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暗叹一声。
那大约是利器所伤,虽然伤痕极窄,却深可见骨。伤口大约被水流冲刷过,现出惨白的肌理。
阖闾果然是很喜欢献血的人,
勾践揭开大氅,少年肩背上几道新鲜的伤痕,带着血味呈现在他眼前。
他谨慎地将手指覆上伤口,轻微地试探,那身躯略为抽搐,却竟没有半点抗拒的意识。
他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勾践,从他的手势,到他的表情,到他带笑的薄唇,再到他看不出喜怒的眼睛。
他疑惑的眼光转向支着下颌悠闲地望着这边的阖闾,阖闾无奈地挥了挥指尖:
在群臣中,只有伍子胥一人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承欢那优美的赤裸身躯上。
“就是这样,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抵抗。不哭也不喊,安静得让人觉着无趣。”
对吴王手中的玩具,群臣既不能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又不能兴趣过于鲜明,如此的余兴,真是痛苦与欢愉交织。
“那样的话,的确相当无趣。”勾践心里暗笑。
权贵的夜宴中,经常有类似的余兴节目。而节目的牵头者是两个邦国的最尊贵者,却更加提高了危险度。
他当然明白这些权贵,这些手握着千万人命,一句话即血流成河的人。安静无反抗的猎物从来不会引起他们的嗜杀欲望,只有鲜活的会挣扎求生的生命,才值得一看。
少年的身躯被倒转过来平放在案上,群臣的眼光亦不由自主跟随着这奇妙生物。
他是如此透彻地了解这一切,只因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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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即使贵为越国世子,在吴王面前,他也可能成为猎物。
“谢吴王。”
如果不更为谨慎小心的话……
铁质的指环被一并带了下来,落在杏红色的地毯上,微微弹起又落下,发出钝重的声音。勾践手扶着案边站了起来,将少年接到自己怀里,微微笑着,向高高在上的吴王施礼。
他伸手,将大氅重新盖在少年身上。
“有道理。寡人忘了,世子是很聪明的。”阖闾诡笑着将少年提起来推向台阶下面,“好好疼爱他吧。”
“如果大王不介意,我想带他回我的行馆。”他微笑着,十分无害,“七天之内,必定还大王一个更加有趣的人儿。”
“如果是大王您后宫的宠爱,不会有那么多旧伤痕。”勾践笑得天真灿烂,仿佛在说着阳光真好五谷丰登,“所以,应该是最近刚刚捕获的吧?”
阖闾怪有兴趣地看着他。
“猎物?”阖闾感兴趣地勾勾嘴角,“为什么是猎物?”
“世子的提议很有意思,”他说,“但是如果,你把它弄坏了呢?”
“嗯……”勾践从鼻子里发出撒娇一样的声音来,“真是很奇特的猎物呢。”
“那您也没有什么损失啊!”勾践姿态优美地坐下,“我会随后献上几位我们越国的佳丽。”
“如何?”
阖闾紧盯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侧头对伍子胥说:“朕越来越喜欢他了!当真聪明!他若即位成为越王,我们吴越间将增添多少趣事!”
感觉到了勾践肆无忌惮的注视,阖闾微笑着将手伸入少年的颈窝里,用力扭住了少年的下颚,像在展示一只纯种小狗似的,将少年的脸转向勾践的方向。
伍子胥默不作声点了点头,微微牵动嘴角,算是笑了一笑。
透过额前的垂发,一条细细的银链从少年的眼角连出来,一直到阖闾手指上硕大的铁质指环上。
阖闾猛然将酒盏向地上掷去。
虽然如此,伤痕并不能损伤他属于少年特有的清冽与流畅,冷漠地,俯卧在阖闾膝下。
群臣吓了一大跳,殿内立时悄无声息。
那是一个少年。虽然身上披着阖闾的黑色大氅,但从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可见很多骇人的伤痕。
阖闾为人喜怒无常,暴虐成性,谁都不知道他接下来又要做什么!
“好酒。”勾践放下酒杯,目光停留在阖闾膝下俯伏着的身躯上。
阖闾冷然四顾,说:“朕累了,散了吧!”
玉色温润,在他的雪白指尖,像一件把玩的器具多于酒具。
群臣如蒙大赦,立即纷纷起身离开。
阖闾冷锐地扫视众人,一瞬间窃窃的声音都静止了。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勾践身上,勾践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举起玉盏一饮而尽。
勾践带着玩味的笑,抬手招来随从,将承欢抱起来,和他一起离开。
宴席上的王公贵族们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勾践这么说,摆明了是在公然招揽伍子胥。听说伍子胥还在楚国为公子时,十分疼爱当时滞留在楚国作为人质,还是孩童的勾践,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了?群臣的眼光犹疑地逡巡在微笑着的少年和沉默着的白发青年之间。
走到殿门口,他有意无意回望,看着大殿尽头那沉默不语的两人,微微一笑。
“啊,只是想请伍先生到越国一游。”勾践明快地答道,“可惜先生心系吴国,竟不愿成行。”
待人群都散去以后,阖闾对着杯盏纷乱的宴席,沉默良久。
“世子远道而来,不先来拜会寡人,却忙着和伍卿叙旧,”阖闾细长的深黑色眼睛凝视着勾践那年少无邪的脸,锐利得让人有刺痛的感觉,“不知道你们聊些什么?”
无人的宴席恰似杀戮过后的战场,纷乱中有凄凉。
“果然是……很合适他的香味啊。”
伍子胥等了一刻,淡淡说:“王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退下了。”
勾践站了一刻,目送他的身影在亭台楼阁间转过不见,忽然举起衣袖,凑到自己面前,嗅了一嗅。
他退到殿门口,正要伸手推门,阖闾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沉默了一会,伍子胥竟然就这样走了。
“你身上是什么香?”
梅枝和自己的白发相映衬着。只是,梅枝纤细,还带着雪融后的潮湿气息,发散出幽然的浅光;而自己的头发,却白得毫无光泽,亦无生气。
伍子胥顿了一顿,说:“梅香。”
伍子胥茫然看着他纯黑色的长发在自己面前低下去,又抬起来,倾泻出一个美丽的弧度。目光下移,停留在自己腰间的梅枝上。
“哦,早梅已经开了么?”阖闾冷淡得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但是你有那么多政事要处理,哪里来的功夫去看梅花?”
勾践笑吟吟地伸手整了整束着梅枝的腰带,抬起头来,“这是我来吴国途中,在天平山下摘的,今年的第一枝早梅呢。幸好选对了,很适合你。”
“越国世子送给我的。”伍子胥说,停了一瞬,又接下去说,“臣觉得接受也无不可。”
“先生太冷淡了,即使是美人,少了一段香,也缺少了很多情趣呢。”
阖闾静止下来。
“等一下,”勾践忽然加快了脚步来到了伍子胥面前,一探手,从绣着雅致花纹的衣袖里,抽出了一枝白色梅花,在伍子胥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之前,将梅枝斜斜插入了他天青色的腰带里。
良久,阖闾忽然问:“你没有话对我说么?”
伍子胥没有表情地转身:“请随我来。”
他的声音从伍子胥背后遥远处传来,平淡的语音里,尾音竟然带着些微的脆弱。
“希望阖闾有些好的节目。”越国世子,这名唤勾践的少年忽然伸出舌尖,在牙齿上微微转了一下,如此带着淫荡气息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毫无不洁之感,只让人觉得稚气得可爱,“上次的金盏美人,真是美味之极。”
伍子胥瞪视着深黑色的大门,和自己放在门上的手,片刻后,回答:
“是的。大王已经等您很久了。”伍子胥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听说越王允常,也就是您的父王偶染微恙,敝上担心您心情不快,特意准备了节目等候。”
“没有。”
少年大笑起来,活泼的眉宇间毫无不快的神色:“果然是要灭吴,先灭伍啊!算了,先生不是来带我进宫的吗?”
又是良久的沉默。
“越国若是小国,怎么到现在还无法并入吴国的版图?”伍子胥站在七步之外,青衣白发仿佛一个幻影,声音有礼到了冷淡的地步,“殿下真爱说笑。”
这沉默似乎变得十分沉重,压得人难以呼吸。
华服少年以清朗的声音悠然说着,回过头来。明亮到藏不住一丝阴霾的眼神看向白发青年,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很清秀很无邪的味道,“先生可有兴趣,到越地小国一览春色?”
半晌后,阖闾淡淡地说:“没事了,你走吧。”
“雨水已过,惊蛰将至。”