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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扶馨先小心翼翼望向房间门口,确定无人在偷听,才低声说:“你可记得,三年前越国求和的大典上,阖闾招待我们观赏的节目?”

“哦?为什么?”勾践挑眉。

“你是说那个金盏美人?”勾践睁大了眼,问。

“如果你说的就是阖闾在祭祀盘门的大典上带回来的那个死囚,我倒是知道。”扶馨很快收敛心神,说,“事实上,宫内对这件事情议论颇多。”

扶馨点点头。“你可曾见过那般残忍的景象?”他说,“直至今日,我一想起当时情景,还食难下咽。”

扶馨转头,似乎不愿再谈论这个话题。勾践及时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忍不住双手食指相抵,轻轻放在自己嘴唇上,仿佛这样才能止住自己的笑意。

“我记得。”勾践的笑容里带了点微微的诡秘。

他轻轻一笑:“总有一天,我要从阊门把你隆重地接回去!”

“我不理解。”扶馨带点不解与责难的眼光看着勾践,“你,当时年仅十五,竟然能笑得出来,竟然能拍手叫好,竟然……吃得下去。”

勾践伸指,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这么说。”他轻声说,“你是我越国贵胄,即使是庶子,身上流的也是尊贵的血脉。我不许你这么说。”

勾践的眼光很隐涩地暗淡了一下。

“阖闾为人阴毒残忍,不会对玩物关注太久。”扶馨皱眉,心底慢慢泛上隐痛,“比如说,我……”

“哥哥,为了越国,我什么都可以做到。”他沉静地说,“然则这和承欢又有什么关系?”

“我想知道,这次阖闾‘借’给我的小玩偶的底细。”勾践柔声说,手指把玩着扶馨的头发,“我总觉得,阖闾对他的态度,和对别人不一样。”

扶馨叹了口气。

笑意灿若初晨阳光。

“他是那女子的弟弟。”

勾践笑了。

“自我入宫以后,知道了很多事情。”扶馨说,“那女子本来是阖闾宠爱的嫔妃,姓莘,名字是妙姬。但在四年前一次宫宴中,阖闾忽然把她丢给当时来使的楚国使臣狎玩。她受不了屈辱,回去以后就疯了。”

扶馨的手艰涩地在空中顿了顿,终于作出回应,将勾践紧紧搂在怀中。

勾践挑了挑眉,沉思片刻:“当时……吴国快要出兵攻楚了吧?”

勾践抱紧了扶馨的肩,前额搁在对方肩膀上喃喃地说:“只要你不恨我就好了。”

“是的。所以想必是阖闾用来迷惑楚国使者的招数。”扶馨分析,“可怜的妙姬,平白无故变成了牺牲品。”

甚至,连人质都不是的,礼物。

“本来极受宠爱,忽然被打落地底的滋味不好受吧。”勾践忍不住笑笑,“难怪她会疯。但是阖闾最后又怎么会用她来做——那个?既然她已经疯掉。阖闾难道真的如此残忍?!”

越国作为楚国附骊,为免亡国,不得不立即向吴国称臣求和,并派出嫡子勾践为使者,献上越国的山川珍宝,和若干王族作为礼物。扶馨身为不讨父王喜欢的庶子,也在礼单之内。

“妙姬疯了以后,阖闾赐了她一座晴楼,放在后宫好生看着,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但是没多久,晴楼被她一把火烧了。外界传说正是因为如此,阖闾才会震怒,灭了她满门,且用她来飨客。”

扶馨,越王允常庶子,年二十一岁。三年前吴楚争霸,楚国惨败,都城被吴国铁骑踏破,楚王的后宫嫔妃被凌虐,国库被洗掠一空,伍子胥挖出楚平王尸体,鞭尸三百,直到尸骨化为一滩腐臭的污泥。

“就因为这个?”勾践问。

“不,”他痛苦地说,“不要这样叫我。我因触怒父王被送来吴国,又因触怒吴王被贬到此处,殿下千万不要对我太过亲密,会招致不幸。”

扶馨左右看看,低声道:“宫中传说,那天妙姬不仅放火烧楼,还……刺伤了伍子胥大人。”

他的语气如此诚挚,扶馨忍不住颤抖一下。

勾践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扶馨不解地看着他。

他将扶馨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对不起,哥哥。”

勾践注意到了他的疑惑,微笑着说:“哥哥,你觉得,若能握住阖闾这样的人的致命处,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三年前,父王命我出访吴国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礼物单上有你。”他说,“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来。”

“我却觉得是危险的事情!”扶馨忧心忡忡地说,“你了解阖闾多少?你可知道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勾践叹气。

“你觉得他很可怕么?”勾践歪歪头,一副天真表情,“我却觉得,他绷得太紧,快要断了呢?”

“我只是吴国宫廷一个普通的奴仆。”他说。

见扶馨一脸不解看着自己,勾践笑着推推他:“我以后会说给你知的,哥哥。现在,把他抱进来吧。”

扶馨垂目,牙齿切进嘴唇。

承欢一直都醒着。

“怎么会认错呢?”勾践柔声说,“哪里有卑微的宫监自称为‘我’的?你始终改不掉啊!”

身体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勾践缓缓走近他,将手放在他肩上。从手心传来的热度十分真切,带些让他欲哭无泪的热度。

——至少这个躯体还活着。

片刻之后,扶馨摇头:“您认错人了,殿下。”

他不知道阖闾为什么忽然对自己感兴趣。那黑衣的王者,是吴国民众的神,是所有人尊崇的对象,但同时,也是下诏赐死他全家,将他投入牢狱的人。

他回望勾践,对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竟然满是关切。

他该敬仰他,也该恨他。不,身份相差如此悬殊,他连恨阖闾的资格亦欠缺。

扶馨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一下,“砰”的一声,手中的水桶落入池中,惊起一片水花。

他不理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他只是被动接受。

良久,勾践柔声说:“你始终改不掉你的傲气,王兄。”

甚至无力挣扎。

勾践却又开始打量他。

他唯一的反抗,即是不反抗。

扶馨在心底微微叹口气。

无论阖闾对他作什么,他都不会做出回应。

可是无论是什么话语,在那种无邪明朗的口气说起来,完全没有无礼的感觉。

他想,一个没有反应的玩偶,很快就会被丢弃吧。

这个越国世子,是他在外馆服务多年以来,第一个看见的敢于直呼阖闾名字,并且以这种带有不敬口气评论他的人!

无论如何,要他去向对方摇尾乞怜,曲意奉迎,他做不到。

正在为水池注入热水的扶馨忍不住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轻柔地抱起,移动。

“阖闾总是喜欢这些看上去美丽,却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么?”他自言自语似的说。

——不知道那个越国的殿下,准备在自己身上做什么?

他已经把承欢安置在侧房休息,自己来到沐浴之处,换上纯白色的中衣,褪下过于华贵而行动不便的正装。位于房间正中的水池周围以白色玉砌成,在若有若无的乳白色水汽映衬下,自有一种纯净得让人心旌摇荡的美。

无论是什么,他都已经准备好接受。

氤氲的水雾间,勾践在沉思。

脚趾忽然接触到温热的感觉。

“我说是,那就是了。”勾践微微笑着低头看他,“阖闾对一个怠慢了贵宾的奴仆会如何处置,不必我提醒你罢。”

下一瞬间,身体滑入温度恰好的水中。

“那,那并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扶馨冲口而出。

承欢战栗了一下,睁开眼睛,正对上勾践含笑的眼。

“既然如此,帮我准备烧开的水和沐浴的房间。”

勾践伸手探了探水温,侧首对扶馨点点头:“谢谢你,你先出去一下。”

勾践的眼神在他头顶打了个转,若有所思地收了回去,轻笑一声。

扶馨点头,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我……奴婢想,没有吧,尊贵的殿下。”勉强说完这句结结巴巴的话,扶馨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一眼。

承欢觉得有点愕然,他从未见过王侯对下人如此有礼。

见你的鬼。扶馨下意识地避开对方那带着天真无邪感觉的眼神,勾践居高临下直视他的视线在谁看起来都是明亮得不带一丝阴影的吧,可是扶馨却感到一阵麻麻的凉意慢慢爬上脊背,沿着脊椎向上集中,真正体会到头皮发麻的可怖感受。

勾践看着坐在水池中的承欢,微微一笑,竟然就身穿着衣服走进水池,在承欢身边坐了下来,将他轻柔地拉向自己。

勾践伸手拨开窗帘,深思着看着扶馨,微微一笑:“我好象见过你?”

“你不用觉得奇怪。”他在承欢耳边轻柔地说,“其实,他是我哥哥。”

驾车者应了一声,挥鞭呼喝,牛车猛然停了下来。

承欢猛然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从垂着朱红色缨络的车窗里,忽然传出明快的声音。

很好。勾践心中默默地想。他会战栗,会好奇。他不是木偶,只是想把自己变成木偶。

“止。”

他但笑不语,只是轻轻环抱住承欢的背部,让承欢能够更舒适地坐在水池里。

他感觉到有敏锐的视线在盯着自己,却不知道从何而来。

在旁人看来,这尊贵的越国世子,简直是把自己做成了承欢的垫子。

当越国世子勾践的牛车驶入外馆大门的时候,他也只是谨慎地退到一旁,做出卑谦顺从的迎候姿态。

承欢微微皱眉。

入宫数载,早已忘却旧事,磨灭乡音。

——他不习惯!一点也不习惯!

扶馨在静静扫着地。阳光很好,外馆又安静又庄严,这静谧的一刻能引起任何人甜美的心绪,却无法在他槁如死灰的心里引起波澜。

如果这是这个越国世子喜欢玩的游戏的话,自己一点也不熟悉游戏的内容。

勾践看着他,眉毛不易被人察觉地微微一挑。

勾践似乎很害羞地笑了一笑。

庭院极其洁净,除了偶尔飘下来的黄黄绿绿的树叶,不见一丝尘埃。虽然如此,那面目清秀的宫监依然默不作声地坚持着扫清每一寸路面,仿佛他生命的全部意义,都集中在手底的扫帚上。

“你不要害怕。”他柔声说,“我只是想给你清洗伤口。”

一个身着宫监服装的下人,正手持长柄的扫帚,在一丝不苟地清扫着庭院。

他见承欢转头看向自己,又说:“你会不会奇怪我这样入水呢?——我不想和你有肌肤接触。我想,你会不喜欢的。”

他微微抬起头,望向外馆的庭院。

承欢闭了闭眼。

他的直觉告诉他,今日宴会里见到的这只玩物,不仅是美丽和有趣而已。

眼前这个人真奇怪。

没有强大的后盾,没有有力的臂助,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智谋,和……直觉。

他清清楚楚记得,在宴会上,是眼前这个少年向吴王借了他。

他伸手,隔着毯子,轻柔地抚摸身前那个裹在毯子里的人形。

但是为什么,现在却是以这样的态度对他?

勾践的笑容,从来不会带上任何不洁的色彩。没有人看到他的内心,那棘刺般的野火。

勾践微微一笑,开始在自己的怀抱中,仔细洗涤起承欢的每一处伤口。

数年前,无人知道吴国竟然可以瞬间变强,几乎让强大的楚国灭亡。越国数代先王的联楚抗吴的策略宣告彻底破产。为了这个错误,越国几乎被吴国顺手灭掉,最终不得不卑辞厚币求和乞怜,甚至献出王侯贵族来讨好吴王,只求平息那黑衣冷血的君王的怒火。

“会有点疼,但是请你忍耐啊。”他轻声说,“如果不洗干净的话,恐怕会带来炎症。”

如果不是国力不如人,越国何必一直在吴楚面前扮出摇尾讨好的样子?

他的手下不停,低声说:“刚才我说那个奴仆是我的哥哥,你觉得很奇怪?”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勾践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笑容越发灿烂。

承欢默默点头。

既然国力悬殊,无法从外部破坏,那么,从内部怎么样呢……

“三年前吴楚之战,楚国溃败,越国向吴国求和称臣。”勾践柔声说,声音里有一丝隐痛,“王兄作为求和的礼物之一,被送来吴国。他一向倔强骄傲,不受阖闾喜爱,所以遭受酷刑,被贬为贱奴。”

外馆的大门敞开,身披甲胄的士兵们恭敬地向这辆载着贵客的牛车行礼。但是勾践知道,这些看上去恭敬的士兵,随时会反脸成为他的看守者。吴越之间关系一向紧张,在吴国借着孙武天下无双的兵法和伍子胥举世难觅的智计打败强楚、隐隐然成为这战乱时代新的霸主之际,近在咫尺而国力又不如吴国的越国,正是倾巢之下的危卵,随时有覆灭的可能。

他的手在承欢的臂上颤抖一下。

御者应了一声,车速缓慢下来,车轮辘辘的声音响彻在阖闾大城洁净的路面上。勾践从车窗望出去,看见那一角浅青色的天空,唇角隐约泛出笑意。

“你看,为了生存,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他慢慢说。

“慢一点,我不赶时间。”从车厢里传出清冽的声音,“我们的车上,可有位经不得颠簸的客人啊。”

他轻轻握住承欢的手:“因此,今日在宴会上看见你,我才忍不住向阖闾要你。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残暴,任由他这样对你,你不久就会死去,和你姐姐一样。”

御者熟稔地挥动皮鞭,驱赶着牛车向吴国宫廷的外馆行去。

承欢忍不住颤抖一下,呼吸猛然急促:

车窗外沿的铜铃沿路发出轻微而连绵的叮当声响,提醒着过往的人让出道路,给吴王尊贵的客人通行。

“你——知道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