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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长孙2 第七章 牵红线,觅姻缘

乔伯山是比魏颐更直来直往的,听到这里道:“魏兄有话直说就是了,也不用绕弯子。”

魏颐声音压低:“你想想,如今朝中,便是章大人对皇上一直处处有挟制,皇上此举,可能有告诫的意思。”

魏颐神秘一笑,别看他是个闲散武官,没打仗的时候,在京城里便是眠花宿柳的。那些小道消息便都能到他这里来,特别是那些暧昧的、旖旎香艳的,他暗中拍了拍乔伯山的手:“侯爷可知道赵长宁这个人?”

“你这话是何意?”乔伯山疑惑问他。

乔伯山跟魏颐不一样,他是除了行军打仗外,就没什么心计的人。顿时道:“魏大人这说得是谁,约莫有些耳熟。似乎没见过。”

魏颐连忙推开他:“可不敢多喝,一会儿还要去章大人那里。我可跟你说,这亲事未必就是门好亲事。”

“我也没有见过。”魏颐慢悠悠地道,“不过此人颇得圣宠,不仅如此,还得许多闺阁小姐的倾慕,章小姐便是其中的一个。章小姐当初连皇上都不想嫁,一心想嫁个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如今却被赐婚给你,你说她心里愿不愿意?”

说着让伺候的人给魏颐满上。

乔伯山道:“魏兄如今说话却是越来越装神弄鬼了,我这般身份地位,难道配不得她?”

魏颐带着圣旨出了紫禁城,先去了趟忠义侯家,长得高大端正的乔伯山亲自出来招待他,魏颐便给他宣读了旨意。乔伯山自然没什么不愿意的,反而挺高兴的,两人坐下来喝茶,乔伯山浓眉一挑笑道:“我那娘总说我不识得几个字,这下娶了首辅的孙女,可不以后就称得上书香门第了,我改日亲自进宫向皇上谢恩。魏兄弟,你再进杯薄酒!”

魏颐不想再说了,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得了,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总之,你日后小心你那老丈人。”

不过什么深意的,他也管不着,陛下吩咐的事便要去做。

乔伯山把魏颐送到门口,道:“她既嫁给我,我自然对她好,其实我半年前见过她一面,倒是对她颇有好感。”

章首辅如今在朝中反皇上,皇上从未对其动怒过,似乎是不在意。但魏颐却觉得,皇上未必是不在意,不过是他不表现出来罢了。

魏颐心道难怪,给他提亲的人分明很多,这厮一听章若瑾,却答应得如此爽利!他一个武将,竟然喜欢人家一个书香门第的文雅女子!

那这道旨意有何深意?

乔伯山嘴角一挑笑道:“倒是魏兄,这般年纪了,怎的不娶个正房。我听说你娘为此愁得饭都吃不下去。整天找京城里有名的媒人来,女子的画册都不知道挑了多少本了,你总说都很好看,却没有个中意的。”

当初这位章姑娘不是还同皇上议亲过吗?她家里说她配不上皇子的身份便推辞了。但明白人都知道,哪里是配不上,分明就是章若瑾自己不喜欢二皇子,非要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嫁,章家上下却也宠着这个女儿。

魏颐不甚在意道:“我是心有所属,见不到她是绝不会成亲的。若是哪一日见到了,必抢回来把亲成了,好生藏着。”

皇上要把章大人嫡出的孙女,许配给乔伯山?

乔伯山更是好奇了:“总听你提起,究竟是怎么个世家贵女,你找个媒人去提亲不就罢了,何必要去抢呢?以你魏颐今时今日的地位,再怎么身份尊贵的女子,难不成还会拒绝你?”

见皇上不说,魏颐不敢多问,等他拿了圣旨出来,打开一看,顿时就身上一冷。

魏颐叹气,俊朗的面容上却有一丝柔情:“你不知道,那女子身世可怜得很,无人依靠的,靠卖唱为生,又是个弱女子。我每日想着,是深怕她是在外面受苦,被别人欺负去了,只是找不到她而已。”

朱明炽微一抬头,似乎是笑了笑道:“忠义侯为国尽忠,功勋满门,配得一门好亲事。朕给他指的亲事,自然是上好的。”

乔伯山难得见魏颐有这样的神情,这厮还真把自己当成情种了,乔伯山感到一阵不适,赶紧让他出门了。

原来是让他来传旨的,魏颐领命。又颇有些好奇:“皇上,微臣好奇问一句,您给那厮指哪门亲事啊?”

赵长宁从宫里回来后听顾嬷嬷说窦氏有些不好,连忙去瞧了她。窦氏是偶感风寒,几个姨娘在旁边伺候着,看到他来了,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去,说道:“太太说怕给您过了病气,您日常忙,不能因这个耽搁了。”

“那朕便做主,为他指一回亲事吧。”朱明炽示意旁边的司礼太监记下他的话,道:“你拿了朕的旨意去宣读。”

家里一贯如此,不要男孩来侍疾。

他说:“是去年丧偶,连个嫡子都没有留下,这乔伯山平日里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没想到倒是个长情的,老老实实地给原侯夫人守丧一年,如今守丧刚过,府里刚放出话来,要给他选个续弦。”

长宁急也对几个姨娘无可奈何,家里的姨娘们可是团结极了的。

魏颐不知道他怎么提起了忠义侯的亲事。这忠义侯的先祖,是原来跟着高祖皇帝征战北伐过的,家里军功显赫,在世勋贵家里是出挑的。忠义侯本人不过二十八,年纪轻轻就继承了侯位,长得也俊。如今丧期一过,替他说亲的人就踏破了乔家的门槛。

她隔着帘子看到窦氏确是病得不厉害,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有事就来禀报她,才回了竹山居。

朱明炽靠在龙椅上淡淡说:“朕记得,忠义侯乔伯山似乎去年丧偶,未曾再娶了。”

坐在烛火下面,长宁撑着额头有些疲惫。陈蛮在他面前放了一盏梨子燕窝汤:“大人,您前几日有些咳嗽,喝这个润嗓子。”

过了会儿身穿武官袍的魏颐过来请安,自朱明炽登基后,他们原这些三皇子的人,一应归顺了朱明炽,替他做事。殿内太热了,他进殿内站了片刻就满身是汗,拱手道:“皇上传微臣前来,可是有吩咐?”

梨子燕窝汤按她的口味,加红枣和冰糖炖的,香甜软滑。长宁披着外衣,喝着汤说:“把方才皇上赏的几个盒子拿过来。”

刘胡听了眼皮微跳,领旨去办事了。

在宫里的朱明炽赏了一些字画,赵长宁一直没看,这时候才有了些空闲。

朱明炽就道:“上次内务府清点库房,找出了几幅苏轼的字,你一会儿包了给他送过去吧,说是给他的束脩礼。”

陈蛮给他拿了过来,长宁打开一看,发现是两幅字。

刘胡垂手回道:“还没走,赵大人要到申时才离宫,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功夫。”

长宁因母亲的病也没心思细看,把字画卷起来放回去:“存进库房吧。”

他站了会儿问刘胡:“赵大人给裕王授课走了吗?”

陈蛮笑道:“这不是大人最喜欢的东坡居士的字吗?”

朱明炽走回了宫中,连轿撵都未乘,养心殿宫门紧闭,又没有在里面放冰块,整个殿内闷得发慌。

赵长宁方才都没有注意到,再打开一看果然是东坡先生的字。这倒是奇怪了,东坡先生不是以字擅长的,流传的作品实在是少,可谓是稀世无价了。不知道朱明炽怎么突然赏她这个!

庄太后暗叹了口气,将怀中的狗儿交给安嬷嬷抱着。

既然字画是东坡先生的,长宁的态度就郑重了许多:“方才倒是没看见。那就放在库房的紫檀架子上,与上次得的董其昌的画放一起。”

庄太后还欲说什么,但朱明炽已经起身,叫了刘胡摆驾回宫。

陈蛮接过来去放了。

皇位是他夺来的,人人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他杀了这么多人,这种声音仍然不绝于耳。现在就连母亲也这么觉得了。

赵长宁看着他俊俏的侧脸,突然脑中灵光一闪,难怪她当时觉得陈昭的轮廓眼熟,可不是跟陈蛮很像吗!不过陈蛮更年轻一些,而且两人的地位不一样,气势也不一样,否则就会更像了。

朱明炽沉默许久,手里转珠轻响,久到庄太后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才缓缓道:“母后且放心,我从未害过父皇,也不会做对江山社稷无益的事情。”

两个人又同是姓陈的……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在里面?

庄太后瞧着儿子的脸色,眼皮重重一跳。不是她怀疑,谁都有这个怀疑。只不过是有的人不说,有的人当作不知道而已。她继续道:“炽儿,哀家就你一个孩子,万事都是为你考虑。哀家这一辈子没护好你,你刚出生后我便病了,皇上将你交给祥嫔养着。谁知道祥嫔对你不好,任由你被宫人欺负……后来我才把你从祥嫔那里抱回来,可你生生的一个月不说话,为了让你说话,我是什么法子都用尽了。你打小便养成了这样的性子……你怎么夺得皇位的,哀家都不过问,但是这父子情手足情一块,你还得看重才是。这可都是人伦纲常!”

等陈蛮回来之后,长宁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来。

朱明炽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看着庄太后,淡淡地道:“母后的意思,可是想说我害了父皇?”

陈蛮还有些疑惑,不知道大人要做什么,大人让他参加今年的秋闱,他还准备回去温书的。

庄太后却叹道:“为娘是怕你作孽太多,损了福气。更何况你父皇的死……”

赵长宁以前没怎么问过他的身世,觉得他出生可怜,怕触到了他的伤心事。今天因为怀疑,才有意问问他:“你家里可只有你一个,没别的兄弟姐妹吗?”

朱明炽的笑容渐渐收起来了,说道:“前朝的事,母后不用过问,朕自有定夺。”

陈蛮垂下眼睑,道:“母亲带着我一个人住,没别的兄弟。”

“哀家却有话要问你。”庄太后话头一转,问道,“倒不是哀家多心,只是此事哀家疑惑得很。当初……你联合陈昭宫变,你父皇在殿内废黜了太子,又传位于你。但你父皇一直属意于你四弟,怎么会突然废黜了太子的呢?这也罢了,这个哀家都不管,只是你父皇,在废黜太子之后半个时辰不到便驾崩了……”

“那家里可有远房亲戚?”

庄太后看着儿子的这般作为,还是有些齿冷,她不擅于那些弯弯绕绕的争斗,但这么多年皇上庇佑,皇后娘娘又出身名门,更不会无故苛待嫔妃,她自认为没受什么苦。偏偏儿子却……

陈蛮却是个敏感的,立刻抬起头,手微缩紧:“大人可是嫌弃我了?”

其实在众多皇子中,儿子记性是最好的,再有就是小时候哪个宫人罚过他,他个个都记得,然后一一地寻机会打死了。

陈蛮一贯对外人冷淡,对长宁却是既是崇拜一般的喜欢,还有些依赖感。盯着他的眼眸闪过一丝失落。

庄太后抚着小狗雪白的毛,笑着说:“你整日叫人流水般往我殿内送东西,怎么会不舒坦。”她以前没有恩宠,见不得什么好东西,儿子得势登基后,便把这些好东西如流水一般往她这儿送。

他自幼漂泊,到了大人这里,才得了一个依靠,一个温暖的环境……大人便是他的一切。

在母亲这里他是最放松的,庄太后又叫宫人端了早备下的人参杜仲汤进来给儿子喝。朱明炽边喝边问道:“母后在这寿康宫可住得舒坦?”

长宁苦笑,赶紧招手:“不是此意,只是问问而已。”

朱明炽到庄太后这里坐下,那小奶狗便绕着他摇尾巴,还要往他的腿上蹦。一点点大的东西,倒也不怕人。不过庄太后知道自己儿子不喜欢狗,怕这小畜生惹了他不高兴,便叫身边的安嬷嬷把小狗抱了过来。

陈蛮才松了口气,摇了摇头。长宁正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却听他说:“我不知道。”

庄太后刚在殿内养了一只奶狗,小狗刚断奶没多久,一身奶膘,喜欢绕着人的腿玩。

长宁才看向他,他不知道?

御撵摆起来,一路浩浩荡荡地朝着朝太后的寿康宫去了。

陈蛮继续说:“我非我娘亲生的,她卖豆腐的时候在山里捡的我。自两三岁把我养大,仔细想来,我倒也不知道自己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远房亲戚、兄弟姐妹了。”

许久没有看过母亲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沉思了片刻,抬头问:“那你的名字……陈蛮,可是你母亲所取的?”

最后他只是闭了闭眼,淡淡地对刘胡说:“……去太后那里吧。”

陈蛮就道:“母亲说当时捡到我的时候,脖子上挂了块金锁,上头就刻了个蛮字,想来是孩子的小名,就直接拿来做了我的大名,跟她姓陈了。”

朱明炽回了养心殿中,站着看缸子里养的鱼游来游去。一会儿想把赵长宁抓过来,逼着她对自己也笑笑,跟自己温柔地说话。一会儿又想着该给她些教训,让她知道利害。

原来是这么来的名字。既然不是亲生的,二人又长得如此相像,有没有可能真的跟陈昭有关系……再说,寻常人家的孩子,打个银锁都算是奢侈的,更何况是一把金锁,陈蛮必定是大户人家出身。赵长宁又问:“那金锁你现在可还有?”

朱明炽原觉得赵长宁不喜欢女子,瞧这个样子,万一赵长宁就是喜欢呢?她当男儿养了二十多年了,说不定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若是有,她暗中找人查一查,说不定真能问出陈蛮的家人来。

长宁也是聊得兴起,没看到朱明炽,就这么走过去了。

陈蛮却看着她,苦笑说:“大人,我与母亲日子过得艰难。一开始她也留着,说为我寻找生身父母的,后来实在是过不下去,就变卖了银钱,供我读了私塾。”

朱明炽静静地站在看着她们。刘胡却在旁边看着朱明炽的脸色,吓得额头冒冷汗,本来想出言提醒赵大人的,但是皇上却微微抬手,阻止了他出声说话。

长宁听了叹息,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若有机会,大人一定为你寻到亲生家人。”

他五大三粗的,哪里懂得什么诗集。自然不能跟她说这些了!

陈蛮却淡淡地道:“我对家人无望,这辈子便只跟着大人了。”

也许是因为赵长宁从没有这样对他笑过,对他温柔过。

长宁也没有再说什么,陈蛮可能与陈昭有血缘关系……此事未必是真,她先找人去调查一番再说吧。不过要是真的,一个是在乡下受尽苦难长大,身无长物的穷青年,一个却是出身世家,高高在上的指挥使大人,的确是命运弄人了。

原先他是不会在意赵长宁和一个女子相交的。但看她跟别人有说有笑,似乎亲密无间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突然觉得不舒服。

等窦氏病情稍有好转,准许长宁去探视她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

赵长宁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同旁边比她略矮一些的女子说话,语气也是柔和极了。两个人似乎在谈论什么诗集,聊得极为投机。

百善孝为先,这两天赵长宁便围着母亲的病打转,连大理寺那边都告假没去。等她知道父亲写信为自己退了老家的亲事,而准备向章家提亲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他背手静静地在庑廊下站了会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赵长宁听到了,又是无奈又是苦笑。

朱明炽知道赵长宁这日入宫,正是得了些空闲去逮她,从养心殿里出来。刘胡等一帮太监都跟在后面,结果还没有走下台阶,朱明炽就看到赵长宁同章若瑾有说有笑的走过来了。

她去找父亲谈这件事,赵承义却义正言辞地说:“这都是为了你的前程考虑,你老家表妹的亲事,着实不是一门好亲事。与章家的婚事,却是你二叔为你打算的,他早也帮你问好了,人家章大人十分欣赏你,过两日便去提亲。”

长宁倒也没有多心想别的,章姑娘柔和温婉,说话和煦如春风,又饱读诗书,跟她说话非常的舒服。一说起话来才发现竟然彼此都喜欢子詹的诗集,这可算是找到了话题。长宁探花郎出身,才学自然不会差了,没想到章姑娘才学也堪比男子,两人志同道合,竟然是找到了知己一般,说得再多也没觉得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养心殿外。越聊越投机。

“父亲,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但日后这样的事,还是要问了我的意思才能做。”赵长宁放下茶盏说,这事她还有点头疼,语气轻而命令道,“如今长房说话最顶用的就是我,你暂别向章家提亲,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我娘亲是诰命夫人,我陪娘亲进宫向太后请安的。”章若瑾一边说,一边就走在了赵长宁的身边。

赵承义还想说什么:“长宁,此事由我跟你二叔帮你就是,你不必……”

赵长宁见她穿了件湖青色杭绸对襟褙子,墨蓝色的褶裙,衬得整个人清丽如出水芙蓉,笑容便更柔和一些:“正是如此,章姑娘向淑太妃请安?”

“父亲!”赵长宁打断了他的话,轻轻道,“一切由我做主。”说罢起身道,“我还有事去做,先走了。”然后叫陈蛮给她备下马车。

等到长宁空闲进宫的时候,又在宫门口遇到了章若瑾。仍然是章若瑾先瞧着了他,笑道:“赵大人又进宫来给裕王爷授课吗?”

二叔既然事先打探过章大人的意思,那么章若瑾应该已经知道了。她先跟章若瑾解释清楚,她已经与章姑娘算是交好了,章姑娘通情达理的,就可以直接在章大人那边推了,免得他们这边贸然先去推,又如同当初的杜家一样,会惹怒了章大人。

董耘又另派了许多案子给赵长宁,她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二叔有意给她和首辅大人的亲孙女搭线,给她的前程做足了打算。

赵长宁知道章若瑾每逢初一十五就要进宫,如此今天正是要进宫的时候,她在午门外面等她,把此事同她说清楚就是了。

二人秘密做这件事,旁人自然不知道。

长宁在午门外等了约半个时辰,才看到章若瑾的马车出来,她让随行的丫头上去请人,那边马车才堪堪停住。章若瑾撩开了帘子,随着丫头的手指看过来,一眼就看到正朝她微笑的赵长宁,不由得眼眶就红了。

赵承义心里有了打算,把二弟送走后,便又叫春姨娘进来,磨墨亲自给山东窦家写信。这事他便打算暂且不告诉窦氏了,等到定下来,不怕她不同意。

赵长宁还正想约她僻静处喝茶,但……她这是怎么了?怎么眼眶就红了?

赵承义细想一会儿,觉得赵承廉说得有道理,更何况他眼瞧着,那边似乎也不是真心实意地想结这门亲事。上次他还让窦氏写信去询问过窦家,却连回信都没有一封,定亲的信物也没拿到,这不是耽搁了长宁吗。如此也好,以长宁如今的地位,娶一个大字不识的乡绅的女儿,实在是太不匹配了。若能成为章首辅的女婿,那是再好不过的。

长宁立刻让车夫在僻静小巷里停下,她下了马车向章若瑾走过去,站定道:“章小姐,可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

而且他未见长宁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想必也有几分喜欢的意思在里面。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章若瑾下了马车,朝她怀里飞扑过来,一把搂住自己的脖颈,瘦削的肩膀微微颤动,似乎哭出了声。

赵承廉道:“京城里愿意嫁给宁哥儿的女子多得是。这大哥都不用管,只是不论如何,老家那门亲事是决计不行的。”

长宁如遭雷击,僵硬在地……这是怎么回事!她现在可是位男子啊,章若瑾一个大家闺秀,当街搂抱男子,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但此事……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赵承义道,“万一这位章小姐对长宁无意呢?”

长宁又不好伸手安慰她,僵了许久,才嘴唇微动道:“姑娘可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要伤心,有话好好说便是。”

赵承义的思绪有些混乱,难怪赵承廉亲自来找他去退亲!

她不说还好,一说章若瑾便更伤心了,眼泪如开洪一般止不住。长宁这才知道章姑娘这么能哭!她只能叹气,从袖中拿出一张手帕给章若瑾,再劝道:“姑娘,此地人来人往,倒不是在下如何,是怕你的清誉有损。”

赵承廉瞧哥哥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笑道:“不然还有哪个章大人。自是首辅大人了!”

章若瑾抓着他的手帕擦眼泪,好久才勉强止住了哭声:“有损便有损吧,最好让人看了去!那我就不用嫁那劳什子的侯爷了!”

赵承义吓了一跳:“二弟,你说的可是章首辅……章大人?”

说着又抓紧了手帕,声音一低,“宁郎,我知道你心里是在意我的,否则也不会让你二叔来提亲。听说你向我提亲的时候,我高兴坏了,巴不得立刻就嫁给你。偏生晚上家里就来了圣旨,要把我赐婚给忠义侯做续弦。祖父……祖父进宫请命,但是圣意难违,忠义侯百般皆好,除了我不喜欢,挑不出他别的错来!不能拒绝这门亲事,也不能嫁与你了。”

赵承廉嘴角露出一丝颇有些神秘的笑容,压低声音同哥哥讲道:“倒也不瞒大哥,我前两日去拜访了章大人,与他说起长宁仍未成亲一事。没想到章大人也知道长宁,且颇有夸赞之意。他那嫡出的孙女章若瑾,自幼饱读诗书,家世品貌无一不好,颇受章大人的疼爱。长到了十七仍在闺中,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肯出嫁。章大人为此也是发愁,他对长宁的品行作风赞不绝口,只是不知道自己孙女愿不愿意。要是章若瑾有这个意思,这桩亲事便成了。”

赵长宁半晌才反应过来。宁郎什么的她都先忽略了……朱明炽给章若瑾赐婚了?

赵承义听赵承廉的意思,似乎是已经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愚兄怎么听着,二弟是有人选了?”

章若瑾刚才一看到赵长宁,万千情绪都涌上头没控制住,如今堪堪忍住了才后退开。握着长宁给她的手帕,向长宁屈身行了个礼:“赵大人,小女自幼饱读诗书,最不喜欢习武的粗鄙之人。若不是狗皇帝赐婚,我决计是不嫁的……”

“这还不简单。”赵承廉干净利落地指点道,“你也别告诉大嫂,只管写信去回了这门亲事,再提出以千金补偿那位窦氏女出嫁,既是小时候定的亲,想必知道的人也不多。山东与京城相去甚远,就是那边回信过来了,这边也把亲事说好了。”

赵长宁听到这里上前一步,低声道:“章姑娘,此话不可说!”这话在紫禁城脚下也敢说,若让谁听去了,她也许会被治罪。

赵承义也被说动了,毕竟窦氏就是这样的人,他深有体会。颇有些心动地问:“那二弟觉得……该如何办?”

“一开始,我是想问赵大人愿不愿意,同我一起离开的。”章若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只是如此来,我们两家的亲人,难免会被牵连。赵大人现前途无量,若瑾也不能置赵大人的前程于不顾。”

赵承廉听了更是无言,如此懦弱,难怪混了这么久还是个主事。他柔和了些声音,继续道:“那愚弟我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大嫂毕竟是嫁进来的,还得为自己娘家人的前程操一份心。我与你、与长宁却同是姓赵,自然是为赵家操心的。愚弟便问大哥,此新妇若是娶进门来,大字不识,怎么同侄儿伉俪情深?”

说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家与忠义侯府已经交换过庚帖,若瑾择日就要过忠义侯府的门了。日后,我成了宗妇,怕是要与赵大人陌路了。”说罢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转身向自己的马车走过去了,她的丫头婆子还等着。

其实赵承义也有这个顾虑,只能一叹:“我却也有这个想法,只是窦氏不肯,长宁一贯就对他的母亲言听计从的,我也没有办法。”

这事……

赵承廉知道兄长心里想什么,茶杯一放说:“大哥,如今赵家的家世不同往日了,长宁又是家里的嫡长孙,正科班探花郎出身,大理寺丞,京城里什么样世家的女子挑不得,何故要去娶一个已经没落家族的女子,日后对他的仕途没有裨益。再者窦氏是什么家世底蕴,若娶了进来,以后生了孩子她未必还能好好教养。”

赵长宁看了看自己被哭湿的肩头,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当然,一开始准备的说辞自然都不必了。

赵承义就更是疑惑了,长宁的亲事?不是定的山东老家的表妹吗,虽然他不喜这桩亲事,但如今算来那女孩子应该已经差不多及笄了,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原来,章小姐心里是倾慕她的。

赵承廉喝了口茶,才道:“此次前来是为了跟大哥商量长宁的亲事。”

章若瑾是个好姑娘,嫁给忠义侯,总是比嫁给她好的吧。她孑然一身的,肩上的担子又重,更何况……她怎么能够娶女子呢,岂不是害了人家一辈子!忠义侯这样的功臣,比章若瑾大了十岁余,听说品行相貌都不错,应该是会宠爱她的吧。

看到二弟来了,赵承义就有些诚惶诚恐,这二弟极少到他这里来。请他坐下一同喝茶,问道:“二弟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话托人转达就是了。”

赵长宁若有所思地回了马车,陈蛮正坐在马车上等她,见长宁回来的时候面色才问:“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他略扫了一眼兄长书斋的环境,实在是简朴,就连伺候的姨娘也是半老了。自己前半月是刚收了个貌美小丫头入房的。他们这样的人,若过得寒暄了反而会被人笑话,偏生这大哥脑筋死,不会来事。所以家里一应靠他来贴补,否则就两人那点俸禄,够赵府这么庞大的开销才怪,早就给饿死了。

赵长宁出了会儿神,才告诉他:“若我说……有个女子方才想跟我私奔,你怎么看?”

赵承廉进来后,春姨娘就退下了。

陈蛮:“……”他沉默很久,长宁都以为他不说话了,他才接到,“大人,您要以大局为重,莫为了儿女私情误了前程啊!”

赵承义不过是个小小的主事,反正家族里的大事,也落不到他头上来。此刻正在春姨娘的伺候下写字,穿了件道袍,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

赵长宁听到他的话,被堵得一口气没上来,咳了好久。

这天赵承廉下朝后,第一个来找了大哥赵承义。

回去后,她便告诉了二叔,不必再盘算她跟章若瑾的亲事了。

帝王的心思,他以后还要多揣摩才是。

当然,她心里还有个想法,章若瑾没有成为章妃,是不是说她梦到的某些事其实不会发生?那么她做的那个梦,关于赵家被朱明炽覆灭,她的母亲、妹妹都会自缢身亡的梦,也不会实现了?

刘胡眼瞥到新皇那盏冰镇莲子酸梅汤已经没有冷气儿了,便端了告退出来,让小太监去换了冷的过来。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心安了不少。

新皇反应不大,倒是让刘胡疑惑得很,新帝极少去后宫,虽然选秀选出来了一批秀女。但是地位稍微高些的,也不过是宋家那位顺妃娘娘宋应莲,还是因为顺妃娘娘的父亲在前朝协助新皇的缘故,却也没召幸过。这位赵大人虽眼看着待遇上没什么特别的,但一向克制的新皇,竟在深宫中强占了人家,应该是有几分喜欢的,怎么会没什么反应呢……

接下来一段时间,长宁都不再入宫,皇上也没有传诏她,便专心处理大理寺累积的案件,董耘时刻盯着她的错处,不可放松了。

朱明炽道:“知道了。”

章若瑾被皇上赐婚的事,就在京城的贵族圈子里传开了。这都没什么,而是随即两天后,坊间就有流言传出,说其实章若瑾早与大理寺的某位大人两情相悦的,无奈被皇上棒打了鸳鸯。章小姐为此,眼睛都要哭瞎了。

不过是个女子,他有什么在意的。

长宁听到这样的流言时嘴角微微抽动,这都是谁传的!

朱明炽听到这里却嘴角微勾,笑了笑。刘胡这老太监,看人的眼睛忒毒了,不过他千算万算,却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关节去的。

不过这流言也总算有个好处,父亲总算不再盘算给她说亲事了。尤其是长宁因为给窦氏侍疾,人憔悴了不少,也被以为是因情神伤。

刘胡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奴婢听崇仁殿的宫女说,今儿章家二小姐去看望淑太妃,路上撞到了赵大人。两人说了会儿话,章家二小姐还红了脸……”

甚至有天赵长淮跟她吃饭之后,都打量了他许久,然后问他:“大哥,你当真……喜欢章家小姐?”

朱明炽有些出神,随后就“嗯”了声。

赵长宁看他一眼,道:“食不言寝不语,二弟可要记得。”

随后刘胡进来了,拂尘垂在手臂一侧,躬身道:“皇上,点心已经给了赵大人了。御膳房按吩咐,现做的佛眼糖糕、杏仁奶酥、椒盐裹虾卷,和一盒四川进供的龙眼酥,那佛眼蜜糕是宫里特有的,趁热吃最好了。赵大人拿了糕点,也谢恩了。”

不久后,自都察院回来的七叔也听说了此事。

赵长宁才放松下来,方才她胆子大了,但也知道朱明炽没这么容易被激怒了。她平息片刻道:“那微臣告退了。”然后出了养心殿。

他把赵长宁找去说话。

但这些念头转了一遍,他也只是淡淡道:“行了,你下去吧。”

他被丫头服侍着洗手,长宁站在门口,看着他洗手。温水拂到他骨节分明的手上,空气里一股子胰子的清香味。

赵长宁后退半步,淡淡地道:“臣谢皇上的赏赐。”她的表情似乎仍然没有丝毫波动,也不曾看他的脸。看得朱明炽心里突然有一阵火气,想捏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好生说话,总别这样冷淡。

长宁站着等,有个丫头抬了个圆凳过来,喊了‘大少爷’道:“您坐着等七爷吧。”

朱明炽本来就没想把她如何。赵长宁躲开后也没抓她回来,只淡淡道:“方才太后送了些甜点过来,朕不喜欢,一并赏给你带回去吧。”

赵长宁轻轻摇头,示意不用了。

朱明炽的手在赵长宁的腰间一滑,便知她是瘦了,这时候赵长宁已经挣脱了他。反正横竖一死,赵长宁既然知道他不会杀自己,那还有什么更怕的,什么尊卑听话浑然没有了,警惕地看着他。

七叔洗完了手,接过丫头递过来的帕子一边擦,一边朝她走过来。

朱明炽凝视她久了,低头微微一碰她冰冷的脸颊。这人被当男儿养大,估计只当自己是个男儿了,就连这口齿都这么倔强。偏生落到他手里来了,好不容易如今落到他手上了,怎么可能会白白放了她!

他走到了长宁的身前,站定了笑她:“你倒是好了,烂桃花一堆一堆的,怎的又招惹人家姑娘?”

若是别的,他若是毁她的人生和前程,她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他!赵长宁心里不是没有打算的,只有她越走越高,有了权势才有了资本。君主对她难不成还是真爱?天底下哪里来的真爱!

赵长宁嘴唇轻轻动了动,颇有些无奈,她想招惹那些姑娘吗?

“微臣只是皇上的臣子,皇上若能以君臣之礼相待,微臣自当效犬马之劳。”赵长宁深吸一口气,说道,“若是别的……”

赵长宁不为此多说,让七叔也坐下,问道:“怎么如今新皇登基了,您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两个人如此近的盯着彼此,强硬的、被迫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悸动。

周承礼似乎是想了想,才道:“倒也不是多大的秘密,告诉你也无妨。当今皇上手握西北兵权和京卫,只是锦衣卫堪堪管住京城罢了,西北兵权也不太派的上用场,别的地方力不能及。我在暗中安排别的势力,同等于锦衣卫,只是更隐秘一些,而这些势力皇上控制不过来,就由我掌控。”

赵长宁这下才不动了,因为过度惧怕而产生的愤怒,也是这是人的一种自我保护,用愤怒来让自己忘记惧怕,所以她才很容易被激怒。这时候她缓缓地喘息着平静下来,看着这个人尽在咫尺的脸和眼睛。她被朱明炽按在怀里,这个男人身上的龙涎香无比的近。

赵长宁眼眸微亮,心里大约有了个想法,轻声道:“侄儿可能问一句,七叔所用是什么人?”

朱明炽轻松一把就把她按在自己怀里,赵长宁却不服,直到朱明炽低声在她耳边冷冷地道:“你若真的想留下来,尽管给朕动!”

周承礼轻描淡写说:“番厂的人。”

他一把拉过赵长宁的手,赵长宁自然不如他的力量了,跌坐到了帝王怀里去。赵长宁最不喜欢这样,手抵着他的胸膛挣扎着让他放开,眼神冷冰冰的:“你放开,做什么!”

长宁心道果然如此!众人皆知的两大特务机构,一个是锦衣卫,还有个就是东西厂。其实本朝初建的时候,原是没有东西厂的,她现在才知道,它居然在七叔的手里一步步地在成型!现在的实际掌权人,就是周承礼!

朱明炽听了却眼睛微眯,因为什么赵长宁不说他都知道。

日后这个权力便会落到宦官手里,成为真正左右国势的一股势力。

“因天热,食欲不佳罢了,却不是真的瘦了。”赵长宁的语气不知不觉地带着一丝淡漠。

想到这里她更是钦佩面前这个人。这个举动往后可造成上百年的深远影响,可见其根基之稳固。

“皇上何出此言?”赵长宁回问,手却松开了些。

周承礼见她出神,就问道:“在想什么?”

长宁就算是不看他,也能感觉得到朱明炽凝视着自己许久,越看得久她的手就捏得越紧。随后才听他淡淡地道:“这几日没好生吃饭?”

在想宦官专权……但这个想法太大胆了,长宁道:“古有赵高指鹿为马,李让惑乱朝纲,太监得势多少都是祸患,七叔可要小心。”

赵长宁一靠近他就想起那夜,自然是不想走近了。圣命不可违,赵长宁也只能走上前道:“皇上有何吩咐。”

“我心里有数。”周承礼微微一笑,“我接下来会在家里留一段时日,你但凡有什么不懂的,便拿来问我就是。可要留下来吃晚膳?”

朱明炽见她还站着不动,抬头道:“过来,朕可会吃了你吗。”

赵长宁道:“侄儿还有些案子要处理。”

让她摸爬滚打十年,还是算了吧。她以后要是在别人面前百般受挫,露出一副倔强又孱弱的样子,恐怕人家一看她那个样子,就什么都忘了,再一知道她的身份,只有怜惜或者是掠夺的份,又怎么忍心让她吃苦。

周承礼笑着靠向椅背:“可是怕了七叔了?”

但要让赵长宁学到她七叔那般的圆滑处事,不动声色。非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年,受尽挫折和屈辱才能练出来。

赵长宁摇头道:“如何谈得上怕!”

朱明炽揉了揉眉心道:“不喜欢也得装着喜欢。他是朕的左膀右臂,又是锦衣卫指挥使。你真的得罪他,日后他给你使绊子怎么办。”赵长宁有个地方他比较无奈,那就是对事物的喜厌分明,而且毫不掩饰地表示出来。

“长宁,你这辈子想得所愿,必是不能暴露身份的。所以你不能娶,也不可能嫁。”周承礼语气微低。

“微臣不敢。”赵长宁淡淡道。

赵长宁嘴唇微动:“七叔,我明白。”

方才外面的动静,朱明炽是在里头都看见了的,看赵长宁一直不说话,就问道:“方才听你没喊他,你不喜欢陈昭?”

周承礼听到这里,却是喑哑地笑了笑。那一瞬间,他脸上的温和变成了冰冷的淡漠。“那你快回去处理你的案卷吧。”赵长宁正要告退离开,周承礼又叫住她嘱咐:“后日忠义侯府娶亲,你同我一起去。忠义侯府往来皆是勋贵之家,你去结交些人也好,对你的仕途有益。”

朱明炽搁了笔,放下了手腕的奇楠沉香珠串,声音无比的清晰。

忠义侯府?便是章姑娘所嫁的忠义侯府了,竟然这么快就要出嫁了。

殿内静得很,她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平日更急促慌乱。人面对危机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反应,据说是为了在危机爆发的刹那积蓄躲避的力量。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背都在微微地抖。

赵长宁应是,其实她不太想去,新娘子毕竟说过想与她私奔,如此去参加人家的亲事……罢了,去去也无妨,反正又见不到。

赵长宁才进了养心殿里,行礼请安之后,就抿着嘴垂手不再说话。

等到了后日,长宁穿了件浅蓝细竹纹长直裰,叫顾嬷嬷准备了些贺礼,与七叔一起去了忠义侯府。

不过皇上立刻就要召见他了,陈昭也没有说什么,径直带着人走了。

忠义侯府在时雍坊中,隔得并不远。此时府内已经四处布置大红绸子,搭起了宴请宾客的棚子,热闹的唢呐声、宾朋的祝贺声不绝于耳。赵长宁随七叔拜见了一些大臣,被夸了几句‘俊俏有才学’的话,就坐在一边喝茶了。

陈昭见赵长宁直挺挺地站着,也不曾叫他一声,心里更是不喜。

七叔倒是应对自如,笑着同周围的官员交谈。

赵长宁表情仍然不变,原二皇子党羽的人怎么会对她有好感呢,她倒也不想露出什么讨好的姿态。一则她没有需求,二则也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爱好。但当她抬头看到陈昭的时候,却似乎觉得他的脸轮廓有几分熟悉。

这时候,有个穿着暗红蟒袍的高大男子背手进来了,朗声笑道:“原是周大人过来了,没亲自去接你,倒是我失礼了!”周承礼虽只是佥都御史,但得皇上器重,自然是谁也不敢怠慢他。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冷冰如刀。

周承礼站起来同这男子拱手:“恭贺侯爷新婚之喜!”

当初若不是这位指挥使相助,恐怕朱明炽也没这么容易取得皇位。此人说背叛先皇就背叛,也绝是个杀伐果决的人。现他权势极大,朱明炽都要礼让他几分,赵长宁自然要避让了。

“方才被魏颐那厮拉住了喝酒,叫他一起过来,非是不肯,要留在后院看荷花。所以我才来迟了,周大人莫要见怪才是!”两人寒暄着,这位男子就说:“我听说周大人的侄儿,大理寺丞赵大人也一起来了?”

此时外面暑热仍盛,已经有几颗星子浮现在了天际。赵长宁正静静站着等朱明炽召见她,便看到一个身穿玄色飞鱼服,高大俊挺的男子从养心殿内出来,她立刻就认出了是锦衣卫指挥使陈昭,退到一侧道行礼让他过去。

赵长宁方才一直站着,上前一步拱手,也恭贺了他新婚,叫人把自己准备的礼送上去。于是她便感觉到这位侯爷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几个转。

陈昭不好再说,拱手退出来。

不管是真是假,流言里这位赵大人总是章若瑾仰慕过的,既然是情敌,就该好生看看。

他表情仍然不变,只看了陈昭一眼,才慢慢道:“朕知道分寸。”

乔伯山一打量,却见是个清雅极了的人,玉雕的侧脸,水色的嘴唇。倒是无法让人生出讨厌之心。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笑着把手搭上赵长宁的肩:“百闻不如一见,赵大人,久仰了!”

陈昭亦是助他得势的功臣,即便说几句僭越的话,朱明炽也不会说什么。

“侯爷客气。”赵长宁不动声色地微笑。只是这厮刚搭上她的肩膀,突然用力一握,简直就是捏碎骨头的力度,赵长宁脸色微变,牙齿一咬。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突然通传:“皇上驾到,跪接御驾。”

陈昭本来要退下了。听到赵长宁的名字却抬头道:“皇上,微臣多嘴说一句。赵长宁此人原是忠于太子殿下的,皇上因周大人留他一命就可,怎的还任他在朝廷之上得势!这岂不是让跟着您的人寒心么。”

侯爷成亲,皇上竟然也过来了!

陈昭应了喏。这时候刘胡进来通传,说赵长宁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乔伯山收回手,果然是个书生,这把骨头太细了点不过。不过皇上来了,他还得立刻去迎接才是,

朱明炽便是平静的嗯了声:“此事交给你,好生做好。”陈昭看不出朱明炽有很大的表情波动。

他走在前面出了大堂,众官跟在他身后跪了一地,等着迎接皇上。长宁跪在后面,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一片脑袋。

陈昭拱手道:“微臣已经派人于路上下手了,料想来活不到湖广。到时候只能说是遇到了山贼,没有人会怀疑。”

皇上出行的仪仗很麻烦,御马开道,前后三百名御林军保护,大内侍卫随行护卫,三架马拉车,华盖、香炉,奏大乐,气势恢宏。等身着暗色衮冕服的朱明炽自车上下来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如浪潮一般淹没而来,长宁抬头,只看到这个人的步履从前面走过。

朱明炽很快就从思索中回过神来,问陈昭:“交代你做的事办好了吗?”

朱明炽进了堂内,才有个太监出来宣旨:“——平身!”

帝王之术终究不过是制衡之术,他便要抬举宋宜诚来压制章程。

赵长宁随七叔再进堂,朱明炽正和乔伯山说话。看到两人进来,朱明炽目光先从赵长宁身上滑过,落在了周承礼身上。“周爱卿倒也过来了。”

他手指微扣桌面,章程此人原就帮过朱明熙做事,觉得太子是温和贤德的明君,自然不太拥护他。但章程身为内阁首辅,一呼百应,无故动他会动摇朝廷根基,真的要动他也得一步步来。幸好次辅宋宜诚还是他的人,内阁也能制衡一二。

周承礼有意想引荐赵长宁,就笑道:“微臣带侄儿长宁过来观礼。”

朱明炽也觉得头疼。

两人说了会儿话,听得出是多年的旧相识,言谈甚欢。朱明炽因身份尊贵,外头大内侍卫戒严,除当朝大臣外无人能入。赵长宁觉得颇没意思,就从大堂内再出来了,她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凉亭里喝酒,不觉就是夜幕低垂,左肩还隐隐作痛。

防人之口是不能靠杀的。当年太祖皇帝为了一个案子就能杀上万人,以至于无人敢做官,朝廷穷困国库空虚。他又不是这样的暴君,怎么可能做到如此地步。但那些臣子也不是吃软饭的,一旦发现你有所示弱,便一股脑的卷土重来,要踩到你头上了。

赵长宁耳朵一动,突然听到了旁边有女子说话的声音。

陈昭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武官。对朝政上尔虞我诈的事并不擅长,左不过是说不过就杀的事,当然这套不能完全地用到朝廷上来。于是只说:“这些事由皇上定夺,不过哪日皇上需要微臣下手,无声无息的除去,倒也不是难事!”

“那位独自喝酒的就是赵大人吧……”

朱明炽轻轻地啧了声:“朕刚登基不久,虽然现在没有人说三道四了,但文官却多有不服。便以章程为首的不服于朕,这么多栋梁大臣,也不能一一去杀。”

“长得的确是俊!怪不得你巴巴拉我来看。”

陈昭站在旁边,见了便道:“皇上可是有烦忧之处?可要微臣替您排解?”

“他怎么不喝了?”

御书房里滴漏声声,朱明炽还在见大臣。手里转着一串奇楠沉香珠子不语。

“要不让丫头送些下酒菜过去,独喝酒怕他伤胃……”

赵长宁心里转过万千的念头。拳头在袖中紧握,赵长宁淡淡道:“那烦请公公前面带路吧。”

赵长宁缓缓抬头,就看到花丛那处聚了一群少女,穿绸戴金,娇媚可人,应该也是勋贵家的女孩子。正轻声说话,看她抬头看过去,个个都红着脸连忙躲到花丛后。

“赵大人,皇上有请您过去。”看得出他已经站了很久了,额头上全是汗,脖子那块的衣裳都湿了。

赵长宁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赵长宁刚走出宫就遇到了几个同科的进士,同科见了总要相互寒暄一番,更何况赵长宁又是升官最快的一个。既是当初一起中进士的,长宁不能抽身走人,也只能淡笑着寒暄。这样一来就耽误了出宫的时辰,等到她准备走的时候,刘胡已经领着两个小太监,立在夹道的庑廊下面等她了。

正好这时候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敲锣打鼓的,这些女孩子便都离开了。她也放下酒杯,慢慢踱步到前院观礼。

章若瑾回过神,拉了丫头的手,径直往淑太妃那里走去。

跨火盆,跨马鞍,新娘子被扶着入了大堂,赵长宁背手远远站着,看到那道窈窕的身影,入了堂与高大的新郎站在了一起。

方才惊鸿一瞥,越发觉得赵大人言语温纯,谦逊有礼,而且……是长得真的非常俊啊。

红烛,拜天地君亲师牌位,酒席的喧哗远远传来。

他金榜题名的时候骑马游街,她便一眼看到了骑在马上的探花郎,当时便觉得这位探花郎清秀俊逸,那时候却还没有如今的仰慕。只是这些年来,赵青天的名号在坊间流传,她时常听戏文里他的故事,竟越来越倾慕了,

一个女子的一生,就这么被定了。没有什么所爱,所求。

章若瑾又看了看赵长宁远去的方向。

赵长宁看到这里就想离开了,转身隐入了人群之中。

小姐十分仰慕赵大人,今天这番见到可不是要激动了。

才从后院喝酒回来的魏颐正一边喝酒一边观礼,本来是笑着灌酒的。但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之后,惊鸿一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喝酒的动作也停住了,非常惊讶。

察觉到自家小姐方才是又紧张又忐忑的,丫头笑道:“奴婢听说赵大人在给裕王爷讲学,您能碰上他倒也不奇怪。”

但是定睛一看的时候,却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什么都来不及说,立刻把酒壶塞给身边的丫头朝这边走过来。

章若瑾屈身让赵长宁先走了。待赵长宁清瘦的身影消失之后,一贯自持的她竟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才对旁边的丫头低声道:“木袖,方才那可是赵大人啊……”

观礼的人太多了,魏颐拨开人群找,但刚才那个熟悉的人却不见踪影。

赵长宁知道自己在京城还有些名声,人家认识他倒也正常,就道:“宫门快要下钥了,姑娘若无事,赵某就告辞了。”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又不见了!

赵长宁清瘦俊雅,面庞如玉。微风拂起他的衣襟,只是静静站着就有股逼人的神采。

是他思念成疾,所以看错了不成?

却不想章若瑾脸微微一红,轻声道:“只是久仰赵大人的名声,没什么事,是若瑾唐突大人了。”

魏颐表情变得难看,重重地一拳砸树,树叶纷纷掉落。他似乎又想起什么,立刻叫下属过来:“给我带兵马司的人过来,把这时雍坊的过道堵上,看到长得好看的,不论男女都拦下来,等我过去查证才能放。就说是皇上出行,临时戒严了,快去!”

“姑娘可是有事?”赵长宁对这位姑娘的印象还不错,声音便柔和了一些。

下属的表情有些难看:“大人,这……咱平日调配也无所谓,只是今日侯爷大婚……”

赵长宁记起来了,当初的确在东宫见过一次,这位便是朱明熙的表妹章若瑾了。章若瑾生得温和柔婉,看着格外地让人舒心。

魏颐踢了他一脚:“老子叫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赵长宁回头,见那少女含笑道:“赵大人怕是不记得我,当初我们见过一面的。我是岷王爷的表妹。”

下属才连忙领命退下。

与朱明谦告辞后,赵长宁便从崇仁宫出来,刚走到门口,就与一位面熟的少女擦肩而过。赵长宁倒是没察觉到,径直往前走,那少女却停了下来,轻声道:“可是赵大人?”

赵长宁走出侯府,本来想上自己的马车走的。不过她刚出门就知道不必了,夜幕低垂,陈昭站在门口看着她。

他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许久后他道:“皇上有令,赵大人上马车吧。”

沧海桑田,瞬息万变,一切的故事都还在起点。彼时的大理寺少卿,终将会一日日地走向高位。纵然会有许多的艰难险阻,大厦倾颓。

陈昭并不喜欢她,赵长宁甚至觉得他想杀自己。只不过他是不屑而已。

好像也是这样一个夏天,这么好的黄昏。赵大人穿着朝服,背手站在明黄色的琉璃瓦、红朱墙下,风吹起他的衣袍,袍角上有精致的刺绣。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是大理寺少卿了。

朱明炽又召见她做什么?而且还是深夜。赵长宁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她上了马车,马车呀呀地走在路上,夜里一片寂静。不过一会儿马车就停了,外面传来陈昭的声音:“皇上,人带到了。”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赵大人的时候。

随后她又听到了朱明炽的声音:“不必下来。”

只是那一瞬间的目光,倒不像个少年。

帘子被撩开,有个人进来了,带着夏夜的热与熟悉陌生的气息。因为他本人异常的高大,顿时就让马车显得拥挤促狭。

长路漫漫,夏风袭人,曲折的石径小路向前延伸。石径旁种满了玉簪花,在已经是黄昏的光景里,一簇簇盛开的玉簪花散发出浓烈的香味。风携裹着热气和香气向他扑过来。朱明谦望着赵长宁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