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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长孙3 第一章 遭桃花,君救场

赵长淮见她不走了,却什么也不说。

“您别想了,哪个妹妹他都没有看上。东西我会退回去,您就别管了。”说罢跟赵长淮一起往东院正言堂走去,只是走到荷池柳树下,长宁站住了。

直到片刻后,长宁转过头,淡淡地看赵长淮:“二弟可是……知道了什么呢?”

赵长宁看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魏颐的性格,真要是看中哪个女子,早上门提亲迫不及待定亲事了。

其实长宁早就怀疑赵长淮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刚才茶盏碎裂的时机也太巧了。

毕竟这可是魏颐,京卫指挥使。如果能嫁给他,就是从天而降的金元宝砸中脑袋,以后便能一跃成为正三品的诰命夫人了。赵承义有点慎重:“要真是这样,我得回去跟你娘合计合计。只是咱们的家世,你妹妹做人家的嫡妻恐怕配不上……”

赵长淮却平淡地说:“长兄所指何事,愚弟不明白。”

“你八妹虚岁十五,正好到了婚配的年纪,你春姨娘也早求着我给她找个好人家。还有你十妹,虽然略小些,虚岁才十三,不过魏大人要是真的喜欢,也可以先把亲事定下来。”

赵长宁又看了看他,最后觉得还是自己多心了。以赵长淮的个性,若是发现了她这么大的秘密如何还会隐瞒,肯定逮着机会威胁她,将她整下去。既然他什么都没说,那应该是真的没有发现吧。

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有一个便是长子赵长宁,还有就是家里的女儿,各个都长得人比花娇,方圆十条胡同都是出名的。

“没什么,走吧。”长宁回过头,朝着正言堂的方向走去。

赵承义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我听侯爷说他想和我们家结个良缘。难道他看上你的哪个妹妹了?”

赵长淮在她身后看着她,阳光落在她单薄的肩上,暖融融的。他露出了似有若无的微笑,然后跟了上去。

“他魏颐有什么不能做的?”赵长宁背手看着魏颐走远了,正午的阳光还是闷热,晒了会儿便出汗了。

正言堂已经有回信的人在等了。赵长宁坐在首座,赵长淮在她的旁边坐下。长宁整理了一下衣袍问:“查到了?”

看着魏颐走远后,赵承义很是迷茫,便问大儿子:“长宁,魏大人怎么送了如此多的东西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你办的?”赵长宁身为大理寺丞,平时也不是没有人找她办事。

“都查到了,程三的确是被宋家收买了,收了宋家四百两银子和五十亩良地。他还回过老家,给了家中老娘五十两银子。程三应当是已经被宋家控制了,不过我们把他的老母亲和堂兄带来了。”

东西搬完,魏颐又看了看长宁:“那我下次再来拜访赵大人。”随后同乔伯山一起离开了。

这倒是很有利的,既然有宋家指使人的证据,再加上二叔咬死了不认,想必翻案就不难了。不过长宁听后说:“他们知道那人在宋家手里,就算现在说实话,上堂见到程三必定会狡辩。到时候有宋宜诚护着,恐怕也拿他没有办法。可带了他们家里的地契文书来?”

赵承义看着箱子一个个地抬进来,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难道魏大人有什么事……要托付长宁?但是魏颐也算是京城中手眼通天的人物了,怎么可能需要赵长宁的帮助?

回信的顿时有些羞色:“愧大人所托,只想着带人回来,却忘了这个。”

还有?!

“你再另外安排人去一次,再找几个他们的邻里,佐证程三带了银子回去。”长宁边喝茶边吩咐。

“伯父受得起,可千万别推辞。”魏颐一笑,回头淡声吩咐护卫,“把车上的也搬下来。”

回信的人应诺下去了。赵长淮发现长宁破案的思路的确很清楚,升官倒也不屈才。

赵承义受宠若惊:“魏大人这是什么话,这些东西下官怎么受得起!还请收回去才是。”

赵长宁又召了个幕僚进来,从他手里拿了个账本,一边说:“昨夜二弟送来的账本,我仔细看了。的确是有人动过手脚,修建皇陵时陵寝所用的金丝楠木,足足多记了一半的量,这些钱的流向也不难查,想必木商与那谢楠有勾结的,只是谢楠已经死无对证了。但是我猜,二弟明明从二叔那里拿走了十多份案卷,却独独只给了我这一份,恐怕是有些证据吧?”

看到赵承义,魏颐笑了笑:“原是伯父回来了,正好我给您送些东西过来,您就笑纳了吧。本来还想跟你小酌两杯的,只能下次有空再来拜访了。”

赵长淮听着就笑了,她竟然知道自己不止拿了这一份案卷。

正好这时候魏颐同赵长宁二人出来了。魏颐没办法,皇上召他下午入宫,他得赶紧去,否则赶不上时辰了。

“哥哥何出此言?”

赵承义觉得魏大人很奇怪,为什么要给他送东西?而且每一个都价值不菲,光靠他的月俸,一辈子都未必买得起一个。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怎么受得起!

长宁看着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把人救出来。赵长淮,我不管你在耍什么花招,你我同是赵家的兄弟,绝不容许有二心。现在就算你不想救他也得救。”

乔伯山合上折扇一敲脑门,说:“这些是京卫指挥使魏大人送给您的见面礼,他与你家大公子一见如故,又想与你家的人……嗯,结个良缘。所以送这些东西给你。”他想要人家家里的公子,自然要讨好丈人,不过不能用聘礼之名来送而已。

赵长淮却慢慢喝着茶,长宁看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想打他。

“侯爷您说什么?”

没想到他放下了茶杯,却是淡淡地问:“倘若有天我身陷囹圄,长兄可会尽力救我?”

赵承义:“……”

长宁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个,有些错愕,但很快就答道:“也许在你心里,觉得什么兄弟手足,家族兴亡都是不值一提的狗屁。但长兄今日明着跟你说,我以前从未对不起你过,以后也不会对不起你。你出事,就算你再怎么混账,我也会救你的。”

乔伯山很奇怪:“这不是我的啊,这是你的。”

其实长宁是在心里,觉得母亲以前有些对不起这个弟弟,所以他做些错事,她也原谅了。

赵承义听得咋舌,别的不说,光那个白玉碗就够稀罕的,能找到这么大成色如此好的羊脂白玉,简直就是稀世奇宝,竟然给做成了碗!他很礼节地感叹了一下:“侯爷不愧是世家,这些好东西我可见都没见过。”

也并不是她一定要把家族荣誉放在肩上,而是二叔待她不薄,当初她差点儿出事,二叔何尝不是尽力帮她。这偌大的赵家,若没有人想着团结,人人都只顾着自己,还有什么家族可言。他不关心家族可以,但她就是逼也要逼着他当这个家的一分子!

乔伯山点头,给赵承义介绍:“自然贵重了。这个箱子里装了半手臂高的玉佛,玉质通透,翠绿欲滴,是翡翠中的珍品。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一整套的金小屏,雕刻全是名家画作,足十五公斤重的金子。在箱子里是两口白玉碗,通体无瑕,是前朝的古物,现在可不好找这样大的和田玉了。”

赵长淮却抬起了头说:“好,我给你。”

赵承义也看到了那些箱子,周围还有护卫押送,于是寒暄笑道:“侯爷这些箱子里应该是贵重之物吧?”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让原本以为要费一些工夫的长宁有些诧异。

“原是赵大人,我也是陪别人过来的。”乔伯山笑眯眯的。他这个人一向和气,对谁都是笑着的。

赵长淮慢慢抬头说:“但是哥哥可要记得你今日说的话,倘若有天我也身陷囹圄,你要救我。”他的眼瞳其实是偏深棕色的,比常人的要深些,光影交错,与她的瞳色是一样的,长宁心道,当真是亲弟弟。

赵承义看到乔伯山后顿时有些惊讶,侯爷怎么来他家了?玉婵成亲的时候见过一次,倒也算是熟人了。他向乔伯山行礼:“侯爷难得拜访,怎么不通知下官一声?下官好备酒馔招待。”

“你手里的证据,可足以给二叔翻案?”长宁问。

乔伯山这个时候正不爽呢,他脚下这些是魏颐这厮弄来的聘礼。这倒是搞笑了,媒人跟聘礼在外面晒太阳,他自己倒是一听说赵长宁单独见他,就兴冲冲地就进去了。

“加上你探子手里的那些,足矣。”赵长淮收回视线,然后说,“将你的探子叫过来吧。”

他被小厮扶下马车,就看到自家影壁的柳树下,风流倜傥的乔伯山乔侯爷正在扇扇子,脚下堆着好几个箱子。

长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赵长淮说:“我有些事不确定,所以想问一问。”

东院那边,赵承义正从外面回来。

探子很快就进来了,跪地行礼,赵长淮问他:“在你去程三老家调查的时候,可有人在暗中阻挠你们?”

赵长宁突然有种赵长淮在给她造台阶的感觉,就顺水推舟地说:“正好,我是要去看看的。”魏颐又怎会不知道,又让她给躲开一次。

那人回道:“的确有,虽然穿的是便服,但小的仍然能认出是锦衣卫的人,身手与之前阻挠我们的人无异。”

赵长淮则对长宁说:“哥哥,你的探子正好回来了,在东院正言堂里等着呢,你不过去看看?”

“锦衣卫指挥使本就同宋家勾结,这倒不奇怪。”长宁道。她一开始查的时候,锦衣卫就在阻挠了。

魏颐站在门口看着,赵长宁在她府上当真是很得小丫头的喜欢嘛。

赵长淮看了她一眼:“哥哥当真不觉得奇怪?我听说昨夜,陈昭陈大人在乾清宫外跪了半宿,如何知道哥哥会派人出去,还加以阻挠?所以必定是别人吩咐的,哥哥以为是谁?”

丫头浑身颤抖,飞快地退下了。

赵长宁被这么一点立刻就明白了,顿时有些背脊生寒。

“嗯。”长宁见她可怜,还伸手虚扶了她一把。

锦衣卫是什么地位,除了陈昭能指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过是个二等丫头,平日连接近少爷的机会都没有,这会儿不仅撞到了二少爷,还有大少爷为她开脱,不由得抬起头,看到大少爷当真如传言一般秀美如仙人,一袭白衫,温文尔雅。不敢多看,立刻就低下头磕头:“奴婢谢过大少爷。”

那人在场,他救了她,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长宁见不过是打翻了茶汤这种小事,怎么赵长淮计较起来了,这倒是奇怪了。她一向是温和待下人的,走过去让丫头起来:“罢了,不过是撞到二少爷罢了,你下去跟管你的嬷嬷说,这月不领月例,下去吧。”

“只有他一人能指挥锦衣卫。”赵长淮说,“所以哥哥要三思而后行。不放过二叔的,也许……是皇上!”

赵长淮慢慢地道:“你是哪房的丫头,还敢犟嘴?”

长宁沉默,心里却很震惊,不过是被她强行压着看不出来而已。她知道朱明炽不想管这件事,却不知道他想置赵承廉于死地!赵承廉可是背叛了太子来投靠他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容貌秀美,低声啜泣:“奴婢也……也不知道二少爷突然出来……”

长宁突然起身,一阵一阵的寒冷浸透了她,似乎方才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她朝外走去,随从随即跟上了她。赵长淮倒没有跟着,又喝了一口茶,别说赵长宁了,其实他也不太明白。

赵长宁心里一惊,也不知道这屋里的话他听去了几分。她径直走到门口打开隔扇,过道上打翻了热茶,碎瓷片和茶叶撒了一地。赵长淮站在丫头面前,袍角也湿了一些,正冷声训斥这个丫头:“没看路吗?”

前面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池塘,长宁突然停住了。她站在池塘前,看着日头渐渐落下,霞光铺满湖面。当初朱明炽如此信任她,她却将他送入鬼门关,宫变那日,她看到朱明炽披着血光出现在晨曦里,一步步走向高位。她心里明白朱明炽是恨她的,也做好了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的准备。他这三个月来的所作所为,难说没有惩罚她的意思。

赵长淮竟然一直在外面!

她只怕二叔是被她牵连的……

然后是丫头“扑通”一声跪下告罪的声音:“二少爷恕罪,奴婢是无心的!”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初做的事,她并不后悔,因为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在那个环境下她不得不那样做。现在也是一样的,人哪里有能自己决定做什么的时候。不过是被周围的事推着,不得不去做罢了。

正好这时候,门外传来一声响。

秋风终究是带着几分凉意,很快桂花便开满了京城。

赵长宁心道信你才有鬼,她又不是无知小儿随便他诳,跟他在一起,魏颐还不吃了她?他不把她生吞活剥就怪了。况且就算没有她说的那些,也还有个朱明炽,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长宁还没有完全摸透。

魏颐对赵长宁颇有些意思这个事并没有瞒很久,这厮就不是会瞒事情的主。一开始魏老夫人听到风声的时候,以为魏颐喜欢的是赵家的哪个姑娘,喜滋滋地盘算着请哪个媒人、用什么嫁妆、把婚房布置在哪里……什么都弄好了才去问儿子看上的究竟是赵家的哪房姑娘。只要他喜欢,就算是庶出她都认了,总还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吧。

“我今儿媒人可都带过来了。”魏颐温声说,“我在时雍坊有个宅子,你与我在那里不好吗……我陪你下棋,陪你看文书,不好吗?”

魏颐被自家老娘逼得没办法,干脆几天不回府躲清静。魏老夫人便从下人那里打听到,魏大人不是对赵家的哪个姑娘献殷勤,而是对……赵家的大公子格外上心。也就是说,她儿子看上了个男的。魏老夫人当然不干了啊。儿子前些天还说了要娶嫡妻回来生儿子,眼下怎么看上个蛋都不会下的?魏颐任由老娘在家里哭闹,坚定地劝她:“娘,咱们家真的不会绝后的,您要信我。”

他今日穿了件藏蓝色的右衽长袍,腰系革带,笑起来的时候,更是格外英俊。

哇,这怎么信啊,魏老夫人拿出全身的力气都信不了啊。

“但你仍然是喜欢男人的吧?”他一步步走近她,然后赵长宁就后退,“长宁,跟我在一起,不好吗?”

“你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娘都不管你,你可不能喜欢这样的。你这是要叫为娘的不活了啊!娘要是死了,怎么去地下见祖宗?现在家里你做主了,你就无法无天了啊!”魏老夫人哭着说。

魏颐被她的神情动容了,他看着她许久,只觉得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想要。而且他被她说服了,长宁这个人,你不能打乱她的生活。许久后他笑了笑。

魏颐有些烦,因为赵府已经被赵长宁下令了,不许他踏入。他虽然官职高,但又不能跟长宁对着干。眼下大概就剩个强抢的办法了,抢回来以后生了儿子,娘也就不会说什么了。但抢又不是办法,头疼!

老实说这些年想嫁给她的妹子还少吗,长宁怎么会真的娶人家呢?

“娘,总会有孙子的,你要相信你儿子。”魏颐让丫头把魏老夫人扶回去休息,再让家里的婶婶嫂嫂们好生去陪她,缠着她打马吊,总之别来烦他就是了。

赵长宁见到了这个地步,反正魏颐都说他能断袖了,只能跟他说实话:“魏大人,我这辈子就没想过嫁人,家里需要我,我不能不在这个位置、这个身份……我是心甘情愿地承担的!而我也不会娶一个女子,平白祸害了人家。”

正当魏颐思索着下面该怎么办的时候,宫里传来了消息。

“但你跟我一起,也是很好的。”魏颐是真的想劝她。难不成赵长宁还能娶女子?嫁给他多好啊,他什么都能给她。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宫中要举办宫宴,邀请文武百官参加。

魏颐笑容微滞,他家里虽然是他做主,但赵长宁不一样,她可是正经的清贵人家出身,门第甚高。

另外还有一道圣旨,北调魏颐为大同总兵兼骁骑营指挥使,节后上任。

“魏大人,我虽官职轻微与您不能比,但我也是朝廷命官。”长宁的语气严肃了一些,“我的事若让别人知道了,定不会轻易饶过我,即便您能帮我阻挡,但不免会被奸人发现。况且我从小家教甚严,犯些小错都会被罚跪祠堂,这样的事,我是要死一百次的。”

魏老夫人自然破涕为笑。而魏颐——想不想去都不要紧,皇命不可违。

魏颐立刻说:“我怎么会让你做羹汤呢?”他会把她当宝贝供起来养的!搂在怀里含在嘴里。

不过魏颐却想着,终于能把赵长宁堵着了,这几天她躲他躲得巧,简直是机关算尽啊!如果把赵大人堵在宫里好生作弄一番,想想就激动。于是中秋宫宴这天,魏颐穿上自己的武官朝服,戴五梁冠,大步入宫去了。

赵长宁听了也笑,说:“但我得辞官回家,再由你安排个身份嫁给你,从此洗手做羹汤吧?”

赵长宁为大理寺丞,自然也要赴宴,这次二叔和七叔都不在,长宁就跟赵长淮一起赴宴。从宫门沿着偏路进去,宴席设在御花园东北角的宫殿里,羊角琉璃灯笼高挂,觥筹交错。他们两人因不是一个部的,故落座的位置也不一样。

魏颐继续说:“实不相瞒,我原来是有些混,在外头有些风流债。但我娶妻一定要娶心爱之人。我娘已经把我逼急了,她说但凡我带的是个清白家世的女子回去,不管什么门第她都会同意的。你嫁给我不好吗?我家里世袭荫职,我还是正三品指挥使,家财万贯。你想要什么都会有的。”魏颐又很有自信地挑眉,“说真的,京城里想嫁给我的世家女子当真不少。”

右寺大理寺丞向长宁敬酒,长宁与他平日关系不错,便也端起酒杯向他回敬。赵长淮在与别人说话的时候无意看到了,顿时眉一皱,她一个女孩怎么能喝酒呢!

魏颐此人虽然有些霸道,却是真心,长宁握了握杯子,突然想起那夜是被那人抱回来的,那个人也是武将,那时候也非常温柔。

赵长宁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上的酒杯就被人夺去了。

魏颐走到她身侧坐下,他明明一个武将,说话的声音却放得如风一般柔和:“长宁,你这样又能瞒多久?官场尔虞我诈,阴险狡诈的人不在少数,我也听说了你昨夜受伤之事。”只看她面色苍白,就知道伤势不轻,他声音一低,“若有我护着……你又怎么会受伤?”

循手看去可不是自家二弟赵长淮吗,他微笑着举起杯:“哥哥不胜酒力,这杯我代她敬大人。”

她坐了下来,喝了口茶说:“我知道魏大人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上次没跟魏大人说明白,我恐怕是不能答应魏大人的。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人,不会改变的。”

赵长淮在官场着实是有些名气的,那人也认得他,笑着站起来回酒。那人还拍了拍长宁的肩:“赵大人可是有个好弟弟啊。”

长宁知道魏颐看着自己,他的目光好像是有点热度的,落在她身上,分明能感觉得到,不能忽视。

长宁嘴角微动,接下来一轮敬酒都让他给挡了。赵长宁只是想说,她虽然酒量一般,但总比赵长淮好吧,这家伙一喝酒就容易发病。

等赵长淮出去后,屋内一时寂静。凉风自木棱格子的窗户吹进来。

等敬酒的人都散了,余下的也三三两两去外面赏月了。赵长宁才坐下来吃菜。宫宴奢侈,每桌坐四个人,烤得咸香酥还流油的羊腿,整只加鸽蛋炖的鳖,每人一盏火腿咸燕窝、半只糟卤鹅,又正是出螃蟹的时候,每人再分得一只大母蟹,绑上腿也有半个盘子这么大。肉食长宁大多不爱吃,喝了燕窝,开始剥自己那只螃蟹。

赵长淮也回过神了:“既然如此,魏大人慢聊。”他从花厅退出来,便看到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了,他本来是要走的,走了两步又想,他还是在外面听听比较好。哪家未出阁的姑娘会单独见外男呢?虽然赵长宁很不高兴,但自己何必与她一个女子计较,万一她真的被欺负了呢……赵长淮返了回去,站在门廊下的石榴树下。他就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一只只地卸腿,拆出肉放在盘里。打开螃蟹的盖儿,顿时便看到了金色流油的蟹黄。淋了两勺姜丝醋,让人食指大动。

赵长淮本来不想出去的,但赵长宁一副你不出去我便不说话的样子,魏颐也坐了下来,含笑喝茶。他似乎的确不能留下来,他留下来干什么,难不成还怕赵长宁被人欺负了?

赵长宁正要吃,螃蟹却被人夺走了:“螃蟹性寒,你本就体虚,不能吃这个。”

赵长宁脸更黑,淡淡地道:“长淮,你先出去吧,我与魏大人单独谈谈。”

赵长宁正要发作,那可是她剥了半天的螃蟹啊!却见赵长淮将蟹黄两口就吃了,夹起了那锅炖鳖里面的……一块山药,放在她嘴边:“吃这个好,养胃。”

魏颐自然笑了:“我倒听说过你,提了减税案,在户部年轻官员里也是优秀的。”

养你个头,还我大螃蟹!赵长宁笑了:“赵长淮,你若是犯懒,跟我说一声就罢了,何苦找借口?”

“我是她的二弟赵长淮。阁下便是京卫指挥使魏颐魏大人吧?”赵长淮上前一步,与魏颐见了礼。

螃蟹也被人吃了,她起身就要离席,却被赵长淮拉住手:“你要去哪里?”

魏颐看到赵长宁进来之后,她背后还跟着个高大的俊挺男子,身高倒与他差不多。魏颐见他面生,而且气场很强,微笑着问:“这位是?”

赵长宁忍了忍道:“外面。”

长宁实在不想理他,脚步加快了些。

“我头晕,不想出去。”赵长淮抓着姐姐的手,“你也不许出去。”

“魏大人远来是客,还是我去见他吧,我也没到走不了路的地步。”长宁换了衣裳,带了两个小厮去花厅。赵长淮走在她身边,淡淡地说:“你如何能单独与他见面?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在旁边也帮你看着点儿。”

果然酒一喝多就开始犯病了,赵长宁不想理他,但又挣不脱他,只能坐下来,漠然地看着他。赵长淮看到她坐下来,将自己的螃蟹推到她面前。

顾嬷嬷看赵长淮,又用眼神询问赵长宁。别说顾嬷嬷了,长宁自己都觉得赵长淮很奇怪,她见谁关他什么事!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长宁沉默:“……做什么?”

赵长宁、香榧,连同顾嬷嬷都看向他,赵长淮咳嗽了一声:“长兄大病未愈,实在不宜走动。不如去请魏大人过来说话。”

“还想吃,再剥。”赵长淮慢慢地说。

“这怎么行?”赵长淮却突然开口。

长宁却不动,赵长淮又说:“剥了就让你出去。”又把盘子推近了点,加了句,“你剥的螃蟹香。”

“引他在花厅等着吧,我换身衣裳就出去。”长宁起身道。

长宁嘴角微动,只能给他剥螃蟹。而赵长淮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长宁突然觉得赵长淮这个眼神……怎么就有点像赵长旭呢?当年她无意间帮过赵长旭,他便如被自己驯服了一般,时常在自己身后转悠,看得长宁以为他要生出条尾巴来摇了。

麻烦找上门来了,长宁揉了揉眉心。

她剥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赵长淮开口说:“可能是母亲早逝的缘故,我一直很想有个姐姐,好生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别人欺负她。”

长宁摇头,那边香榧挑帘进来了,给她屈身道:“大人,魏大人递了名帖说要见您。奴婢说您病着不能见外人,但是他说无妨。护卫们不敢拦,又不敢不拦……”

长宁手一顿,将剥好的螃蟹放下,淡淡地问:“我是你哥哥,所以你便欺负我,是吧?”

然后赵长宁发现他仍然盯着自己的脸看,好像自己的脸上平白长了朵花一样,连自己问他什么都没听到,目光很出神。得,就是疯了!

赵长淮没有回答,看着她帮自己把螃蟹都剥好了,整齐地放在螃蟹盖里,浇了姜丝醋。

赵长宁虽然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按捺不住了,嘴角动了许久,把书放下:“赵长淮,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欺负个女孩子,说出去都丢人。以前欺负她这么久,以后就勉为其难地保护她吧,赵长淮在心里说,毕竟她还给自己剥螃蟹呢,不坏的。她还过得这么苦,简直是四面楚歌,帮帮她也没什么。

长宁翻着书,眼皮子微抬,就发现赵长淮也在旁边坐了下来,靠她还有些近,然后等下人上茶的时候,他又先看了看:“黄山毛峰……你体质虚寒,应该喝普洱、乌龙茶才好,喝绿茶性寒。”

“我不会欺负你的,我会保护你的。”赵长淮看着她,语气竟然有些认真,“你看,我比你高很多。”

赵长淮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给她拿了书。

是啊,这个弟弟更高更壮,可以媲美武将了,而且城府也够深。

长宁觉得这个弟弟今天当真是古怪,他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吗?

“你不给我添乱我就谢谢了。”长宁起身离席,在走出去的时候,看了长淮一眼。

赵长淮听着却一皱眉:“你要拿什么,我在旁边,吩咐一声不就是了吗?”

慢慢走在挂满灯笼的路上,长宁还是觉得赵长淮应该是看出点什么了,正当想的时候,她看到前面的景致豁然开阔,是个凉亭连着阔地,挂着许多精致的纸扎灯笼,千姿百态应有尽有。官员们正在观赏,多是穿青袍的小官,这灯笼上写的是灯谜,这些年轻的官员一般是前两届的进士,希望能解出较难的灯谜,在皇上面前长脸。

“多谢,我不过拿两本书罢了。”

长宁再循着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他坐在凉亭里,宫人、侍卫簇拥着,旁边是乔伯山、魏颐等人,与他说话。

赵长宁见赵长淮不说话也没打算继续问了,正要站起来,不过因久躺着站起时有些头晕。一只手已经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长宁的手:“长兄小心,起来做什么?”

长宁前世的时候,总以为皇帝只有个明黄色可以穿。实则衮冕服的,服制非常多,也不只明黄色,最常见的是玄色、深紫、藏蓝这几个颜色。朱明炽用玄色最多。不过他高大健壮,不管如何穿都英武不凡。

她一直对自己照顾包容,自己偏偏给她添堵。她在想什么呢?她应该很无奈吧,这一大家子要由她个女孩扛着,她也愿意?被高大自己许多、本应该懂事的弟弟欺负,她又是什么心情呢?

赵长宁先是给朱明炽请安,朱明炽淡淡地看她一眼,行动似乎是已经利落了,伤应该没有大碍了,便说起灯谜会:“这是礼部的主意,你是探花郎,去看看说得出几个来。”

赵长淮一则是想打探赵长宁究竟要干什么,二则……可能是好奇,是的,就是好奇。好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他心里对赵长宁的感觉相当微妙。

魏颐有些按捺不住,跟朱明炽告退,便要跟上来,长宁干脆就在灯笼之间走,她不离开,大庭广众之下魏颐也只能跟着她转悠。

赵长宁含在嘴里片刻,缓过了那阵苦劲儿,才问赵长淮:“二弟今天来找我所为何事?”

别的小官都是进士出身,未必认得穿武官袍的魏颐,却肯定认得探花郎赵长宁,起哄要她解灯谜。

顾嬷嬷见大少爷苦得厉害,立刻端上了一碟姜香梅子。

长宁也不推辞,笑着应了,一边走,只看了一眼就缓缓说出了答案:“一入西川水势平,是个‘酬’字。”看到要猜诗句的,“旧,便是‘孤帆一片日边来’”,再有“刘备闻之则悲,项羽闻之则喜,是个‘翠’字。”

赵长淮在一旁看着,不觉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般娇气,以前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怕赵长宁发现,他端碗喝粥给挡住了。

她说的别人未必不会,奇就奇在她只看一眼就得出了答案,身边聚了不少人。她每说一个,就有人拍巴掌叫好,还有个宫女跟着,她每说一个宫女就在碗里放一枚铜钱。

因为是按赵长宁的口味做的,自然是甜的居多,什么桂花白糖猪油糕、栗子糕、银丝卷,就连一笼翡翠虾饺吃起来都是甜滋滋的。她倒是吃得高兴,喝了一盏冰糖燕窝、一碗甜粥,吃了一块桂花白糖猪油糕。等到顾嬷嬷端上药来的时候,她好像有点嫌弃,但又自持威严,端过来便一饮而尽,苦得立刻皱起精致的眉头。

朱明炽看她被众人簇拥着。繁灯如华,明亮地照着她的侧脸,就算笑着仍然有些冷淡。一如当年她高中探花,他从二楼俯看她的情景。

她看起来很盛情的样子吗……赵长宁嘴角微动。

那个探花郎,众星捧月,才华横溢,清秀妍丽如女子一般,偏生淡漠。看得他心里就有了些许的异样。

她本来以为赵长淮就要走了,谁知道他施施然走到了她对面,坐了下来:“既然长兄邀请,那就盛情难却了。”

朱明炽笑容渐渐淡了,他喝了一杯酒。

“二弟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吧。”赵长宁邀请他。

等赵长宁回来请安的时候,乔伯山就笑着说:“还是赵大人厉害,今儿可给陛下破财了!”

顾嬷嬷引着丫头抬小炕桌进来,摆了早膳。因为赵长淮也在,也有他的一份。

长宁还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刘胡就接着解释:“赵大人不知道,陛下方才说,答一个灯谜奖励三年的俸禄,您方才一口气答了三十多个,便要给您近万两呢。”

赵长淮咳嗽了一声,表情不变:“是吗?不记得了。”以前他好像是挺爱闹赵长宁的,她一向包容自己。

赵长宁听了也是一惊,一个灯谜三年俸禄,怎么没人跟她说,要是知道就不说这么多了。这么多银子,也不怕惹得皇上不高兴。

赵长宁笑了一声:“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在我屋里看到什么喜欢的都要搬回去。有次我有个特别喜欢的砚台,你非要,我不给你就拉着我的袖子哭,直到把父亲引来训斥了我一顿。给了你后,你玩了几天就送给了三弟……”

她就跪下:“微臣解谜助兴,未奢求钱财。微臣听说甘肃刚受过灾,倒不如全数用来赈济灾民。”

“二弟?”她再一叫,赵长淮才回过神,然后别过头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不过是看看罢了。”

朱明炽看她跪下了,把玩着酒杯说:“朕既叫你去解灯谜,银子是给得起的。起来。”

赵长宁更奇怪了,看她干什么,这么多年没看够吗?

魏颐是跟着赵长宁过来的,见她要起,伸手虚扶了一把。赵长宁退到旁侧,魏颐就同她说话:“夜寒露重,晚上我送赵大人回去吧,上次之事还没有说完呢。”

赵长淮就扭头看她,赵长宁靠着一个藏蓝绸攒金枝枕,眉眼秀致如画,清澈眼眸倒映秋日阳光,拿书的手指根根如葱,白得剔透。

“不必了,魏大人,我有马车。”

赵长宁终于忍不住了,见赵长淮一直盯着那些画儿,她很真诚地建议:“二弟要是喜欢,选一张带回去吧。”

“本大人乃京卫指挥使,亲自送你还不好?”魏颐挑眉。

今日本来就是沐休,一大早赵长淮提着些补品来看她,也不看她,只在她屋内转悠几圈,盯着她墙上的名人字画看。

“魏大人怕是忙人,我绝不敢耽误了您。”赵长宁在旁边跟魏颐打太极。

不对的正是赵长淮。

朱明炽听了会儿,喝着酒倒也没说什么。喝完杯中酒就要回宫,太监喊了声起驾,圣驾华盖,一群人乌泱泱地走了。赵长宁看着他早早离席,正想着如何应付魏颐,只见端着拂尘的刘胡折回来了,给她行了个礼道:“赵大人,皇上说您上次递上来的折子有些地方……他想问问您。”

只是赵长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如此一来自然摆脱了魏颐的纠缠,只是前面也未必是个平静的地方……

次日起来,长宁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郑太医果然是圣手,两帖药下去竟然就浑身通畅。

长宁心想拿了他近万两银子,怕什么,就走到了前面去。

朱明炽一听先是笑,然后摇头:“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又说,“明日下午把他给朕召进宫里来,就说是教裕王爷骑射。”

刘胡跟在他身后,心道这是个祖宗,方才布置了灯谜,答一个灯谜得三年的俸禄,但谁敢多答,就怕惹皇上不高兴?偏这位祖宗过来,皇上叫他去看看“能答上几个”,他一口气答了三十多个,皇上也不惊讶也不恼,近万两银子就这么送出去了。

“小的还有件事不得不报。”回话的人又说,“魏大人,当街拦下赵长宁,说是要……求娶。”

早准备好给这祖宗送钱的吧?刘胡一边走一边猜,走到了乾清宫寝殿门口,他就站住了。

朱明炽揉了揉眉心,这下就有点头疼了,他并没有打压宋家的意思,相反他很想抬举宋家,但宋宜诚是个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的蠢货,他估计这之后这老东西做事就要束手束脚了。

赵长宁一看不是到议事的书房,她也没说什么,宫人把门推开,低头不敢看穿着朝服的少年大人,他就进去了。

“彻夜无眠,估计是在想您这番动作的意思,不敢睡呢。”回话的人声音更轻。

里头朱明炽穿着方才的衮冕服,盘坐在罗汉榻上剥螃蟹吃。

“她还是能干的。”朱明炽嘴角微勾,“宋宜诚那边呢?”

宫里刚上的螃蟹,满满的两大盘,膏肉又肥又满。他放下螃蟹说:“过来给朕剥蟹。”

一份邸报送到了朱明炽的案台上,送邸报的人低声说:“赵大人已经派人去寻那人的老家,大约是找到线索了。”

又是剥螃蟹,他怎么就不叫个内侍帮他呢,不算侍卫,这乾清宫里伺候他的可有八十多人。

陈昭跪了一会儿,没人敢扶,每个经过他身边的宫人,都不敢抬头,毕竟这位是指挥使大人,除了皇上谁敢怠慢他?

赵长宁不敢说皇上,走过去也没行礼,就直接给他剥螃蟹。这个时候朱明炽不会在意这种细节,他擦干净手说:“在都察院的时候朕就说过,等你病好了朕再来收拾你。”接着道,“这两大盘子,不剥完不许走。”

但他也不会过度惩罚陈昭,陈昭是不知者无罪,过度责罚不能服众。

长宁一愣,然后问:“皇上,剥两盘您……吃得完?”

陈昭是锦衣卫指挥使,不过他野心甚大,也该收拾收拾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身为帝王,却是谁都不信的——没有人能让他相信。

朱明炽看她一眼,淡淡地说:“朕拿来做蟹黄油。”

陈昭抬头看,只看到朱明炽高大的身影被团团的烛光淹没。而朱明炽很快就合上了书,进了内殿。

好,是他赢了,她剥还不行吗?

朱明炽在翻书,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只是翻来翻去,然后扯着嘴皮说:“既然不知何错,那便继续跪吧。”

朱明炽在旁边看着她剥蟹,突然说:“朕幼时不受宠,你可知道?”

陈昭说:“古往今来,虽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臣不知错在何处,还请皇上明示。”

自然知道,他自小被送给别人养,抱回去的时候母妃又势弱,过得卑微寒酸。他偏厉害,蛰伏忍辱,当时就连许配给他的人家也可以推拒他。这么多年他竟然继承大统了。性子似乎跟原来一样,对人事一贯阴沉冷漠,而且勤俭,不喜奢侈。

他非常警惕,纵然表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方才突闯都察院,是非常难得一见的。

这么想想,好像有点什么逆袭的味道。

陈昭跪在森森的殿宇下,弦月如钩,光淡而朦胧,金龙雀替,屋檐上的骑凤仙人都成了一道朦胧的影子。皇家威仪万千,重重的瓦檐下,他显得如此渺小。偏他生起一股子的不甘,但他不敢表现出来,朱明炽这样的人,若你敢动,他就会将你千刀万剐。

当然长宁不敢这么说他,她只是想想而已。只见朱明炽目光变得深远了,接着说:“宫里的螃蟹是一层层往下分的,分到延禧殿时便是个儿小,缺腿的,直接吃味道不美,伺候我的嬷嬷便用来做蟹黄油,我用来拌饭或是拌面条吃。”

朱明炽回宫后,大步走进了乾清宫,表情森然,其实更多的是漠然。

他用的是“我”,当皇帝压力很大的。朝廷上虎视眈眈,能威胁到他,不听从于他的人也不少,加上太后又那么傻白甜,估计皇帝跟她有点交流障碍。大概只能同她倾诉一下了。赵长宁便挺捧场地问:“倒没见到您身边有嬷嬷伺候。”

姐姐嘛,总是不一样的。他一直想要个姐姐的,可惜没有。

“朕九岁的时候她就病去了。”朱明炽合上折子,看她,“好了,你把螃蟹剥出来,朕去里面批会儿折子。”

他又站了起来,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会儿,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罢了,若是个男的他自然要争个高下,女孩……还是姐姐,这有什么好争的,忍让她一些就是了。

说来说去就是给他剥螃蟹嘛,何必再讲个故事出来。长宁还想问二叔的事,自那日后他就在都察院关着,不过换了好些的牢房。只是想到朱明炽也参与其中,她就谨慎了许多。

姐姐……原来是姐姐。

赵长宁继续剥螃蟹。豆釉青花口白底的大碗,装了整整一碗,两大盘子呢,她就是剥得快也要一个时辰。一手的螃蟹味儿,又不敢去洗手,长宁便往内殿走去,想问问他自己能不能退下了。

赵长淮心情复杂地坐在灯前,内心实在是太微妙了,原来他这么多年都在跟一个女孩相争,而且还是他的姐姐。岂不是太……太没人性了。而且赵长宁对他确实不差,总是像对弟弟一样护着照顾着。

朱明炽刚登基,平时非常忙。疆土广阔,每天发生的事情不计其数,如果真的是励精图治的皇帝,那朝事是永远都忙不完的。这点赵长宁对朱明炽倒是正面评价,古往今来但凡勤奋的皇帝,国家总不会治理得太差。朱明炽心里是有底的。

紧接着,赵长淮想到了别的事。他记得有一年夏天,府里的男孩约好了去乡下的山庄避暑,在荷花池子里洑水。赵长宁也跟着去了,大家都是男孩,脱了上衣光着膀子就往水里跳,偏偏他怎么说都不脱,雪白的衫子系得严丝合缝。大半个夏天过去,他们都被晒成古铜色,他却仍然白得跟鸽蛋一样,皮肤又滑又嫩,当真是极美的,又秀气,像是玉雕成的人儿,力气也小,身子纤瘦,稍微有点病痛便犯娇气,怎么像是个男儿的样子?原来大家都以为那是他早产了一个多月,娘胎里没养足的缘故。现在赵长淮却从每个细节里品出真相,幡然醒悟,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分明是个娇滴滴的姐姐啊……

朱明炽处理政事有种天生的敏锐和直觉。他对于治国是很有追求的,心里仰慕先朝的盛世,就算没有千古美名,也求个四海升平,百姓不要流离失所,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因此他看奏折也格外仔细谨慎,不会轻易批注。有次在长宁的奏折上细密地批注了许多,问她大理寺刑狱过严的问题。

窦氏这不是疯了是什么,要是被人发现她还有活头吗?而他这个嫡长兄,却当真考取了功名,成了朝廷命官。

大概是批折子太累,他正靠着迎枕小憩,奏折还摊开着,他那么高大的人,将榻挤得有些狭窄了。

想到了这点之后,赵长淮忍不住喃喃了一句:“简直是疯了……”

长宁走近了,将落在地上的折子捡起来,叠好放在炕桌上。瞧他闭着眼睛睡觉,睫毛不长却非常浓,高鼻,嘴唇的曲线也挺好看的。厚肩厚胸膛,手臂抵得她的两倍粗了。

因为她的儿子……根本就不是儿子!

长宁靠近了本是想叫他起来的,谁知道刚一走近还没出声,朱明炽就睁开了眼睛。

首先是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窦氏当时已有三女,若第四个孩子仍为女子,她的地位将岌岌可危,她很有可能铤而走险……加之那个时候自己的生母,几乎是与窦氏同时有孕的。自己出生后母亲便亡故了,他被寄养在窦氏那里,而窦氏对他的态度……当真是非常微妙,一方面她待自己不算差,但另一方面她又想害死自己。依窦氏的个性……平白无故她为什么要去害一个庶出的孩子?除非是这个孩子会威胁到她。

她顿时就落入了他的眼睛里,她整个人的影子,像是落入了一片干净的深潭里,又有些陌生的、未醒的危险。

他实在是太过震惊,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从小算是跟自己一块长大的嫡长兄,竟然根本不是……这怎么可能呢!但是转念一想,赵长淮发现了更多的端倪,这怎么就不可能呢?

赵长宁愣住了。

赵长淮回神,接过擦手的热帕子道:“你先下去吧。”

她立刻要后退逃开,朱明炽却突然抓住她的手,一翻身便将她压在自己身下。

“爷,您怎么了?”雪芝狐疑道,“可是大少爷那边有什么不好?”

奏折散落了一地。

赵长淮回到自己的住处,丫头雪芝给他端上洗脚水时,发现二少爷明显有些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