色。她不是不知道朱明炽这时候不愿意见她,朱明炽毕竟是帝王,他要为政事考虑。但她愿意顶罪,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错,而不是庄肃的。再者,庄肃就算有罪,也罪不至被降职。

吐完后他好像稍微清醒点了,瘫在床上眼睛微睁。

前来觐见朱明炽的人来了又去,甚至乔伯山看到长宁跪着,还颇为友好地给他打了招呼。自从章若瑾有孕之后,这厮看什么都是笑眯眯的,直到他看到赵长宁仍然僵着一张冷脸,才讪讪地收回了笑容。

喂药倒也喂得进去,刚喂了小半碗,孟之州突然睁开眼,脸色极为难看。旁边的下属立刻端着痰盂凑过去,孟之州吐了会儿秽物,胃内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吐出来的全是水。

“赵大人,等我孩儿出生后,你可一定要赏脸来喝红蛋酒啊!”乔侯爷走前对情敌叮嘱了一句,才迈开步子离开。

其实此事全权交由赵长宁和庄肃负责,沈练是不必过问的,不过赵长宁这时候也忙不过来。长宁由他离开了,又亲自监督大夫给孟之州喂催吐的汤药。

赵长淮今日也有事来见朱明炽,本来是要进殿内的,结果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外面跪着,脚步顿住了。

沈练颔首,认同他赶紧去宫里一趟。他上前查看了孟之州,淡淡道:“赵长宁,你在这里守着他。那些人我亲自来审问。”

“长兄,你为何跪着?”赵长淮走到她面前,眉头皱着。

长宁让徐恭拿自己的腰牌,把所有派来伺候孟之州的人全部抓起来,关到偏房里。不过半刻钟,沈练和庄肃都赶过来了,庄肃看了孟之州不省人事的样子,倒吸了口冷气,问了孟之州的安危后说:“出这么大事……我得进宫禀报皇上才行。”孟之州要是真有事,大理寺可担待不起!

长宁才慢慢抬起头,看到是自家穿着正式朝服的二弟,道:“无事。”

孟之州住在大理寺,原本是想着更安全些,却出了这样的事。

“怎么会无事!”赵长淮单足在她面前蹲下,说话严厉了一些,“你什么身子,禁得跪吗?”

那人道:“是大理寺采买来的。”

她一个弱女子,身体又不好,怎么能跪?

“酒是从何处来的?”长宁眉微皱。

她却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她招手让徐恭去请外面的孟之州下属,下属进来拱手行礼,大概也知道赵长宁想问什么,说道:“大人昨夜喝了些酒,我们都不知道,也并未验毒。方才那酒罐拿来验过了,毒便是酒里来的。”

赵长淮看她倔强,真想干脆伸手抱走算了。他看她白得微透的脸色,羸弱的肩膀,心里就一股的焦躁。他这个姐姐……分明就是要护着的,偏偏犟得很,还不要他护着。

长宁渐渐冷静下来。倘若孟之州有事,大理寺难逃其咎,肯定是要被问罪的!但孟之州究竟是怎么中的毒?他身边的人,可是连只苍蝇都不放过的!

他压低了声音:“我要进去见皇上,我会为你求情的。”

“我验了孟大人吐出的秽物,应该是砒霜无疑。”

长宁听到这里笑了笑,说:“多谢,”又道,“不用了,不是求情的事。”

长宁顿了顿,又问:“是什么毒?”

赵长淮没有听她多说,站起来走进了大殿内。他要给朱明炽汇报这三个月各地税收,因填补军饷造成的国库虚空等情况。朱明炽听得揉眉头,军费开支不可省,游牧民族战斗力很强,不打击的话,稍微放松一些他们就又有喘息的机会,必定会卷土重来。

“所幸发现得及时,孟大人又喝了许多酒,吐了两次,误打误撞地解了些毒,没有性命之虞。”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但究竟有没有损伤身体,还得等孟大人醒了再说。”

当年太祖花了多少时间才将蛮夷驱逐出中华大地,但国家已经民不聊生、满目疮痍,所以防边疆是重中之重的事。

长宁沉着脸问旁边的大夫:“可要紧?”

赵长淮顿了顿,道:“皇上,微臣不知长兄哪里惹了您。只是,她在外头跪着,她又一向身子不好……”

大理寺后院,重兵把守。长宁快步走入后院,这次孟之州的亲兵倒是没有拦她。屋内几个人匆匆往来,赵长宁进屋后,立刻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孟之州躺在炕床上,脸色蜡黄。

朱明炽道:“朕没有让她跪。这事你不必管。”

徐恭的神色不太好:“大人,出事了!”

他不能见赵长宁,他知道赵长宁想做什么。

一炷香后天亮了,但因为初雪,和没亮的时候似乎差不多。到大理寺时徐恭正守在她的号房门口,冻得脸色发红,看到她立刻迎上来。

赵长淮知道惹朱明炽不高兴并非明智之举,只是想到她在外面跪着,还是舍不得。撩袍跪了下来:“陛下,微臣这哥哥一向身子差,膝盖有旧伤,说来这还是因为微臣的缘故,微臣不忍心看到此,微臣愿意替她受罚……”

此时天色蒙蒙亮,却阴沉沉的,没有半点出太阳的样子。长宁走了几步才发现下雪了,细雪如絮,落在斗篷上片刻就化了。

朱明炽漠然抬起头,这时候他的目光冰冷了许多。

管家应诺,行礼后躬身退下,长宁才披了斗篷出门。

他重用赵长淮,因为知道他聪明。这个人对别人的事一向独善其身,避而不及,非常冷淡。当年他二叔出事的时候,可没有见他给赵承廉求过情,别说求情了,他连提都没提。

赵家家大,也不会被几个秀才吃穷了。长宁揉了揉眉心道:“养几个人倒不是大事,只要注意他们莫要入内院冲撞了女眷,也不要打着赵家的旗号在外头胡作非为就是了。”

怎么赵长宁就不一样了,他变得特别急躁,就因为是兄弟的缘故?假如赵长淮知道些什么呢?

父亲对落魄的读书人一向富有同情心,每年考后都会收一批人,更何况是同乡。

虽然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人家毕竟是亲兄弟,朱明炽还是忍不住多疑。他就是这么个人,冷淡道:“这事你不该管。退下吧。”

“有几个济州来的秀才,本来是想着到京城赶考举人的,结果花光了盘缠。大爷出门遇到他们卖扇子。见是同乡,便想着一并收入族学中,还把族学的空房拾掇出来,让他们住下了。”管事的说道,“每月还给二钱银子买纸笔。”

赵长淮自然知道帝王已经不高兴了,不能再多说了,否则适得其反。他只能应了是,站起来告退离开。

倒是赵长淮,最近颇得朱明炽重用,在户部官员中崭露头角。给他说亲的人如过江之鲫,他自己挑三拣四的,到现在都没定亲。

到门外,赵长淮见长宁还在跪着,叹道:“我随时叫人注意宫里,你小心些。”

赵长松上次春闱只得了同进士,正准备明年再考一次。三房、四房的几个堂弟刚入了族学,长宁叫请了国子监退休的先生回来给他们授课。

长宁抬头颔首,看到弟弟瞧着自己的目光,实打实是很关切的。她觉得这个弟弟倒也还不错,不枉费她小时候忍他这么多年。

二爷赵承廉赶赴任地,家中大事由大爷管着,但每月长宁还要再过问一遍,免得出岔子。

赵长淮离开后不久,刘胡就从里面出来了。

顾嬷嬷叫管事来回话。

朱明炽终于答应见她了。

第二日起来天还没亮,堂屋里点着盏油灯,长宁就着油茶吃早膳。

朱明炽每天都有批不完的奏折,堆得跟小山一样。在赵长宁进来的时候,他搁下了笔,往后仰靠了一些。

朱明炽此人异常聪明,若是让他察觉到异常,一切就难以收拾了。

未等长宁说话,他就淡淡地开口了:“朕不想见你,你知道为什么吧?”

周承礼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以后朱明炽身边,都不准我们的人再近身。”

长宁应是:“微臣明白。”

那人甚至不敢伸手捂脸,立刻跪下说:“卑职也没有想到……好在大少爷没有受伤,倘若因此伤到大少爷,卑职几条命也不够赔的!”

“朕听你二弟说,你有腿疾,才没叫你在外头跪着。”朱明炽说,“既然你明白,便知道不能说。”

他冷冰地说:“蠢物!”

“微臣必须说。”长宁叹道,“孟之州的事,是微臣主审,就算是降罪也应该是降微臣的罪,而不是庄大人。”她跪了下来。

当他抬头的时候,周承礼突然一巴掌重重甩过来,他的脸被打得偏过,火辣辣地发麻。

朱明炽看着她,淡淡地说:“长宁,不要为难朕。”一顿,“你知道朕不可能治你的罪,莫要——拿你自己来说事,朕也不接受威胁。”

这人说完后,久久没有听到周承礼的声音。

赵长宁知道他是君主,就说:“微臣绝不是拿自己来威胁皇上,只是公道自在人心,皇上倘若真的治罪庄大人,而饶恕了微臣,恐怕言官也会颇有微词。何况孟大人被毒害一事,大理寺本非防范严密的地方,中毒这事非我等能料得到的,皇上倘若就因这件事让庄大人降职,恐怕朝野不服。”她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孟之州和陈昭带人盘查私宅,他们当中几人被抓,有个趁乱突围,回来禀报了我。”

朱明炽听了,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

“那位拥护太子的将军,想在京城借咱们之手除掉孟之州。”这个人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声音发紧,“属下派了几个死士刺杀孟之州,他们混入了皇上的私宅。这几个倒是挺厉害的,竟然真的接近了皇上。可惜当时孟之州避开了,他们……错把大少爷当成了孟之州,误下杀手!不过皇上当时在旁救下了大少爷……”

“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朕饶恕庄肃吧。”

周承礼淡淡问:“有什么不好说的?”

“皇上三思,此事绝不是为了微臣的一己私欲。”长宁又道。

这时候此人却有些犹豫了。

“让朕重新考虑也可以,只是,你得替朕做一件事。”朱明炽见她恐怕不得罢休,突然有了个想法,就慢悠悠地说。

“大少爷遇刺是怎么回事?”周承礼接着问。

长宁自然不犹豫:“皇上但说无妨。”

来人恭敬地回答:“宋先生出去了。”

半炷香后,当她站在御膳房的灶台面前时,难免的,长宁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随手将手炉递给旁边的人,问了句:“宋平呢?”

君子远庖厨。

寒风吹过,他的五官在夜色中凛冽如被刀刻斧凿,俊美而冰凉。

她虽然不是君子,却是当君子养大的,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半点厨事都不会。

周承礼漏夜而归东院。

而朱明炽的要求真的很简单:“你给朕煮一碗面,揉面做面都不假他人之手,你要是做出来了,朕就答应你考虑一下。”

周承礼起身要离开了,长宁送他出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初冬的深夜中。她站在原地,仿佛在想什么,微低着头,下巴瘦削而优雅,影子在蜡烛下成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这对别人来说,大概是挺简单的事吧。长宁瞧着那些材料,却生出一种不如回去继续跪着的感觉。她也不是没看过一些文人雅士的烹调雅集,问题是那全是理论知识,从理论知识转化为实际成品,真的是件很难的事。

这是长宁早就知道的,她暗暗惊诧周承礼竟然猜得这么准。

赵大人抓起了案板上的一个萝卜,在旁边的水盆里清洗。

他说的长宁又不能反驳,只能任由他说了。周承礼又跟她说:“我虽然不了解刘春霖,但我了解孟之州,他容易被人煽动,尤其是涉及军情的问题。杀刘春霖……不像他会做的事,可能有外力推动。”

专供帝王膳食的御膳房一共十六个灶头,御厨都被赶出去了,一个都不留给,真狠。怕她作弊,朱明炽还派了个小太监在门口监督她。

长宁想说不用了,她身边有护卫二十人。但周承礼料到她要说什么,道:“不许不要,你那些护卫都是乌合之众。”

长宁洗完萝卜后放在案板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得派些护卫守在你身边。”周承礼收回手说。

萝卜需要削皮吗?

周承礼抓着她仔细看了看,见红润白皙才放心下来。

假如需要的话,刚才她为什么又要洗呢?

长宁笑道:“我还没这么招恨。是有人想刺杀孟之州,误把我当成了他,无妨,也没有受伤。”

赵大人盯着萝卜陷入了沉思。

“有人刺杀你?”周承礼语气一顿,立刻皱眉,“怎么回事,为何没有告诉我?”

赵大人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从没有做过面条,但是根据记得的食谱,她还是很勉强地做出一碗萝卜丝牛肉面。至于味道如何天才知道,她将面条放在托盘上,像模像样地撒了点葱花,道:“端走吧。”

长宁不可置否,一边嚼着枣子一边说:“我如何不明白,为了孟之州的事,我都差点儿被刺杀了。”

养心殿内,刘胡用银针试了毒,才端给了朱明炽。

周承礼就笑了一声:“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开平卫有多重要。”

朱明炽看到的时候,分明挑了挑眉,就是知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估计连菜刀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才让她去做碗面条的。想来面条的难度这么高,她缝个衣裳都笨手笨脚的,应该是不会做。

长宁沉思,然后道:“不会是陈昭。孟之州跟他感情不深,应该是高镇。”

人家居然像模像样地端上来了。

“朱明炽也知道,才一直留他在开平卫。”周承礼对朝中的事自然比长宁更清楚,“他与高镇、陈昭同为朱明炽的心腹,你说朱明炽最信任谁?”

不愧是探花郎,连厨事都能无师自通。

孟之州这么大的事,他应该是知道的。长宁颔首:“他这个人倒也挺有趣的,可惜太桀骜不驯了,也只能做守城之将,放到朝中怕是活不了几个月。”

朱明炽抬头看了眼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长宁,才用筷子挑起了面条。

周承礼抬头:“你主审孟之州?”

觉得有点不同,毕竟是赵长宁做的面条。

长宁叹道:“最近主审孟之州,被骂几句也正常。”

他用眼角余光看到她转过头来了,看着他挑起了面条。

“最近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周承礼放下茶杯,“回京的时候,听了些你的流言蜚语。”

朱明炽嘴角微勾,然后把面条含进嘴里。那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变了,咸!好咸!她究竟放了多少盐,一罐盐吗?是不是当宫里的盐不要钱所以随便放?

周承礼抬起杯子喝茶,里头泡了两粒枣儿,热乎乎的,吃起来甜丝丝的。长宁喜欢给别人枣茶,不光能喝茶,还能吃枣子,多好啊。

果然,空有其表,空有其表!

那个时候的小长宁,软软小小的孩子,白白的团儿,在草堆里滚了满头的屑。他看似不耐烦,实则很喜欢她。也许每天他都盼着孩子从那个小洞钻进来,虽然他不跟她说话,但是看着她,内心是平静温柔的。

无奈朱明炽再怎么觉得难吃,他也不会崩的。把面条吞了,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咽下去。还没等他说什么,长宁就道:“陛下,面条我也做了,您也吃了,我说的事您也该答应了吧?”

所以,他对那个时期美好的事物,都有特殊的感情。

朱明炽还是有点绷不住了,差点儿说:来来,你自己尝尝什么味儿。想想还是算了,不要打击她,万一她以后不愿意做了呢。

但那又怎么样呢?过去的苦难永远不会因为现在的强大而更改,苦难已成为骨血中的一部分。再恨再苦,完全成长的他,在父亲的墓碑面前,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年,如此无力。

“朕方才只说考虑,既然面条做出来了,朕自然会考虑的。”朱明炽放下了筷子说。之后,又向刘胡招手,“给朕再上一杯茶来。”

周承礼每次看到父亲的墓碑,都想起当年父亲教导他读书的情景。少年的他除了恨之外也别无他选,如今他已手握权势了。

长宁哪里不知道他是敷衍的,她缓缓几步走到朱明炽面前,轻声说:“陛下,天子一言九鼎,想必不会食言的吧?微臣为了您,可连厨都下了。”

若非他父亲身亡,当年周家也是济州府的清贵世家,族谱可追溯到唐朝,不至于他童年饱受颠沛流离的煎熬。

“女红针黹,灶头主家。”朱明炽淡笑说,“朕娶了你可是会后悔的,这么吓人。”

周家跟赵家是同乡,籍贯是山东济州府。周承礼的父亲当年也是惊才绝艳之辈,时任户部侍郎,主推丁辰变法,震动朝野。后来变法失败被贬官四川任嘉州知府,却死在了去四川的路上,尸首被运回济州府安葬。

“陛下,”长宁忍耐地说,“微臣也没说过要嫁给你。”

周承礼每年冬天都会回山东祭祀他的父母。

自上次行刺,他救了她之后,似乎朱明炽言语上亲和了许多。

周承礼摇头道:“每年回去都这样,习惯了。”

朱明炽一用力就把她拉过来,然后吻她,非常亲密。她大概没想到朱明炽突然来这么一遭,直到他放开她。

“七叔,您是不是心情不好?”长宁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亲自放在他手边。

捏着她的手腕并在胸口,注意到她指尖儿还有点白色的面粉。朱明炽说:“这还不算嫁人了,如何才算?非要朕三礼六聘地娶你不成?你要是想当然也可以,朕不在意,只看你在不在意了。”

周承礼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盯着烛火发怔。

长宁自然不会说反驳的话,开玩笑,要皇帝给她三礼六聘,她是要当皇后吗?

赵长宁的确是在看书,直到屋内的丫头屈身喊了声七爷,她才从书卷中抬起头。七叔解下披风递给了丫头,在她对面坐下来。长宁让人给他沏热茶,笑着问:“您提早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让人去渡口接您。”

他把手指上的面粉轻轻给她拍去,道:“既然有腿疾,更不能动不动就跪了。疼不疼?”

周承礼回过头,守门的小厮打开棉布帘子,请七爷进去。

替她揉了揉膝盖,注意到她的腿反射地一动,朱明炽行军多年眼睛毒辣,立刻知道是伤着了,又叫刘胡取药膏来。

她不过是个下人,只因为大少爷是她奶大的,才在下人中有些身份,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拦下主子。顾嬷嬷听了周承礼的话,冷汗都要下来了,勉强说:“奴婢不敢。”

这晚他没让她走,屋内燃着三四根手臂粗的红蜡烛。

周承礼顿了顿:“是要向你请示吗?”

长宁静静地看着他,注意到他额头的疤,她突然伸出手,缓缓地摩挲那条疤。朱明炽眼皮微动,但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懒洋洋地嗯了声:“丑吗?”

顾嬷嬷下意识地伸手拦住他。周承礼看向她,目光冷淡,她的声音立刻小了下来:“七爷,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不丑,他的五官很英俊,就是偶尔看着挺凶的。

“嗯,我进去就行了,不用通传了。”周承礼淡淡地说了句,立刻就要进去。

“还好。”她老实回答,然后问,“您这个疤怎么来的?”

“大少爷刚服了汤药,应该在看书吧。”

朱明炽将她往怀里带一些,说:“嗯,小时候,跟朱明熙打架弄的。”

顾嬷嬷屈身行礼,周承礼伸手一摆:“大少爷在吗?”

“您跟朱明熙打过架?”其实赵长宁很忌讳在他面前提朱明熙,这个人,也许没有死,他还活在某处,可能随时会回来报仇。

顾嬷嬷带着众丫头赶紧站起来,只见来人是七爷,带着护卫,应该是才从外面赶回来,因为夜露,披风有些湿漉漉的。

但是朱明炽自己提起来了,应该无所谓吧。

油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院门口响起了开栓门声音,随后一行人走了进来。

“打架。他小的时候就觉得全天下都是他的,父皇将他的一个镇纸送给我,他不高兴,跟我打架。”朱明炽仍然闭着眼,声音低沉,“他打不过我,就叫了他的侍卫过来,把我推下台阶,就撞破了额头。”

长宁觉得斗篷镶嵌毛边是女孩儿才穿的,虽然她不明说,但她是决计不会穿的。但就她那身子骨儿,不嵌毛边怎么能暖和。

赵长宁觉得是他自己胡编乱造的,因记挂着庄肃的事,她睁着眼睛,许久才睡着。

顾嬷嬷说:“以前宁哥儿的衣裳都是我亲手缝制的,不看着还真是不放心,你们得记得,毛边要缝三四次才好,毛也要剪得短短的,否则大少爷不会穿的。”

第二天早上朱明炽起来时,突然想起自己床上答应了赵长宁什么,撑着额头啧了声。

丫头塞给她个铜手炉抱着:“嬷嬷您先回屋歇着吧,天气这么冷,可别冻坏了。”

老子果然在往昏君的路子上发展。

顾嬷嬷往手上哈了口热气,又搓了搓手,冻僵的手才堪堪缓过来些。

只能抵赖说没说过了。

这两日天气急剧变坏,丫鬟们早早地烧起了炉子。顾嬷嬷带着几个大丫头,坐在屋檐下赶斗篷的毛边。大少爷去年穿的斗篷不小心被烘坏了,谁知道天气这么坏,得熬夜赶出新的来,大少爷明日要穿着去大理寺。

毕竟庄肃这个职,是真的留不得的。

漏断人初静,天气越发严寒,夜露结成了冰霜,几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

长宁却以为庄肃这件事解决了,她已经整好了孟之州的证词,准备为他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