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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伍子胥看他,叹了口气。

“天啊,你说话的那个语气……胥,你在吃醋么?”

“王,为了你的吴国,请保重身体。”

笑声短促而强烈,瞬间响起,又瞬间湮灭。阖闾靠在椅背上,喘着气,断断续续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承欢?”

阖闾挑眉,大笑。

阖闾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手指依然缠绕着伍子胥的白发。

伍子胥低目,看着阖闾,淡淡说:“您心爱的承欢就要被送回来了,他会和您一起体会,您所说的‘乐趣’的。”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永远没有反应。就像无论我对他作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一样。”

“如此洁净的你,不明白其中的乐趣。”

他吃吃地笑起来:“奇妙,我现在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他缓缓伸手,这次,指尖像是在对待绝世珍宝一样,轻轻夹起伍子胥的一缕长发,慢慢打圈,看那灰白的发丝缠绕上自己的手指。

勾践将承欢送回吴宫的夜晚,正是清明前的鬼祀之日。

阖闾发现了,笑着,戏谑地看他:“胥,你是不明白这些的……”

牛车在行进中摇晃,透过竹青色的车帘,隐隐约约透出外面的火光。

伍子胥挑挑眉,脸上难得地带了些困惑的表情。

承欢一个人坐在车厢里。

“我摸了他的脸和唇。”阖闾像是在怀想着什么,悠然说,“我记得每一个接触过的躯体的触感,绝对不会错。”

为了治疗他身上的伤,勾践特地去向吴王多要了几日时间。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

“你怎么认出来的?”伍子胥问,“又怎么能肯定?”

勾践今日派扶馨进宫,要求再延长几日,却带回一把碎了的玉石镇纸。

“他是越王允常的庶子,几年前被送来做求和的礼物。我不太喜欢他,送去了外馆。”阖闾冷笑,“他竟然装作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竟然以为瞒得过我!”

看着那摔得粉碎的青玉,勾践可爱地吐了吐舌,悄声说:“好大的力气!”

伍子胥“哦”了一声,也不见得多么吃惊的样子。

承欢却不知道阖闾为什么会对他如此执著。

“那宫监?他是越国人。”

他问勾践,勾践只笑,不回答。

阖闾继续看着他,半晌后,终于垂目,冷笑。

笑容在青色的光线里,像一只过于绚烂的蝶。

“如果王被刚才那个宫监引起了火,那我相信,王的后宫中,必定有诸多佳丽可以为您败火。”伍子胥继续说,表情纹丝不动。

翅上的磷粉美丽,却有毒。

阖闾立即住了手。

过了半天,勾践才悠然说:

这要命的问题在他嘴里问出来,却平静得像是在朝堂上说:王,干溪一带遇水灾,请救之;或者,今年吴国将士又有扩充,请增军饷。

“答案,你自己去找。”

“你是在勾引我么?”

透过车帘,可以看到街上的情景。行人穿梭,一堆堆篝火闪烁,那是烧给神灵与鬼魂们的祭品。

伍子胥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问:

满天都是飘飞的灰烬,却听不到一句说话的声音。

“你那天在我门外站了多久?能染上那么浓的香,应该站得很辛苦吧?”

——传说鬼若听到人声,是会上来找他的;

他忽然伸手,攀住伍子胥腰间系着的玉石配件,将他缓缓拉向自己。

于是在这清明前夕,人类给鬼摆下盛宴,十里长街,处处是献给鬼神的饕餮盛宴与烧给亲人祖先的?嚰阑医疵挥幸桓鋈怂祷埃『⒆佣急还亟夷冢恍矸⒊鲆簧淇蕖?

“你的香。”他说,“你第二天来见我的时候,身上带了我这边才有的檀香气息。”

牛车在漫天飘飞的灰白色灰烬中缓缓而行,如在最深邃的梦中。一切的速度都变缓了,仿佛真有鬼魂三五成群,在这摆满盛宴却无生气的街上穿行。

那可以说是杀伐之气,但连这杀伐之气也与室内的檀香气息一样,带有浓艳之色。

承欢的泪已干,没有表情的脸,像街道上摆着的敬献给鬼神的供品般,美得带点肃穆的诡异。

阖闾抬眼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珠微微上翻,在尖而细的眼角渐渐化出一片难以言喻的尖利气质来。

鬼神会不会吃人间的供品,他不知道。但是他的姐姐,据勾践所说,却是被吃掉的。

帷幕后慢慢走出伍子胥的身影,依然是青衣白发,脸上沉静得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如果不想说,我问也无用。”

在三年前,越国向吴国称臣求和的典礼上,妙姬作为盛宴上压轴的点心,装饰整齐坐在巨大的金盘里,被蒸熟了,端上来。

“王如果想说,自然会说。”

已经死去的女子,僵硬的脸上蒸气弥漫,不再有生前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妆也没有乱一丝一毫。

阖闾笑了,手指慢慢摩挲自己的嘴唇,带着一丝狡黠问:“你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为了达到上桌时候的完美效果,需在“材料”活着的时候制作。先清空肠胃,灌下少许酒以去除肉腥,复以丝帛捆住手足,以免“材料”挣扎破坏整体效果。

片刻后,帷幕后一个沉静得像是在拼命压抑着情感,却依然平静得像湖水水面一样的声音说:“是的。”

——之所以用丝帛,是因为无论什么绳索都会留下难看的痕迹。在“材料”的面部,还需敷以沾水的上好绢布。惟有保存住本来绝世的美丽容颜,才能在制作完成后,刺激人的食欲。

阖闾忽然自言自语似的说:“上次我享乐的时候,你来过吧?”

一切制作完好以后,再整理好已经熟透的“材料”的衣服,并以江南特有的、从花卉中提取的水红色胭脂,在两腮和嘴唇上薄薄敷上一层。而后,重新盘发,就像在果盘上点缀樱桃一般,以华丽的金玉点缀满云鬓。

案几上焚烧着细细的檀香,室内的空气渐渐蕴满这浓郁得过分的香气。

当巨大的金盏在众人面前打开的时候,勾践不得不承认,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惊艳。

扶馨离开好长一阵,阖闾都沉默不语。

在袅袅的蒸汽中,肤色雪白的女子身着绯色的衣服,垂目坐在纯金制成的大盘中,琉璃色的玉质琅?毐环绱刀⒊銮嵛⒌拇嘞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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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一点胭脂点缀出来的殷红,已经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女人,看起来竟然像是在诡秘地微笑着一样。

等所有的碎屑都拢在他手里,阖闾才冷冷地道:“带回去,送给越国世子。”

承欢早就知道,姐姐已经死了。

扶馨悄悄松了一口气,急忙趴在地上努力地捡起每一块最微小的玉石碎屑。

虽然在梦里经常见到姐姐,不是吴宫的命运多舛的妙姬,而是入宫前,那个不知人生黑暗的快乐少女。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回放着他童年记忆里那些小小的温馨片断。

阖闾却忽然缩回了手,以冰冷的眼光看着他,冷冷地说:“继续。”

他早就知道她死去了,死在吴国至上的君王,那残忍嗜血又雄才伟略的黑衣王者之手。

这小小的肌肤接触,让他回想起自己刚被送给阖闾那几个月,仿似地狱一般的时光!

但是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

扶馨终于控制不住自己,颤抖了一下。

深邃的悲痛从内心深处摇晃上来,在勾践告诉他三年前的所见所闻后。

阖闾不经意地“嗯”了一声,手指缓缓转动,抚过扶馨的脸颊,而后是嘴唇。

一瞬间,巨大的黑影从身体内部,将他的神智整个撕裂。比在牢狱中受伤的时候更痛,比阖闾想要刺激他出声时、用利刃划遍他全身更痛,每条细小的神经都从最末端瞬间窜上来无可抑制的痛感,撕扯着他全身。

扶馨极快速地想了一想,回答:“我……奴婢以前在宫中当差,后来被遣到外馆。”

那一瞬间,他的神智像一只怯懦的鼠,想往名为“疯狂”的茧中逃去。但是在下一瞬间,一个盒子被放在他眼前,闪烁的冷光,将他的神智重新拉回来。

“我好像见过你,”阖闾沉思着,缓缓说,“你是从宫中出去的么?”

勾践默默看着承欢崩溃,痛哭,而后慢慢起身,将一个镶金嵌玉的盒子放在承欢面前。

扶馨垂目,不敢看他。

“阖闾登上王位,是依靠刺客专诸,以欧冶子所铸的鱼肠剑刺杀吴王僚。”他缓缓说,“这把‘纯钧’,与鱼肠剑一起出自欧冶子之手,断金切玉,非一般兵刃可比。如果你内心的仇恨不能消解,可以用它来伺机刺杀阖闾。不过,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他站起,转过桌子,走到扶馨面前,伸手扳住他的下颌。

“活下去。”勾践说,“活下去,你才能想一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如果不是勾践派他来送信,大概这个宫监一辈子都会在外馆当差吧!

此刻,这把短短的宝剑就在承欢的怀中。

他沉思着,看着跪在地上的扶馨,从头发看到腰身,缓缓地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

薄薄的青铜锋刃贴着他的肌肤,却无法沾上一丝一毫人体的温度,依然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这个卑微的宫监,把恐慌掩藏得很好。沉静的外表也很合他的心意。

承欢的内心,也一片冰冷。

阖闾的眼光一直注视着他。

承欢抽出“纯钧”,审视着。

他急忙跪下来,以手收拢那些玉石碎屑。因为内心的惶恐,手不禁有些颤抖,碾过了地上的碎屑,引起略微的疼痛。

刃长仅有七寸,双面开刃,上面交错雕铸着对称的菱形花纹,在手中甚为沉重。

“拾起来。”

剑身秀美异常,看起来,像一件精致的玩物多于像一件杀人的利器。

扶馨抬眼看看阖闾,对方正带着微笑看他,完全不像刚才狂怒过一样。

承欢看着它,缓缓张口。

镇纸打在他肩膀上,带来一阵钝痛,而后弹出去,落到地上,碎了。

舌尖舔上利刃。

扶馨不敢躲。

一股青铜的苦涩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全身。

他猛然将手中的镇纸掷出去。沉重的玉石镇纸飞过来,直直砸向扶馨身上。

他打了个寒噤。

“看样子,这次调教花费了世子不少心力啊!”

很冷。

阖闾微笑。

剑刃极薄,在意识到以前,已经不知不觉切入表皮,血液在一瞬间溢出来,口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否则,君王第一个迁怒的对象,就是在眼前的人。

——果然是名家所铸的剑,看上去美丽而无害,却能杀人于无形。

“越国世子说尚须少许时间,才能将陛下的爱物送回……”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已让扶馨懂得,无论内心如何惶恐,面上也不能流露一丝一毫。

承欢紧紧握着“纯均”,发现它有些变得温热。

现在的情况,任怎么想,阖闾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难道只有人的血,才能让它变热?

阖闾在微笑的时候,谁都不知道他的心情。可能是心情正好,也可能是狂怒的前奏。

他再次将短剑放入怀中,不再看窗外那凄迷冰冷的夜景,闭上眼睛。

但扶馨却心内一下子冷到了底。

长长的睫毛,一丝颤动都没有。

那微笑从细长的眼角泛出来,竟然带着绯色的妩媚之感。

他不会再做梦了。

黑衣的王者发问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牛车缓缓而行,在漆黑如深渊的夜色里,苍白色的灰烬雪一般地舞着。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