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明亮的火把很快就涌了进来,大量金吾卫涌进来包围了牢房。披着灰狐皮大氅,戴金冠的高大男人自分开的金吾卫走进来,英俊的左额上一道伤疤,正是朱明炽。此人一出,便是无形的压迫向人袭来。
众官员正疑惑,只待一声‘皇上驾到’,众官员纷纷跪下。陈昭自然也跪下了,长宁隐约地听到他来了,倒是说不出什么感觉。
在场诸人,不少是第一次面见到皇上圣颜,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都察院里。一眼不敢多看,吓得伏地发抖。
陈大人私自屈打朝廷命官,这毕竟是私刑。
“皇上,微臣抓到赵长宁夜探都察院……”陈昭正欲辩解,却发现朱明炽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说。
皇上过来了!这怎么可能,大牢是什么地方,深更半夜的,皇上怎么会过来?
朱明炽看着伤痕累累的赵长宁,便想起她想杀自己的时候,那时,他都没有动过她一根汗毛。如今不过就是夜闯都察院而已,夜闯都察院怎么了,只要她愿意,她想闯皇宫都随她!只要她想当,这个都察院都御史的位置他都能让她当。陈昭竟然敢打她,还把她打成这个样子!
陈昭冷哼了一声,他正想再试试赵长宁的嘴有多硬,突然外面有人慌张地跑进来,跪下禀报:“大人,皇上……皇上御驾亲临!”
他听了陈昭的话,走到他面前站住。
她早准备好了,让他打一顿,然后放她走。
陈昭察觉到朱明炽不高兴,他这个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以气势来压人。“皇上,微臣并未……”
她抬起头,血痕沾染衣襟,笑容却好看得有几分凌厉。
话音未完,就被“啪”的一声巴掌打断了!他的手劲不是开玩笑的,打得陈昭口中顿时腥甜,脸疼得都木了,什么知觉都没有,只是眼前一阵地发晕。然后听到朱明炽冰冷地道:“你先给我滚出去,明日算账。”
“第一,无可奉告……总之我没有劫狱,最多只算是违抗皇令,自然有皇上来处置我,还轮不到你陈昭。”赵长宁声音断续地说,“至于第二条,恐怕要麻烦陈大人放我走之后,我才能以实相告了。陈大人想必知道,我这个人嘴特别硬,寻常的法子恐怕是让我张不了口的,到最后陈大人也会落得个残害朝廷官员的名声。”
众人都有些不解,皇上夜闯都察院大牢,还打了陈昭一个巴掌……难不成竟是为了赵长宁!
十多鞭子之后,陈昭停手了。他把鞭子扔给下属,再度走到了赵长宁面前,捏住她的下巴,看着伤痕累累的赵长宁柔声说:“赵大人,两件事你需要交代清楚,第一,你潜入都察院是想做什么。第二,那个名叫蛮字的人在哪儿?”
赵长宁何德何能,怎么能得到皇上如此特殊的对待!
“滚。”朱明炽一声冷斥,沉着脸往外走。
长宁感觉到自己被谁放下来,拢紧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味道她是熟悉极了的。
“陛下!”那人道,“都察院大牢那样的地方您去不得,况且此事夜深……”
这个人把她抱起来,然后在她耳边问:“疼不疼?”
“带金吾卫,去都察院。”朱明炽随即面色速冷地从龙椅上站起来,自己系上了斗篷。“都察院给我围住,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出入!”
终于置身一个温热的怀中,长宁竟然莫名抓着这个人的衣袖。他竟然会有如此柔情的时候吗,长宁知道这个人是不会伤害他的,她往他的怀里蜷缩进去,大概是意识模糊了,她说:“疼……”
他盯着面前那摊朱墨许久,晕染开的朱红色,沾湿了他的奏折。
又疼又累,好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睡一觉啊。
堂上的帝王,失手打翻了放在面前的朱墨。
“很快就不疼了乖,没有事的,朕在呢。”朱明炽看她如个孩子般,从来没有这么软弱过。他也仿佛被什么感染了,语气变得格外轻柔。将她搂得更紧,立刻大步朝外走去。先给她治伤要紧!……别的人事,再慢慢算账!
远在皇宫,有个人快速地穿过了抄手游廊,在台阶前跪下道:“陛下,陈大人抓住了赵长宁,正在……严刑逼供!”
马车摇摇晃晃,蓬乱的亮光自车窗里照进来,在眼皮上撩动。
赵长宁本想说“陈大人若继续打,那这个人在哪里,我是永不会告诉你的”。但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长宁感觉到自己躺在一个人坚实的怀里,她的手指微动,摸到了这个人革带上玉镶金的玉牌,这是只有朱明炽才能用的。帝王身份尊贵,用的东西自然与别人不同。
赵承廉被关在牢里,大概也猜到长宁在挨打。这个侄儿一向是细皮嫩肉的……他气得浑身发抖,这些人欺人太甚!如果他不是身陷囹圄,他可以冲出去保护他,但他只能无力地抓着囚牢嘶喊,竟生生逼出了眼泪:“你们不要打他!我什么都招了,别打他!”
“这是去哪里?”她轻声地问。
她来这里本来就是冒险的,早就做好了承担后果的打算,打便打吧,该受的总是要受的。既然她答应了祖父要救二叔出去,自然知道会面对什么。
帝王将她的乱发理好,望着瘫软在他怀里的长宁,声音更加低柔:“宫里,给你治伤。”
说罢叫人准备了盐水皮鞭子过来。他试了试软硬是否合适,沾了盐水撩起就往赵长宁身上抽!啪的一鞭子毫无缓冲,长宁疼得嘶了一声,立刻就觉得伤口火辣辣的,疼得出奇!她咬住牙忍了。但没等她缓口气,第二鞭、第三鞭紧接着就抽了下来。
“我不想去那里。”赵长宁却闭上了眼睛,喃喃着,“我不想去……”
陈昭平息了怒气,冷笑道:“既然赵大人什么都不肯招,那就别怪我动刑了。”
“给你治伤要紧,宫里的御医更好些。”朱明炽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冰凉,便纳入了他的袖中取暖。
赵长宁如何肯说,闭嘴不答。
“可是我不想去。”她的手却从他的袖中抽出,抓住了他的衣袖扯紧,“你让我回去吧,有人在绸布胡同接应我。”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陈昭继续冷冰冰地问,“说清楚!他在哪儿?”
朱明炽又把她的手握住,片刻后道:“依你。”然后他微挑车帘,对外面说,“去西四胡同。”
陈昭一开始以为赵长宁是说谎吊他,但当赵长宁说出蛮字之后,他心里就已经确定了几分。弟弟的乳名就是蛮儿。这些年他从未停止过找寻弟弟,他最亲密的亲人就是母亲和胞弟,不是一个母亲肚子里出来的算什么兄弟。母亲因为弟弟的事,这些年精神也不太好,所以弟弟算是他唯一有感情寄托的亲人了。他心想着这些年弟弟在外面肯定流离失所受了很多苦,他得把弟弟找回来,好生地对弟弟。
西四胡同是赵府所在之地。
她继续说:“蛮字,陈大人应该知道吧?”她只用一个模棱两可的名字来告诉陈昭。也许这个名字代表他所恨的庶弟,也或许代表的是他的亲弟弟。
赵长宁听到是回家才放松了些,这个人的手一直轻抚她的背脊,虽是天下至权至霸,罔顾她意志的人,但是现在的确他是在保护她。刚才竟然睡得比在家里还要安稳几分。这时候清醒一些了,终于能说话了:“……我这次突入都察院大牢,多谢陛下解围。自知犯错,如何责罚任由陛下决定。”
赵长宁不过就是想拿这个吊着陈昭,没想竟然真的抓住了陈昭的七寸,看来那个弟弟,对于陈昭来说是真的很重要。她自然不能说实话,因为她不知道陈蛮究竟是不是他弟弟。
朱明炽眉一挑道:“还知道你错了?大牢什么地方,只身一人就敢闯进去。罚当然要罚你,等你伤好了……看朕怎么收拾你!”
陈昭皱眉,突然就变了脸色,然后一把拧住她的喉咙:“什么幼弟——是谁告诉你的?”
“但是二叔的案子,臣不得不跟陛下说清楚。”长宁说,“他的确是被人陷害的,此案疑窦丛丛,不进入三司法审核,却也不能让都察院说了算。都察院都御史,可与宋宜诚是多年挚友。陛下心如明镜,自然是知道这些……”
赵长宁看着他那张与陈蛮相似的脸,冷笑道:“你不过是个陷害别人冷血无情的畜生罢了,休想我求你!难怪这些年落得众叛亲离,幼弟失散,连个下落都找不到的下场!”
朱明炽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却带着一丝戏谑,“皇陵案他虽然没有参与,但以前的一桩桩,一件件恐怕你二叔也牵涉不少。你给他求情,究竟因为他是被冤枉的,还是因为他是你二叔?”
陈昭走到她面前,意蕴悠长地笑道:“既然赵大人不肯说……那么赵大人身为大理寺丞,想必对这些刑具也是了如指掌的吧?赵大人说说,我若是施在你的身上,这该是什么滋味呢。若是赵大人向我求饶,我说不定还会放过你。”
长宁低声道:“他毕竟是我二叔,这就是脱不开的干系,说不因为此肯定是在骗您。该如何秉公判决,我也没有意见,但如果断案有失公允,我自然要帮忙。陛下何苦让人如此算计您的功臣,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思?”
陈昭啧了一声,他没管赵承廉说什么,倒是赵长宁的眼神冰冷至极,让他很不舒服。很快他决定不杀赵长宁,不如留她在这里,享受一下刑讯室的这些刑具好了。
但她说完之后,许久都没有听到朱明炽说话。
他手一挥,立刻就有锦衣卫冲上去压下赵长宁。她毕竟只是个女人,手骨捏在身后拧得生疼,立刻被压下来。旁边赵承廉也听到了动静,嘶哑地大喊:“陈昭,你有什么冲我来,别动长宁!”
赵长宁觉得朱明炽不是个不讲究章法的人。他不管宋宜诚陷害二叔,肯定有什么原因不为外人道。
陈昭早知道都察院有人吃里扒外,通了赵家的人,那个人没逮到,反倒是逮到了赵长宁。简直就是意外收获。
他不说话,那便是不会跟她说的了。倒不如她私下派人去查那随从的老家,总是能发现端倪的。
“身为大理寺的官员,知法犯法,想必赵大人比我更清楚究竟该如何处置吧。”陈昭好不容易抓到了赵长宁的错处,很想置他于死地,于是逼问道。“你潜入都察院,是不是想跟你二叔串通,你也是他的同党,好救他出狱的?”
前面已经到了赵府的偏门,赵长宁见马车停下来,本来想自己下去的,随后牵动得身上一阵阵地疼,站都站不稳,然后给身后的人抓住了。
赵长宁淡淡道:“陈大人此言差矣,我若想劫狱,二叔自然不会还在牢里。”
“皇上,微臣要回府了。”赵长宁道。他的侧脸冷峻英挺。
陈昭从下属手里拿过火把,凑近了照她的脸,冰冷地笑了笑:“这不是赵大人吗?怎么,想劫狱吗。”
“走下去试试?才挨了顿鞭子,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吗。”朱明炽将她打横抱起,“方才不是还疼得直喊,现在就能走了?”
长宁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倒是还算镇定。
不是她能不能走的问题,而是朱明炽总不能跟她一起回赵府吧?
随后进来的一个是陈昭,另一个是都察院的官员,将赵长宁所藏之处团团围住,她倒是没地方躲了。
但朱明炽已经抱着她跨下马车,随行的金吾卫副指挥已经上前去扣门了。赵长宁被他拢在斗篷里,屋檐下灯笼光的阴影投在他脸上。
“我得先走了。”长宁低声,左右一看,立刻后面的过道避去,躲在刑讯室里屏住呼吸。不过已经太迟了,火把的光亮很快亮起,大群的护卫涌进来,将周围照得无所遁形,看来是早就有所准备了。
“皇上……”赵长宁仍然不死心。
赵承廉细细说来。长宁多年读书已经练就了听过不忘的能力。大致记下来来,本想再详细问些证据的问题,却听到有动静响起。
“不许说话,否则朕就抱你回宫去。”他知道赵长宁要说什么,淡淡说,“朕知道怎么圆过去。”
果然还是长宁查案子的思路清晰,甚是聪明!
后门的门房隔着门懒洋洋地喊了声:“谁啊?”
赵承廉也回过神来,他们抓他的时候,自然已经把他的东西清理得一干二净了。赵承廉顿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长宁却沉思了片刻:“您告诉我证据是什么方面的,我再替您去查就是。谢楠与河工商人可有信件往来,藏银地点。还有您的随从,既然敢诬陷您,要么是受了钱,要么是家人被威胁。您告诉我他籍贯何处,我去找证据。”
“开门就是了。”那副指挥使道,“再叫你府上能说得上话的过来。”
赵长宁一顿,然后看着他说:“二叔,您詹事府、家中书房我已经派人搜查过了,什么东西都没有。”
门房在里头狐疑得很,也不是谁传个话他就能去叫主子的是不是。“吱呀”一声开了门,只探出个半白的脑袋来:“哪个壮士叫门?”
赵承廉道:“放在詹事府的抽屉中,我也是后来搜集到的,本想着人已经死了就不必上交了……”
顿时就看到外头阵仗极大,侍卫林立不下百人,中间那抱着个人的男人看着便是非富即贵。门房还没看清楚是谁,就知道这路人是惹不起的。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名帖,态度也好了不少:“大人在外稍等,我去给主子传话!”
“证据您放在哪儿了?”长宁问。
“去传话吧。”朱明炽语调沉沉,却是径直抱着赵长宁就进门了,“你们大少爷的院子在哪里?给我引个路。”朱明炽这却是第一次来赵家,踏进门自然陌生了。
赵承廉也知道时间紧迫,叹了口气继续说:“我有谢楠贪污的证据,足以洗刷我的罪名。但都察院都是他们的人,连锦衣卫也想置我于死地……我自然不敢拿出来。”
门房才看清他手头抱着的……可不正是大少爷吗!
赵承廉听到这里,眼里露出一丝冰冷犀利的光:“我以前……虽不说是多正直的清官,却也知道凡事可为不可为,拿贪污皇陵饷银,嫁祸同窗官员来栽赃陷害我,当真是耻辱!那随从我素日待他不薄,没想竟如此容易投靠了别人。”
赶紧就领着朱明炽往里面走,然后让另一个小的童子去二少爷那里传话。老太爷年事已高,怎能吵他,家里最说得上话的就是二少爷了!
“别的话就不说了。”长宁知道时间来不及,直接切入正题,“家里都急着救您出去。不过您的证词我已经看过了,疑点不少,只是我却难找到证据。您可否有能自证清白的证据,现在就要告诉我。”
朱明炽抱着长宁走到了她的院子,知道了朱明炽的身份,丫头婆子们伏地跪了一片,头也不敢抬。
赵承廉不动声色地紧了紧拳头,才忍下了激动,干燥的嘴唇张开:“你……怎么来了,这可是违抗圣旨!”
朱明炽却也没叫她们起,将赵长宁好生放在罗汉床上后,随口吩咐旁边的婆子:“去打盆水来。”
赵承廉这才看清楚,提着油灯的狱卒不是别人,正是赵长宁!他一时激动得喉头发哽,许久说不出话来。经历几天漫长的恐怖折磨,见到一个熟人的时候,自然是激动得不能自己了。
御医是早就派人去传过来的,掌院的郑太医,年事颇高白胡子一把了,大半夜的被值房太医从床上挖起来。听闻是皇上传诏,以为是急病。带着个徒弟火急火燎地穿衣裳出来,才知道是在宫外。宫外也罢了,拎着箱子被接到赵府,原是给一位少年大人治病。
“二叔……”长宁嘴角微动,“您还好吗?”
屋内的人都请了出去,独皇上站在旁边看着他。郑太医这也不觑,伺候了三朝皇帝了,当朝首辅的年龄都没有他大,虽然古怪离奇,但他听皇上的吩咐,给这位赵大人诊脉就是了。
赵承廉从来与父亲一样,都是风流潇洒,清俊儒雅的。
观这位赵大人的面貌,大概也知道是被打伤的。诊脉也就多是个气血两亏。
长宁接过油灯,缓步往里面走。牢房阴暗潮湿,味道也难闻,若不是她提着油灯估计连人都看不清楚。到了第三间站定,只见炕床上坐着个身影,提灯一照,那人似乎被光晃住了,便拿手来遮。长宁才看到赵承廉潦倒落魄的样子,又瘦又脏,这个人……怎么会是二叔!
但是当郑太医的手搭在赵长宁的手腕上时,他细品了许久的脉,随后,他的额头开始出汗,后背也开始流汗。
都事苦笑:“之前若没有您替我翻案,我未必还能保住这条命,谈何感谢。您只有一刻钟,左转第三间便是了。”然后都事递给她一盏油灯,便退出了门外。
他行医至今已经超过五十年,什么样的脉没有诊过。什么人什么脉,他一摸就知道了。素日在宫里被称为神脉手,技艺超群,宫妃孕不足一月时,阖太医院都只有他能诊断出来。但是这个脉!他分明就不是……就不是……
她此行太过冒险,很容易被人发现。
隐瞒不报是欺君之罪,郑太医立刻就伏地了,并且看得出还微微发抖:“陛下……微臣,微臣不敢妄言。这榻上之大人,实乃是……”
“这次多谢你,你先出去吧,一会儿我自会出来,免得连累了你。”长宁低声说。
朱明炽不能在宫外耽搁太久,等看她伤势不严重了就打算离开。闻言表情也没有波动,而是淡淡道:“朕知道,你只需告诉我,她这伤严不严重就是了。”
这个时候大牢的守卫是最松懈的,长宁用了腰牌很容易进去了。接应的陈蛮也安排了人另替她以‘赵大人’的身份进去。都察院都事在里面等她,替她提着盏油灯照路:“大人切记快些,这里看守严格,还有锦衣卫在巡查。”
“伤是皮外伤,有些发热,不过没有大碍。只是这位……大人体寒宫虚,兼之有些胃的毛病,怕要好生调养。”
正事要紧,她揉了揉眉心,吩咐车夫赶紧往大牢里去。
她病还真不少!
马蹄声“哒哒”地响,魏颐根本听不到她在后面喊,之后就不见踪影了。赵长宁有点头疼……这个武蛮子究竟要干什么!
“去外面开药方,抓药送药一应由你操办。日后她的病由你专门诊断。”朱明炽吩咐道,“回去之后,一个字不许往外说,可明白?”
她刚才说的商量,只是商量而已啊。又没有说要嫁给他!赵长宁立刻出了马车:“魏大人,你留步,你要带什么媒人?”
皇上究竟是什么意图,郑太医并不想知道,人生难道几许糊涂,他还想活到八十大寿的。郑太医立刻跪地应喏,然后出去开药了。
赵长宁本在想终于是打发了他,明日他带媒人上门再推脱就是了……片刻后她反应过来。等等……媒人??
赵长淮那边本来就没睡,得到了消息有人夜访赵府,而且阵仗不小,已经往大少爷那里去了。他就好奇了,深更半夜的究竟是谁送赵长宁回来了?披了外衣叫上些护院跟着朝赵长宁那里去,顺便叫人通知各房。赵长宁这晚未归,祖父、父亲那边都牵挂着。
说罢招手让手下的人撤了。
当他带着人到竹山居的时候,看到守在外面的竟然是金吾卫!心里已经是吃了一惊,待再走到门前,只看到有个人背手站在长兄的床前,门外金吾卫副指挥使通传:“皇上,赵长淮赵大人过来了。”
“好,那我明日登门拜访。”魏颐笑道,“到时候必定带上媒人聘礼,聘礼决不会薄的。”
皇上,朱明炽!
魏颐心中一柔,她的笑容染在夕阳中,宛如暖玉生辉,他第一次看到她对他笑,原以为她会冷淡得不会理他呢。
赵长淮顿时就把朱明炽认出来了,心里一震,立刻后退两步半跪下:“陛下,微臣不知陛下光临……”
“自然的,可以商量。”赵长宁点头,甚至还难得笑了笑。她现在只想赶紧把魏颐哄走。“只是赵某现在无空,魏大人您看……?”
朱明炽抬起手让他不用说了,既然是赵长宁的弟弟来了,应该会好生照料她的。今晚这一行,阵仗已经搞得够大了,不能再留在赵府了。他淡淡道:“朕无意路过,看到你哥哥受重伤便带他回来,既然你来了便好生照料他吧。”
“哦?”魏颐却听到了其中的重点,眼睛微亮道,“长宁的意思是这事可以商量?”
说完又看了赵长宁一眼,方才才见她清醒了一些,如今却是面色发红,想必有些发烧,不大清醒。
“魏大人的心意赵某心领了,只是赵某如今还有要事要去做,魏大人可否改日商量?”长宁想打发他。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约定的时间也快到了。
她要是清醒的,看到阵仗这么大,恐怕又要不高兴了。
赵长宁看着魏颐,许久别过脸,嘴角抽动,魏颐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大庭广众,他说娶个什么鬼啊!
朱明炽招手让金吾卫随着离开,赵长淮跪地等他离开竹山居。本想将他送出门的,但朱明炽不让他送,只得回头照看赵长宁。
“自然知道。”魏颐根本不在意周围人是什么样的目光,而是看着长宁,脸带笑容语气认真地说,“魏某诚心想娶大人,大人不必忧心,魏某必定善待大人,绝不纳妾,虽我原先有些风流的时候,但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今后无论大人想要什么,魏某都会给你寻来。若长宁嫁与我,二叔的事就是自家的事,我自当尽力。”
被皇帝路过看到,亲自送过来?赵长淮怎么听怎么觉得说不过去,恐怕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魏大人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长宁嘴角微动。
他走近了看赵长宁,被打得可谓是遍体鳞伤,眉头紧拧,那样子格外的孱弱。赵长宁要想得到些真东西,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样回来他一点都不奇怪。
赵长宁差点被他哽到,四周车夫、护卫的表情也有些扭曲。魏大人疯了,好男风,把人家少年大人堵在胡同里不放都算了,他竟然还想娶人家!
他回头问顾嬷嬷:“可派人去找大夫了?”
“自然没有。”魏颐继续笑,鞭子在手里握了握,“——不过是想赵大人嫁给魏某而已。”
刚才那个阵仗顾嬷嬷都被吓到了,正领着丫头端水进来,闻言示意东厢房:“奴婢还没去请,不过方才那位带过来一个御医,正在里头开药单子。”
赵长宁向后靠去,微微一笑说:“魏大人,我自小就知道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不知道魏大人何故如此好心?”
赵长淮本没有在意,太医院的御医多了去了,给大臣诊断也是常有的。还是准备去问问长兄这情况严不严重,便走到了东厢房。结果丫头挑帘子一看,他却看到里头开药单子的人面熟,再仔细一看,这不是太医院掌院御医……郑太医吗!
魏颐却微笑着说:“大人不必紧张,我不是奉公办事。只是听说大人的二叔出事了,魏某不巧在都察院有些门路。大人若是愿意,魏某必定倾力帮忙。”
郑太医资历极高,又是千金难求的圣手,就连内阁大臣见了郑太医都要客客气气的。虽然只是太医院的,郑太医却也是三朝元老了,赵长淮就恭敬地拱手:“大人可是掌院御医……郑大人?”
赵长宁撩开了车帘,也没有出去,只坐在马车里说:“上次想必已经跟魏大人说得很明白了。魏大人何苦再来为难下官。”她看到魏颐后面是一字排开的护卫,心里暗想不好。
郑太医听到有人喊,自然咦了声:“正是,你是何人?”赵长淮心里更为惊讶。能请到郑太医出马的……就只有皇上了。听说现在他年事已高,只管皇上和太后的病疾,普通的王公贵族都未必能请得动他。
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赵长淮与郑太医在交流长宁的伤势,这时候未等到赵长宁的陈蛮回来了,看到赵长宁躺在床上,几步直走到赵长宁床前,手捏得青筋暴起。
不等他再说,赵长宁已经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声调懒洋洋的:“赵大人看见在下就躲,实在是伤透了魏某的心。不得已只得在这里堵了。”
他不过是跟大人分离了半天,怎么大人就伤成了这个样子!是谁把他打成这样!
车夫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响起:“大人……军爷大人拦住咱们了。”
要让他知道了这个人,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长宁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再歇会儿,马车却突然停下来了。
陈蛮半跪着许久,恨得牙都要咬碎了,被顾嬷嬷拉到一边去:“陈蛮你别急,都是皮外伤。”知道他对大少爷忠心耿耿,顾嬷嬷也是心疼难忍,“大少爷这还不是为了咱们府里,你去外面等着吧,我给大人换好药再叫你。”
马车一拐弯,就从绸布胡同拐了出去,进了另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也让夕阳染得金黄。
“劳烦嬷嬷。”陈蛮声音嘶哑,知道自己在这的确帮不上忙,起身退去门外。顾嬷嬷看到他退出去,心里也是憋了口气的,就告诉香榧,“去各房各院通知一声,就说大少爷这里有急事商议。”
“掉头,走胡同小路绕过去。”长宁低声嘱咐车夫,很快马儿就掉头了,潜入了旁边一条专门卖绸缎的胡同。这胡同里都是卖布的,绸缎庄子,麻布棉布,应有尽有。马车很快一溜烟跑过去,等看不到魏颐的身影了,长宁才松了口气。
此时夜幕低垂,天边寒星点点,赵府却犹如死寂了一般。陈蛮守在灯笼火下面,不一会儿看到先是窦氏扶着丫头都手匆匆过来,窦氏进房后一见长宁的样子便大哭出声,抱着儿子便不撒手。
长宁皱眉,让车夫赶紧停住。魏颐他一个京卫指挥使,怎么会这般拦在路上,而且还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还是别和他碰上吧。
然后是赵老太爷也连夜赶来,二房徐氏也带着丫头过来,竹山居便闹开了。窦氏已经知道事情是怎么个经过了,她抱着儿子,哭得是谁也劝不住,赵承义和赵老太爷想上前来看长宁,她便如护崽一般地紧紧抱着她,不要他们看:“……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好好待她!凭什么要说她!凭什么要让她去救!”
兵马司封路盘查,魏颐正坐在马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周围的景色。
她好好的儿子,今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奄奄一息的。窦氏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又气又悔,哭得如泪人一般。
此时天色渐晚,晚霞如锦缎一般铺在天际,染出飞檐斗拱的峦影,长长地斜投在路上。长宁本还在小憩,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她挑起帘子,看到前面有人挡住了去路。
她可怜的孩子,为什么要遭这个罪啊!
次日长宁下了衙门后便向大牢的方向而去。
赵承义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劝窦氏:“……有话好好说,父亲在这里。长宁这究竟是……?”
赵长宁……必然会做出损益自己的事来。他就等着看好了。
陈蛮便在旁边冷冷地笑了:“诸位不是不惜让大人受损,也必要让他救出赵承廉的吗?大人本来就在想办法,只是的确不能求到皇上那里,偏诸位心大,说大人是冷血无情之人!若不是诸位的那番话,大人也不必去冒险了。都察院岂是外人好进的地方,大人进都察院探底,就算是能出来也要丢去半条命。现在这样,大人拿到了些证据,诸位也不用假慈悲了吧,别在这里污了大人的地!”
真是长兄的一贯作风。赵长淮笑着看着长宁远去,他倒是不担心什么,反正二叔这个事想翻案,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
他这话说得尤其的狠,那些曾说过赵长宁的人自然都变了脸色。赵老太爷更是止不住地手抖,他原是觉得赵长宁有些无情,又记挂着儿子,所以……不想此事竟然如此凶险,赵长宁竟然伤成这样!“是我的错,宁哥儿一向是最明事理的,他知道该怎么做,我们却要妄加揣测……”
赵长宁不太想理他,她从他身边经过只抛下无聊二字。
“父亲,这样不能全怪您。”徐氏却在旁说,“原本他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哪里会误会……”
风吹起他的袍角,他看着她微笑说:“哥哥何必过得这么苦,哥哥生性柔软,若将管家权交给愚弟,想必哥哥也不会这么烦恼。”
这下便连赵承义也生了气,儿子一向至纯至孝,为了他二叔做到这个地步,当真是仁至义尽了。“当日长宁早说过此事棘手,求不得皇上,他在想办法……可是二嫂非是不信的!现如今关头,二嫂还要说风凉话不成!”
她刚回头,就看到赵长淮站在不远处。
徐氏看到众人皆用愤怒责备的目光盯着自己,自然一个字都不敢再吭声了。毕竟赵承廉的事情只能靠赵长宁去做。
长宁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她是嘲笑自己,毕竟还是孤单的。
待长宁喝了药,烧退了些,醒过来。瞧着自己床前围了这么多人,不由得苦笑。“……我无事,诸位都先回去歇息吧。”她一顿,“二叔那里也有了消息,我看他在大牢里虽然过得不好,倒也没受大刑……”
要救二叔,长宁必定会做出一些牺牲,也许会将她也牵扯进去。祖父知道,他为官几十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赵老太爷闻言更愧疚,长宁却招手,叫护卫进来把这满屋子的人都送出去。
她头也不回地出了正房,随从很快跟了上来。长宁看到祖父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一道拉长的剪影,久久未动。
唯有窦氏还伏在她的心口,抱着她一直哭。
一把棋子被撒入棋盅中,长宁拱手告退。
长宁慢慢顺了顺母亲的头发,轻声道:“您也快回去睡吧,别哭了,明天起来眼睛该肿了。”
长宁看着赵老太爷许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祖父已经如此苍老了。那天他虽然出言袒护自己,但心里肯定是有疑虑的。他老了,总是会犯糊涂,总是会优柔寡断的。“孙儿知道,祖父放心……”棋子在她的指尖转了转,她轻轻说,“孙儿会把二叔救回来的。”
“娘就是见不得你受伤,你二叔毕竟是隔房的,早知道这么凶险,你何苦去为他做这些事!”窦氏一边哭一边说,“娘说句不好听的,他是隔房的长辈,以前对咱们也算不得好……”
赵老太爷眼眶微红:“唇亡齿寒!你二叔倘若倒了,你在官场必定也难以支撑。祖父也说句实在话,你七叔毕竟不是赵家人……”
长宁沉思了一下,告诉母亲:“娘,我告诉你一句‘唇亡齿寒’。赵家如今本就在风口浪尖上,二叔真的倒了,您以为我会落着什么好吗?到时候我在朝堂上只会更加孤立无援,被人算计罢了。”
“祖父此话见外。”长宁淡淡道,祖父这话说得,是当她真的冷血无情么。
窦氏泪眼朦胧地看着儿子,似乎没有发现,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儿子心思在心里已经转了九曲十八弯。
赵老太爷轻轻叹气:“祖父老了,现在家里一切交给你管,祖父是放心的。你二叔这些年虽然……不说绝对是个清官,但贪污修建皇陵的银子这样的事,他一定不会做的。你一定要帮他,否则这一关,他必定迈不过去了!祖父知道这事难办,但你就看在祖父的面子上……”
把窦氏和父亲送出去后,长宁才让顾嬷嬷再进来,问她之后的事情。
其实一贯也是如此的,只是那天说话的人太多,她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出言训斥。否则她懒得管别人怎么说,做自己的事就好了。在外面被为难,回到家里还不被理解……那天她的确太累了。
“诊断完后,陛下不一会儿就走了,倒是那位御医才走片刻,还是二少爷亲自送出去的。”别人不知道其中的端倪,顾嬷嬷却是知道的,她轻声说,“这皇上倒是对您甚好。”
长宁一手抓着棋盅里的子玩,一边道:“孙儿明白。”
赵长宁当时发烧迷迷糊糊,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认得出给自己把脉的是掌院御医郑太医,寻常人哪里请得动他半夜出诊,也就是朱明炽,当今皇上,一句话便能叫来。
赵老太爷让她坐下:“祖父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那日的事,你也莫怪罪你二婶,她是心急了。”
皇帝出宫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他是不能随便出宫的。结果却把她从都察院救出来,还送回到了赵家里,莫不成是亲自为着自己来的?
长宁过去的时候,看到赵长淮正与赵老太爷下棋。赵长淮看到兄长过来,拱手喊长兄退去了出去。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让赵长宁的心里有些复杂。她原来觉得朱明炽其实是很帝王模范,够冷漠无情,够权衡利弊。怎么想……长宁觉得朱明炽出宫来救她,不是他会做的事情。因为对他没有好处。
这时候正房那边派人过来请,赵老太爷要找她说话。
长宁正在沉思,顾嬷嬷却又告诉她:“二少爷还在门外等着,说有事要跟您商量。奴婢说您今日累了,但二少爷却说事出紧急……”
“大人……”陈蛮仍然想劝,长宁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她既已经决定的事情,便不会更改的。
“罢,我身上疼得睡不着,见就见他吧。”长宁颔首,“你沏壶热茶,端些点心进来。”小半天没吃东西,她倒是饿得厉害了。
长宁虽觉得陈蛮忠诚,也笑着摇头,“你如何知道要问些什么,都察院大牢与大理寺相通,我用腰牌可进大门,但随后便需要都察院的牌子,我已经要得了一块,打扮成皂隶进去。你在外接应,找个与我身形相访的人装作我离开。晚上人少不好分辨,明晚就行动吧。”
顾嬷嬷就带着丫头沏了一壶长宁常喝的碧螺春,装了山药糕,切成小块、洒了糖霜的蜜酪,一叠薄如纸的牛肉脯,还有松子、榛子、芝麻加糖炒香做馅的梅花酥饼。六格的攒盒放满,顾嬷嬷仍然觉得不足:“吃点心总是不克化的,不如奴婢让小厨房给您做碗银丝面条吧?用熬得香浓的牛肉汤打底,加点香油、葱花便很好吃了。”
陈蛮想到那日大人受的委屈,就不愿意赵长宁去救此人。“那我替您去,您不能以身犯险。”
长宁摇头道不用,这时候开火麻烦。而且赵长淮也走进来了。
长宁叹气说:“二叔既然是被陷害,更不能不救了。既我是在这个位置,我若不救,家里也没有人能救他了。”
“长兄撑着病体见我,为难了。”赵长淮一拱手,然后就在赵长宁对面坐下了。虽然嘴上说的是为难,但他的神色自如,并没有半分为难的意思。
当她告诉陈蛮之后,陈蛮自然要阻止她:“大人,您这是何苦!虽然进都察院不难,但毕竟是违抗皇令,知道了您也会被责罚的……”
“二弟有话就说罢。”长宁让顾嬷嬷把蜡烛移过来,照得小几通亮。
长宁靠着东坡椅沉思了一会儿,决定她得见二叔一面,很多事情只有他亲口告诉她,她才知道情况。到时候拿到二叔的供词,找到证据,才能替他翻案。
赵长淮也没有耽搁,手扣住了茶杯道:“两日前我因户部的事进宫面圣,曾与皇上谈论二叔的事,打探皇上的口风,皇上却未曾理会我。料来圣意坚定,恐怕二叔不仅是因为贪墨而触犯了皇上。”赵长淮抬头看赵长宁,“今日长兄夜探都察院,却是皇上将你送回,在都察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长兄可愿意道来?”
也就是说,真的有人陷害二叔。
赵长淮是发现他是当真摸不透赵长宁的底,他究竟在干什么,跟皇上又有什么干系?他手头是不是还有东西是他不知道的?
赵长宁看了证词,凭他这些年判案的能力,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疑点和牵强处不少。单就说贪污修建皇陵的钱这一条,二叔再怎么蠢也不可能将自己的贪污的证据放在办公号房的公案上,让揭发他的下属随意翻到。而且贪污银两多达十万,这十万两银子,未入赵家的账,也没有找到赵承廉窝藏银子的地点,这么大一笔银子总有去向,不可能平白消失,证词里却丝毫没有提及。
赵长宁微微叹气,屏退了左右,问赵长淮:“这便是二弟想说的急事?”
此人当初被关押在大理寺的时候,赵长宁帮过他,让他免于牢狱之灾。此人很感激她,给她证词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了:“大人切莫牵扯深了,免得把自己也绕进去。这里头水很深,想整您二叔的,可能不止一方势力……”
赵长淮却笑了笑,此时他低垂下头,浓密的睫毛也垂下来。这弟弟倒还有几分年少的俊秀,生得倒是比她高大,心计什么的也更深。二叔出事他一直不算着急,等着她在外面忙,也不出力,他对赵家根本就是没有感情的。现在来跟她说话不过是想探她的底罢了,长宁心里已经在猜赵长淮的想法了,毕竟她跟这位庶弟是一起长大的,还算了解他。
赵长宁揉了揉眉心,她已经见了都察院那个人一面,拿到了一份二叔的证词。
“长兄倒不必忌惮我,再怎么说我与你是亲兄弟,跟外人比毕竟血浓于水……”
幕僚拱手应了退下。
这厮就睁着眼睛说瞎话吧,血浓于水?她受伤后赵长淮还没有陈蛮的反应大!
“随她去做吧,收不了场我回去替她收就是了。”周承礼淡淡说。
赵长宁也笑:“我倒是愿意你记得这几句话,日常我看二弟,却没看出什么血浓于水的情分来。二弟也不用猜了,都察院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过偶遇皇上罢了。若二弟只是想问这些,不如择日再问吧。”
周承礼没有再说下去了。再者倘若有一日他想不顾赵长宁的反抗得到她,那么赵家,就决不能有能与他做对的势力。仿佛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邪念和暴戾,十四岁的时候长宁就见识过他邪念的这一面,竟吓得她忘记了那件事,忘了也好,他希望长宁永远不要想起来。
“我说有事,肯定是真的有事。”赵长淮却淡淡道,“长兄若是真的想救二叔,我手里有些工部的卷宗,是从二叔那里搜来的。不过你也别问我怎么弄到手的,我的路子毕竟不是什么正经路子,一会儿我叫人给你送来,想来对二叔的案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周承礼看了他一眼,幕僚顿时不敢说话,周承礼做事什么时候容许别人质疑过。但也听到周承礼解释说:“宋家总会选一个人下手的,我他们没那个本事动,要么是长宁,要么就是赵承廉。而且时值多事之秋,他不做官也好,免得日后被牵连进这些事来。再者……”
“如此多谢二弟。”赵长宁抬手让顾嬷嬷进来,让她送赵长淮出去。
幕僚低声道,“属下还是不太明白,七爷您早就知道宋家有意加害,为什么不管……”
赵长淮身在六部,有些路子她不奇怪。工部应该是从二叔那里搜走不少东西,拿来看看是否有与二叔所说的证词对上的,也好。
“这么多年,她也长进了。”周承礼嘴角微扯。
赵长淮看他脸色淡漠,玉色的脸似乎更瘦削了些。心道他这又是何必呢,如果换做是他,断不会为赵承廉做这些的。
周承礼吩咐下属好好看着他,走出了房间。外面夜风凉薄,幕僚跟在他身后,低声道:“七爷,二爷已经被都察院控制了,大少爷正在想办法救他,动用了他自己的势力……”
只是赵长宁半点口风都不露,就让他心里更好奇了。赵长宁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何尝不是看不透赵长宁干什么。但他跟赵长宁从就不对头。他觉得赵长宁身为兄长,却处处不如他,所以处处都不服赵长宁。
周承礼神情冷漠,背叛朱明熙的人不止他一个,宋家原来也是太子党,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是偶然。原来的朱明熙,跟朱明炽的心计的确没法比,也许现在可以,但不过是他手里的傀儡而已。
赵长淮拿定了探查的主意,拱手离开了。
朱明熙继续喝茶,沙哑地笑了一声。
他使了个心眼,在离开门外丫头的视线后,又从抄手游廊绕到了屋后。竹山居的护卫只守在外面。今夜又太乱了,丫头婆子都聚到了后院去,倒没有人看到他。借着夜色不明,赵长淮从茂密的竹林之间穿过,前头就是竹山居的正房,光自隔扇透出来,赵长宁还没有歇息。
他望着窗外的夜晚。他流离失所,母亲被人逼死,被周承礼救的代价,就是他的手落下残疾,不能再握笔,狼狈得可以激起他心底任何黑暗的一面。他时常在心里问自己,一个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苦难才算完,如果他要经历这些,为什么让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得到一切世间美好的事物。他思考得很多,重新认识这个人世,很多事情,它就是这么无奈的。
赵长淮自认自己不是君子,赵长宁不告诉他,他只能自己来听了。
朱明熙有些惊讶地抬头。不降反升,这倒是奇怪了。当时他对赵长宁,的确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还想扶持他一路做纯臣的。可惜现在他在朱明炽的手下,朱明炽不会如他一样善待长宁的。
屋内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她现在已经是大理寺丞了。”周承礼淡淡地说。
“方才人太多,里面的药我都没来得及给您上。”这是赵长宁身边惯用的顾嬷嬷的声音,“亏得是裹胸挡着些,里头没伤得太重……否则落下疤可怎么好。”
朱明熙笑了笑:“那个时候本以为朱明炽他没有翻身的力气了。”
“疤怕什么,”这是长宁的声音,“又不是女子。”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周承礼的手微微一动:“你曾派她去灭口?”难怪当初他协助朱明炽取得帝位的时候,她显得如此震惊。
两人根本没有说任何关于都察院的事情。
朱明熙缓缓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许多:“长宁还好吗?他也是被我牵连了。当初朱明炽关在大理寺,我曾派他去灭口朱明炽,没想到现在朱明炽却登基做了皇帝,他的日子不好过吧?”
顾嬷嬷苦笑着说:“幸好奴婢那里有些膏药,涂了绝不会留疤的。您再不把自己当女子,身上留疤总归不好看。”
但是活下去总是有机会的,他必须要活下去。
隐在阴影下的赵长淮,听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眉头皱起。……这话听着太奇怪了,赵长宁本来就是个男的,哪里有从不把自己当女子的说法?
也许重回皇位的那天,就是周承礼杀他的那天。
不过随即顾嬷嬷又接着说:“奴婢看二少爷……当真太冷血了!恐怕是手头早就有这些东西了,一直不给您,偏生等您伤得这么重了才跟您说。”
朱明熙沉默,这两个月他经历了很多,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太子爷了。原来的他天真愚蠢,现在的他再也不会了。
“他一直不喜欢我这个长兄,不害我就是万幸了。小时候不是还用砚台砸过我的手么,我也习惯了,以前对他那么好,也没见能修补关系。”赵长宁仍然淡淡的。
“殿下过赞。”周承礼说,“周某却对天下没什么兴趣,只是突然觉得,人是离不了权势的。朱明炽的皇位是从殿下手里夺来的,殿下理应取回。殿下倒不必担心,周某自然会为殿下铺路的。”
原来是在非议他呢,赵长淮嘴角微扯。他能拿出来就很不错了。说他冷血无情什么的,他倒是早就料到了。赵长宁是他长兄,从小就压了他一头,两人之间本来就是私底下暗自较劲,难不成他还要对他多好么?赵长宁再体弱,也不是需要自己谦让的吧?
“朱明炽派人追杀了我三天三夜。”朱明熙却笑了,“他自小就心狠,他养的狗不小心弄脏了我的衣裳。为了向我赔罪,他竟亲手拧断了小狗的脖子。周大人想与他争,恐怕要小心了,不过周大人能在我身边蛰伏六年而无人发现,也的确是能人。”
“可您毕竟不是他的兄长!”顾嬷嬷似乎是哽了口气在心口,“这么大的弟弟了,长得比您还高了半个头,力气也大上许多。谁对自家姐姐不是宠着护着的,咱们三少爷对出嫁的五娘子就很好,上次五娘子的娘家人欺负她,不是三少爷冲去打五姑爷的。偏您这个弟弟……还成日给您使绊子。”
周承礼自然不跟他说一些其他的,只是微笑道:“权力甚是个好东西,周某自然也不能幸免。”
“在他眼里,我不是他的姐姐,我是他的兄长。您可别说这样的话了。”
朱明熙嘴角一扯:“周大人救我,不过是想要个名正言顺的筹码,我高不高兴似乎并不重要。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原以为周大人对朱明炽忠心耿耿,对这天下大抵是没什么兴趣的。却不知道周大人也有这个心思。”
屋内一时没有了动静。
“太子殿下似乎对于被微臣救了这件事,并不是很高兴。”周承礼一边喝茶一边说。
赵长淮却紧紧地捏住了墨竹的枝干,震惊地看着窗内的烛光。
原如玉般温文尔雅,公子哥一般的太子爷朱明熙正在喝茶。他面颊微瘦,五官更突出俊气,穿着件利落的短褐衣,半挽的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疤,狰狞盘踞如蜈蚣一般,让他的右手几乎半残。
等等……她们刚才说什么!
远隔百里,河北沧州的一处别院里,护卫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